第十二回 觀冊府示夢賈元妃 議誥封托辭史太母

話說黛玉被良玉夫婦灌醉了,喜鸞因在報仇,也笑嘻嘻地扶她到絳霞軒去,同了紫鵑、晴雯替她寬了衣,扶她上床。喜鸞還笑著替她下了帳鉤,放了壓帳,告訴晴雯說:“大姑娘今日很醉了,停會子醒轉來定要喝茶,不要給她涼茶喝。我那里辦著醒酒的茶膏湯,就叫人送來,由它在銀碗內溫著。等她帶溫的喝便不怕停冷了。”

晴雯答應了。喜鸞、良玉就含著笑去了。這里晴雯、紫鵑都笑道:“怪不得大爺支開了我們,怕我們做手勢提線,你看姑娘醉得這麼著,我們伏侍了一輩子頭一次看見。”

晴雯笑道:“你懂麼?”

紫鵑笑道:“有什麼不懂,不過喜姑娘要報個仇兒。”

晴雯也點點頭笑著。紫鵑笑道:“這也不算得報仇呢,咱們姑娘醉便醉了,干乾淨淨的一個人睡著,怕什麼?”

晴雯笑道:“好姐姐,你要記清了,你將來不乾淨的時候,可不要被人哄醉了。”急得紫鵑趕過來一氣的將晴雯按倒在涼榻上,一面呵著手格支她,一面笑罵她道:“我要把你這狐狸精似的嘴通撕了。”

晴雯笑得受不得,便道:“好姐姐,饒了我吧,再不敢了,放我起來憑你打吧。”

紫鵑鬧得自己頭發要散下來,也就將晴雯放了。晴雯坐起來還喘籲籲的,說道:“紫鵑姐姐,人家玩一句就猴急得這樣,你看我這個汗還了得?今日的浴湯兒白洗了。”

紫鵑定定神,也取笑她道:“晴雯妹妹,你呢,原也乾淨,只怕惹得人家襖襟上不乾淨些,將來藏著這襖襟子不知還做什麼用,只怕清醒白醒的不乾淨呢?”

晴雯也急得什麼似的,要來鬧她,被紫鵑再三央及討饒。正說著,那邊送了茶膏湯壺兒來,這里紫鵑、晴雯恐怕黛玉醒轉來要喝茶,大家上了床,帶醒的睡下。卻說黛玉大醉回來,到了自己床上一毫人事不知,只覺得這個身子非云非霧、飄飄蕩蕩的如在空里頭。回頭一看,同了一位姑娘坐在一輛繡車內,仔細將這同車的人一認,原來就是惜春。正要說話,就下了車一同的上路走,只見祥光湧現,瑞靄飄揚,當面前金碧珠珊顯出一座瓊瑤宮闕,就有兩個絕色的垂髫仙女引她進去,一層一層的玉階金殿,走過好些路兒,遇著出進的仙姬也就不少。黛玉、惜春兩個人彼此攙著手,跟著這仙女前走。不時間就到了一處院子中,有碧玉色高樹兩章,亮得水晶似的。樹底下通有些翡翠鳥兒,在那里上下翻飛。上了玉階,到了偏殿後,那仙女便打開一座白玉雕花嵌珊瑚的櫥兒,櫥里面放著許多冊子。一個仙女便揀了一冊給黛玉、惜春瞧看。那黛玉、惜春接過來就看。只見這冊面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金陵十二釵”五個大字。翻過第一頁,是一派水幾片云,黛玉就猜是史湘云,後有幾行字,逐句地分開,寫道:亦凡亦聖,混俗和光。潔淨如天高月朗,變化如云湧波揚。一朝笙樂上瑤京,鶴背仙風星路冷。黛玉看過了,惜春說:“往後再看。”

便畫著一幅美人像,王妃一樣的妝束,也有字在後頭。寫的是:著意留春留得住,春事將闌,又發珊瑚樹。鳳藻訪嬋娟,黃衣上九天。恩深求合德,喜慶衍瓜瓞。日月有回光,榮甯久久長。黛玉與惜春彼此驚駭,猜是惜春。急往下看,就便是兩邊樹林交柯接葉,中間懸一顆翡翠玉印,印上掛著個金魚兒。惜春駭道:“這不是你是誰。”後面寫的是:月缺重圓,仇將恩報。死死生生,喜歡煩惱。劫灰未盡塵緣重,不合春元合春仲。壽山福海快施為,不配清修配指揮。再看下去便是一天的雪花,橫著一根簪兒。後面也一樣的寫著道:言智不爭人先,福慧不居人後。汪汪似千頃之波,獨享期頤上壽。鸞翔鳳誥起回文,一百年間兩太君。約著像是寶釵。再往後看便是一枚李花,一柄紈扇,又是一幅鸞,一幅鳳,後面的詞兒通吉利。又一幅畫著一輪明月,一朵彩云。疑心是晴雯,看她的字卻是:雯月重生,彩云耀景。靈光不散,合鏡完盟。魑魅魍魎盡潛形,兩世恩仇都報盡。黛玉、惜春看了十分驚奇,再看下去一盆紫娟花,一幅上畫一個黃鶯兒,又一幅畫了各色各花,旁邊立一個美人兒在那里探望,末了一幅卻是一個香爐下面畫一簇菱花,詞語兒通好。這黛玉、惜春還要看。早被那個仙女奪了去,仍舊收入櫥內。又另有三個仙女來傳引著她兩人走去,曲檻回廊,走到丹墀之下,只聽得金鍾響亮,傳宣:“賈仲妃、林太君上殿。”

兩人就上殿俯伏,只見珠簾高卷,坐著元妃,賈母也鳳冠霞帔地坐在旁邊,便聽見賜了兩盞玉液下來,黛玉、惜春就跪飲了。謝恩畢,便有侍班的仙女將賈母的鳳冠遞與黛玉戴了,將元春的鳳冠遞與惜春戴了,衣服也換過,就扶她兩個下階。這黛玉戴上這鳳冠兒不知怎樣的疼得緊,去又再三地去不下,惜春也這麼著。黛玉一會子疼得受不得就哭起來。慌得紫鵑、晴雯連忙進去叫醒她。黛玉醒轉來,原來是一場大夢,渾身上汗淋淋的。黛玉咄咄詫異,連忙喝了茶,起來用了水,換上席子,就說道:“這新奶奶了不得,連大爺也做一路兒,灌得我好……,你們也木頭似的通不過來。”

紫鵑、晴雯笑道:“姑娘還說呢,大爺關著門,不許我們來呢。”

黛玉道:“豈有此理。昨晚誰服侍我睡的?”

紫鵑怕說出喜鸞代脫衣,越發要生氣,只得說道:“大爺、大奶奶親自送過來,是我們兩個人服侍的。”

黛玉定了一會神,說道:“瞧瞧鍾表上什麼時辰了?”

晴雯就說道:“亥末子初了。”

黛玉道:“不好了,幾乎誤了,你們出去吧,只留下燈兒。”

紫鵑、晴雯重新淨了帳子,候黛玉上了床,就出去了。黛玉就急急地打坐起來。原來黛玉近來打坐工夫十分靜細,久已通了兩關,單單的第三關難得過去。只通了這關過去,便是醍醐灌頂滴露成胎,所以黛玉十分要緊。不期黛玉這一夜一樣的收攝心神,靜靜地打坐,這運的氣不知怎麼樣的就一關兒也不能過去。再則心里頭不知怎麼樣橫七豎八總觸起寶玉來。黛玉慌了,急忙地拿住這個心,再不許胡思亂想,手指兒又狠狠地掐著,重新靜坐起來。又不知怎樣的,倒反連寶玉從小兒玩耍害病時瘋顛的形狀一直的攢上心來。又像寶玉也來了,站在帳門外叫:“林妹妹,林妹妹……”

直鬧到四更,那運氣的工夫還怎樣著手?黛玉就恨極了,即便下床來,剔亮了燈,獨自坐下,將前半夜的夢逐一逐二的想將起來:“明明白白與寶玉的姻緣粘住了分拆不開,若說是個幻夢呢,哪里有這般清楚。又有惜春同眾人的圖兒、詩句,又與賈母替換著戴這個冠兒。這麼看起來,像是惜春將來也要繼元春的一席。可憐兒的,我已經跳出紅塵死心塌地的認清了路兒走,怎麼天就派定了我?只有湘云的福分大,真個要遂她的意兒。寶玉這個冤家,真正是前生孽障,活活地要拖我下這個苦海,好恨,好恨!原來天也這樣,定了人做什麼,人定要跟著依了它行。可恨得很。我半年上用的苦功怎麼一會子就丟完了,連一關兒通過不去的?!”

黛玉心里越想越苦,淚珠兒直滾下來。又想道:“天呢,原是拗不過的,我而今只有一死,天也不能奈何我。”黛玉氣傷了心,立起來要尋刀子,忽又立住道:“也不好。我若死了,倒還被人家說是為寶玉死的,誰還替我分辯?”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重新坐下來百分的怨毒。又想:“這個夢那里有這樣清楚,那些圖兒、詞兒默也默得出。不要四妹妹真個的同做這個夢,明日且問問她。她若果真的也是這樣,這還有什麼說的。”

又想:“史湘云的一路言語,多像個未卜先知,怎麼樣,她已經成了?看她也同我們一樣的人兒,只是真人不說破,說破不真人。她果真成了也未可定的。只是這個天,派的她那麼好的,派我這麼苦。”

又想:“頭上這個天,從古來英雄豪傑都是跳不過的。怎麼樣諸葛孔明要想吞吳滅魏,到了秋風五丈原也就不能動手。又是岳王爺一心恢複,到十二道金牌催轉,只好回馬轉來。我而今竟被寶玉這個冤家捆縛定了,死也由他,活也由他,他要我怎樣天也順著他怎樣,擺布得我好苦。我那世里就一刀的割斷了他。”

想到此處,不覺的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個淚人兒似的。嚇得紫鵑、晴雯睡夢里驚醒,趕到房中,只怪她無緣無故的睡著,為什麼坐了起來。就算灌醉了,而今醒轉來也犯不著傷到這樣,實在地古怪性兒,一毫也摸不著。再三地勸她:“喜喜歡歡的,為什麼有話說不出?”

黛玉也就恨良玉夫婦,就說:“關了這邊,通不許一個人進來。天明了快快地開過瀟湘館,請四姑娘過來。”

這兩個哪敢拗她。且說惜春是夜在櫳翠庵里做了一夢,與黛玉一般無二,心里著實驚疑,連忙起來打坐。功夫兒也全丟了,再三靜坐,一毫沒有個影兒。也嚇慌了,拉起史湘云問她,史湘云著實地笑了一笑,說道:“告訴你入了夢了,通不中用的了。”

惜春打量她用話兒咕著她,說道:“你猜猜,到底是什麼夢?”

湘云笑道:“這又奇了,你做你的夢,誰又知道來。不過黃衣上天便是了。”

這惜春就駭極了,走過來拉住說道:“好姐姐,你真是個仙人兒,你已經知道了,要告訴我。”

湘云笑道:“好笑,好笑。我不過隨便口中混謅,知道什麼。你要知道問你一路上同走的人去。”

惜春還要問,湘云就用手推開她道:“總也不干我的事,不要鬧,我要睡呢。”惜春還跟著的要問,湘云就上了床,不知是真是假呼呼地睡著了。惜春也沒法,只等天明就帶了入畫到瀟湘館來。正要叩門,里面紫鵑已開出來迎面看見,彼此暗暗稱奇,就同了過去。一直過去,只見黛玉哭得什麼似的。惜春又道:“奇了。”

當下惜春、黛玉兩個關了門,大家說起來竟是一樣的,彼此駭了一跳,就便一遞一個,大家將冊子上的畫兒、詞兒背出來。黛玉先背了湘云一幅,就說道:“這云兒是不用說了,總要成的了。”

惜春就將湘云晚間的話說一遍。黛玉益發出神,道:“這樣看,她是已經成的了。”

隨後惜春背黛玉,黛玉背惜春,輪流著直背到香菱。大家詫異,原來人生世間凡百事總跳不出一個天。到了天意轉來,這人心就不由得不順了。況且惜春也和寶玉好,就慢慢地替寶玉數說起來。又將寶玉現在臨危,前日也遇著老太太回轉的話說了。黛玉總不言語,只歎口氣。黛玉也替惜春解說冊子及夢兒里與元春換冠戴之事。惜春也歎氣。這兩個便密密切切的講一會子,又歎氣又掉淚。外面丫頭們通猜不出什麼緣故來,也笑她們著了迷似的。一會子又要請起史大姑娘來。也將史湘云請來了。黛玉、惜春直把個史湘云敬得了不得,盡著盤問她。史湘云總笑著不肯說,兩個粘住了告訴她,外面眾丫頭方才知道了,也很詫異。湘云笑道:“你們親眼看見的就是了。可笑得很,我倒知道什麼?”

兩個知道他不肯泄露天機,也不再問,就同惜春回去了。那惜春回去,只隱起自己的冊子,便請探春、李紈、寶釵商議,告訴賈政、王夫人,大家聚在一塊商議起來,連喜鳳也跟著聽。且說良玉夫妻,清晨起來不放心黛玉,夫妻二人同過去望她,見關了門。隔著門叫,又聽見傳出黛玉的說話,說關住了,只走那邊。良玉就慌了,恐怕黛玉生了氣,仍舊要搬過去。從府門里走過去,又礙著新親未曾回門,就埋怨喜鸞起來。喜鸞知道她兄妹好,又是自己起意醉了姑娘,也只得笑笑的說道:“包給我,姑娘不惱。”

喜鸞就想出一個主意,叫人去說,奶奶身子不好得緊,快快地請大姑娘過來。黛玉也不好意思,只得開了門要過去。這良玉夫婦連忙過來道了乏,千不是萬不是的央及她。喜鸞也笑著道:“姑娘只容我這一遭兒,我也很知道了,你哥哥很抱怨我呢。”

黛玉倒也過不去,便道:“嫂子要報仇,哥哥要奉個命也容易,犯不著這麼玩兒,而今說開了,誰還記得就不是了。”

大家又坐下來,說了一會子方散。這良玉細細的察看黛玉的顏色十分慘淡,一則怕她乏了,二則怕她存著心,便悄悄地叫墨琴去央及紫鵑來細細地盤問。這紫鵑本來憐著寶玉,又見黛玉這會子轉來,就便從頭至尾連冊子上的話一一的說出來。喜鸞也要成了這個親,也幫著說。林良玉聽了如夢方醒,便說道:“就便親上做親也好,只是礙著薛氏表嫂的次序兒,怎麼好?”

紫鵑也便回來告知晴雯,晴雯便告知平兒,大家歡喜。卻說賈政與王夫人商議定了,便與賈璉商量。這賈璉巴不得立時間成了,就請曹雪芹過去致意。隔一日,曹雪芹回來將良玉因寶釵的次序難定,故此遲疑的緣故說了。賈政道:“這個我也慮到。”

曹雪芹去了,賈璉上來問知緣故。賈璉就攛掇道:“這也容易,侄兒向來知道二弟婦賢惠,二弟婦也和林表妹從小兒說得來。依侄兒的愚見且瞞了里,不過請老爺先叫二弟婦來說一句,一時間且從些權兒,日後姊妹們排行有什麼過不去的?二弟婦那麼大方賢德,豈有不順著的。”

賈政一時間沒法兒也依了,就悄悄地請了寶釵出來,婉婉轉轉地告訴她說道:“寶玉這個孽障若不是這麼樣原也沒命兒,也害你。怎麼樣一會子從個權,暫且哄過了這個關兒,將來姊妹相稱依然序齒。”

寶釵雖則大方,到這個名分上也就沉吟起來。賈璉就打一躬道:“老爺也是沒奈何,圓全的法兒,弟婦沒有不依的。”

寶釵也只得還了一禮。賈政道:“很好,我原要陪個禮兒,你且替著我。但是婆婆前姊妹前且慢慢地提著。”寶釵沒法,只得勉強地道:“但憑老爺做主便了。”

賈政、賈璉大喜,就安慰了寶釵一番。寶釵也沒言語,想起“老爺只聽著璉二爺,毫無主意,又擋住我不許開口。我只憑著他們鬧,看太太怎麼樣。”就悶悶地進去了。這賈璉就七張八智地哄著賈政催著曹雪芹過去說:“從前老太太當著寶玉說,原說聘定的是林姑娘,到了拜堂進房還這麼說著。也曾叫上下人等大家齊聲傳說,說給寶玉聽,連丫頭也是雪雁兒。而今應了親事,自然過門的時候要請林姑娘穿戴著世襲榮國公夫人的冠服過來。現今出帖下定,先把祖上世襲的丹書鐵券、敕封誥命送過去為信。將來薛氏奶奶原也一樣的有個位置,總等寶玉自己的功名封蔭。寶玉的進步看來也不小。為什麼呢?論起完親的次序來自然薛先林後。若追到結親的名號上,到底林先薛後。又是老太太親口的吩咐,誰敢違她。”

這曹雪芹本來和寶玉好,就一是一二是二地過去告訴。良玉也即便立刻的應允了,回話過來。賈政也將請兩位王爺作伐,各事說明,也將日子選定。賈璉就到寶玉處,一一告訴寶玉,把寶玉歡喜壞了,不多幾日就好上來,王太醫也很樂。且說黛玉自從夢見冊子以後,不由人似的心兒里漸漸地順將轉來,又是晴雯、紫鵑打量她回心轉意,早也說晚也說,總搭上個寶玉在里頭。黛玉起先還假意地嗔怪,後來也便低了頭。又想起賈政夫婦兩人那麼樣的周旋,自己傲得那樣,也覺得太過些,也時時地想起寶玉前情,憶著寶玉的病。又想起寶釵從前怎麼樣和我好,而今勢敗了,我倒反要下了她才好。也就整日間的思量。真個的人隨天轉,也可怪得很。如此看來寶黛兩人的姻緣也就即日聘定了。誰知天地間的事千變萬化,誰也料不定來。忽然間又鬧起一件故事,叫他兩斷斷地結不得這個親。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