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論真贗注釋神禹碑 數災祥駁翻太乙數

且說徐子云請了屈公來,並請南湘、仲清、文澤、春航、王恂、子玉作陪,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為孫亮功請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贅過來。亮功因兩位賢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來。

子云因屈道生是個高雅好靜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個,寶珠、漱芳、蕙芳、素蘭。漱芳有恙不能前來,格外又知會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與子云、次賢敘了好些舊話。

且將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為三閭大夫之後。學貫天人,神通六藝,但一生運蹇時乖,家道清寒,除了書籍之外,一無所有。

其父由宏詞科授了翰林院檢討,未滿三十歲,即行去世。

那時道生才得四歲,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節多年,教養兼任。道生到了十六歲上入了學,即丁祖父憂。三年服滿,將要應舉,又丁了祖母憂,又是三年。那年服闋後,太夫人又相繼去世。道生一連丁了九年憂,已到二十五歲了。娶妻閔氏,賢慧無雙。道生奔走衣食,筆耕糊口,曆走燕、趙、吳、越,並滇南、黔省,為諸侯幕客。縱橫萬余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時,愛其才品者咸比為杜少陵、孟東野。但其賦性高曠,不善治家,常為貧乏所累。後複游京師應舉,兩試不第,館于劉尚書家,教過文澤兩年。繼為華公子請去教書,又逗留了三年,仍歸鄉里。守令欽其賢,舉了孝廉方正,銓選了江西一個苦缺知縣,任滿題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並無親丁骨肉。

有幾個下人,也是外面薦來的。只有一個長隨叫劉喜,跟了有五六年,頗有良心,其余是些不關痛癢的。屈公雖則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書古畫,倒有好幾箱。到京來,劉尚書念舊,見其宦囊蕭索,贈了他二百金。

華公子知道他來,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玩鋪買了好些書籍、名帖等類。從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余無幾了。

從前徐中堂在京時,也與他相好,並有些事情請教他,又請他代代筆,作些詩文,所以子云以長者相待。史南湘是同鄉後輩,不消說是認識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經會過,唯仲清、子玉初次識荊,見了那仙風道骨的相貌,況且又是父執,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見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溫然玉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氣肅,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想道:

“梅鐵庵可為有子矣。”便與子玉說些江西事情,說道:“令尊大人嚴拒情面,杜絕苞苴,一省人都比他為司馬光、文彥博。

士子們感戴是不用說了。”又問些子玉去年鄉試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看他言詞清藹,氣象虛沖,自然已是個飽學,心里要想試試他,且到飲酒時慢慢的考他。

只見四旦約齊同來,蕙芳已經認識,四人都上前請安。道生拱了手,命他們坐了,細細看了一番,又問了三人名號,謂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發比從前好了。”子云道:

“今日本不應叫他們來伺候,因他們尚不十分惡劣,還可以捧研拂箋。況他們前日聽得先生來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齒頰余芬,褒揚一字,則勝于拳金之賞,想先生決不責子云之荒謬也。”道生笑道:“你為我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說。對花飲酒,何損于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這四位倒不像個梨園子弟。你們自然是極熟的,我卻頭一回見面,我試將他們的大概說出來,看對與不對。”眾人聽了,倒要細細的聽他怎麼講。次賢道:“我知道尊兄是精于風鑒的,但以後的話不要講他,倒要講講從前的是。什麼千金事業、兩子收成的話,我也會說的。你能將各人的性情脾氣講出來,我才服你。”諸旦聽了皆笑。子云道:“這個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難,待我說給你們聽。”說到此,已擺了席。子云敬酒,分了東西兩席。東首是道生不消說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這是我鄉前輩,如何敢抗禮。”才定了仲清。東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東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文澤。子云東席作主,次賢西席作陪。寶珠、琴言在東,蕙芳、素蘭在西,一一坐了。主人讓酒,客皆飲了幾杯。道生道:“我將前日先見的蘇媚香談起。”西席的人個個細聽。道生道:“我這看相不論氣色,部位是要論的,然尚在其次。我看全身的神骨、舉止行動、坐相、立相,並口音言語,分人清濁,觀人心地,以定休咎。但頭一句就恐有些不對,我看媚香是個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你們自必知道,對不對呢?”眾人心上有些詫異,猶疑他知道他的出身,所以頭一個就拿他來開場,要顯他的本事。次賢道:“你不要訪了他的根底來。”道生道:“這也何必要訪?我知道他聰慧異常,肝膽出眾,是個敢作敢為的。

但雖是個好出身,未免幼年受盡了苦,所謂死里逃生。據我看,他一二年內,必有一番作為,就要改行的。後來收成怎樣,此事還遠,我也不必說。若說,靜宜又要駁我了。”再看素蘭、寶珠,大致相仿,與蕙芳也不差什麼,就沒有講他們出身。又道:“出汙泥而不滓,就是他們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道:“這位有些不像,如今還在班里麼?”次賢道:“現在班里,而且是個五月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賞,是個頂紅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斷不能與時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

此人若念了書,倒與我一樣,斷不能發科發甲的。”眾人聽他說得很切,也就笑了。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雖非富貴中人,恰是清高一路。你這片心與人兩樣,不是你願意的,恰一點委屈受不得。是你願意,恰又死而無怨。如遇著忠孝節義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來。但有一句話,心從寬厚上用,可以造命立運,惟怕壽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回造化。”眾人聽他說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話。琴言因這幾句話,說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飄飄欲仙之概,便也待他親厚起來。

道生與南湘並坐,便問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為?請把善政講講。”南湘道:“家嚴初任外官,況且才三個月,尚未辦什麼事,就訪得了一個土豪、兩個蠹役,地方上很稱快。制台寫信來,也說了幾句好話,其余也沒有什麼。”道生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為的。說起土豪、蠹役,何處沒有?即如江西,我到任的時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計其數。一連七任知縣都裝聾作啞,不敢辦他,因此越發膽大了。有個口號:‘東鄉有一虎,西鄉有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腸。狼虎食完剩殘血,猶飽饞蛇與餓蠍。公門蕩蕩開,蛇蠍齊進來。縣官坐堂如土偶,蠍爬其背蛇盤首。’那狼、虎是土豪,蛇、蠍是蠹役。東鄉的捐了個衛千總,西鄉是親兄弟。一個武舉、一個武生,他手下的都是賊盜,他作個窩藏盜首,結交了東鄉虎,包攬詞訟,把持衙門,又有蛇、蠍二役勾連。我到任時,查三年之內已換了七任知縣,盜案、命案共有二百余件。我費了半年心力,辦了這五個人,已後就太平無事,也沒有個命、盜案出來。”子云道:“這功勞卻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縣。”道生道:“我也不敢居功,地方上應辦的我總要辦,盡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麼地位再說。”又與諸名士談講了好些事情。

子云見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著個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生即問關子玉道:“世兄博覽經史,不知方才這個虱子見于何書為古?詩詞雜說是不用講的。”子玉劈頭被他一問,呆了一呆,想道:“這個字卻也稀少,他說見于何書為古,這些捫虱、貫虱就不必講了。”婉言答道:“小侄寡聞淺見,讀書未多。見于書史者也只有數條,大約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論》‘君子之處域內,何異虱之處□中’為先了。”南湘道:“還有《史記》‘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道生道:“此二條尚在《商子》之後,古有虱官,見于《商子》。《漢書藝文志》傳《商君書》二十九篇,後來亡其三篇,只傳二十六篇。內有仁義禮樂之官為虱官。杜牧之書其語于處州孔子廟碑陰曰:‘彼商鞅者,能耕能戰,能行其法,基秦之強,曰:彼仁義虱官也。’蓋仁義自人心生,猶虱由人垢生。譯虱字之義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賢道:“今日道翁要開書箱了,幸這些陪客都還可以領教。若單是我一個,我就不准你講。”道生笑道:“你們都是些才人詞客,無書不覽,我這老朽,豈敢班門弄斧。況且少年時也是些耳食之學,隨聽隨忘,如今都不記得了。”子云道:“前日次賢見過大著內有一種《醒睡集》,此書可在身邊麼?”道生道:

“此板早已劈化了,這是少年時無賴,作這些東西,豪無道理。”子云道:“又聞得有些對戲目的對子。”道生道:“有數十條,也記不得了。”次賢道:“我們前日幾個人,也湊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寶珠三人道:“這三個還有一個王桂保,他們也對了許多,比我們還好些。”便叫人到他書房拿出一個單子,並上次所行之令也寫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連聲贊好,道:“不料這四位竟能如此,竟是我輩,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們貴行中我卻也見過許多,不過寫幾筆蘭竹,塗幾首七言絕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這樣,真生平未見。怪不得諸公相愛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之列。”諸人見他欣賞,個個喜歡。

那邊仲清問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隸碑板,究以何本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講究,如《衡岳碑》,相傳七十七字,在衡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楊用修又刻于滇南,楊時喬又刻于棲霞,輾轉相刻,姑為弗論,余嘗譯其文曰:

承帝曰嗟,翼輔佐卿。

洲渚與登,鳥獸之門。

參身洪流,而明發禹興。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營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華岳泰衡。

宗疏事裒,勞余神□。

郁塞昏徙,南潰衍亨。

永制食備,萬國其甯,竄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銘詞未諧聖經,類周篆、穆天子語。’此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銅盤銘》云:

左林右泉,後岡前道。

萬世之甯,茲焉是寶。

亦豈三代語耶?其為贗作無疑。石鼓文,鄭樵謂秦惠文後及歐陽三疑皆不足據。韋應物謂文王之鼓,宣王刻詩。馬子卿謂宇文周時作,更為妄論。唯董、程二氏以《左傳》成王有歧陽之搜證之,鑿鑿可據。以後則秦《嶧山銘》,為宋淳化中鄭文寶刻,尚不失為古篆。漢隸之最佳也,以《孔廟禮器碑》為第一,次則漢《曹景完碑》,一則神奇渾璞,一則豐贍高華。

至魏之《勸進碑》、《受禪碑》、《祀孔子碑》,後魏魯耶太守《張君頌》、李仲璿《修孔子廟碑》等等,優劣互見。漢隸已失,況其後乎。”仲清稱善。

春航道:“蘭亭聚訟紛紛,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偽已分,究何以辨?”道生道:“蘭亭刻于唐太宗貞觀年,先太宗為秦王時,得于僧辨才處。貞觀十年,始命湯普、馮承素、諸葛貞、趙模,各臨拓以賜近臣。當時褚遂良、歐陽詢各有臨本,人並崇尚。所謂定武本者,歐臨是也。唐絹本者,褚臨是也。彼時歐臨石刻在禁中,後石晉之亂,契丹輦石投于殺虎口,既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庫中。熙甯間,薛師正出牧,刊一別本,以應求者。此定武有真贗二刻。其子薛道祖又摹之他石,潛易古刻,又剔損古刻湍、流、帶、左、右,五字為識。大觀中詔向其子嗣昌取龕宣和殿,後靖康之亂失去。

及明弘治間,得于天師庵中,置于太學,而歐本複顯。褚摹絹本,當時廣賜各郡學宮,如颍上石、長治縣石皆得之,後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縣令荀公異之,掘地得蘭亭,並門銅□,舍利數顆,即為荀令攜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處矣。至于各家臨本,不可勝數,諸公自有法眼,無俟鄙人陳說也。”

春航又道:“人說漢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觀、絳帖、潭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見論,以淳化為第一,次大觀,次絳帖,又次潭帖。然宋人常謂潭帖在閣帖之上,又謂淳化創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大觀之精美。

然淳化氣運樸厚,大觀光彩浮動,比之詩,則盛而漸晚矣。”

眾人盡皆拜服。

子玉問道:“先生方才說唐詩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詩自然推李、杜、韓三家,而王荊公定詩則稱杜、李,又選杜、韓、歐、李四家詩,則以李太白居四。元微之亦謂杜在李上,其優劣之意見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滿人意處。韓昌黎則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何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道生道:“詩以性情所近,近李則好李,近杜則好杜,李、杜兼近則兼好矣。

元微之粗率之文,頹唐之句,于李豈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貶李。王荊公謂李只是一個家法,杜則能包羅眾體,殊不知李亦何嘗不包羅眾體,特以不屑為瑣語,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論太白之詩,皆喜其天才橫逸,有石破天驚之妙。

《蜀道》、《天姥》諸篇,摹擬甚多,而我獨愛其《烏棲曲》、《烏夜啼》等篇,如《烏棲曲》云: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西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其《烏夜啼》云:

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

其高才逸氣,與陳拾遺同聲合調。且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豔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複古道,非我而誰。’故律詩殊少。常言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

以鄙見論之,李詩可以紹古,而杜詩可以開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聲調俳優者之所可擬議也。昌黎古詩,直追雅頌,有西京之遺風,其五七古尤好異斗奇,怪誕百出,能傳李、杜所未傳。讀《南山》等篇,而《三都》、《兩京》不能專美于前。

人既無其博奧,又無其才力,盡見滿紙黝黑,嶄嶄□□,所以目為文體,至有韻之文不可讀之說。

此何異聽《鈞天》之樂,而謂其音節未諧。特其五七言絕句及近體詩非其所好,只備詩中一格,原不欲後人學詩,僅學其五七言絕句小詩也。”此一番議論,議論得個個首肯,寶珠、蕙芳等亦頗能領會。

子玉道:“詩之妙論,既聞命矣。韻有通轉之分,且處魏晉而始,如李登之《詩韻》,呂靜之《集韻》,齊周□作《四聲切韻》,梁沈約撰《四聲》一卷,而韻譜成。隋陸法言、劉臻等,本沈約之旨又為《廣韻》,唐郭知玄又為《切韻》,孫□又為《唐韻》,丁度、宋祁為《集韻》。景云已後,又有《禮部韻》,王宗道之《切韻》,吳棫之《韻補》,元陰時夫之《韻府群玉》,其合韻、分韻,究以何韻為是?”道生道:“韻學之辨,諸家通轉各有依據。沈約以越音而定八方之音,豈能盡合?而同一字也,而舌與齒為一音,齒與舌又為一音。即如五方土音,甚難吻合,所以支元之韻最雜,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韻來。昔分在韻為二百六部,自淳中,平水劉淵始並為一百七部。

《廣韻》計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韻》計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字,《禮部韻》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韻,較《禮部韻》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劉平水之《禮部韻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書盡變。說者謂韻之失不在二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陰時夫又較《禮部韻》、毛晃、劉平水韻,刊落三千一百余字,有去古雅而入訛俗者。又黃公紹之《韻會》分並依毛、劉韻而箋注頗博,增添一萬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為無補。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又為後人所議。今之韻即沈約之韻,但古韻之通,似較今韻為是。章黼之《韻學集成》校定四聲,而古韻之通轉亦可類推。請以《雅》、《頌》、《離騷》古歌詩核之,古今通轉之異可想見矣。”子玉避席而謝。

南湘道:“古人講《易》言理不言數,今人講《易》言數不言理。數竟可以該得理麼?且數自康節先生之後無真傳。今之所為太乙數者,可以驗運祚災祥刀兵水火,並知人之貴賤。

其考陽九百六之數,曆曆靈驗,其說可以得聞否?”道生道:

“宋南渡後,有王湜著《太乙肘後備撿》三卷,為陰陽二遁,繪圖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孝治人君之善惡,其專考陽九百六之數者,以四百五十六年為一陽九,以二百八十八年為一百六。

陽九奇數也,陽數之窮;百六偶數也,陰數之窮。王湜之說云:

後羿寒浞之亂,得陽九之數七;赧王衰微,得陽九之數八;桓靈卑弱,得陽九之數九;煬帝滅亡,得陽九之數十。此以年代考之,曆曆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厲而五幽,得百六之數十二;敬王時,吳越相殘,海內多事,得百六之數十三;秦滅六國,得百六之數十四;東晉播遷,十六國分裂,得百六之數極,而反于一;五代亂離,得百六之數三。此百六之數,確有可驗。

但又有不驗者:舜禹至治,萬世所師,得百六之數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得百六之數十一;小甲、雍己之際,得陽九之數五,而百六之數九;庚丁、武乙之際得陽九之數六;不降享國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數八;盤庚、小辛之際,得百六之數十;漢明帝、章帝繼光武而臻泰定,是百六之數十五;至唐貞觀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數二。此皆不應,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紂亡于牧野,王莽篡漢,祿山叛唐,陽九百六之數,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說數不敵理。

理生于自然,數若有預定。故聖人言理不言數,數止理中之一端耳。”南湘道:“是真快論,可破古今之疑。”次賢道:“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現在身。我有一個極瑣屑鄙俚之理要請教請教。我見《越絕書》有慧種生聖、癡種生狂、桂實生桂、桐實生桐之說,我往往見愚夫蠢婦,倒生出絕慧絕美的兒女來。看其父母,先天後天,皆無此種宿因,何竟得此妙果?”道生笑道:“這個理倒有些難講。然《齊民要術》內說種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余皆為杜。段氏曰:鶻生三子,一為鴟。《禽經》曰:鸛生三子,一為鶴。造化權輿,夏雀生鶉,楚鳩生,《南海記》曰:鱷生子百數,為鱷者才十二,余為鱉,為黿,隨氣而化。且推之,聖不生聖,賢不生賢。

先儒謂揚雄宜有後,張湯宜無後,以人之私智,豈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亦有變,豈無為氣所感,可以變化氣質。抑或愚夫愚婦,外貌雖蠢,其七情六欲之間亦有一樣不蠢,從此解了這點靈氣,就借此結成,也未可知。”說得眾人大笑。

子云道:“古人美人多矣,其形之妙麗,唯在人之筆墨描寫。見于文詞詩賦者,亦指難勝屈,究以何處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處否?”道生道:“古人筆墨皆妙,何能枚舉。但形容的美人得體,又要人人合眼稱妙者,莫如衛莊姜。《碩人》之詩,先曰:‘碩人其頎,衣錦□衣。’這兩句,就寫得光華射目。‘領如蝤蠐’,至‘美目□兮’,便字字形容絕妙,不著一襯帖語,不用一假借語,正所謂詠月詠月滿,寫花寫花開,掃去烘云托月之法,是為最難。若寫服飾之盛,體態之研,究未見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賦》未嘗不想形容,但云:‘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極言其光亮而已。明日猶可,而白日、屋梁,則比之不倫。而曹子建《洛神賦》複用其意,有‘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神女賦》又云:‘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云翔。’而《洛神賦》複用其句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是真不善體會,以游龍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見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賦》云:‘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實可也。若必細核其人之長短,亦有語病。

既云增之一分則太長,則此人真長,減一分必不為短。既云減之一分則太短,則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為長。此又文章之過情語也。小說中有刻劃盡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諸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現紙上,則莫如《雜事秘辛》之描寫女瑩身體,令人絕倒。你們細想:‘女姁以詔書如瑩寢處,屏斥接侍,閉中閣之時,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著瑩面上,如朝霞和雪,豔射不能正視,目波澄鮮,眉嫵連娟,朱口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頷,位置均適。姁尋脫瑩步搖,伸髻度發,如黝髹可鑒,圍手八盤,墜地加半握。已,乞緩私小結束,瑩面發赪抵攔。

姁告瑩曰:官家重禮,借見朽落,緩此結束,當加鞠翟耳。瑩泣數行下,閉目轉面內向,姁為手緩捧著日光,芳氣噴襲,肌理膩潔,拊不留手。規前方後,築脂刻玉,胸乳菽發,臍容半寸許珠。私處墳起,為展兩股,陰溝渥丹,火齊欲吐。此守禮謹嚴處女也。約略瑩體,血足榮膚,膚足飾肉,肉足長骨。

長短合度,自顛至底,長七尺一寸,肩廣一尺六寸,臀視肩廣減三寸,自肩至指長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

髀至足長二尺二寸,足長八寸,脛跗豐妍,底平指斂,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響。姁令催謝皇帝萬年,瑩乃徐拜稱皇帝萬年。若微風振簫,幽嗚可聽。’雖文章穢褻,然刻劃之精,無過于此。”眾人說道:“極是,從古以來,未有量及身體者。”子玉道:“纏足之始,謂始于陳後主之潘貴妃,今《秘辛》之‘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非纏足之始麼?”

道生道:“此不過略為纏束,不使放散,讀‘脛跗豐妍,底平指斂’,似又非今日之緊緊纏小,必使尖如蓮瓣也。”蕙芳道:“這個尺寸是怎樣?身長七尺一寸,肩廣一尺六寸,怎樣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沒有這般長大人。”道生道:“這是漢尺,比起今日工部營造尺來,只得七寸五分。而營造尺比起民間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營造尺折算則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為五尺三寸二分半長。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則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上二分二,共長四尺八寸許。這身也就長了,似乎與你差不多,還要略高些。

肩廣一尺六寸,核營造尺則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視肩廣減三寸,下體核今裁尺只廣八寸有零,是個纖瘦身材。手自肩至指長二尺七寸,核營造尺長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長三尺二寸,依營造尺長二就四寸,依裁尺長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長短倒相稱的。足長八寸,依營造尺實長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與纏足相異,也不為過小。通身算起來,身材覺長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總是身長玉立的。”次賢道:“你也實在算得細。當日女姁量的時候,或者量錯了,多說了一寸,也未可知。”說得眾人皆笑。

道翁又道:“都中現有一個極博雅的人,年紀雖輕,與我是舊交,也是個南京巨族。論起世家來,與子云、星北不相上下,想諸公自必相熟的。”子云道:“是那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栗,號吉甫,可相好麼?”眾人同道:“久聞其名,恨未一見。”道翁道:“若論考據學問品行,當今可以數一數二了。他也有一部說部,是說平倭寇的事,我將他這書的名字忘了。曾經看過一遍,筆下極為雄健。將兩個逆首定江王、靜海丞相罵得真真痛快,實在是才人之筆。”次賢道:“此輩叛賊荼毒生靈,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發指的。既有此罵,也是快事,將來倒要找一部讀讀。”道翁道:“但其人時運太壞,未能大用其才,真真可惜。”寶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瑤卿與此君相好麼?”素蘭在旁道:“他的畫畫彈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們還逛了兩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亞于蕙芳之待湘帆了。”寶珠一笑,道:“何至于此?”子玉道:“前在瑤卿處,見其筆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翁道:“不特筆墨似六如,命宮磨蠍也似六如,卻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不可以言理不言數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云忙道:“何不為我先容?得此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極,妙極!”寶珠道:

“此君疏懶太甚,不好交游的。”道翁道:“想與此數君自必水乳。”這一日,屈道翁足足講了一日,人也乏了。吃完了飯,散坐了一會,也就二更光景。劉文澤系舊學生,不敢問難。寶珠問子云要柄扇子,求道翁題詩,子云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來,給四旦每人一柄。于是寶珠拂幾,蕙芳移研,素蘭磨墨,琴言潤毫,共求道翁留題。道翁也十分高興,遂將各人的大概,每人寫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筆虞世南,並落了雙款。四旦謝了,談了一會各散。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