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愛中慕田狀元求婚 意外情許三姐認弟

話說子玉送了琴仙回來,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舊病複發,足足病了一月始愈。後來顏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養為義子,倒也替他歡喜。

且說春航斷弦之後,田夫人又上了年紀,沒有媳婦,總是不慣,不得已命春航從權選擇清門。春航猶豫未決,意欲先覓個小星,又以北人生硬,總乏嬌柔,只得先于老婆子、家人媳婦里頭,找個細致的來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里這些老婆子,是一萬個里頭揀不出一個好的來。一日雇了兩個來,都是京東婦人,四十來歲,一個麻臉似蜂窩一樣,發髻上罩著個馬尾冠子,紮著褲腿,松松的似兩個布袋,倒插得一頭紙花,走起路來腰掀屁蹶,好不難看,且專門內外搬弄是非,四下里調唆,不是說這個作賊,就是說那個偷漢,也不過是想掩他自己的丑處。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輩所使。內有一個更覺奇怪,沙盆大的臉,水缸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頓飯,便一樣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喚他,他就裝聾做啞的腆著大肚子,擺開八字腳,穿著薄底鞋,抽著關東煙,去找那些火夫打雜的,大哥長,大爺短,嘻嘻哈哈,坐在廚房土炕上,擠在人堆里,要他說笑個盡興。隔一天還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趕車、碓米、挑煤的孤身漢子解個悶兒。就見了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慣這些東西,不到半月都攆掉了。又買了兩個丫頭,十二三歲,也是三等貨。

一日,趕車的周小三與蕙芳說起他的三姐,情願進來伺候老太太,又誇獎他三姐粗粗細細件件皆能,還會縫衣寫算,針線活計是不用說了。蕙芳也聞得三姐之名,收拾過潘三,想是個伶俐人,也想見見他,問他怎樣收拾的。便與春航說了,舉薦他進來,春航不好推辭,一口應允。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後,心上也有些懼怕潘三要來報仇,故此小三在家,閑了兩三個月,才得進了這個門子。後又見春航點了狀元,老太太來了,也沒有個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帶進,也便當些,省得一個少婦孤零零的住在外面,沒有照應。這日三姐收拾進來,打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掃蛾眉,鬢邊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個夾背心,水綠綢子褲,翹然三寸弓鞋,細腰如杵。進見春航,叩了頭。春航一見,大為失驚,以為周小三的媳婦,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顏相待,命他去叩見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見三姐,甚是歡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無一樣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連春航與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來,比京城里的廚子高了十幾倍。老太太常給蕙芳東西,叫三姐送出來。三姐未見春航時,小三也沒有對他講過,當他不過尋常相貌。及見了那樣的風流瀟灑,如金如玉,那憐才愛貌之心,人人一樣,自然格外盡心。再見了蕙芳的人才,覺得自己比起來,竟差得多遠,心里反覺自愧。偶然與他說句話,分外高興,所以待蕙芳殷勤之處,更是不同。見了幾回,也熟識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獨坐在書房里。老太太知道蕙芳來了,便叫三姐送點心出來。三姐托了碟子,到書房門口,先咳嗽了一聲,然後進來,笑容滿面的叫了一聲:“蘇大爺!”蕙芳也帶著笑,回叫了一聲“三姐!”三姐道:“這是老太太給你的。”說著,將碟子送到蕙芳手邊。蕙芳見他十指尖尖,套了銀甲,就接了放下,道:“請三姐叫我的名子,謝老太太的賞。”三姐答應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觸起潘三的事,想要問他,卻又不敢。三姐慧眼一觀,已瞧出蕙芳像要問他什麼,便呆呆的看著蕙芳,等他問來。蕙芳被他不轉眼的看著,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這個光景,就問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聲:“三姐!我有一句話要問你,又怕你要惱,不知好問不好問?”三姐微微笑道:

“什麼話好問不好問?”蕙芳又陪著笑道:“我知道三姐是個女中豪傑,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事麼?”三姐聽了,臉上一紅,低低的“啐”了一聲,帶著笑轉身便走,又道:

“我道你問什麼,誰又認得潘三?是那里聽來的話?”走到簾子邊,那枝銀挖耳插得本長,抓著簾子,落下地來,回轉臉來,又是一笑,拾起插在頭上,急急的進去了。蕙芳雖然碰了個釘子,見他還沒有什麼惱,尚是笑了兩笑,也還放心,然終悔自己失言,這事原不該問他。蕙芳回去了以後,來了兩次,沒有見著三姐。一日,蕙芳又來,春航未回,在書房閑坐,聽得三姐腳步聲在他門前過,急出來望時,見三姐到二門口叫小三說話。說了話進來,蕙芳意欲招陪他幾句,見他底了頭,當不看見。及走過了書房門口,又回轉臉來,卻正與蕙芳四目相對,三姐低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後,也看出沒有惱他的意思了。

卻說春航要續弦,選擇清門之語,傳入蘇侯耳內,正合他意。便在武選司郎中楊方猷面前,略露了些口風,似要他去對春航說,托人來求的意思。楊方猷是春航的房師,心中甚喜,即來與春航講了,叫他請人去求親。春航倒有些躊躇,因蘇家是世祿之家,門庭烜赫,自己雖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願。且未知那位小姐怎樣,也要留心一訪。但系座師願與他聯姻,且是房師來講,怎好推辭?口內只得允了。又說稟過家慈,再來覆命。楊公去後,春航知道子云與蘇侯最好,且慢稟高堂,先找子云訪問。到了怡園門口,見有一輛綠圍車,八匹馬擠在一邊,知道有客,跟班問明了,是華公子在園。春航便先到清涼詩境找南湘去了。

卻說華公子為琴言之事,與子云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園來呢?這華公子是一時氣性,寫了那封惡劄。過了兩日,使有些自悔了。誰知子云只當沒有事的一般,又不來招陪他,心內殊覺無趣。後與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云的好處說了一番。

又說起扶乩,琴言與他前世原是父女,並將那首詩通身念給他聽。華公子聽了,心中著實駭然。道翁又贊琴言多少好處,現在認為義子,帶他到任。華公子冰消雨霽,倒有幾分過意不去。

再將琴言細細一想,真沒有甚麼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贊了幾句。道翁去後,次賢又來,才將這事澈底澄清的講了一番,華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與子云兩代世交,為這點事絕交,是給人要議論的。又因他是個盟兄,只得盡個弟道,下口氣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賢已將華公子懊悔之意與子云講過。子云是大度包容的,既是他先來,豈尚有芥蒂之意?便與從前一樣相待,絕不題起那事。華公子忍不住,只得說誤信浮言,認了不是。子云也安慰了好些話,留他在春風沉醉軒小飲了一會而散。次賢、南湘皆未在坐。南湘昨夜于子云去後大發酒興,邀了次賢下船,兩人喝了一壇,把個次賢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里,家人救了出來,已是喝了幾口水。今日腹脹腰疼,起不來。次賢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們房里談了一會,打聽華公子去了,才到子云處來。

此時子云在寶香堂,見了春航進來,連忙迎接,彼此談了些話。春航問他與蘇侯是師生,可知他家的細底。子云道:“你問他做甚?”春航將楊方猷的話對子云講了,子云連忙稱賀道:“恭喜,恭喜!這個喜,比你中狀元還要大些。”春航笑道:“不過顯官罷了,知道成與不成,吾兄倒先賀起來。”子云道:“顯官什麼要緊,又不要借他聲勢。但這個蘇侯是我的中舉座師,又是家兄會試房師,又是家嚴的盟弟,兩重年誼,一重世誼,是極好的好人。這還別管他。我為什麼說比中狀元還要喜呢?我那兩位世妹,真是絕世無雙,有名的蘇氏二喬。大世妹就是華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歲了,名叫浣香。方才說的二世妹,叫浣蘭,一母所生的。若結了這個親,就要叫你喜歡得說不出來,那時你才信我這句話。”春航聽他說得這樣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樣的好處,你如此稱贊?你且把他的大概說說,你見過這人嗎?”子云道“怎麼沒有見過?他姐妹兩個跟著師母,常到我家來看我們家母,且與我內人是盟姊妹,就見我也不回避的。從大世妹出嫁後,他一人就不高興來,或是等他姊姊歸甯時,也還同來走走。說也奇怪,這句話我此時對你講,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見面,就明白他姊妹二人相貌,與蘇媚香真是一模一樣。大世妹還只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還要嬌柔些,豔麗些。媚香到底是個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嬌媚。”話未說完,春航就樂起來,道:“這話果然麼?我有些不信。怎麼同了姓,又會同了相貌呢?”不覺大笑起來。子云聽了,也是好笑,說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說謊的。”春航深深作揖,說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見罪。但仁兄與蘇老師如此交情,弟此時如請冰人,定非如兄不可了。”子云道:“我就不會做媒,這事不敢效勞。既是楊四爺來講了,就請楊四爺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云佯作不見,並不還禮。春航笑道:“楊老師是他的屬員,見了拘謹得很,不便說話,要我另請人去說,吾兄素肯成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說,蘇老師也未必見信。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云停了一會,說道:“適或是我賺你的,將來不要怨我麼?”春航又連連作揖,子云只得應了,春航告辭而去。

子云過了兩日,回拜華公子,進城順路到了蘇府。正值蘇侯下衙門回來,請了進去。子云請了安,又進去見了師母,說他夫人與師母請安,蘇夫人也問了好。蘇侯讓進內書房坐下,談了一會,子云將春航春間斷弦,聞二世妹賢淑之名,奉母命求親的話說了。蘇侯故作沉吟道:“看田修撰文才品貌,是極好的,而且也是個舊家,但不知品行如何,我最怕的是輕薄少年。年兄既是至交,必深知道。”子云道:“這田修撰的品行,是人人盡知,也不須門生多講,老師可以問得出來。真是廉隅砥礪,孝友兼全的。”蘇侯哈哈大笑道:“足見年兄取友必端,自然不用說了。”子云道:“老師春風化雨之中,豈生莠草。”

蘇侯大樂,留子云小飲,問近日見華星北無有。子云答以方才從那里來。蘇侯又問:“園中想必收拾得更好了,我竟一二年沒有來逛園了。”子云道:“比初成時又更好了些,花木比從前繁盛了,池子也開通了。”蘇侯道:“我這幾年也實在忙,竟沒有一日空閑,倒是你們師母心上想來逛逛,如今天氣又熱了。”子云道:“門生回去,叫門生媳婦擇個日子,請師母與世妹逛園。”蘇侯道:“等天氣秋涼再看罷。”子云又問春航之事,蘇侯道:“年兄為此而來,老夫怎好推卻,請致意田修撰就是了。”子云深深打了一恭謝了。蘇侯又問他椿萱在任安好,想常有府報回來,又問令兄在淮揚也好?子云道:“家嚴是前月打發家人進京來的,托賴安善,僚屬軍民以及外洋客商,盡皆靜謐,物阜年豐,頗稱安逸。家兄新署運司,前月有稟帖與老師請安的。”蘇侯道:“不錯,不錯,我也才寫了回信,幾天就忘了。又帶了些東西來,我還沒有道謝。”子云欠身說聲“不敢”。又道:“家兄今年又添了個舍侄。”蘇侯道:

“一發恭喜。”又問道:“令泰山如今升到福建,比云南自然好些?”子云道:“前在云南巡撫任上,事情還少。如今是浙、閩兩省,且兼著外洋,卻繁得多了。”蘇侯道:“你們泰山是與我同年,又且同館,這件事,想他與你們講過。我們留館那一日,他晚間做夢,儀從紛紜的到一處地方,一個牌樓上面寫著福地兩字。他預先知道要到福建去的。他的令郎今年幾歲了?”子云道:“今年才八歲。”蘇侯道:“他比我長四歲,今年五十五歲,已有八歲的兒子。我五十一歲,卻一個也沒有。”

子云道:“就五十外得子,也不算很遲。德門世胄,無須慮及此的。”蘇侯道:“我已不作此想了。尊大人今年是六十幾了?”子云道:“家嚴六十三,家慈六十二。”蘇候道:“尊翁是何等福分!那年在京時是五十九了,須發光黑,那里像花甲之人,正是龍馬精神,我們是比不上的。而且尊公的福氣那是世間全福,就是令泰山也比不上他。”子云道:“總是天恩祖德,家父一路算平穩,沒有遇著風波。至于家岳也就遇著好些蹭蹬的事。”蘇侯道:“海樓先生過于耿直,我想做他的屬員是不容易的。”又問道:“今年有個點庶常的叫史南湘,是大名道史同年的兒子。這人倒有些才名,只不見他出來。”子云笑道:“史竹君是個清高疏放人,現寓在門生園里,老師有教訓他的話?”蘇侯道:“也沒有什麼話。我就聽得有人說,他見那些前輩的禮數,不大合式。有人議論他狂,或是他才入翰林,不知這些禮數也未可知的。至于那前後輩的規矩也太嚴,就是我從前在館中,也有人議論的。已後教他留點神就是了。”

又道:“今年秋間有宏詞之試,這個科名已有五十年沒有考了。年兄廣交,于那些海內人才及世家子弟,有所見聞,有真才實學的麼?”子云道:“老師垂問,門生不敢不對。海內人才甚廣,門生孤陋,也不能廣交。但在世家及各大員子弟,與四方鄉會試諸名宿,門生熟識往來卻也不少,但是人云亦云的多。就有一位老前輩,近來又赴任去了,叫屈本立。想現任官,在京也不能考的。”蘇侯道:“屈道生麼?他是孝廉方正,可惜了,屈在下位。不然倒好保他。還有那南京名宿金粟,也因限于成例不能保舉的,真真令人可惜。此外呢?”子云道:“此外尚有幾個,都是英才未發的人。翰林院侍讀學士梅公之子名子玉,目下少年中有景星鳳凰之譽。”蘇侯點點頭。子云又道:“已故翰林院編修顏莊之子名仲清,現任禮部尚書劉大人之子名文澤,內閣學士王大人之子名恂。此外,還有蘇州拔貢生高品,湖南優貢生蕭次賢。這幾位都是名下無虛,與田修撰、史庶常朝夕觀摩,是門生往來無間的。其余不知其他,不敢濫舉。”蘇侯聽了,掀髯大笑:“怎麼你舉的人,多半是我的年侄?你不要阿私所好,叫我聽了喜歡。”子云笑道:“這個門生怎敢,至于老師的同年故舊,門生卻也不能盡知。”蘇侯笑道:“這是老夫戲言,年兄豈肯阿私所好,你方才說這幾位,就是那兩位明經,我不知道他家世。至于梅鐵庵、王質夫、劉定之,及已故的顏穆堂,還有你令泰山袁海樓,與史庶常的令尊史鑒湖,都是我們同年。現在還以還有些做部屬司官的,有幾位做州縣的。這也是人生不齊之數。我們這一科也就算好了,已經有好幾位坐了一品。”又講了些別的話。子云坐久了,見時候不早,告辭出城。在車內想了一會,道:“湘帆太便宜了,不如等他來求我,我再與他講。”便一徑自回宅子去了。

明日,春航果然來找子云,子云只推宅里有事,叫春航在南湘、次賢處等了一日。明日又來,子云又不見他。春航明知子云故意作難,然心上又恐怕此事不諧,只得忍耐了性氣,第三日又來,才見了子云。子云笑道:“這幾日,吾弟有甚麼要緊事,連日來找我?”春航笑道:“已經三顧了。我知道前日失言,仁兄因此怪我。”子云笑道:“豈有此理。我輩肝膽之交,就說錯句話,也斷無怪理。”卻說閑話,不提起蘇侯的事來。春航性急,只得問道:“前日吾兄進城會見蘇老師麼?”子云道:“談了半日,到趕城出來的。”春航見他神色不像,心中疑慮,只得問道:“所托之事怎樣?”子云道:“有幾分可望。”春航聽了大疑,心中想道:“據楊老師說,是他願意,怎麼如今只有幾分可望,此話怎說?難道楊老師是意想情願的話麼?”便問子云道:“據吾兄看,他的意思是怎樣,與敝房師之言對不對?”子云道:“蘇老師卻是贊吾弟人才學問,真不愧狀元,聯姻原可。就不曉得那里聽了一句閑話,我卻替你分辨了許多話,他方才半疑半信再商量。”春航聽了,倒猜不著什麼意思,便問道:“他聽了什麼閑話?”子云說:“我說又恐怕你要惱,我不說罷。”春航道:“我惱什麼,吾兄只管實說。”子云笑道:“那句話問得我也好笑,他說:‘我聽說現有個狀元夫人在家,也姓蘇,還是有恩于他,怎麼還要續弦呢?’”春航臊得滿臉通紅,說道:“豈有此理,吾兄怎麼講起這些頑話來。弟固不足惜,兄應為媚香留一地步。”子云笑道:“這是他的話,關我甚事?”春航笑道:“吾兄也頑得我夠了,到底怎樣,如今倒不是他求我,是我求他了。”子云道:

“你肯去求他嗎?若專心去求,跟緊了他,一個月兩個月後,自然他發起善心來,應許你了。”春航聽他句句機鋒,心上有些氣,面上有些羞,因是子云,不好頂撞他,只得陪笑說道:

“並不是我要緊,是我家慈之命,以早成為妙。今日家慈又諄諄的命弟拜求仁兄,務以早成,將來命弟一總叩謝。”子云大笑,看著春航道:“你真是個好漢子,跌得下,爬得起。既說是老伯母慈命,愚兄敢不竭力為弟一謀?或者竟可有成,也未可定。”春航大喜,連連謝了。

只見次賢、南湘進來,大家坐了。子云即將蘇侯問南湘的話,與南湘說了。南湘聽了,不覺雙眉一揚,說道:“沒有什麼錯處,我也照著人一樣。況且那一天同著人去的,並不是我一人,怎麼就是我錯,又單是我狂呢?這就難了,這就難了。”

春航笑道:“禮數是不會錯的,或者你那神色之間,有些錯處也未可知。”南湘瞅著春航道:“我倒請教你,什麼叫神色之間有些錯呢?”大家也就不言語了。次賢問子云道:“湘帆的事如何?”子云道:“可成。”又將蘇侯問他訪些真才實學的人,就將對蘇侯所舉那幾個,一一講來。又對南湘道:“原來你們都是年誼。”南湘道:“原是年伯,但從前卻不大往來。”子云道:“聞考宏詞定于八月初一日,如今只有兩月多了,怎麼高卓然還不見來?”春航道:“他連信也沒有一封,不知在家做什麼,真荒唐極了。”次賢道:“我想卓然必是羈留在什麼地方,大約下月總會到來。他在家里是要本省督撫保薦的。”

四人談了一會,春航辭回,將子云去說親的話,一一告稟,太夫人甚為歡喜。即又請子云說定了,擇日先過帖子,俟定日之後,再行納采。

後來定于七月初七日。春航將此事與蕙芳說明,蕙芳也替他歡喜。春航又述子云之言,說這位蘇小姐像你竟到九分。蕙芳笑道:“這不是糟蹋人麼?一個千金小姐像了我,還說好,我們算什麼人呢?”春航道:“只怕未必如你。若果然像你,我就心滿意足了,當他菩薩供養,天天拜他。”蕙芳笑道:“你嘴里常說,我就沒見你拜過誰。”春航笑道:“你要我拜麼,我就拜。”果然先對蕙芳作了一揖,蕙芳一笑,連忙走開道:

“不要折殺了我,留著拜你那位狀元夫人罷。”春航笑道:

“方才倒有一人講。”蕙芳道:“講什麼?”春航想了一想,道:

“沒有講什麼。”蕙芳道:“你說方才有人講,怎麼轉口又說沒有呢?”春航道:“講就講那狀元夫人的一句,原是姓蘇。”蕙芳臉一紅,瞅了春航一眼。春航不敢再說,蕙芳也不問了。

春航道:“你也應該成個家才好,就是配得上你的人少。”蕙芳道:“這話倒也不錯,我也這麼想。我們對親,好人家是不肯的,那小戶人家的女兒,我又不要。況且我們這些人,被那些無恥的東西鬧得不像個樣子,誰肯信我們是清清白白的呢?

我想與其娶小家之女,倒不如娶大家之婢,那禮貌性德倒是見慣的,也沒有那小模小樣。就是一件,只怕主人已先受用,這倒十有八九。”春航笑道:“這是必有之事。我想度香家的丫鬟就不少。”蕙芳道:“度香自然是有好的,他家的閨范也好,從沒有遇見丫鬟們到園里來,況且隔著一條街,也不便來。只聞得華公子的丫鬟最多,而且都好。我們有一回在他家唱戲,看見簾子內有一大群,有男裝的,有女裝的,粉白黛綠,也望不清楚。”春航道:“將來蘇侯贈嫁過來,我想必有幾個丫鬟,如果有好的在內,我送一個與你。”蕙芳笑道:“多謝,多謝!那時我只好在這里伺候一輩子,算田、蘇兩姓家奴了。”春航道:“言重!言重!我自有個道理,決不教你受一分委屈。而且也是頑話,知道有好的沒有好的?我想世間錯配的真有,咱們家里的周小三,倒有這麼個好女人,豈不冤枉了他。”蕙芳道:“你愛他麼?”春航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說說罷了。”

蕙芳道:“這愛字也沒有什麼要緊,愛好之心,自然各人難免的。這三姐不但人生得好,而且還靈慧異常,倒是個貞節婦人呢。”春航笑道:“靈慧有之,貞節未確。”蕙芳笑道:“你沒聽見他收拾過潘三麼?”春航笑道:“也有所聞,那是潘三這般嘴臉,自然應收拾的。你方才說愛好之心,人人有之。設使你做了潘三,他就不忍收拾你了。”蕙芳道:“你何不試試他?他在你這里,就想收拾你,也不敢的。”春航笑:“一發胡說了。”忽然跟班的來請,道:“房師楊老爺有要緊話商量,就請老爺過去。”春航即吩咐套車,換了衣服去了。

蕙芳此時閑著,一人在寓里也悶,唯有到各相好處走走。

春航去了,蕙芳正走出來,忽聽得咭咭咯咯之聲,一回頭看是三姐。蕙芳笑面相迎,三姐也笑盈盈的說道:“好幾天不見你來。”蕙芳道:“我倒天天來的,就不見你出來。”三姐道:“老爺出門去了?”三姐把蕙芳腰間的表套子看了一看,道:“這個我也會做,我還會做戳紗的荷包。”蕙芳笑道:“何不賞我一個?”三姐笑道:“我的東西不給人。”蕙芳道:“將針線給人,也不要緊。”三姐瞅了他一眼,問道:“你今年貴庚了?”蕙芳道:“十九歲了。”三姐道:“倒與我是同庚,只怕月分總比我小,你是幾月?”蕙芳道:“三月。”三姐道:“我比你長,我是正月。”蕙芳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以後就叫你為姐姐。”三姐笑道:“我不配。”蕙芳道:“我又冒失了,我原不配做你的兄弟。”三姐道:“我說我不配,你有什麼不配呢?你肯叫我姐姐,我就叫你兄弟。”便接口叫了一聲:“兄弟!”蕙芳也叫了一聲:“姐姐!”三姐又道:“我前日真怪你有點冒失,怎麼你問起潘三那事來?這事干我什麼事,那是你姐夫做的事情,與三兄弟報仇,我瞧還沒有瞧見潘三是什麼樣兒呢!這句話你若問了別人,只怕就不好。幸虧是我,我因為是你問我,我所以不肯惱你,若第二人我依他麼?

兄弟,我明日送你對荷包,你只別告訴人說我給你的。你若說了,惹得這個又來要,那個又來討了。”蕙芳謝了。又立談了一會,各自散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