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解余酲群花留夜月 縈舊感名士唱秋墳

話說華公子看到得意處,把酒來敬子云諸人,合席只得滿飲了一杯,共贊聘才、子佩作得出神入妙,非尋常戲腳所能。

少頃,二人下台,子佩便指著文澤罵道:“你是不懂好歹的,我在台上費力,你倒在那里說長道短的批評我。”文澤極口叫冤道:“我何嘗批評你,你這般瞎挑眼?我與靜宜先生說閑話。”次賢道:“真是講閑話。況且你唱得如此絕妙,贊不住口,尚何評論之有?”華公子笑道:“我聽得他們說,你倒真像個閻婆惜。你若化了女身,也是個不安本分的。”子佩道:“好嗎!你們逼我上台,又要取笑我。”徐子云問聘才道:“魏兄這音律實在精妙,將來尚要請教,如閑時可到敝園走走。”聘才連連答應道:“晚生是無師傳授,都是聽會的,就是上台也是頭一回。莫要見笑。”于是大家猜拳行令,鬧了一會,鍾上已到子正時候了。子云道:“才到秋分,不應如此夜短。”次賢道:“亦覺久了,你試一人靜坐到此刻,頗不耐煩。”子云道:“已交十五日的子時,到天明已快,請撤了席,止了戲,大家談談,天明我們也要散了。”張仲雨道:“此刻早已開城了,要走也可以走。”華公子道:“忙什麼,到辰刻散不遲。”即吩咐撤席止戲,家人整頓茶具,泡好了香茗送來。子云留心不見琴言,但見珊枝靠著屏風有些倦態。華公子查起琴言來,珊枝回道:“他身子不快,睡了。”原來琴言每逢熱鬧中便觸起他心事,就要傷心。又見馮子佩與聘才串戲,眼中頗瞧他們不起,轉托珊枝托病而去。

華公子又叫諸旦上來,不用衣帽,俱穿隨身便服,都令序齒坐在一邊,便道:“我知你們于戲曲之外,各有一長,或是詩詞,或是書畫,或是絲竹等技。今日與前次俱以戲酒耽擱,不能使你們一試所長。此刻尚早,會詩的,不妨吟幾句;會畫的,不妨畫幾筆,不必謙讓。”諸旦默默無言,子云與文澤站起來道:“妙,妙!待我來分派。”即對著蕙芳道:“媚香是長于詩的,瑤卿是長于丹青的,靜芳是長于舞劍的,香畹是長于書法的,佩仙是長于填詞的,蕊香是長于猜謎詼諧的,瘦香是長于品簫的,小梅是長于吹笙的。可惜玉儂又病了,他倒會一套《平沙落雁》。”華公子便命叫他起來,又吩咐珊枝拿了琵琶來。家人把些筆硯樂器都搬了出來,分擺在各處。次賢道:

“我來點將:先點玉儂與瘦香把琴簫和起來;再點瑤卿畫一幅,媚香、香畹、佩仙對景吟詩,題在上面;再點珊枝與小梅笙、琵琶競奏;再點蕊香猜幾個燈謎,說個笑話;末點靜芳舞劍,溜亮風生,亦可如漁陽參撾矣。諸公以為何如?”眾皆稱好,諸旦依次而行。

琴言不得已,雙鎖蛾眉,把弦和起來。這邊漱芳依譜吹簫。

琴言一來心神不佳,而且手生,生生澀澀的彈了一套《平沙》。

洞簫倒吹得和平。華公子搖搖頭道:“琴聲不佳,簫聲倒好。”子云道:“琴本難學,也還虧他。”次賢道:“想你不長彈,生疏了。”琴言道:“有半年不學了,方才第四段第三句幾乎想不出來。瘦香的簫,比從前更好了。”漱芳道:“我是向老師課學。靜宜先生隔三日必教我一吹,所以不生。”琴言默然,撫今追昔,頗覺感慨,幾乎落下淚來,只得退後站了。次賢、子云亦頗惻然憐念。

這邊袁寶珠攤了一幅絹在畫案上,左右凝思,畫些什麼呢?

想了好一回,不得主意。蕙芳、素蘭立在面前低低的問道:

“你畫什麼?我們好先定主意,打起腹稿來。”寶珠正想不出頭路,便扯著他們走到欄前,商量畫些什麼才好,限時刻的,又不能用工筆。若寫幾筆蘭竹也不合景。蕙芳道:“我想了一個題目在這里,但不知合你的意否?依我只須畫一個小手卷,用黑筆寫三兩處樓台,加些叢林修竹。遠近布置,上面畫一個月,用花青水烘他幾片彩云煙霧,便是今日的光景,題為’良宵風月圖’何如?”寶珠聽了,心中大喜,背著人作了一個揖,便入座,放大了膽,三分工,七分寫,用王麓台法,揮灑起來。

次賢與諸人不便來看,又恐怕他畫壞了。次賢遠遠留心,覺得下筆甚快,毫無拘束,已覺面有喜色。

那邊蕙芳等三人擠在一處。只見李玉林俯首凝思,素蘭把串香珠數個不了,蕙芳只管看著寶珠落筆,尚暗暗的指點他。

不到半個時辰,已經畫完,成了二尺余長一個小橫幅。華公子與子云等走近來,贊不絕口。華公子看了甚是歡喜,大贊道:

“卻實在虧他,怎麼能夠如此。無怪乎近來個個說他們的才貌,正是羞死從前那一班愛錢的相公了。”次賢又替他略略的潤色了幾處,竟成一幅好畫。華公子即問蕙芳道:“你們題的想是有了?”蕙芳道:“有是有了,只是不好。”便站在桌邊,找了一張箋紙,寫了一首七絕。華公子念道:良宵燈月賞秋光,絲竹紛紛斗兩廂。我道嫦娥畏岑寂,遣風吹送上華堂。華公子念罷,拍案叫絕,次賢、文澤、子云俱絕口稱妙,說道:“你們鬧了一天,被他只用二十八個字,非特說盡,而且有余,我輩反不能如此。”華公子又念了兩遍,只是贊歎。文澤道:

“好是極好了,第三句還要斟酌幾個字。”蕙芳道:“就請一改。”文澤道:“可改作‘想是嫦娥怕孤寂’,詩意較淡遠些。”大家都說改的極好。仲雨、聘才暗暗吃驚,不料他們個個如此,向來疑他們有代筆,今日面試,是的確無疑了。惟馮子佩也不來看,桌子上放有一大盤桂花,他便撮了一把,問書童討了一條紅線,自己捏著這一頭,叫書童捏著那一頭,一朵一朵的堆在線上,頃刻結成了一個大花球。手中輕輕的拋了幾拋,走過來掛在華公子衣襟上。華公子取下聞了一聞,笑道:“你辛辛苦苦的結成,你自己受用罷。”子佩接了,又到那邊弄琵琶去了。素蘭、玉林也都寫出來。先看素蘭的是:滿泛金樽玉液濃,秋光和靄似春容。嫦娥宮殿層層啟,照澈珠簾十二重。

華公子一樣贊好,道:“工力悉敵,竟是元、白同時了。”子云道:“也要改兩字。第三句嫦娥二字,與前首相同,不若改作‘廣寒宮殿層層啟’,不好麼?”素蘭道:“果然改得好。”始而子云恐素蘭不及蕙芳,及到此刻才放了心。再看玉林的填詞,填的《一痕沙》小令,看詞是:嬌舞酣歌深院,繡幕錦屏香軟。珠履客三千,集群賢。月若有情留住,人若有情休去。

莫聽曉雞鳴,亂啼聲。看者都是滿面笑容,越發說好,道:“真是柔情香口,紙上如生,能不令人愛煞也。”華公子道:“實在極好,但我要換幾字:‘集群賢’換作‘會群仙’,亂啼聲‘換作’只三更’,可好麼?”眾人一齊道:“好。”次賢叫他們快些寫上,蕙芳、玉林都要素蘭代寫,華公子不依,只得各自寫了。大家又賞歎一回,于是靜坐,聽珊枝的琵琶與春喜的笙。珊枝斜坐著撥動檀槽,只見指法如雨灑芭蕉,聲韻如灘頭流水,滿懷春色,繞亂一堂。加之笙韻高低,聲聲應和。聽得人人色舞眉飛,四肢愉快。彈了《月兒高》一套,大家也贊了一回。

吹彈過了,要桂保的詩謎來了。桂保道:“是人給我猜,還是我給人猜呢?”華公子道:“我給你猜。”隨口念道:“碧紋淺笑起參差,今歲春來已較遲。我道灞橋詩思少,不如赤壁夜游時。”桂保想了一想,笑道:“公子說的,是風花雪月四樣,真作得好。”華公子道:“真心靈,一猜就著。”馮子佩道:“我說一個你猜:未用時千包萬裹,到用時粉身碎骨。誰知一肚黑心肝,也能攛上云霄里。”桂保笑道:“這是爆竹。”華公子道:“這樣不通謎子也要人猜。”子佩道:“何以見得不通?”華公子笑道:“爆竹自然要他響,你這放不響的爆竹要他何用?”眾人笑了。聘才道:“我也說個不通謎子請教,你猜猜。”念道:“驚天動地怒如雷,一去誰知不複來。比似疆場發浩歎,古人征戰幾時回。”桂保笑道:“也是爆竹。”張仲雨道:“方才嫌子佩的不響,所以他第一句就從響字作出來。”此時曉風飄飄,晨鍾已鳴,東方發白,華公子即催蘭保舞劍。蘭保紮起雙袖,掣出青鋒,先展個門戶,卻也抑揚頓挫,滿眼生光,到後來竟是一道寒光,連人也看不見了。大家痛贊了一陣。蘭保舞完,已是紅霞滿天,朝曦欲上。今日是中秋,各人未免俱各有事,都告辭起身。華公子不便再留,整衣送客。

子云等又將零星玩物,分賞眾旦畢,各人同散,華公子直送出穿堂方回。惟馮子佩困乏已甚,已在留青精舍榻上睡了,聘才也自歸房,華公子吩咐書童好好伺候馮子佩,一面也進內室。

諸旦約齊出城,且按下不題。

十五日一日過了。到了十六日,王恂、顏仲清約了史南湘來望子玉。子玉自七月中病好,調養了二十八日,已經強健。

知琴言身落華府,不可複出,大有看破紅塵之念,歌場舞席,絕不與聞,惟獨坐一室,茗碗香爐,周旋其間。名為看破,其實情懷未斷,猶時一念及,涕淚潸潸,不能自解。十五日到王文輝家一走,王恂、仲清約定明日午刻去望田春航、高品。子玉已吃過了早飯,在書房等候。不多一會,史、顏諸人已到,南湘坐了,與子玉敘談。仲清、王恂先進內室,見了顏夫人,略坐一坐即出來。喝了一杯茶,即催子玉同走。

外間已套上車,子玉也不換衣服,云兒恐怕寒冷,包上了幾件棉衣。上了車,來到春航、高品寓處一問,都已回寓,遂同下車進內,一直走到里面。只聽高品一片笑聲,夾著些燕語鶯聲在內。到春航齋中,見蘇蕙芳、李玉林在內。高品、春航見了四人進來,不勝歡喜,讓坐了,蘇、李二相公也都見了。

略談了幾句,仲清便問闈中的事。春航、高品多屬得意。仲清道:“湘帆的文章請教過了,是一定得意的。卓然的文章,快拿出來看看,想來定有出人頭地的好處。”高品道:“不好,不好,不必看他。”王恂道:“什麼話!就不好也要看看。”南湘道:“這三道題,卓然一定見長,就不看也不妨。”子玉道:“到底看看怎樣。據我愚見卻有幾樣作法,注疏上有可依,有不可依的。”高品道:“我那日忽然神思昏昏,不成一字,到晚隨手亂寫,完了卷就算帳。首藝雖有草稿,也不知團在什麼地方去了。”即到自己房里尋了出來。眾人看了一遍,連詩稿也在上面。南湘看了一半,即不看了。王恂道:“作卻作得超妙,太短些,看來不過四百余字。”子玉道:“筆老格高,此等文場中是少有的。”高品對子玉點點頭道:“瘐香還有點眼力。”仲清道:“卓然據你論,這篇文字怎樣?你說句良心話。”高品道:“說好也使得,說不好也使得。橫豎場中不論文,中也不算僥幸,不中也不算抱屈。”仲清又問南湘道:“你看湘帆何如?”南湘道:“我看湘帆必定中魁,卓然的或遇見那荒疏的房考,或者倒中元也論不得的。”仲清搖頭不語,高品取過文稿,扯碎了道:“得失自有一定,不必論他,談談別樣罷,大約我總中一個給你看。”諸人遂各無言,當是高品氣忿了,各說閑話。

蕙芳說起前日在華府中,怎樣題詩畫畫等事,細述了一遍,聽得眾人歡喜。又叫他們念出來,各人贊了一回,尤贊玉林的詞更為工妙。高品道:“強將之下自無弱兵。你們看佩仙之首詞,外邊那些頭巾紗帽作得出來麼?”子玉道:“果然。就是華公子這幾個字也改得好。”又問了琴言幾句,玉林、蕙芳也細細說了,子玉又發起怔來。忽然高品的小使進來請他,說有客要會。高品即忙出去,有好一刻工夫尚不進來。南湘道:“什麼人這麼長談?”春航道:“近來卓然有些古怪,找他的不一而足,卻非尋常往來,都是俗陋不堪的人。前日我的小使見他的管家,拿了好幾封銀包進來,問他,他說不知誰的。”仲清道:“是了,卓然也窮極了,自然要作這個買賣。況且這篇文字是信手寫的,不然何至忙到如此。”南湘道:“不錯,你聽他說,總中一個給你們看,這話就明白了。”高品送了客去進來,大家住口。

蕙芳道:“難得你們諸公可巧全都在這里,今日我作個東道,請你們何如?”王恂道:“甚好。”高品道:“相公不是要請分子?”蕙芳笑道:“被你猜著了,我真要請分子。”眾人當是頑話,都應允了。蕙芳命人到飯莊子上備了一桌菜來,眾家人相幫擺好,蕙芳即恭恭敬敬的安了席。眾人詫異道:“媚香今日忽莊嚴如此,想來真要請分子麼?”蕙芳應道:“我早說過,幾時見相公的酒可是白喝的嗎?”大家一笑坐下。高品道:“可惜少了一客。”蕙芳問是少誰,高品道:“今日倒不可少潘三。”蕙芳啐了一聲,一連敬了幾杯酒,玉林也幫著敬酒,吃了幾樣菜。

蕙芳便在靴掖里拿出幾頁紙來,像是寫的一篇文字,遞與首坐史南湘道:“竹君先生,我今日請分子就是為此。你看了,待我再說。”眾人不解,都湊近來看時,題目寫的是《香雪先生傳》。蕙芳又叫跟班的拿進一個小包,解開一並送上。諸人看是《香雪遺稿》,共兩本,詩文並列。南湘一句一句的念出,念完才曉得即是蕙芳教書教戲的業師,竟是個名士出身,因不第焚棄筆硯,入班教曲,生平著作甚富。蕙芳進京相投,京如骨肉,所有才技,皆師所傳。已于某年月日病故,旅櫬無歸,暫寄停城南壽佛寺。今其寡妻弱子,訪尋而來,一路狼狽不堪,到京始知香雪已故多年。蕙芳知道了,即傾囊相助,得二百金,除盤費外,尚夠經理其家,並求蕭次賢畫像征詩。其子元佐,年十三歲,貧不能入塾讀書,而天姿穎悟,過耳不忘。每到人家書塾聽書,默志在心,五經已熟一半。蕙芳的意思,欲浼諸名士或作詩,或作墓志,或作傳,以表揚潛德,闡發幽光,且以蓋其前愆,裕其後裔。諸人一面看,蕙芳一面講,講到傷心處,便嗚咽起來。眾人為之動容,一齊站起道:“此等高義,今人所難。我等自當盥沐敬書,表其萬一。且香雪有如此高弟令子,即落魄而死,亦無遺恨。”春航與子玉更覺贊歎不置。南湘道:“這篇傳你自己作的麼?”蕙芳道:“都是實話,就是少些文氣。”仲清道:“也好,請湘帆潤色潤色就好了。”即說道:“我與他作篇誄。”王恂道:“我作幾首挽詩罷。”南湘道:“我作墓志。”春航道:“把他的作了略節,我另作一篇傳如何?”蕙芳道:“更好,這原算略節,用不得的。”子玉道:“大文章你們都作了,我們作什麼呢?我只好作篇贊罷。”高品道:“贊也很好,我作篇祭文倒沉痛些。”仲清道:“我們何不約齊了他們幾個弟子,到黃昏人靜後去祭他一祭,並多湊些盤費給他何如?”春航等都說這更好了,蕙芳即叩頭謝了,慌得眾人齊來扶起。從此人人皆視蕙芳如畏友,連頑笑都不肯了。南湘道:“他定于何日起靈?”蕙芳道:“三十日子時,二十九日三更光景。”南湘道:“我們這些文章倒要早早的作起來,刻成一集,刷印幾十本,交他帶回。其分金,各人量力而行。或者如度香、靜宜、前舟,也可叫他們出一分。

我們約齊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結了,他們那些徒弟,媚香自去張羅罷。”眾人說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當。況廟宇窄小,也無容身之地,賜些筆墨已榮耀極了,何敢當再祭奠?且外面俗眼甚多,反為諸公添些物議。”南湘道:“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那幾日再議。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舉,我輩附尾,亦無不可。”今日有蕙芳這一請,諸人動了惻隱之念,不能盡歡,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劄與子云、前舟諸人,數日後都送了些分金,並有幾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點過分金是:子云二十四,文澤十六,次賢十二,共五十二兩。仲清道:“我們共有六分,每人八兩,共湊成一百兩也就夠了。”南湘道:“很夠了。”于是又致劄眾人,兩三日間都要湊足。詩文共遺集,俱已發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銀六十兩,蕙芳一人出了。

花部中曾受業于香雪者,現有四人:袁寶珠、王桂保、金漱芳、陸素蘭,或學畫,或學詩,皆為高弟,此四人也共湊百金,連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並一老仆三人,雇舟由運河而回,也就極寬裕了。

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處商議明日之事,並說:“大約有幾個不願去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嚴親知道,瘐香更不消說了,那古廟里三更半夜的,也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著個主意。既是此舉,也不專為祭他,我們借此可以散步野游,不如日間攜樽而往,一獻之後,即到錦秋墩、浩然亭上,與那些相公一敘,不很好嗎?”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來,我們四人罷了。”于是又同到春航處約定,即叫春航備了酒肴,于午刻在那里等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約仲清騎馬出城。到了壽佛寺門口下了馬,馬夫拴在一邊,已見五六輛車歇在那里。進得門來,古刹荒涼,草深一尺,見馬騾在那里吃草。頹垣敗井,佛像傾欹。

進了彌陀殿,尚不見一人。只見大雄寶殿,西邊坍了一角,風搖樹動,落葉成堆,淒涼已極。才見一人從殿後走出來。仲清認的是蕙芳的人,見了垂手站住。仲清問道:“他們在那里?”那人道:“尚在後面,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後,西邊一個門內是一帶危樓,門窗全無。走過了才是三間小屋,堆滿靈柩,約有二三十具。見一柩前,有一小桌,點著香蠟,想就是了。

天井內東邊,又有一重小門,進了門有三四間小屋。春航、高品與蕙芳等都在其內,有一個老僧陪著。春航、蕙芳迎將出來。

南湘道:“這麼個所在,陰慘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來。”蕙芳忙拖過條板凳放在上面,請他們坐了。仲清道:“人已齊了,就奠一奠,我們往錦秋墩去逛罷。”蕙芳即將祭筵就叫在那屋里擺起來。蕙芳上香,素蘭奠酒,漱芳執壺,寶珠上菜,桂保焚紙,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個禮,五旦連連叩頭代謝。

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給了和尚一吊錢,一齊走出廟來。南湘、仲清仍舊騎馬,余人上車,從人挑著擔子,一徑往錦秋墩來。疏林黃葉,滿目蕭條。

約行一里有余,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頂上建一大亭,名浩然亭,四圍遠眺,數十里城池村落,盡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擊荒涼,心殊難受。及到此處,覺得眼界一空。”高品道:“這個錦秋墩,我竟沒有到過,竹君想來是游過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見前人有《題錦秋墩》詩,所以知道。大遠的路,誰到此間來?”仲清道:“其實也好。天天在熱鬧地方,也應冷落一回。”南湘道:“這個壽佛寺就冷落夠了。劍潭,你說惟清心者能叩寂,志淡者能探幽。那個廟里,你敢住幾天麼?”仲清笑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住。晚間月明風靜,或者有些鬼狐來盤桓盤桓,也未嘗不佳。”高品道:“劍潭總喜作違心之論。”素蘭道:“我若是一個人,就是日里也不敢進去。”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爛的甚多,我看晚間只怕有鬼。”漱芳道:“虧那和尚只有一個徒弟,一個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麼好好兒的呢?”蕙芳道:“你幾時見鬼吃過人?我前日聽那和尚說,每到陰風暗雨的時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常有的。”寶珠道:“你們聽見怡園鬧鬼沒有?”蕙芳道:“沒有。”素蘭問道:“怎麼鬧鬼?”寶珠道:“看桂花廳一個小使叫春兒,愛吃果子,每逢賞花請客的果子,他撿了藏在一個壇子里。那天晚間,有個大馬猴知道了,便來偷吃。春兒睡了,聽得滿地拋果子響,問又不答。拿燈出來,又照不見什麼。睡了又響,重又出來。那曉猴兒躲在一個熏籠里。

春兒拿了把刀,無心走到熏籠邊,那猴兒忙了站起來,頂著熏籠連攛帶跑出去了。春兒火也滅了,刀也掉了,神號鬼哭喊起鬼來。對門的青兒,跑出來剛撞著猴兒,毛絨絨的,一撲就栽倒了。鬧得多少人起來,只見地下一個大熏籠,都想不出什麼緣故。春兒說五尺多高一頭黃發的鬼,青兒又說是青面獠牙的鬼,還伸開五指打他個嘴巴。倒議論了兩天。到第三天將晚的時候,看得那猴兒進來,又想偷果子吃,才明白了。不然,差不多鬧到上頭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起來。蕙芳預備了兩桌蔬菜,四樣點心,就借廟中廚房作起來,九人于地下鋪上墊子,席地圍坐。春航與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義之交,今複見其仗義疏財,深情感舊,愈加敬畏。再想起自己去年及春間的光景,竟至潦倒窮途,勢將溝壑。若非蕙芳成就,雖滿腹珠璣,也不能到今日。對西風之衰颯,愴秋景之蕭條,煙霏霏而欲雨,云黯黯而常陰,不覺悲從中來,淚落不已。眾人不解其故,獨蕙芳略知其故,亦已淚滿秋波。再經寶珠等一問,愈忍不住。念起從前落難光景,若非香雪提攜,早已十死八九了,到此不覺的放聲一哭,哭得眾人個個悲酸。

南湘心中發惡,便痛喝了一大碗酒,對著一帶遠山舒嘯起來,清風四起,林木為搖。高品道:“看你們哭的哭,笑的笑,胸中都有如此塊壘,獨我高卓然胸中空空洞洞,如無腸國民一般。

孫登之嘯,不過形狂;阮籍之悲,亦云氣餒。古人登高作賦,感慨系焉。我們今日聊且一吟何如?”南湘道:“好,你先起句。”高品道:“悲壯淋漓,莫如填首《賀新涼》,我得了起句在此。”即念道:世事君知否?古今來桑田滄海,不堪回首。高。只有詞人清興好,日日狂歌對酒。史。正秋在斷云殘柳。

試馬郊原閑眺望,顏。問金台可要麒麟走?魂已去,更誰守?

田。天涯我已飄零久。共晨昏,棋枰茗碗,二三良友。高。死者千秋長已矣,說甚名傳不朽。史。史塊壘填胸如斗。詩唱秋墳聊當哭,顏。聽嗚嗚擊破秦人缶。且一醉,莫□□田。大家吟了一遍,哈哈大笑。天要下雨,遂無心久留,急忙收拾。南湘搭了蕙芳的車,仲清搭了素蘭的車,一路而回。到得家時,已蕭蕭疏疏落起細雨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