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五下)


“這個李仲堅,倒也是個英雄!”同樣處于極度震驚當中,羅成看上去卻遠比數十里之外的竇建德沉著。父親羅藝的多年言傳身教熏陶出了他處變不驚的本能,而自身的驕傲性格也使得他聽聞李旭的到來後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內心深處湧起了一絲興奮。

與傳說中的英雄一較短長是羅成多年的夢想。自從十四歲開始,他的耳朵里就被人灌滿了關于李仲堅,關于他和八百壯士轉戰遼東三千里的英雄故事。雖然在朝廷的有意無意推動下,整個故事已經和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羅成就是願意聽,願意讓自己少年的夢和故事里的背影交相重疊。

他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嫡生獨子,所以永遠沒機會作為一個小小的旅率陣前拼殺。作為幽州軍的唯一繼承人,他也一直沒遇到過什麼強大對手。記憶中,僅僅于前年隨父親出塞那次戰斗勉強算得上過癮。但那次戰斗中羅成左側為宿將步兵,右側為宿將劉義方,老爹羅藝又在背後坐鎮,根本沒讓他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來。至于這次領兵南下河間,到目前為止他只和幾伙前來探聽虛實的小兵毛子打了兩仗,完全是牛刀殺雞,寶劍砍柴。

既然李仲堅主動出擊,羅成就決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場。為自己爭一個碩大的名頭,也讓父親看看自己這個兒子是如何給他漲臉。所以,從斥候口中問清楚了敵軍的虛實後,他立刻做出決定,命令帳下先鋒沈炯領兩千士卒出征,連夜襲擾李旭的軍營。

“你只准站在遠處制造混亂,別給博陵軍休息的機會,也別靠得太近被人反撲!”抓起令箭,羅成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在發顫。“無論目的是否達到,只要保證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記你首功!”

“得令!”沈炯興奮得一哆嗦,抱拳肅立,大聲回應。

他很慶幸劉義方等老將此刻都不在羅成身邊,否則肯定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得到立功機會。幽州軍縱橫邊塞這麼多年罕逢敵手,試問區區博陵小卒如何擋得住?如果這次少將軍能帶領大伙將李旭所部擊潰,那些老家伙們就要對年青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沒機會羅羅嗦嗦,一個個終日就像秋天的蟈蟈般沒完沒了。

“小心些,敵軍而有防備,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堅雖然新敗,但他的名頭不是白來的!”將令箭交道親信之手後,羅成拍了拍對方肩膀,小聲叮囑。

驕兵必敗,父親曾經多次叮囑過他不要小瞧任何敵人。所以,他也盡量把李旭放在前輩高人的位置上,雖然這個前輩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

“來人,持我的將令去調魯城和平舒二地的守軍,讓他們接到命令後,即刻向束城靠攏!”送走了心腹愛將,羅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軍在河間郡的最大劣勢為兵力過于分散。羅成所處的主營束城只有一萬左右兵馬,其余弟兄都在附近幾個縣城執行任務。如果面對的還是趙子銘,羅成憑著手中的兩千輕騎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對方放手一搏。但考慮到即將面對的是李仲堅,幽州軍就不得不更謹慎些。先將所有力量聚集成一個拳頭,再找機會與李某人一爭高下。

“諾!”傳令兵快步上前,接過將令,然後小跑著出帳。

“看你們急的那樣樣子!”羅成在心里笑罵,然後抓起第四支令箭,詢問,“今晚輪到誰巡夜?”。


“末將劉德馨!”劉義方之子出列,大聲響應。

“拿著這支令箭調派雙倍人手,城門,城牆均按戰時上崗!”羅成沖劉德馨點點頭,交代。

“少將軍放心,末將決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劉德馨肅立,大聲保證。

“敵人還沒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別一驚一咋地!”作為東線營中為數不多的前輩,行軍長史秦濟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贊同大伙認真對待敵軍,但不贊同把敵人看得太強大。否則,只會起到漲他人士氣,滅自家威風的效果,實在是得不償失。

“秦長史說得好,大伙今夜該干什麼干什麼。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兩城的弟兄們才能趕過來。到那時候博陵軍的體力估計也恢複得差不多了,然後咱們兩方紮紮實實地打一場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還長了三個腦袋六只胳膊!”羅成贊同秦濟的建議,笑著叮囑。

算下來,在過去的一天之內博陵軍足足走了八十余里。這種行軍強度下,士卒們體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堅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鐵打的,他們需要休息。所以大伙小心歸小心,真正戰斗卻未必很快開始。

計算著自家兵馬集結所需要的時間和敵軍可能開始的進攻時刻,羅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堅守束城,對方即便是飛將軍再世,也沒有能力迅速跟自己決出勝負。但那樣的話,攻破博陵的頭功就有可能被父親麾下的老將軍們搶走,實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領軍出戰呢?一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想法竄進羅成的心髒。他感覺到嗓子發干,渾身被加速流動的血液燒得燥熱。野戰中擊敗李仲堅,這可是所有為將者的夢想。論雙方兵力,幽州軍和博陵軍彼此相差不大。論士卒體力,幽州軍牢牢占據上風。論士氣,幽州軍乘興而來,博陵軍剛剛經受一場大敗……算來算去,羅成欣喜地發現除了自己的經驗和名頭不如李旭外,無論從哪個角度,幽州軍都不弱于對方。

‘名聲是打出來的,而經驗要靠實戰來積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眼下正好有一個實戰的機會。即便一時失手,幽州軍還可以退回城中,據險抵抗。而一旦擊敗李旭……

誘惑,難以視而不見的誘惑。即便勉強轉過頭去,巨大的誘惑依舊如蜜糖般將濃郁的香味朝羅成鼻子里送。他聽得見自己心里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頭上的職責。湧出一個念頭又自己否定,湧出一個設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複複折騰,從吃霄夜時一直折騰到第二天黎明,與李旭當面對決的沖動依然難以遏制。

黎明時分,一陣嘈雜的腳步結束了羅成半夢半醒的狀態。“誰在外面喧嘩!”伸手從床頭摘下寶劍,他大聲追問。軍營亂跑是要被處罰的,即便是平素脾氣再溫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違背軍規。


“是,行軍長史秦濟。”執戟侍衛聞聲入內,臉色蒼白如雪,“稟少將軍,行軍長史秦濟,前營統領崔懷勝求見。說有緊急軍情需要當面向少將軍稟報!”

“無論多緊急的事情,讓他們去中軍等著!”羅成心里一驚,渾身上下的疲憊瞬間消失。“主帥是一軍之膽,要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變色”,他反複默念著父親的教導,頂盔貫甲,然後以和平時一樣的步伐走向中軍大帳。

幾乎所有的核心將領都已經被驚醒了。他們聚在帥案兩邊,不停地交頭接耳。議論聲就像無數只蒼蠅在耳邊飛,吵得羅成直犯惡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帥案,呵斥,“出征之前,大伙是怎麼保證的。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值得你們如此驚慌!”

議論聲如同被人用手擰住脖子般嘎然而止。帳中諸人都是將門之後,平素沒少受到父輩的指點。作為武將,一個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越到關鍵時刻越要沉得住氣。況且昨夜的損失不大,不足以影響戰局。

“到底怎麼回事?秦長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稟報麼?”羅成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最後落在父親派來的行軍長史秦濟身上。

身為老長史秦雍的族弟,秦濟遠沒有兄長那樣沉穩。上前幾步,他用明顯顫抖著的聲音說道:“據斥候回報,沈炯將軍昨夜遭到了敵軍的反制。兵敗,具體傷亡還不清楚!”

“消息證實了麼?具體過程如何?”羅成皺了皺眉頭,學著父親的模樣追問。一雙握在桌案下的拳頭已經發白,掌心處傳來劇烈地痛。

“敗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只得到部分證實。具體過程據斥候轉述,沈炯將軍奉命去騷擾敵人,卻被李仲堅打了個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將至今還沒音信!”秦濟想了想,盡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有條理。

東路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鍛煉隊伍,所以主帥羅藝根本沒派有經驗的老將前來坐鎮。突發問題之前,他這個憑資曆熬上來的長史,根本起不到參贊軍務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長史不堪大用,羅成只好自己解決問題。仔細想了想,他沉著聲音吩咐,“加派幾伙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斥候統領崔懷勝立刻回應,轉身出帳。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來!”望著斥候統領的背影,羅成心中暗中得出結論。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是為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將領。兩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軍包圍,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羅成只能期待沈炯運氣好,別被敵將斬于陣前。只要留得命在,無論受了多少苦,幽州軍早晚會將他救回來,早晚會為他討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