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如上面所說,我大概在一七三二年到達尚貝里,開始在土地登記處為國王工作。當時我的年齡已過二十,快到二十一歲了。拿我的歲數來說,我的智力已經相當發達,但判斷力卻很不夠;我迫切需要有人能教我怎樣為人處世。幾年來的生活經驗並沒能使我把我的一些荒唐想法完全丟開,縱然我經曆了種種艱難困苦,但是我對于世故人情還是了解不深,好象我沒有從中取得什麼教訓。

我住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說在媽媽家里。但是,我再也住不到象在安訥西那樣的房間了。這里沒有花園,沒有小河,沒有美麗的田野風景。她住的這所房子既陰暗又淒涼,而我所住的房間又是其中最陰暗淒涼的一間。窗外是一堵高牆,窗戶下面是一條死巷,屋里既憋悶,又缺少陽光,地方也很窄小,還有蟋蟀和老鼠,木板都已腐朽,這一切都不能使人住得舒服。但是,我到底是住在她這里,在她的身邊。由于我經常不是在辦事處就是在她的房間里,所以也就不太理會我自己房間的丑陋了,而且我也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它。人們一定覺得很奇怪,她為什麼特意住在尚貝里這所破房子里,其實這正是她的聰明之處,我在這里不能不加以說明。她不願意到都靈去,因為她覺得在新近發生的事變之後,宮廷還處在動亂狀態,這時候到那里去不很相宜。但是,她的人事關系又需要她在那里露面:她害怕被人遺忘而被取消年金,特別是她知道財政總監聖勞朗伯爵平常是不大幫她忙的。這位伯爵在尚貝里有一所舊房子,建築得很不講究,地點又很偏僻,所以總是空著,媽媽便把它租下來,遷居到那里。這麼一來,比親身到都靈去所收的效果還大:不僅她的年金沒有被取消,而且從那以後聖勞朗伯爵還成了她的朋友。

我覺得她家中的布置還是和從前差不多,忠實的克洛德-阿奈始終跟她在一起。我想我曾經談起過他,他是蒙特勒地方的鄉民,兒童時代就曾在汝拉山中采集草本植物來制作瑞士茶。由于她要配制各種藥物,所以雇用了他,她認為在仆人中有個懂得藥材的人比較方便。他特別喜歡研究植物,而她又極力鼓勵他這種愛好,使他真正成了一個植物學家;如果他不是死得早,他一定會在植物學界出名的,正如他作為一個誠實的人已經贏得的名聲一樣。他是個一本正經的、甚至相當嚴肅的人,而我比他年輕,所以他仿佛就是我的一個監護人,常常使我避免掉不少蠢事。由于他在我面前有一定的尊嚴,我不敢在他面前得意忘形。他甚至于對他的女主人都有一定的影響,她了解他的卓越見解、他的正直以及他的始終不渝的忠心,而她也同樣很好地報答了他。克洛德-阿東確實可以說是一個稀有的人物,象他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第二個。他的舉止沉著、穩重、謹慎,態度冷靜,談話簡潔得體。他的感情非常熾烈,卻從不外露,但是在悄悄地齧啃著他的心靈,使他做了他一輩子唯—一件可怕的蠢事。有一天他服了毒。這場悲劇是在我到此以後不久發生的,通過這件事我才了解到這個人和他的女主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如果不是她親自告訴我,我永遠也猜不到這上面去的。不錯,如果說愛慕、熱誠和忠實應該得到這樣報答的話,他得到這種報答是理所當然的,他的行為足以證明他應該得到這種報答,因為他從不濫用這種報答。他們之間很少發生爭吵,偶而發生,最後也總是言歸于好。然而有一次結果很不好。她的女主人在生氣的時候對他說了一句使他忍受不了的侮辱話,當時他正陷于絕望之中,看到手邊有一小瓶鴉片劑,便吞了下去,然後就靜靜睡下,以為這一睡便永遠醒不過來了。幸而華倫夫人由于心緒不甯和激動,在房子里踱來踱去,發現了那個小空瓶,其余一切,她也明白了。她一面跑去救他,一面大聲喊叫起來,我也就隨著跑過去了。她向我都坦白了,求我幫助她,我費了很大事,才使他把鴉片吐了出來。目睹這種情景,我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她告訴我的他們之間的關系,事先我竟一點影子都沒有看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克洛德-阿奈的確是非常謹慎的,就是眼光比我更敏銳的人也看不出來。他們的和好如初是那樣自然,使我為之十分感動。從這以後,我對他除欽佩以外又加上了尊敬。可以說我成了他的學徒。我覺得這樣倒也不壞。

但是當我知道另一個人和她的關系比我和她的關系更親密的時候,心里並非不感到痛苦。雖然我並不渴望這個位置,但是看到別人占有這個位置時我畢竟不能無動于衷,這也是十分自然的。然而,對于奪走我這位置的人,我不但不心懷怨恨,反而實實在在覺得我把愛她之心也擴展到那個人的身上了。我把她的幸福置于一切之上,既然她為此需要阿奈,我願意他也幸福。在他那方面,他也完全尊重自己女主人的心意,用真誠的友誼來對待她選中的朋友。他從不利用地位所賦予他的權威,但是他使用理智方面高出于我的優勢。我不敢做一點可能受到他譴責的事,他對壞事是毫不留情的。這樣一來,我們便過著和睦的日子,我們也都感到幸福,只有死亡才能破壞它。這個可愛的女人的高尚品格的證據之一,就是她能使所有愛她的人也彼此相愛。妒嫉以及爭風吃醋的念頭在她所喚起的高尚感情面前都得退避三舍,我從沒有發現她周圍的人相互間懷有惡感。我希望讀者讀到這段贊美的話的時候,暫時停止讀下去,請想一想,如果你們能找到另外一個值得這樣稱贊的女人,那麼,為了使你們的生活得到安靜,哪怕她是最下賤的女人,也應該去愛她。

從我來到尚貝里起,直到我于一七四一年到巴黎去為止,這一段八九年之久的時期便這樣開始了。關于這段時期,沒有好多可談的事情,這段生活既單純又愉快,這種變化特少的單純生活正是徹底錘煉我的性格所需要的一個條件,由于經常不斷的紛擾,我的性格一直未能成型。正是在這一段寶貴的期間。我那雜亂而無系統的教育,開始有了穩定的基礎,我的性格才逐漸定型,使我在日後所遇到的種種風暴中,始終保持我的本色。這種發展過程是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完成的,也沒有多少值得記憶的事件。不過它畢竟是值得詳細加以敘述的。

開始的時候,我差不多只埋頭在我的工作中;辦事處的繁忙事務不容許我去想別的事,僅有的一點空閑時間就在我那好媽媽的身邊消磨過去了,沒有一點看書的時間,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它。但是,當日常工作逐漸變成了一種熟套,也不那麼需要腦子的時候,我就不知道干什麼好了,于是我又產生了讀書的要求。這種癖好仿佛總是在它難以得到滿足的時候才被激起的,如果不是被其他癖好給打亂和轉移開的話,它一定又要使我象在學徒的時候那樣成為讀書迷了。

我們的計算工作雖然不需要十分高深的算術,但有時也使我遇到困難,為了克服這些困難,我買了幾本算術書,我學得很好,而且我是一個人自修的。實用算術並不象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簡單,如果要做到十分精確的話,有時計算起來麻煩到極點,我有幾次看到連優秀的幾何學家也被弄得暈頭轉向。思考與實用結合,就能產生明確的概念,就能找到些簡便方法,這些方法的發現激勵著自尊心,而方法的准確性又能使智力得到滿足,原來枯燥無味的工作,有了簡便方法,就令人感到興趣了。由于我大力鑽研,憑數字可以解決的問題就沒有能難住我的了。現在,在我所熟悉的一切都逐漸從我記憶中消失的時候,唯獨我所學到的那套算術知識,雖已荒廢了三十年,仍然有一部分沒有忘掉。前幾天,我去達溫浦作客,我的房東的孩子正在演算術題,我把一個最複雜的習題在令人難以置信的輕松愉快中正確無誤地演算出來了。我把得數寫出來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尚貝里時的那些快樂的日子。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測量員們繪圖的彩色,使我對繪畫恢複了興趣。我買了些顏料,開始畫起花卉和風景來。可惜,我對這種藝術沒有多少天賦,但我又非常喜愛它。我可以在畫筆和鉛筆中間一連呆上幾個月不出門。這件事簡直把我纏住了,必須強迫我把它放下才行。不管什麼愛好,只要我一開始入了迷,都是這樣的,愛好逐漸加深,直至變成狂熱,不久,除了我所迷上的以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都看不見了。我這種毛病並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有所改變,甚至一點也沒有減輕。就是現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雖然已經是個老糊塗了,卻還熱中于研究另一種無用的東西。這種學問我原是一竅不通的,就是那些在青年時代已經開始這種研究的人,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要被迫放棄的,而我卻要在這個時候開始。

那個時候正是應該研究那種學問的適當時期,機會很好,我不想放過。我看到阿奈帶著許多新的植物回來,眼里閃出喜悅的光芒的時候,我有兩三次幾乎要和他一起去采集植物了。我可以肯定,只要我和他去過一次,我就會被吸引住,今天我也許已經成了一位偉大的植物學家了,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的其他學問。我十年來的鄉間生活,事實上就是不斷地采集植物,不過說老實話,我采集植物既沒有一定的目的,也沒有什麼成就。由于我當時對植物學完全不懂,我對它還有一種輕視,甚至可以說討厭它。我只把它看作是藥劑師應該研究的事。媽媽雖然很喜愛植物,也沒有拿它作別的用途,僅僅采集那些常用植物來配制藥品罷了。所以當時在我的思想上就把植物學,化學,解剖學混在一起,認為都屬于醫學,只能作為我常常打趣的笑料,並且有時還給自己招來拍幾下臉蛋的獎賞。不過,另外一種與此不同、甚至相反的愛好正逐漸發展起來,並且不久就壓倒了其他一切愛好。我說的就是音樂。我一定是為這種藝術而生的,因為我從童年時代起就愛上了這種藝術,而且我一生中唯一始終喜愛的藝術就是音樂。令人不解的是,雖然可以說我是為這種藝術而生,可是學起來卻是那麼困難,進步得又那麼緩慢,經過畢生的練習,也始終沒有做到打開曲譜就能正確地唱出來。那時使我對這種愛好最感愉快的是,我可以和媽媽在一起進行練習。我們的趣味雖然十分不同,音樂卻是使我們兩人朝夕相處的一種紐帶,這的確是我樂于利用的機會,而她也從不表示反對。那時,我在音樂上的進步,差不多已經趕上了她;一支歌曲練習兩、三次,我們就能識譜並且能唱下來。有幾次她正在藥爐邊忙來忙去,我對她說:“媽媽,這里有一只非常有趣的二部合唱曲,我看,你准會因它而把藥熬糊了的。”“真的嗎!”她對我說,“要是你讓我把藥熬糊了的話,我就叫你吃了它。”我就這樣一邊斗著嘴,一邊把她拉到她的羽管鍵琴那里。我們一到那兒,就什麼都忘了,杜松子和茵陳都變成黑炭了,她便拿起來抹了我一臉炭末,所有這一切都是滋味無窮的。

讀者可以看見,我的空閑時間雖然極少,我卻利用這極少的時間做了很多事情。現在我又有了一種新的娛樂,這比其他一切娛樂更加有趣。

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太憋悶了,所以不得不常常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阿奈曾說服媽媽在郊外租了一處栽培植物的園子。這個園子有一個相當美麗的小屋,我們在那里酌情布置了必要的家具,並且放了一張床。我們常到那里去吃飯,夜晚我有時就睡在那里。我不知不覺地對這個小小的退隱所發生了濃厚的感情。我給那里預備了幾本書和不少的版畫,我用一部分時間把這個小屋裝飾了一番,並做了一些新奇的布置,以便等媽媽到這里來散步時,使她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愉快。我特意離開她,一個人跑到這里來,為的是更專心地來關懷她,以更大的樂趣來想念她。這是我的另一種怪癖,我既不想辯白,也不想多解釋,我只把它說出來,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我記得有一次盧森堡公爵夫人對我打趣地說,有個人專為給情婦寫信而離開自己的情婦。我對她說,我很可能也這樣作,而且我應該進一步補充說,我已經這樣作過幾次了。然而,當我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從未感到有為了更好地愛她而離開她的必要,因為不管是我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是同樣地感到無拘無束,這種情況是我跟任何人在一起時都沒有過的,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管我對他懷有怎樣的深情厚誼。但是她往往被一些我實在看不慣的人們所包圍,于是一種憤怒與厭煩的心情迫使我躲到我的隱室中去,在那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念她,絲毫不用擔心那些令人討厭的訪問者。

我就是這樣把工作、娛樂和學習都分配得非常合適,我的生活非常平靜,而當時的歐洲卻不象我那樣平靜。法國向皇帝宣戰。撒丁國王也參加了戰爭。法國軍隊為了進入米蘭省要從皮埃蒙特經過。其中有一個縱隊路經尚貝里,特利姆耶公爵指揮的香檳團就是這個縱隊的一部分。有人將我引見給他,他答應了我許多事情,當然,他事後也把我忘得一干二淨。當部隊從郊區經過時,因為我們的小園子正處在郊區的高處,我飽享了觀賞隊伍從我眼前走過的眼福。我對這場戰爭的結果非常關心,好象戰爭的勝利和我有極大的關系似的;在這以前我還沒有關心國事的習慣,現在我才第一次看報了,我對法國是那麼偏愛,它的小小的勝利也使我的心高興得直跳,而一看到失利,就感到憂慮,好象這會對我自身有所不利一樣。如果這種愚妄的感情只是曇花一現,我也就不屑于談它了。哪知這種感情在我心里竟然根深蒂固,甚至當我日後在巴黎成為專制君主政體的反對者和堅定的共和派時。對于這個我認為奴性十足的民族,對于我一貫非難的政府,我不由自主地總還覺得有一種內心的偏愛。可笑的是,由于我對自己心中竟有這樣一種和自己的信念完全相反的傾向而感到可恥,因此我不但不敢向任何人說出來,甚至還為法國人的失敗而嘲笑他們,其實當時我的心里比所有的法國人都更難過。我確信,生活在一個自己受到厚待、並為自己所崇拜的民族中間,卻又裝出一副看不起這個民族的神氣,這種人只有我一個。最後,我心中的這種傾向是那麼忘我。那麼堅定而不可戰勝,甚至在我離開法蘭西王國以後,在政府、法官、作家聯合在一起向我進行瘋狂攻擊的時候,在對我大加誣蔑和誹謗已成為一種風氣,我這種愚妄的感情也沒有改變過來。盡管他們對我不好,我仍是不由自主地愛他們。我在英國最繁榮時所預言的它的衰落剛開始露出苗頭,我就又癡心妄想起來,認為法蘭西民族是不可戰勝的,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把我從苦惱的羈絆中解救出來。

我曾用很長的時間尋找這種偏愛的根源,我只是在產生這種偏愛的環境里發現了這個根源。我對于文學日漸增長的愛好,使我對法國書籍、這些書的作者甚至這些作者的祖國產生了深切的感情。就在法國軍隊從我眼前經過的時候,我正讀布朗多姆的《名將傳》。我那時滿腦袋都是克利松,貝亞爾,羅特萊克,哥里尼,蒙莫朗西,特利姆耶等人物,于是我便把從我眼前走過的兵士也當做這些名將的後裔,我十分喜歡他們,因為我認為他們都是這些名將的功勳和勇敢精神的繼承者。每當一個聯隊走過,我就好象又看到了當年曾在皮埃蒙特立過赫赫戰功的那些黑旗隊。總之,我完全把從書本上得到的觀念硬加在我看到的事情上。我不斷地讀書,而這些書經常又都是法國的,這就培養了我對法國的感情,最後這種感情變成了一種任何力量也不能戰勝的盲目狂熱。後來,我在旅行的時候發現。有這種感情的並不只是我一個人,在所有的國家中,凡是愛好讀書和喜歡文學的那一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受到這種感情的影響,這種感情也就抵消了由于法國人的自高自大而引起的對法國的普遍嫌惡。法國的小說,要比法國的男人更能贏得其它國家女人的心;戲劇傑作也使年青人愛上了法國的戲劇。巴黎劇院的名聲吸引大批外國人士紛紛前來,在他們離開劇院時,還為之贊歎不已。總之,法國文學的優美情趣。使一切有頭腦的人折服,而且在那最後吃了敗仗的戰爭期間,我發現法國的作家和哲學家一直在支撐著被軍人玷汙了的法國名字的榮譽。

所以,我已經是個充滿激情的法國人了,而且成了一個喜歡打聽新聞的人。我隨著一群頭腦簡單的人跑到街上等候送報人的到來,甚至比拉封丹寓言里的那頭驢子還要蠢,因為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將要榮幸地套上一個什麼樣的主人的鞍子。當時有傳說我們就要屬于法國了,薩瓦要和米蘭對換。不過應該承認,我的擔心並不是沒有理由的,要是這場戰爭的結果不利于同盟國,媽媽的年金就有危險了。但是,我對我的那些好友充滿信心。這次雖然布洛勒伊元帥受到打擊,幸賴撒丁國王給予了援助,使我的這種信心才沒有落空,而撤丁王我卻從來沒有想到。

當戰爭正在意大利進行的時候,法國國內卻在歌唱。拉莫的歌劇正開始名噪一時,他那些意義晦澀、一般人不了解的理論著作也引起注意。我在偶然中聽到有人談他的《和聲學》,為了買到這本書,我忙了好一陣子。由于另一種意外,我病倒了。這是一種炎症,來勢猛烈但時間不長,不過需要較長的恢複期,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出屋門。在這期間,我貪婪地讀起《和聲學》來,這本書不僅冗長,而且編寫得不好,我覺得要把它研究和理解透徹,需要很多時間。于是我就不再往這方面下工夫,我練習起音樂來,好讓我的眼睛休息一下。我當時在練習的白尼耶的合唱曲始終索繞在我的腦際。其中有四、五個曲子我都背過來了,《睡愛神》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從那以後,我一直沒有再看過,但是我差不多還完全記得。另外一支非常好聽的克萊朗波的合唱曲《被蜜蜂螫了的愛神》,差不多也是同時學會的,現在也還記得。

此外,有一位名叫巴萊神父的年輕風琴家由瓦爾奧斯特來到這里。他是位優秀音樂家,為人和善,彈得一手好羽管鍵琴。我和他結識以後,馬上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是意大利的一位有名的風琴家和教士的學生。他和我談了一些他的音樂原理;我把他的理論和拉莫的理論作了比較。我的腦袋里充滿了伴奏、諧音、和聲,對于這一切,首先需要訓練聽力。我向媽媽建議每月開一次小型音樂會,她答應了。于是我別的事情都不顧了,不分晝夜,全部精力放在這些音樂會上。實際上這類事也真夠我忙的,而且是忙得不可開交,既要挑選樂譜、邀請演奏者,還要找樂器、分配音部等等。媽媽擔任唱歌,我前面已經提過的加東神父也擔任唱歌,這位神父我在下面還要提一下;一位名叫羅舍的舞蹈教師和他的兒子拉小提琴;和我一起在土地登記處工作、以後在巴黎結了婚的皮埃蒙特音樂家卡納瓦拉大提琴;巴萊神父彈羽管鍵琴;而拿著指揮棒擔任音樂指揮的榮譽歸我。大家不難想見,這是多麼壯麗的場面啊!這雖然還比不上特雷托倫先生那里的音樂會,但她舉行的小音樂會引起了一般信仰虔誠的人的不滿,但是對于不少正直的人說來卻是一種舒暢的娛樂。大家猜不到在這種情況下,我讓誰來作音樂會的主持人吧?一位教士,而且是一位有才能的、甚至可愛的教士,他以後的不幸使我感到十分悲痛,但是我一想起他來就想起我所過的幸福日子,所以至今我還懷念他。我所談的就是加東神父。他是方濟各會的會士,曾經和多爾當伯爵同謀在里昂扣留了可憐的“小貓”的樂譜,這在他的一生之中不是最光彩的一頁。他是索爾朋神學院的學士,在巴黎住過很久,時常出入上流社會,與當時的撤丁王國的大使安特勒蒙侯爵來往十分密切。他身材高大,體格健美,面部豐腴,臌眼泡,黑黑的頭發毫無修飾地鬈曲在額際;他的風度又高雅大方,又謙遜,表情坦率而優美,既沒有教士那種偽善或厚顏無恥的丑態,也沒有時髦人物那種放蕩不羈的態度,雖然他也是個時髦人物;他有正派人的那種素養,不以穿著黑袍為恥,而深自尊重,置身于上流人士之中能泰然自若。加東神父的學問雖然還夠不上博士,但是以一個交際場中的人來說,他的知識是很豐富的了。他從來不急于賣弄自己的學識,而是表現得十分適時,所以顯得更有學問。因為他經曆過長期的社交生活,喜好有趣的技藝超過真實的學問。他很有才氣,會作詩,談吐好,唱得更好,他的嗓音很美,會彈一手風琴和羽管鍵琴。其實,要使人歡迎是用不著有這麼多優點的,而當時他就是如此。但是,這絲毫沒有使他忽略本身的職務,所以,盡管他的競爭者十分嫉妒,仍然被選為他那省教區的代表,就是說,他們會里的一個重要職位。

這位加東神父是在安特勒蒙侯爵家和媽媽認識的。他聽到我們要舉行音樂會的事,表示要參加;他參加了,並且使這個音樂會大放光彩。不久,我們就由于都愛好音樂而成了朋友;我們兩個人都酷愛音樂,但是有所不同:他是一位真正的音樂家,我不過是濫竽充數而已。我和卡納瓦,還有巴萊神父,常到他的房間去演奏音樂;節日里有時還在他教會的音樂堂里演奏音樂。我們常常分食他自己的一些吃食;拿一個教士來說,他很豪爽、大方,好享樂而不粗俗,這也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在舉行音樂會的日子,他便在媽媽那里吃晚飯。每逢他在媽媽家里吃晚飯的時候,我們真是十分快活,大家隨便談天,唱幾個二重唱,我也是談笑風生的。那時的悠閑自在,我的才思也上來了,時常說些俏皮話或警句;加東神父和藹可親,媽媽更惹人喜歡,聲音和牛叫一樣的巴萊神父是大家嘲笑的對象。青年時代縱情歡笑的甜蜜時刻呀,你,離去已經多久了!

我既然對這位可憐的加東神父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就此用簡單的幾句話結束他的悲慘曆史吧。其他的教士們看到他的博學多才、品行端正,絲毫沒有教士們常有的那種腐化墮落的作風,就嫉妒他,更確切地說。對他怒不可遏,他們恨他,因為他不象其他教士那樣可恨。有地位的教士們聯合起來反對他,並且煽動那些以往不敢對他正視而又覬覦他那職位的年輕教士反對他。他們盡情辱罵誹謗了他以後,解除了他的職務,強占了他那雖然樸素然而卻布置得別具風格的房間,把他驅逐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最後,這群惡徒對他的凌辱太厲害了,他那正直的、無可非議的高傲心靈實在忍受不住,于是,這個曾經給最誘人的社交界增添過不少光彩的人物,卻在某個小監房或土牢里的肮髒的床上憂傷地死去了。凡是認識他的一切正直人士都為他惋惜,為他流淚,他們看不出他有任何缺點,唯一能指出的,就是他不該當了教士。

在這種生活環境中,我不久就完全沉湎到音樂里,已經沒有心思再想別的事了。我十分勉強地到辦事處去,按時上下班和工作中的麻煩對我簡直成了難以忍受的酷刑,這終于使我起了辭職不干、一心專搞音樂的念頭。可想而知,我這種荒謬的想法一定會遇到反對。放棄一個體面的職位和可靠的收入而到處瞎奔去教一些不牢靠的音樂課,簡直是糊塗已極的打算,一定不會讓媽媽高興的。縱然我將來的成就能夠象我想象的那樣,但使自己一輩子就當個音樂家,未免把我的雄心限制得太狹窄了。媽媽過去總是喜歡設想一些輝煌的計劃,而且也完全不理會奧博訥先生對我所下的評語,這次她看到我竟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她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一種技藝上面,確實是很難過的。她常常對我說那句適用于外省、而不那麼適用于巴黎的諺語;“能歌善舞,沒有出路。”另一方面,她也看到我的愛好已經越陷越深,我的音樂癖已到了瘋狂的程度,她也很怕我由于對工作不專心而遭到免職,與其被人家免職,還不如自己先行辭職為好。我還向她說,這個職務不能長久,我必須學會一種能維持生活的技能,現在最好是在實踐中把自己所愛好的、也是媽媽為我選定的這一門技能搞到精通,這是比較有把握的,而靠保護,仰人鼻息,不是一個辦法,另外作些新的嘗試,結果也可能完全失敗,等到過了學習的年齡,就會沒有謀生之路了。總之,與其說我是用道理說服她使她欣然同意,不如說我是一再和她糾纏,說了許多好聽的話使她沒辦法不得不同意的。我立即跑到土地登記處處長果克賽里先生那兒,好象作一件最英勇的事業那樣驕傲地向他辭了職,既無原因,又無理由,更沒有借口就自願離開了我的職務,其高興的程度和我在兩年前就職時一樣,或者比那時更要高興。

這個行動雖然十分愚蠢,但卻給我在這個地方贏得了某些尊敬,並給我帶來了好處。有的人認定我有財產,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另一些人看到我不顧犧牲一心投身于音樂,認為我的才能一定不小,看到我對于這種藝術既然這樣愛好,就以為我一定在這方面造詣很深。那個地方原來只有幾個無能的教師,因而我就成為佼佼者了,正所謂:瞎子國里,獨眼稱王。總之,由于我唱起來確實有點韻味,再加上我的年齡和容貌的有利條件,不久我就有了不少女學生,我教音樂掙的錢比我當秘書掙的薪金還要多。

的確,拿生活上的樂趣來說,這麼快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是別人辦不到的。在土地登記處每天干八小時討厭的工作,而且還是和一些更討厭的人一起整天關在給汗味和呼吸弄得難聞的辦公室里,他們大部分都是頭也不梳、澡也不洗的髒家伙,由于緊張、臭氣、煩悶和厭倦,我真覺得頭昏眼花。現在完全不同了,我突然置身于最高尚的社會中,在處處受到歡迎的最上等人家里,到處是殷切動人的款待,到處是節日氣氛。服飾華麗的可愛的小姐們等候著我,殷勤地接待我。我所見的只有動人的事物,我所聞的只有玫瑰和桔花的芳香。唱歌,聊天,嬉笑,歡樂;我從這家出來到那家去,遇到的還是這樣。即使兩種工作的報酬都一樣,人們也會同意在這兩種工作的選擇上是沒有什麼可猶豫的。因此,我對自己的抉擇十分滿意,從來沒有後悔過,就是現在我已擺脫了曾經支配我一切行動的那些輕率的動機,當我以理性的天平來衡量我一生的行為時,我對此也從不後悔。

差不多只有這一次,在我完全聽憑我的癖好支配的時候,我的期待沒有落空。當地居民優渥的接待,和藹的神情,平易的氣質,使我感到和上流社會的人們交往十分愉快,我當時養成的趣味使我相信,我現在所以不願意和人們往來,過錯主要在別人而不在我。

不幸的是,薩瓦人都不太有錢;或者也可以說,如果他們太有錢的話,那才不幸呢。因為他們不窮不富,倒正是我所見過的最善良、最可交往的人。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能夠在愉快而安全的交往中享受生活之樂的小小城市,那就一定是尚貝里。聚集在那里的外省貴族,他們的財產只夠維持生活;他們沒有飛黃騰達的財力,既然不能有什麼更高的幻想,他們就不得不順從西尼阿斯的勸告。年輕的時候去從軍,年老的時候回家安享余年。在這種生活中,光榮與理智各得其所。女人們都很美,其實很可以用不著那麼美,她們有辦法增加自己的魅力和彌補缺陷。奇怪的是,我由于職業的關系,見到過許多少女,在尚貝里就沒有見到一個不是妍媚動人的。或者有人會說,我認為她們如此是我當時的主觀看法,這樣說也可能是對的;不過,我當時並不需要給她們的美麗加上什麼主觀成分。說真的,我一想起我那些年輕的女學生來,就不能不感到愉快。我在這里提到她們當中最可愛的幾個人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她們和我全都拉回到我們幸福的年齡,我跟她們共同度過的那些純潔而甜蜜的時刻!第一個是我的鄰居麥拉賴德小姐,她是蓋姆先生的學生的妹妹,是一位非常活潑的棕發姑娘,活潑得十分可愛,嬌媚而不輕佻。她有點面瘦,她那年齡的姑娘大部分如此;但是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她那苗條的身材和動人的風度用不著再有豐腴的體態就夠吸引人的了。我總是早上到她家里去,那時候她往往還穿著便裝,頭發也是隨便往上一攏,除了知道我來才戴上、等我走後梳妝時就摘下去的一朵花之外,沒有其他的頭飾。我最害怕看到穿著便裝的漂亮女人,如果她修飾打扮完畢以後,我的懼怕就不知要減少多少了。我午後到孟頓小姐家去,她總是打扮得很齊整,也同樣使我感到愉快,但情況有所不同。她長著一頭稍帶灰色的金發,是一個十分嬌小、十分靦腆、十分白皙的姑娘。語聲清脆、准確,象銀笛一般,但她不敢放開嗓音講話。她胸間有一塊被開水燙傷的疤痕,藍色的項巾並不能完全蓋住。這塊疤痕有時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很快我的注意力就不是集中在她那塊疤痕上了。還有我的一個鄰居莎樂小姐,她已是一個發育成熟的少女了,身材高大,肩胛美麗,體態豐腴;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但不能算是美人,不過嬌媚、平和的氣質和溫厚的天性,還是值得一提。她的姐姐莎麗夫人是尚貝里最漂亮的女人,已經不學音樂了,但是她叫她的十分年幼的女兒學,她那正在成長的美可以令人預料她將來一定不會亞于她的母親,如果不是頭發不幸有點紅黃色的話。在聖母訪問會女修道院有一位年輕的法國小姐,也是我的學生,她的名字我忘記了,但她應該算是我心愛的學生之一。她說起話來,學會了修女們那種慢條斯理的派頭,但是用這種聲調說出的非常俏皮的話,似乎和她的儀態很不相稱。另外,她還相當懶惰,輕易不肯費點力氣把她的才智表現出來,而且,遠不是所有的人能夠享受到她的這種恩惠。我教了她一兩個月,總是不能得心應手,以後,她才逐漸發揮了她的才智,使我的教學也比以前快了一些,如果單憑我自己,我是不能做到這一點的。我在教課時很高興教,但是我不喜歡被迫去教課,更不喜歡受時間的約束。無論在什麼事情上,約束、屈從都是我不能忍受的,約束和屈從甚至會使我厭惡歡樂。據說,在穆斯林中間,黎明的時候,有人要從大街上走過,命令丈夫們盡自己對妻子應盡的義務;要是我在這種時候,一定不會是個服從命令的好土耳其人。

我在中產階級中間也有幾個女學生,其中有一個對我的某種關系的變化有間接影響。既然我應該什麼都說出來,這點我也是要談的。她是一個香料商的女兒,名叫臘爾小姐。她是希臘雕像的真正模特兒;如果世界上存在無生命、無靈魂的真正美人,那我一定要把她看成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了。她那種淡漠、冰冷和毫無感情的態度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不論是讓她高興,或是惹她生氣,都同樣是辦不到的。我確信要是有個男人對她采取什麼無理行動,她也會任憑擺布的,這當然不是由于她心里願意,而是由于麻木不仁。她的母親唯恐她碰到這種危險,一步也不離開她。她母親叫她學唱歌,還給她請了一個年輕教師,她是想盡一切辦法來引起她的樂趣,但也毫無效果。在教師挑逗小姐時,母親挑逗教師,二者都同樣毫無效果。臘爾太太除了天生的活潑以外,還有一種輕佻勁兒,也是她女兒應該有而沒有的。她是個活潑、漂亮的小個子女人,臉上有兒點麻子,一雙熱情的小眼睛,稍稍有點紅,因為她差不多總是害眼。每天上午我來到她家的時候,給我預備的奶油咖啡早就擺在那里了,母親總是忘不了以緊緊貼住嘴唇的親吻來迎接我,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真想對她的女兒回敬同樣的一吻,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表示。說真的,所有這一切都非常自然,就是臘爾先生在場,也照樣是愛撫和親吻。丈夫確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不愧是她女兒的父親,他的妻子並不欺騙他,因為沒有欺騙的必要。

我對于這些愛撫毫不介意,仍按照我素日那種愚蠢的看法,認為這只是純粹友誼的表示。然而,我也有時感到不耐煩,因為活潑的臘爾太太的要求越來越苛了,要是我白天從她的店鋪前面經過而不進去一會兒的話,就免不了一場麻煩,所以,我有急事的時候,就不得不繞遠兒走另一條街,因為我知道她那里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

臘爾太太對我太關心了,因此不能使我對她毫不動情,她的關懷使我非常感動。我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對媽媽說了。其實就是我感到有什麼神秘的成分,我也是會跟她談的,因為不論什麼事情,要我對她保守秘密是辦不到的;我的心赤裸裸地擺在她的面前,如同擺在上帝的面前一樣。她對于這件事並不象我看得那樣單純。我認為只不過是友誼,她卻認為這是另有所圖的一種表示。她斷定臘爾太太為了維持自己的面子也要把我變成不象我在她面前表現的那樣呆頭呆腦,遲早會用種種方法讓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認為由另一個女人來開導她的學生是不應該的,而且她還有更正當的理由來保護我,不讓我陷入我的年齡和我的地位可能使我遇到的陷阱。就在當時,我曾面臨著一個更危險的陷阱的誘惑,雖然我總算逃脫了,但是這使她看出了還有其他危險在不斷地威脅著我,她認為必須采取她力所能及的一切預防措施。

孟頓伯爵夫人是我的一個女學生的母親,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但是名聲很壞。據說她曾使許多家庭不和,並曾給安特勒蒙家帶來了悲慘的後果。媽媽和她交往相當密切,所以了解她的性格。媽媽無意之中引起了孟頓夫人的某個意中人的注意,雖然媽媽後來既沒有去找他也沒有接受過他的約請,孟頓夫人卻把這作為一種罪名加在媽媽的身上。自此以後,孟頓夫人就使出了種種手段來對付她的對手,但是一次也沒有得逞。我來說一件最可笑的例子吧。她們倆和附近的幾位紳士一同到野外去了,其中也有我剛才提過的那位先生。某一天,孟頓夫人向這些先生中的一個人說,華倫夫人只會矯揉造作,毫無情趣,衣飾不整,而且象個老板娘似的,總蓋著自己的胸部。那位先生喜歡打趣,回答她說:“至于後一點,她有她的理由,據我了解,她的胸上有一塊象一個令人討厭的大老鼠那樣的病,真是象極了,而且象是在跑動似的。”恨和愛一樣。是容易使人輕信的。孟頓夫人決心要利用這個發現。有一天,媽媽正和孟頓夫人的那位不領情的情人一塊玩紙牌,孟頓夫人抓住了這機會跑到媽媽的背後,把她的椅子弄個半倒,巧妙地揭開了她的項巾,但是,那位先生並沒有看到大老鼠,卻見到了完令不同的情形,想忘掉要比想看到還困難。這是使那位夫人大失所望的一件事。

我並不是一個值得孟頓夫人關心的人物,因為她需要自己身邊有一些出名的人士。不過,她對我也多少有點注意,這並不是由于我的容貌——對此她無疑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的——而是由于人們認為我所有的那點才華,這點才華對于她的喜好或許有些用處。她對于諷刺有一種相當強烈的愛好。她好用一些歌曲或詩句來諷刺不合她心意的人,如果她真的發現我相當有才可以幫助她寫幾句美妙的諷刺詩,而且我也十分樂意把它寫下來,我們倆可能會把尚貝里鬧得天翻地覆的。要是人們追究起這些誹謗文字的作者的時候,孟頓夫人就可以把我犧牲掉,自己完全不負責任,而我則可能被囚禁終生,來領受在貴婦人面前充當才子的教訓。

所幸,這些事情一點兒也沒有發生。孟頓夫人為了和我談話留我吃了兩三次飯,她發現我不過是個傻瓜。我也感覺到這一點,並為此而自怨自艾,恨自己沒有我的朋友汪杜爾的才華;其實,我倒該感謝自己的愚蠢,因為它使我避免了許多危險。我在孟頓夫人跟前只有仍舊做她女兒的音樂教師,但是我在尚貝里的生活卻相當平靜,一直受到人們的歡迎。這比我在她跟前成為一個才子,而在當地其他人面前成為一個毒蛇,要強得多了。

盡管如此,為了使我擺脫青年時代的危險,媽媽認為已經到了該把我當作成年人來對待的時候了。她立刻這樣做了,但她所采取的方式非常奇特,是任何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也想不出來的。我發覺她的態度比往常嚴肅了,她的談話也比平日更有教訓氣味了。在她素日的教導中經常夾雜的玩笑話突然沒有了,換上了十分沉著的口氣,既不親切也不嚴厲,似乎是在准備要作一番說明。她這種突然的改變,我尋思了好久也清不透其中的原因,于是我就直接向她提了出來,而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向我提議第二天到郊外的小園子里去作一次散步。第二天一清早我們就去了。她事先作好了安排,整天時間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沒有任何人來打攪;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使我能夠接受她要給我的恩情,但是她不象別的女人那樣用巧計和調情來達到目的,而是用充滿感情和良知的談話。她說的那些話,與其說是對我的誘惑,不如說是對我的開導,刺激感官者少,感動心靈者多。但是,無論她那番既不冰冷也不憂傷的話說得如何出色,如何有益,我都沒有以應有的注意去傾聽,也沒有象從前那樣把她的話深深地銘刻在心上。談話一開始,她那種預作准備的神態已使我精神不安了,因此,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就心不在焉地沉思起來。我並沒怎樣專心聽她所說的話,而只是琢磨她到底想要達到什麼目的。我尋思了半天才明白她的用意所在,這對我說來的確是不容易的。我剛一明白她的意思,她這種新奇的主意——自從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以來,一次也沒有這樣想過—一就把我完全給吸引住了,再也不容我去想她所說的話。我心里只顧想她了,她說什麼我也沒有注意聽。

為了讓年輕人注意聽取要對他們說的話,先給他們暗示一下他們非常感興趣的目標,是教師們常犯的錯誤,這樣做的結果適得其反。我在《愛彌兒》一書中也未能避免這種錯誤。年輕人都是這樣:受到向他們提出的目標吸引以後,他們就專門去想這個目標,就象要飛似地直奔目標而去,不再去聽你為了使他們達到這個目標所作的序幕式的談話了,因為你那種慢條斯理的講法不合他們的心意。如果要讓他們注意聽話,就不要讓他們事先知道你最終要說什麼,這一點媽媽可做得拙笨了。她那種喜歡一切事情都要有系統的奇怪性格,使得她總是耗費心思地來說明她的條件。可是我一看出好處,連什麼條件都不聽,就急著滿口答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哪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能有討價還價的直爽的勇氣,如果他這樣作了,也不會得到哪個女人的原諒。由于同樣古怪的天性,她在這種協議上還用了最鄭重的手續,給了我八天的考慮期限,而我又故意向她說我不需要這個期限。其實,這更是怪到極點的——我倒是非常樂意有些考慮的日子,她這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動,另一方面我自己的思想也非常混亂,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一下。

大家一定會以為這八天對我真象八個世紀之久。恰恰相反,我倒希望這八天真能成為八個世紀。我不知道怎樣描寫我當時的心境,心里充滿了雜有急躁情緒的恐懼,既在渴望又生怕渴望的事情真的來到,以至有時心里真想找個什麼妥當辦法避開這種已經允諾的幸福。大家可以設想一下我那熱情奔放和貪戀異性的氣質,燃燒的血液,癡情的心,我的精力,我的強壯的體質,我的年齡。再想想我當時渴望得到女人卻還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女人的情況,想象、需要、虛榮、好奇,全都交織在一起,使我欲火中燒,急切地要作一個男人,表現為一個男人。加之,大家尤其要想到,因為這是不應忽略的,我對她那種熱烈而情致纏綿的依戀不但始終沒有冷淡下來,而且一天比一天加深了,我只有在她身旁才感到快樂,只是為了想她才離開她。我這顆心完全被她占據了,不僅是她的恩情和她的可愛性格,乃至她的女性、她的容貌、她的身體,一句話,就是整個的她,不管是哪一方面,凡是可以使我感到她可愛的一切都占據了我的心。雖然她比我大十到十二歲,大家不要以為她年紀大了,或是我覺得她是如此。自從五、六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就使我著迷以來,她實際改變得很少,甚至在我看來她絲毫也沒有改變。對我說來,她始終是迷人的,而當時大家也都認為她這樣。只是她的身體稍稍發胖了。其他方面。完全和過去一樣,同樣的眼睛,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胸部,同樣的容貌,同樣美麗的淡黃色頭發,同樣的快樂活潑,甚至聲音也是同樣的聲音。她青春時代的那種清脆語聲,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那樣深刻,直到今天,我每次聽到一個少女的悅耳嗓音,還不能不為之動心。

當然,在我等待占有自己非常愛慕的一個女人的期間,我本應害怕的是由于沒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我的欲望和想象,約束不了自己,竟想將時間提前。大家以後會看到,等我年歲稍大的時候,只要一想到有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正在等候我,盡管她並不能給我多大的慰藉,我的血液也會立刻沸騰起來,雖然我和她相隔只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程,可是要叫我心里坦然地走這段路,也是不可能的。那麼,正當我年輕力壯時期,到底是出于什麼不可思議的理由,對于青春的初次歡樂,竟如此毫無興奮之感呢?我為什麼在期待那瞬間臨近的時候,反而感到痛苦多于快樂呢?我為什麼對于本應陶醉的歡樂竟會感到有點反感和恐懼呢?毫無疑問,如果我能夠很得體地避開這種幸福的話,我一定心甘情願放棄這種幸福。我曾經說過,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有許多離奇古怪的東西,無疑,這就是一件大家想象不到的古怪事。

已經氣憤的讀者也許認為,她已經委身于另一個男人,現在她又要在兩個人之間平分自己的寵愛,在我的心目中她的身分一定降低了,可能有一種鄙視的心情削弱了我對她的愛慕。讀者要這樣想那就錯了。這種平分的情況的確使我非常痛苦,因為這種敏感很自然,再說,我也確實覺得這種事對她對我都是不體面的;但是,我對她的感情不會因為這種關系而受到絲毫動搖,而且我可以發誓,我對她的愛從來也沒有象我不大想占有她的時候那樣更為情意綿綿的了。我非常了解她那純潔的心和冷漠的氣質,用不著怎麼想也能明白,她之所以獻身自薦是和肉欲的快樂沒有絲毫關系的。我完全確信,她只是由于想使我擺脫掉那些幾乎不可避免的危險,使我能夠保全自己和守住本分,才不惜違背了她自己所應遵守的本分。而對于這一點,她的看法和其他女人的看法是有所不同的,這我在下面將要說到。我既憐憫她,也憐憫我自己。我恨不得對她說:“不,媽媽,不必這樣,不這樣,我也保證不會辜負你的。”但是,我不敢這樣說。首先,這是一件不該說的事,其次,說實在的,我感到這也不真實,事實上,只有她一個女人能使我抵擋住其他的女人,使我經得起誘惑。我雖然不想占有她,卻很高興她能使我免去占有其他女人的欲望,因為我把一切能使我和她疏遠的事情都看作是一種不幸。

長期同她一起過著天真無邪的共同生活,這個習慣絕沒有削弱我對她的感情,而是更加強了這種感情。但同時也扭轉了它的方向,可以說這種感情更加親切、更加溫柔了,而性的成分也更加少了。由于張口媽媽閉口媽媽叫得太多了,而且總是以兒子的態度對待她,日久天長,我就真把自己看作她的兒子了。我想這就是我為什麼雖然那樣愛她,卻不怎麼想占有她的真正原因。我記得很清楚,我最初對她的感情雖不十分強烈,卻是十分淫穢的。在安訥西的時候,我曾處于如醉如癡的狀態;到了尚貝里,我卻不那樣了。我對她的愛可以說要多麼強烈就有多麼強烈,可是我愛她主要是為了她而不是為了我,至少我在她身邊所追求的是幸福而不是享受。她對我來說,勝似姐姐,勝似母親,勝似朋友,甚至勝似情婦,正因為這樣,她才不是我的一個情婦。總之,我太愛她了,不能別有所圖,這在我思想里是最清楚的。

與其說渴望不如說是畏懼的那個日子終于來到了。我既然什麼都應許了,也就不能說了不算。我的心實踐了我的諾言,並不希求報償。不過,我卻得到了報償。于是,我便第一次投入了一個女人——我所崇拜的一個女人的懷抱。我幸福嗎?不,我只是得到了肉體上的滿足。有一種難以克服的憂傷毒化了它的魅力。我覺得我好象犯下了一樁亂倫罪似的。有兩三次,我激動地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的時候,我的眼淚浸濕了她的胸脯。她呢,既不顯得憂傷,也不顯得興奮,只有溫存和平靜。因為她根本不是一個喜歡縱欲的女人,沒有追求過這方面的滿足,所以她既沒感到性的快樂,也不為此而懊悔。

我再說一遍,她的一切過失都在于她缺乏判斷能力,決不是出自她的情欲。她是上等家庭出身,心地純潔,她喜歡正派的行為,她的性情是正直和善良的,趣味也相當高雅。她生來就是為了做一個具有完美品德的女人,她也喜歡這樣做,但是她沒有能遵守這種品德,因為她一向所聽從的不是把她引向正路的感情,而是把她引入迷途的理性。當許多錯誤的道理引她走入迷途的時候,她的正確的感情一直在抵抗。可惜的是,她喜歡炫耀自己的哲學,因而她憑自己的見解所創立的道德原則,往往破壞了她的心靈啟示的持身之道。

她的第一個情人達維爾先生是她的哲學教師,他灌輸給她的一些理論都是以誘惑她為目的的。他發現她非常忠于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職責,始終保持冷淡,理智很強,不是從感情方面所能攻破的,于是就用一些詭辯之詞來向她進攻,結果達到了目的。他向她證明她所遵守的婦道完全是教理問答中哄小孩一類的胡說八道,兩性的結合——這個行動的本身是最無關緊要的;夫妻之間的忠實只是為了顧全外表,它的道德意義只涉及公眾輿論;做妻子的唯一責任就是使丈夫安心,因此,不為人所知的不忠行為,對于她所欺騙的丈夫來說是不存在的,對于自己的良心也是一樣。總而言之,他說服了她,使她相信不忠行為的本身實在算不了什麼,只是因為別人知道了不好看才成了問題,所以任何一個女人,只要能表現得象個貞潔的女人,她事實上也就是個貞潔的女人。這個壞蛋就這樣達到了他的目的,他敗壞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理智,他沒有能敗壞她的心靈。他受到了最猛烈的嫉妒心的懲罰,因為他認定她在按照他教她對待自己丈夫那樣來對待他本人。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否弄錯了。貝萊牧師被認為是他的後繼人。就我所知,這個年輕女人的冷漠天性本應保護她不接受這套理論,但恰巧妨礙她日後拋棄這套理論。她始終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對于她認為毫無意義的小事那麼重視,她從來也沒有把在她看來毫不費事的節欲當成美德。

為她自己,她並沒有怎樣濫用這個錯誤的理論,但是她卻為了別人而濫用它,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相信另外一條差不多是同樣錯誤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又和她善良的心靈正相吻合。她始終相信,沒有任何力量比“占有”更能使一個男人依戀一個女人的了,雖然她對她的朋友的感情只是出于純粹的友誼——這是一種十分纏綿的友誼,她用她所掌握的一切手段。使他們更緊緊地依戀她。而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她幾乎每次都能成功。她確實非常可愛,和她相處得越密切,發現她的可愛之處也就越多。另一點值得指出的是,就是在她第一次失足之後,她差不多只是寵愛不幸的人,顯貴人物在她跟前都是枉費心機。如果她已經對一個男人產生了同情,最後卻又沒有愛上他,那一定是因為他太不可愛了。如果她選擇的對象配不上她,這決不是出于她那高尚的心靈向來十分陌生的某些卑鄙動機,而完全是由于她的性格過于慷慨,過于善良,過于同情,過于敏感的緣故,她的明辨能力往往不足以駕馭這種性格。

盡管幾項錯誤的原則把她引入了歧途,可是有多少值得贊美的原則她曾始終不渝地在遵守啊!如果這些錯誤能夠稱作弱點的話,她已用多少美德彌補了這些弱點啊?何況其中肉欲的成份又是那麼微乎其微!固然,那個人在一點上欺騙了她,然而也是那個人在其他許多方面出色地指導了她。她那殊少沖動的情欲常常使她能夠遵循明睿的見解,只要她的詭辯哲學未能使她走入迷途時,她的行動也是正確的。即使她做了錯事,她的動機也值得贊賞;由于認識上的錯誤,她做了錯事,但決沒有任何壞心眼。她對于口是心非和弄虛作假是深惡痛絕的。她為人正直,真誠,仁慈,無私;她信守諾言,忠于朋友,忠于自己認為應該遵守的責任。她既不會對人進行報複,也不會憎恨別人,她甚至不能理解,為什麼寬恕竟然算作一種了不起的美德。最後,就拿她那最不可原諒的行為來說,她很不看重她給予別人的寵愛,也從來不把她的寵愛當作進行交易的手段;她濫用自己的寵愛,但是決不出賣寵愛,雖然她不斷采用種種權宜之計來維持生活。我敢大膽地說,蘇格拉底既然能夠尊敬阿斯帕西雅,他也一定能夠尊敬華倫夫人。

我早料到,說她既具有多情的性格又具有冷漠的氣質,人們一定會和往常一樣毫無根據地指責我自相矛盾。也許這是大自然的過錯,這種結合是不應該存在的;但我只知道她確實是這樣的人。認識華倫夫人的人今天還有不少人健在,他們都能證明她就是這樣的人。此外,我甚至敢說,她只知道生活中有一種真正的快樂,那就是讓她所愛的人快樂。人們盡可以對此任意評論,用高明的論斷證明這不是事實。然而我的責任就是說明真實情況,並不一定要人們相信。

我方才所說的,都是在我們有了進一步的關系以後的交談中漸漸領會到的,我只是在這些交談中才感到我們這種親密關系的快樂。她原來希望她對我的寵愛會給我帶來好處,這是一點也不錯的;她的恩情對于我的發展產生了巨大作用。在這以前,她對我只是象對一個孩子似的,單單談我的事。現在,她開始把我當作一個成年男子而向我談她自己的事了。她和我所談的一切,引起了我很大興趣,使我非常感動,我不能不深自反省,我從她所說的知心話中得到的益處比從她的教導中所得的還要多。當你真正感到對方的話是肺腑之言的時候,自己的心靈也一定會敞開來接受一個陌生心靈的真情的流露;一個教育家的全部箴言也趕不上你所愛戀的一個聰明女人的情意纏綿的話語。

我和她的這種親密關系,使她對我有了比以前更高的評價。雖然我的樣兒有些拙笨,她認定我經過一番教育後可以到上流社會里走動,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在交際場中站穩腳跟,我是可以自奔前程的。根據這種看法,她認為不僅要培養我的智力,也要整頓我的外表和我的舉止,她要使我變成一個既和藹可親又令人尊敬的人。如果說在上流社會中得到成功是和品德可以結合起來的話(我是不相信這一點的),那麼至少我確信除了她所采取的並且也要教給我的那個途徑外,是沒有別的辦法的。華倫夫人深明人情世故,在待人接物上有一套湛深的藝術;她與人交往既不虛偽,又不疏忽,既不欺騙人,也不刺激人。但是,這種藝術是她的性格所固有的,也是傳授不了的;她自己運用這套藝術要比她講解這套藝術高明得多,而我又是世界上最不能學會這種藝術的人。因此,她在這方面所作的一切,都差不多等于徒勞,就連她請教師教給我跳舞和劍術也是一樣,我的身體雖然輕巧靈便,卻連一個小步舞都沒學會。由于我腳上有腳雞眼,我用腳後跟走路已經成了習慣,即使用羅謝爾鹽治療,也沒法改過來。雖然我的樣子很靈便,可是我從來沒能跳過一個小溝。在劍術練習室就更糟糕了,學了三個月,我還是在學習如何檔開擊來的劍,始終不會突刺。而且我的手腕不夠靈活,胳膊沒有勁,當我的教師要擊落我的劍時,我總是握不緊。此外,我對這種運動和教我劍術的教師極端厭惡。我從來沒想到一個人對于殺人的技術會有那麼大的自豪感。他為了使我能接受他的大天才,就用他一竅不通的音樂作比方,他認為劍術中的第三和第四姿勢和音樂中的第三和第四音程有很顯然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要作一次虛攻,他告訴我要注意這個升半音符號,因為在古代音樂中的升半音符號和劍術中的虛攻是同一個字。當他把我手中的實習劍打掉的時候,就笑著對我說,這是一個休止符號。總之,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象他這樣一個帽子上插著羽毛、胸前帶著護胸甲的自以為多才多藝的家伙,他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所以,我的劍術進步很小,不久我就純粹由于厭惡而把劍術放棄了。但是,我在一種比較有用的藝術方面卻有了顯著的進步,那就是滿足于自己的命運,不再希望更顯赫的地位,而且我開始覺得我沒有這種天分。我一心希望媽媽生活得愉快,我喜歡總呆在她的身邊,在我不得不進城教音樂而離開她的時候,盡管我對音樂那樣愛好,我開始覺得這是件麻煩事。

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奈是不是看出了我們之間關系的親密性質,但是我有理由相信這事未能瞞過他。他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非常審慎的小伙子;他從來不說違心的話,但也並不總是把心里所想的都談出來。他一點也沒顯出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情,只是從他的行動上看,他象是知道了。他的這種謹慎態度當然不是出于心靈的卑賤,而是因為他贊成他的女主人的見解,所以他不能非難她按照這些見解所采成的行動。雖然他和她一樣年輕,但他非常老成,非常莊重,甚至把我們倆看成兩個應該寬容的孩子,而我們則把他看成一個可敬的人,我們也應該對他保持相當的尊重。我只是在他的女主人對他不忠實以後,才了解到她對他的愛是如何深沉。由于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以至我的生命都受她的支配,所以向我說明了她是如何愛他,以便讓我也能同樣愛他;她在這點上所要強調的,與其說是她對他的愛,不如說是她對他的尊敬,因為後者是我最能和她分享的一種感情。她常說。我們倆對她的幸福都是不可缺少的,當她說這樣話的時候,有多少次我們兩個人都感動得擁抱著流下眼淚啊!希望讀這段敘述的女士們不要惡意地笑她。既然她是這樣的氣質,這種需要並無曖昧的成分;這純粹是她心靈的需要。

于是,我們三個人就這樣組成了一個世界上或許是絕無僅有的集體。我們的願望,我們的關注,我們的心靈都是共同的,一點沒有越出我們的小圈子。我們三個人共同地、排他地生活在一起已成了習慣,如果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三個人中缺了一個或者有外人參加,就好象一切秩序都亂了;盡管媽媽和我們每個人之間都有個別的親密關系,我們總覺得僅有兩個人在一起不如三個人都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愉快。在我們之間之所以不致產生苦惱,是由于相互間的極大信賴,之所以不會感到厭煩。是因為我們平常都很忙。媽媽不斷計劃這個,打算那個,整日活動奔忙,也輕易不讓我們兩人閑著沒事干,再加上我們都有點自己的事要做,也就把時間都占滿了。在我看來,閑暇無事和孤獨一樣,也是社會上的苦難的根源。長時間面對面地待在屋子里,什麼事也沒有,一個勁兒地東拉西扯,這是最能使人的思想變得狹隘,最能惹是生非、鉤心斗角、造謠中傷的了。當大家都在忙著的時候,除非有事要說,誰也不說話,可是當大家什麼事都沒有的時候,話就不得不一個勁兒地說下去,這是最厭煩最危險的事情。我還敢進一步說,為了使一個小的集體有真正的快樂,我主張每個人不僅都應當做點什麼事,而且要做點多少需要用心的事。例如,打花結就等于沒事做。打花結的女人和閑著沒事的女人一樣需要談話消遣。可是她要是做刺繡的話,情況就不同了,由于專心刺繡,別人說話時她簡直就沒有答話的工夫。特別感到討厭和可笑的是,要是這時候在她眼前有十多個閑人,起來坐下,走來走去,閑得沒事用腳後跟來回打轉,把壁爐上的瓷菩薩轉來轉去看個不住,並且還不斷攪動他們的腦子,以便來維持他們沒完沒了的閑談。不用多說,這真是一樁美妙的事!這樣的人,不管在哪兒,總是要給別人和自己帶來麻煩。我在莫蒂埃的時候,常到女鄰居家去編絲帶,如果我回到社交場中,我會經常在口袋里裝上一個小轉球,整天地拿來轉著玩,省得沒話說時說廢話。要是每個人都這樣做,人們就不會變得那麼壞,他們的互相交往也就更信實可靠了,而且我認為,也會更愉快些。總之,誰要是覺得這可笑,那就讓他們笑吧,我卻認為,適于現在這個時代的唯一道德,就是小轉球的道德。

再說,我們也幾乎用不著為了擺脫厭煩而自己去找事做,那些不受歡迎的客人總會給我們留下很多的事情,除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外,自己也不會有什麼空閑。這些客人從前使我產生的那種不耐煩的情緒並沒有減低,所不同的只是我鬧這種情緒的時間減少了。可憐的媽媽絲毫沒有放棄她那好對自己的事業和方案作種種幻想的老毛病。相反,家庭的生計越困難,她就愈在她所憧憬的事情上用心思。眼前的生活來源越減少,她就越對將來充滿幻想。隨著年歲的增長,她這種老毛病愈來愈甚,當她漸漸失去社交的樂趣和青春的樂趣的時候,她就用尋求秘方和制訂計劃的樂趣來代替她所失去的樂趣。家里總不斷有一些江湖醫生、制藥商、術士以及形形色色喜歡搞空洞計劃的人,他們吹噓將來他們會有百萬錢財,而當前他們連一塊銀幣也不會放過。沒有一個人是從她家里空手出去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在那麼長的時間,她用什麼方法來應付那麼多的開銷,既沒有耗盡她的財源,也沒有使她的債主感到頭疼。

在我現在所說的那個時期,她最熱中的計劃——在她所擬定的計劃中,這並不能算作最不合理的一個計劃——是在尚貝里創設一所皇家植物園,還要聘請一位享有薪金待遇的技師,不用說就可以知道,這個位置是要派給誰的。這座城市位于阿爾卑斯山脈中部,很適于進行植物學研究,媽媽總是用一個計劃來促進另一個計劃的實現,因此她在制定成立植物園的計劃時就又擬定了創設一個藥劑研究所的計劃;在這個地方,藥劑師也就是僅有的那幾位醫生,成立一個藥劑研究所實際上倒是很有用的。國王維克多逝世以後,太醫格洛希退居尚貝里,她認為這是對這個計劃很有利的條件,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想出了這個計劃。不管怎麼樣吧,她開始拉攏起格洛希來,但拉攏他卻不是那麼容易的,因為他是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刻薄最粗魯的人。現在舉兩三個例子由讀者去判斷吧。

有一天,他和其他的醫生會診一個病人,其中有一位青年醫生是從安訥西請來的,是經常給那個病人看病的醫生。這位青年人對他們醫生這個圈子的規矩還不夠熟悉,居然敢不同意太醫的意見。太醫對他的話不作回答,卻只問他什麼時候回去,路過什麼地方,乘哪班馬車。年輕的醫生—一作答後,反過來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托他代辦,格洛希說:“沒事,沒事,我只是想在你走的時候,我很樂意到樓上的窗戶旁看看一個蠢驢在馬車里是個什麼樣兒。”他吝嗇的程度是和他的富有與冷酷完全一樣的。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向他借錢,並提出了最可靠的保證,他卻緊握著他朋友的手,咬著牙說:“朋友,就是聖彼得從天上下來,用三位一體擔保向我借一百法郎,我也不借給他。”有一天,薩瓦地方的長官,一位非常虔誠的伯爵比貢先生請他吃飯,他提前很早就到了,那位長官大人正在作祈禱,就請他一同作,他不知怎樣回答,只作了一個可怕的鬼臉後也跪下了,但是,剛剛念了兩句“萬福瑪利亞”,他就忍不住了,猛地站起來,拿起手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比貢伯爵追著對他說:“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您別走呀,廚房里正在給您烤一只美味的鷓鴣呢!”他回過頭來回答伯爵說。“伯爵先生!您就是給我一個烤天使我也不等了。”媽媽想拉攏而終于拉攏上的太醫格洛希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他非常忙,但也常常來看她,和阿奈很要好,很重視他的知識,並且懷著景仰的心情談論他。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象他這樣一個粗魯無禮的人,為了消除過去的印象,竟向阿奈表示特別尊重。雖然阿奈早已不是仆人了,但大家知道他過去是仆人,也許還是同樣需要由太醫的威望和示范來使人對他采取另眼看待的態度。克洛德-阿奈身穿黑色上衣,假發梳得整整齊齊,風度端莊,彬彬有禮,行動明智謹慎,醫學和植物學的知識相當淵博,再加上醫學界領袖人物的關照,依理而論,如果成立皇家植物園的計劃能夠實現,他很有希望擔任皇家技師之職而受到一致的推崇。實際上格洛希很欣賞這項計劃,也采納了這個計劃,只等和平局面一出現,開始考慮一些有關公益的事並能籌出一筆經費的時候,再向宮廷提出。

如果這個計劃實現了,我一定會投身到植物學上去,因為我生來就象是要干這門學科的,但是,一個意外的打擊使這個計劃落了空,無論計劃怎樣周密,遇到這樣的意外。也是要被推翻的。我是注定了要逐步變成苦命人的典型。可以說,上帝特意要叫我經受種種嚴酷考驗,把所有能防礙我做苦命人的一切,都用手撥開了。有一次阿奈到山頂上去尋找一種白蒿。這是只有在阿爾卑斯山上才生長的一種稀有植物,格洛希先生當時正需要它,這個可憐的青年竟在這次上山采藥的時候跑得太熱了,得了脅膜炎;據說,他所采的藥材正是治這種病的特效藥,但也救不了他的命。盡管有醫道高明的名醫格洛希的醫治,盡管有他的善良的女主人和我的盡心照顧,他在我們終歸無效的救護之下,經過一番臨終前的異常痛苦的掙紮,終于與世長辭了,這是得病後的第五天。在他死前只有我勸慰過他,我的心情是那樣痛苦和熱誠,如果他當時神智清醒,能夠了解我的意思,一定會得到一些安慰的。我就這樣失去了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個最忠實的朋友。他是一位罕見的、值得尊敬的人物,天賦的才能補足了他不曾受到的教育,出身低賤,卻具有偉大人物的一切品德。如果他有較長的生命和適當的職位,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

第二天,我懷著異常真摯的沉痛心情向媽媽談起了他;在談話中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卑賤的不應有的念頭:我想接收他生前穿過的幾件衣服,特別是那件曾引起我注意的漂亮的黑上衣。我既然這樣想,也就這樣說出來了,因為在她跟前,我總是心里想什麼就說什麼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這句卑鄙而難聽的話更能使她感到剛剛死去的那個人對她的損失是多麼大的了,因為無私與心地高尚正是死者生前所具有的最優秀的品質。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扭過頭去哭了起來。可愛而又可貴的眼淚啊!我明白這些眼淚的意義,每顆淚珠都流到我的心里了,它們把我心里所有卑鄙肮髒的東西一點痕跡不留地完全沖掉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念頭。

阿奈的死亡不但給媽媽帶來了精神上的痛苦,也帶來了物質上的損失。從此以後,她的事情一天不如一天了。阿奈是一個精明而謹慎的青年,他維持著他女主人家里的一切秩序。大家怕他那雙機警的眼睛而不敢過于浪費。就是媽媽本人也因為怕他的指責而竭力克制自己那喜歡揮霍的習性。對她來說,單單他的愛是不夠的,她還要保持住他的尊敬和避免他的正當的指責,因為在她濫用別人錢財或是浪費自己錢財的時候,他有時是敢于責備她的。我和他有同樣看法,甚至也提出同樣的忠告,但是,我在她身上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我的話不如他的話那樣有作用。他既然不在了,必須由我來代替,可是我既沒有這種能力,也沒有這種興趣,所以不能勝任。我本來就不很細心,性情又怯懦,雖然我也暗自滴咕幾句,卻還是一切聽其自流。再說,固然我獲得了和阿奈同樣的信任,卻不能具有同樣的權威,看見家里雜亂無章,我也歎息,我也抱怨,但是,我說的話誰也不聽。我還太年輕、太浮躁,我還不能憑理辦事,當我要干預時,媽媽總是親熱地輕輕拍拍我的臉蛋,叫聲“我的小監督”,迫使我仍舊扮演起適合于我的角色。

我平素就深感到她那種毫無節制的花費早晚要把她置于窮困的境地,現在我作了監督,親眼看到帳本上的收支不平衡,這種感覺就越發深刻了。我內心里一直存在的吝嗇傾向,就是在這時養成的。固然,我除了一時的發作外,從來不曾真正浪費過金錢,就是在此以前,我也從來沒有為錢而操過多麼大的心。現在我卻開始注意這件事,而且也關心起自己的小錢袋來了。由于一種崇高的動機,我竟變成了愛錢的人;實際上,因為我已預見到要發生不幸的事,所以我一心只想給媽媽攢一點錢,以備不時之需。我擔心的是她的債權人可能請求扣押她的年金,或者是她的年金完全被取消,因此,在我那幼稚的眼光看來,我認為我那一點兒積蓄倒可能幫她很大的忙。但是,為了攢點錢,特別是為了把其保存住,必須瞞著她,因為在她東挪西借的時候,叫她知道我還存有體已錢是不合適的。于是我就到處找嚴密的地方藏上幾個金路易,並且准備不斷地添加點,一直到將來有一天如數當面交給她為止。但是,我太笨了,凡是我所選擇的地方總會被她發現的,後來,她為了暗示我她已發覺這個秘密,就把我所藏的金幣拿走,換上了更多一些別的錢幣。于是我只得難為情地把我那一點體已錢送到公用的錢袋中來。而她總是又用這些錢為我購置一些衣服或其它用的東西,例如銀劍、懷表等等。

我確信攢錢是永遠不會成功的了,而且對她說來這也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最後,我覺得為了預防我所擔心的不幸發生,在她無力供給我飯吃而她自己也要斷炊的時候,我必須學會由我來供給她的生活需要,此外,沒有其他途徑。不幸的是,我竟只從愛好出發來制定自己的計劃,瘋狂而頑固地想在音樂中尋求財運,我覺得我的腦袋室充滿了主題和歌曲,我認為只要我能善于利用,我就會立刻成為一個名家,一個當代的俄耳浦斯,我那優美的歌聲可以把全秘魯的銀子都吸引過來。對我來說,識譜的能力固然已經不錯了,重要的卻是要學會作曲。困難就是找不到教我作曲的人,只拿拉莫所著的那本《和聲學》來自學,是沒希望達到目的的,而且自從勒-麥特爾先生走了以後,在薩瓦便沒有懂和聲學的人了。

在這里,大家又要看到我這一生中不斷出現的和我的目的適得其反的事情,這些事情往往在我認為已經可以達到目的時候,卻使我走到和我的目的正相反的地方去了。汪杜爾時常和我談起關于布朗沙爾神父的事,他是教他作曲的老師,是一個具有卓越天才的有名人物,當時他在伯臧松大教堂擔任音樂指揮,現在在凡爾賽的小禮拜堂當音樂指揮。于是我便打算到伯臧松去跟布朗沙爾神父學音樂,我認為這個想法非常合理,以至還說服了媽媽,讓她也認為這是個合理的想法。于是她就以她那好鋪張的習慣給我准備起行裝來了。這樣,我的計劃是想防止她破產,是想將來能夠彌補上由于她的浪費而欠下的虧空,可是在著手執行這個計劃的時候,卻又使她花費了八百法郎,我為了防止她將來破產反而加速了她的破產。雖然這種舉動是很荒唐的,我的心中和媽媽的心中卻都充滿了幻想,我確信,我所進行的一切對她是有好處的。她則深信我所進行的一切對我是不無裨益的。

我原以為汪杜爾還在安訥西,可以求他寫一封介紹信給布朗沙爾神艾,但他已不在那里了。我所有的可做證明的東西就是汪杜爾留給我的一篇四聲部的彌撒曲,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親筆抄寫的。我就拿著這件代替介紹信的東西到伯臧松去,路過日內瓦的時候,我看望了幾位親戚,經過尼翁的時候,我去探望了父親,他和往常一樣接待了我,並且答應把我的行李寄到伯減松,因為我騎著馬,行李隨後才能到達。我終于來到了伯臧松,布朗沙爾神父很好地接待了我,答應教我音樂,並且表示願意盡量照拂我。在我們正要開始的時候,父親寄來了一封信,說我的行李在瑞士邊境的魯斯被法國關卡扣留並沒收了。這消息把我嚇壞了,我就盡量托我在伯臧松剛認識的幾個熟人打聽一下沒收的原因,因為我確信里面沒有一點違禁品,我想象不出我的行李是根據什麼理由被沒收的。最後,我知道了原因,我必須介紹一下,因為這是非常有趣的事。

我在尚貝里認識了一位上了年紀的里昂人,他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名叫杜維葉。他在攝政時代的簽證局做過事,由于賦閑便來到這里的土地登記處工作。他和上流社會人士交往過,不僅有才能,而且有學問,為人溫和有禮,他也懂得音樂,我們兩人當時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在那些粗俗不堪的人們中間,我們格外顯得親近。他和巴黎方面有一些通訊關系,常供給他一些無謂的小品文,一些曇花一現的新奇作品,這些作品也不知為什麼就傳播起來,也不知怎樣就無聲無息了,要是沒有人提起,永遠不會有人再想到它們。我曾帶他到媽媽這里來吃過幾次飯,可以說他是有意和我要好,為了博得我的歡心,他想設法使我也愛上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其實我一向就討厭這種無聊的文章,我是這一輩子也不會談這類東西的。為了不使他掃興,我只好收下這些寶貴的紙片,順手就把它們裝進衣袋里,除了找手紙用時,我再也不會想起它們來,因為這是它們唯一的用途。真不巧,這些可惡的文章有一篇丟在我只穿過兩三次的新禮服上衣的口袋里了,那身禮服是我和同事們應酬時穿的。這篇東西是讓塞尼優斯教派作家模擬拉辛的悲劇《密特里達德》里最優美的一幕而寫的一篇游戲詩文,文字索然寡味,我連十行也沒有讀,由于不慎就把它丟在衣袋里了,因而造成了我的行李被扣押的原因。關卡的官吏們把我的行李開列了一個清單,清單前面加了一篇洋洋大觀的檢驗書,檢驗書上首先斷定這個文件來自日內瓦,是准備到法國印刷和散發的,于是他們就借題發揮。對上帝和教會的敵人大加責難,對他們自己的虔誠警惕則大加頌揚,說正是由于警惕性高才制止了這個萬惡陰謀的實現。毫無疑問,他們認為我的襯衣也有異教氣味,因為他們根據這張可怕的小紙片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沒收了。由于我想不出什麼辦法,我始終也沒得到我那可憐的行李如何處理的消息。去找那些稅務機關里的官吏們時,他們向我要這個說明,那個單據,這個證明,那個記錄,手續十分複雜,簡直叫我墮入迷魂陣中,我只好干脆把行李全都不要了。我非常後悔沒有把魯斯關卡的那分檢驗書留下來,要是把它收集到准備隨同本書一並出版的資料集里,一定會顯得特別引人注意。

這項損失使我在布朗沙爾神父那里還沒學到什麼就不得不立刻返回尚貝里。看到我無論干什麼都不走運,經過全盤考慮以後,我決定一心一意地和媽媽待在一起,聽憑她的命運的支配,和她苦樂相共,也決不再為自己無能為力的將來枉費心機了。她就象我給她帶來寶貝一樣地歡迎了我,又慢慢地把我的衣物添置起來;我的不幸對她對我都是相當大的,但是差不多和事情的發生一樣快,不久我們就把它忘掉了。

這次的不幸雖然給我對音樂所抱的熱望潑了冷水,我卻始終不遺余力地在研究拉莫的那本書,由于苦心鑽研,終于對它有了理解,並且試寫了幾支小曲,成績倒還不錯,因而又增加了我的勇氣。安特勒蒙侯爵的兒子貝勒加德伯爵在奧古斯特王逝世以後就從德累斯頓回來了。他在巴黎住過很久,非常喜愛音樂,對于拉莫的音樂更是愛之若狂。他的兄弟南濟伯爵會拉小提琴,他們的妹妹拉爾杜爾伯爵夫人會唱歌。這一切便使音樂在尚貝里盛行起來。他們舉辦了一個公開的音樂會,最初曾打算請我擔任指揮,然而不久就看出我不勝任,于是另做了安排。我仍然把我作的幾支小曲拿去演奏,其中有一支合唱曲大受人們的歡迎,這當然還不能算作很成熟的作品,不過其中卻充滿著新的曲調和引人入勝的音節,人們決想不到作者就是我。這些先生們不相信我這個連樂譜還讀不好的人竟能作出相當不錯的曲子來,他們懷疑我可能是拿別人的勞動成果充當自己的。為了證明真偽,有一天早晨,南濟伯爵拿著克萊朗波的一支合唱曲來找我;他說,為了使這個曲子便于演唱,他已經給它變了調,但是由于一變調,克萊朗波寫的伴奏部分就不能演奏了,要我給它另配個伴奏低音部。我回答說,這是一件相當繁重的工作,不能馬上做到。他以為我是在尋找脫身的借口,就逼著我至少要寫一個宣敘調的低音部。我答應了,當然作得不甚好,因為我不論作什麼事,必須在毫不緊張的情況下從容不迫地去做,但這次我作的至少合乎規則,而且是當著他的面作的,這樣他就不能懷疑我不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也正因為這樣,我的那些女學生才沒退學,不過我對音樂的興趣開始有些冷淡了,因為舉行一個音樂會,人們竟沒把我放在眼里。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和約締結了,法國軍隊又越過山回來了。有許多軍官來看望媽媽。其中有奧爾良團的團長勞特萊克伯爵,後來他當了駐日內瓦的全權大使,最後成了法蘭西的元帥。媽媽把我介紹給他。他聽了媽媽說的一番話後,似乎對我很關心,向我許下了不少諾言,可是,直到他臨死的那一年,在我已不需要他的時候,他才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諾言。年輕的桑奈克太爾侯爵也在同時到達尚貝里,他的父親當時是駐都靈的大使。有一天,他在孟頓夫人家吃晚飯,正好我也在座。飯後大家談起了音樂,他非常熟悉音樂,當時《耶弗大》這個歌劇正十分流行,他便談起了這個歌劇,並叫人把譜子拿來。他提議要和我一同唱這個歌劇,使我感到十分狼狽。他打開曲譜,正碰上那段著名的二重唱:

人間,地獄,甚至天堂,

都要在主的面前戰栗。

他問我:“你願意唱幾個音部?我來唱這六個音部。”我還不習慣法國音樂中的那種急促的節奏,雖然我有時也勉強唱過幾段,但不了解一個人怎麼能夠同時唱六個音部,就是同時唱兩個音部也不行啊。在音樂中,使我最感頭痛的就是迅速地從一個音都跳到另一音部,同時眼睛還要看著整個樂譜。由于看到我當時那種推托的樣子,桑奈克太爾先生顯然懷疑我不懂音樂。也許就是為了驗證我到底會不會,他才要我把他打算獻給孟頓小姐的一支曲子記錄下來。這件事我是無法推辭的。于是他唱我記,我並沒請他重唱多少次就記下來了。然後,他把我記錄的譜子看了一遍,認為我所記的一點不差,非常准確。他因為親眼看到了我剛才為難的情況,就對這項微小的成績大加贊揚。說起來,這本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其實,我是很通音樂的;我所缺乏的只是那種一看就會的聰明勁兒,這是我在任何事情上也不行的,而在音樂方面,只有經過長期的練習才能達到這種程度。不管怎樣,難得他想的這麼周到,要在大家和我個人的心目中消除當時我所受到的那點小小的挫折,他這種盛情美意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後,在巴黎各種人家里我又遇見了他,我曾多次想向他提起這件事,向他表示我到現在仍記憶猶新。但是,他在那以後雙目失明了,我怕回憶當年那些事情會引起他的傷感,所以就沒有談。

我正在接近一個轉折點,我過去的生活開始從這里過渡到現在的生活。從那時一直保持到現在的一些友誼關系,對我說來都成為非常寶貴的了。這些友誼往往使我對那個愉快的、默默無聞的時期感到留戀,那時自稱是我的朋友的人們,都是愛我這個人而跟我交朋友,他們對我的友情純粹出于至誠,而不是出于和一個名人來往的虛榮心,也不是居心尋求更多的機會來損害他。我和老友果弗古爾的相識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盡管有人用種種手段離間我們,他卻永遠是我的好友。永遠!可惜的是,唉!他最近去世了。但是,他只是在生命終了的時候才停止了對我的友愛,我們的友誼只是由于他的去世才告結束。果弗古爾先生是世界上罕見的好人。凡是見到他的人沒有不愛他的,和他一同生活,就不能不和他結下深厚的友誼。在我一生之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比他更磊落爽朗,更和藹可親,更恬靜淡泊,顯出更多的感情和智慧,博得人們更多的信賴。不管是怎樣拘謹的人和他都會一見如故,就象相交有二十年之久那樣親密。連我這樣一個見到生人就侷促不安的人,和他初次見面也毫無不自然的感覺。他的風度,他的聲調,他的言談和他的儀表完全諧調。他的嗓音清脆、飽滿、響亮,是一種雄壯有力的優美低音,能充滿你的耳鼓,響到你的心房。沒有人能象他那樣總是那麼愉快、那麼和藹,沒有人能有他那樣的真誠樸實的風度,也沒有人能象他那樣既有純樸的才華又有高尚的修養。除此而外,他還有一顆愛人的心,而且是一顆過分多情的心。他有一種為人幫忙不大選擇對象的性格,熱心幫助朋友,更確切地說。他能幫助誰就做誰的朋友。他能滿腔熱情地辦別人的事,同時又十分巧妙地安排自己的事。果弗古爾是一個普通鍾表匠的兒子,他本人也做過鍾表匠。但是,他的風度和他的才干召喚他走向另一個社會圈子,而他不久就進入了。他和當時駐日內瓦的法國代表克洛蘇爾先生結識以後,兩人十分要好。克洛蘇爾在巴黎給他介紹了一些對他有用的朋友。他通過這些人獲得了供應瓦萊州食鹽的職務,每年可有兩萬利物兒的收入。他的運氣總算不錯了,在男人方面就到此為止,但在女人方面,則有應接不暇之勢,他不能不加以選擇,並且做到了如願以償。最稀奇、最值得敬佩的是,盡管他和各種身分的人都有交往,可是他無論到什麼地方,人們都喜愛他,都歡迎他,他從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這一輩子一直到死也沒遇到過一個仇人。幸福的人啊!他每年都要到埃克司溫泉浴場來,附近一帶的上流社會的人全聚集在那里。他和薩瓦的所有貴族都有來往,他從埃克司到尚貝里來探望貝勒加德伯爵和伯爵的父親安特勒蒙侯爵。媽媽就是在這位候爵家和他相識並將我介紹給他的。這種一面之交似乎談不上什麼友誼,其間又中斷了多年,但是在我以後要敘述的場合中我們又見面了,並且成了莫逆之交。因此,我就滿可以談談這位十分親密的朋友了;但是,即使我不是出于任何個人利害關系而追念他,對于象他這樣一個有吸引力的、得天獨厚的人。我認為,為了人類的榮譽也是應該永志不忘的。這個十分可愛的人和其他人一樣,也有自己的缺點,讀者以後可以看到;但是,他如果沒有這些缺點。說不定就不會那樣可愛了。為了能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也應該有些需要別人原諒的事情。

這個時期,我和另一個人也有過來往;這一來往一直沒有停止過,並且還不斷地以追求世俗的幸福——這種追求在一個人的心中是多麼難以混滅啊?——誘惑我。這個人就是孔濟埃先生,他是薩瓦的紳士,當時既年輕又可愛,一時高興想學音樂,更確切地說,要結識我這個教音樂的人。他除了具有藝術的天才與愛好以外,還有一種非常可親的溫柔性格,我十分看重有這種性格的人,所以不久我們就成了莫逆之交。正在我頭腦中開始滋長著的那種文學與哲學的萌芽,只要稍一培養和激勵就能完全發育起來,這時候,我在同他的交往中正遇到了這種培養和激勵。孔濟埃先生對音樂沒有多大天賦,這對我說來卻是一件好事,教課的時間完全消磨在練習音階以外的事情上了。我們吃早點,閑談,閱讀新的出版物,對音樂則只字不提。當時伏爾泰和普魯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時,我們常常談論這兩位著名人物。後者不久就登基了,當時已經部分地顯露出他日後將成為什麼樣的人;另一位,當時所受的詆毀正如現在所受到的贊美,這使我們對他的不幸深感同情,這種往往與偉大天才俱來的不幸當時仿佛專釘住他似的。普魯士皇太子年輕時很少幸福,而伏爾泰生來就象是一輩子不能享福的人。由于我們關心這兩個人,于是也關心起和他們有關的一切。我們把伏爾泰所寫的文章都讀了,一篇也沒有漏掉。我對他的作品所發生的興趣,引起我要學會用優雅的風格寫文章的願望,于是我竭力模仿這位作家文章的絢麗色彩,他的作品的優美文筆已經使我入了迷。過了不久,他的《哲學書簡》出版了。雖然這並不是他最好的著作,然而正是這些書信有力地吸引我去探求知識,這種新產生的興趣。從此就一直沒有息滅。

但是,我真正完全獻身于知識的時機尚未到來。我的性情始終還有些輕浮,那種想東奔西跑的癖好並未消失,只是一有所減少,而且這時華倫夫人的生活方式還助長了這種癖好。對于我那喜歡孤獨的性情說來,她這里可真是太亂了。每天都有一些陌生人川流不息地從各處到她這里來,我確信這些人所想的無非是各按自己的方式來欺騙她,這種情況使我日益感到住在這里真是一種苦刑。我自從在媽媽的信賴中接替了克洛德-阿奈的位置以後,我對于她的景況知道得更清楚了,那種每況愈下的情形使我感到恐慌。我曾無數次向她提出忠告,央求,懇請,發誓許願,結果一概無效。我曾跪在她的腳下,再三向她說明正在威脅著她的災難,竭力勸她緊縮開支,並提議首先從我身上開始,我向她說,在年輕的時候忍受點艱難,要比欠下很多債,到了老年陷入困境,受到債主們的逼迫強得多。她體會到我的滿腔熱誠,也和我抱有同感,她滿口答應了我,說得懇切動人。但是,只要來一個無賴漢,她便立刻都忘掉了。在千百次證明我的忠告無效以後,除了閉眼不看我無力防止的災難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呢?我既看守不住家門,只好離開這里去尼翁,日內瓦、里昂作一些短暫的旅行。這種旅行使我暫時忘卻了內心的愁苦,但同時又由于我的花費而增加了產生愁苦的根由。我可以發誓,如果我節省開支真能使媽媽得到好處的話,我是情願不花一文錢的。但是,我確實知道,我省下來的錢也要溜到那些騙子的手里去,所以我便利用她有求必應的弱點來和他們分享了。我就好象一只從屠宰場出來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塊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份。

出門旅行是不難找到借口的;單單媽媽的事也就有的是借口。她和各處都有來往,都有要接治或辦理的事,這就需要委托一個穩妥可靠的人去辦。她只願意派我去,我也正希望出門,這就不可避免地使我過著一種東奔西跑的生活。這些旅行使我得以結識一些有用的人,他們以後都成了我的良朋益友。順便提一下,有一個在里昂認識的佩里雄先生,就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說來,我很後悔沒有能繼續和他來往。至于我和好心的巴里索結識的經過,等到適當的時候再談。在格勒諾布爾,我認識了代邦夫人以及德巴爾東南謝議長的夫人,她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女人,如果我能常去拜訪她,她一定會對我發生好感的。在日內瓦,我認識了法國代表克洛蘇爾先生,他常和我談起我的母親,雖然她已經去世很久了,往事仍在他心頭索回。另外我還結識了巴里約父子,父親把我叫作他的孫兒,他是一個令人非常喜歡與之交往的人,也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可尊敬的人物之一。在共和國的動蕩期間,這兩位公民參加到互相敵對的黨派中去:兒子參加了平民黨,父親加入了政府黨。當人們于一七三七年拿起武器的時候,我正在日內瓦,親眼看到他們父子二人都全副武裝從同一幢房子里走出來,父親往市政廳方面走去,兒子則前往自己的集會地點,兩人明明知道,兩小時後一定會重新相遇,面對面站著並互相殘殺起來,這種可怕的情景留給我的印象是那樣深刻,以致我發誓:假如我恢複了公民權的話,我決不投入任何內戰,並且永遠不在國內用武力支持自由,既不用個人行動支持,也不用言論支持。我能夠證明,我曾在一個極其微妙的情況下遵守了這個誓言,這種審慎的態度,我認為是應該得到贊許的。

那時候,我還沒感到武裝起來的日內瓦在我心里激起的這初期的愛國熱情。由于一件應該由我負責的十分嚴重的事件,讀者可以看出我離這種愛國熱情還遠著呢,這個事件我當時忘了談它,現在卻不該略而不談了。

我的舅父貝納爾前幾年為領導建築他所設計的查爾斯頓城前往卡羅來納。他不久就在那里去世了。我那可憐的表兄也為效忠普魯士王而捐軀,這樣我的舅母就差不多同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這種喪夫折子的損失,使她對我這樣一個僅存的近親增加了幾分親熱。我到日內瓦去的時候便住在她家,閑來無事就翻閱舅父遺留下的書籍和文件。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著作和別人料想不到的書信。我的舅母對于這堆破爛舊書是不太重視的,我願意拿走什麼就可以拿走什麼。我只看中了兩、三本由我的外祖父貝納爾牧師批注過的書,其中有羅霍爾特的四開本的“遺著”,這本書的空白邊上寫滿了非常精湛的注解,它使我對數學產生了愛好。這本書以後就一直放在華倫夫人的藏書之中,很可惜我沒有把它保藏下來。除了這些書籍外,我還拿了五、六本手稿,唯一的一個印刷本,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萊所寫的一份文件,他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可惜性情過于好動,遭到日內瓦官員們極為殘酷的迫害,最近死在阿爾貝的城堡中,他被監禁在那里好多年了,據說是因為他曾參預了伯爾尼的陰謀事件。

這份文件是對日內瓦大而無當的築城計劃的一個相當正確的批評。該計劃已經部分地付諸實施,一些專家由于不了解議會實行這個宏偉計劃的秘密目的,曾對該計劃極力加以諷刺。米舍利先生因不贊成這個計劃,被築城委員會開除了。然而他認為,不用說自己是二百人議會中的議員,就是以公民的資格也可以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于是寫了這個文件,並且輕率地印了出來,雖然並未發行。他只印了二百份,分發給議員,此項印刷品完全被郵局根據小議會的命令扣留了。我在舅父的文件中找到了這份文件以及他的答辯書,我把這份文件與答辯書都拿走了。我作的這次旅行是在我離開土地登記處以後不久,當時我和擔任處長的果克賽里律師仍保持相當的交情。以後不久,關稅局長請我作他兒子的教父,並且請果克賽里夫人作教母。這種榮譽簡直使我暈頭轉向,我對同這位律師有了如此親近的關系感到自豪,為了要顯示自己能夠當得起這樣巨大的榮譽,我一定要裝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樣子。

由于這種想法,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把米舍利先生的印刷文件拿給他看,那的確是一份稀有的文件,很可以拿來向他證明我是屬于知道政府機密的日內瓦的名人之列。但是,由于某種難以解釋的謹慎動機,我沒有把我舅父對這份文件的答辯書拿給他,也許因為那是一份手稿,而律師先生所需要的只是印刷品。然而,他非常了解我愚蠢地交給他的那份文件的寶貴價值。從此我就沒能收回它,也沒有再見到它。後來,我深信無論再費多大力氣也要不回來了,使索性做了個人情,把他所強占的東西變成了給他的贈品。毫無疑問,他一定拿著這份十分稀奇而畢竟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的文件到都靈宮廷大肆吹噓去了,並且還一定會想盡辦法要按照這個文件可能的售價來索取一大筆錢。所幸在未來的一切不測風云之中,撒丁王圍攻日內瓦是一件可能性最小的事。可是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那麼,我由于愚蠢的虛榮心而把這個要塞的最大缺點透露給它的資格最老的敵人,這就成為一件應該永遠自責的憾事了。

我就這樣在音樂與醫藥,以及在制定種種計劃和到各處旅行之間消磨了兩三年,不斷從這件事轉向另一件事,不知道一定要干什麼。然而,我對學問也漸漸發生了愛好,常去拜訪作家,聽他們談論文學,有時自己也插上幾句,但我與其說是對書中的內容有所了解,不如說是在玩弄書上的佶屈聾牙的詞語。在我去日內瓦的時候。有時順便去探望我親愛的老友西蒙先生,由于他把他從巴耶或從哥羅米埃斯那里所得到的學術界的最新消息講給我聽。使我增高了求知的熱情。在尚貝里我也常常和一位多明我會的修士見面,他是一位物理學教授,一個很和善的教士,他的名字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常常作一些使我感到非常有趣的小試驗。有一次,我曾打算學他的辦法制造密寫墨水,我在玻璃瓶里裝了多半瓶生石灰、硫化砷和水,用寨子緊緊塞好,差不多就在同時瓶內劇烈地沸騰起來,我趕緊跑過去,想打開瓶塞,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瓶子象顆炸彈似的爆炸了,濺了我一臉。我咽了一口硫化砷和石灰的混合物,結果差一點兒要了我的命。以後,我當了六個星期的瞎子,從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實驗的原理就不能亂動手。

這個意外事件對我的健康說來可真不是時候,因為最近一個時期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壞了。我真不明白,我的體格本來很好,又沒有任何過分的嗜好,為什麼現在明顯地一天天衰弱下去。我的體格相當魁梧,胸部也很寬,我的呼吸本應是舒暢的,然而我卻經常氣短,有時覺得很憋悶,不由地就發起喘來,而且有時心跳,有時吐血;後來,我開始經常發燒,而且一直沒有痊癒過。我的內髒沒有任何毛病,又沒有作過任何有傷身體的事,為什麼在青春時期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呢?

俗話說:“創毀劍鞘”。我的情況正是這樣。我的激情給我以生命力,同時也傷害了我。或許有人問:哪些激情呢?一些不值一提的事,一些極端幼稚的事,但這些事卻使我就象是要占有海倫,或者要登上統治世界的寶座那樣激動起來。首先是關于女人的事。當我占有了一個女人的時候,我的感官雖然安定了,但我的心卻依舊不能平靜。在熾烈的肉欲的快感中,愛的需求在吞食著我。我有了一個溫情的媽媽,一個親愛的女友;但是我還需要一個情婦。于是我就將一個想象中情婦放在媽媽的位置上,為了哄騙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變換她的形象。當我擁抱著她的時候,如果我意識到躺在自己懷里的是媽媽,即使我擁抱得同樣有力,我的欲望也會息滅;雖然我為媽媽的溫存而落淚,我卻享受不到快樂。肉欲的快樂啊!這是男人命中注定的一部分嗎?唉!即使我這一生中只有一次嘗到了愛的全部歡樂,我也不相信我這個孱弱的身體能夠經受得住,我可能當場死去的。

因此,我終日受著這種沒有對象的愛情的煎熬,也許正是這種愛情才更消耗精力。想到可憐的媽媽的境遇每況愈下,想到她那種不審慎的行為不久就必然要使她徹底破產,我憂心忡仲,焦灼萬分。我那可怕的想象總是走在不幸事件的前面,不斷向我描繪出那個極可怕的不幸的情景及其後果。我預見到,我將要為窮困所迫而必須離開我已為之獻出生命、而且缺了她我就不能享受到生活樂趣的那個女人。我所以總是心神不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欲望和擔憂互相交替地侵蝕著我。

音樂對我說來是另一種激情,雖然不十分熾烈,但也同樣耗費我的精力,因為我對它也入了迷。我拚命鑽研拉莫的那些難懂的著作,雖然我的記憶力已不聽我使喚,我還是固執地加重它的負擔。為了教音樂課我不斷地東奔西跑;此外我還編寫了一大堆樂曲,時常要通宵抄寫樂譜。但是,為什麼要提到這些經常性的工作呢?在我這輕佻的頭腦中所想的一切蠢事,那些為時短暫、只占一天時光的愛好:一次旅行,一次音樂會,一頓晚餐,一次散步,讀一本小說,看一出喜劇,所有這一切無須事先考慮安排就可以享受到的快樂或辦得到的事情,對我說來都同樣可以成為十分強烈的激情,當它們變得熱烈可笑的時候,都能把我折騰得夠嗆。克利弗蘭的虛構的不幸,(我曾瘋狂地閱讀《克利弗蘭》一書,而且屢次中斷、又屢次拾起來,)我敢說,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叫我難過。

有一個曾在俄國彼得大帝的宮廷里做過事的名叫巴格萊的日內瓦人,他是我見過的最無恥最荒唐的人。他經常裝著一腦袋和他一樣荒唐的計劃,他把百萬巨款說得易如反掌,而一無所有他也毫不在意。他有件糾紛要在元老院解決,所以到尚貝里來了,一來就把媽媽籠絡住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慷慨地給媽媽拿出了他那許多一本萬利的寶貴計劃,而把媽媽僅有的那點銀幣一塊一塊地騙走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他也看得出來;對于我這樣的人,看出我的心意當然是不難的。他不惜用種種卑鄙手段來巴結我。他會走幾步棋,便提議教我下棋。我幾乎是迫不得已才試了一試;剛剛學會了一點走法,我的進步就非常之快,第一局快完時,我就用他開始時讓我的堡壘將了他的軍。只這一下,我就變成了棋迷。我買棋盤棋子,買加拉布來的棋譜,一個人關在屋子里再也不出門了。我日日夜夜進行鑽研,努力把所有的布局都記在心里,不管好歹一個勁兒往腦子里裝,自己跟自己片刻不停、沒完沒了地下起棋來。經過兩三個月的苦練和不可想象的努力,我就到咖啡館去了。那時我面黃肌瘦,差不多象一個傻子。我要試一試手,就和巴格萊先生再殺一場;第一盤我輸了,第二盤我又輸了,一直輸到二十盤;我腦袋里的那些走法全亂套了,我的想象力也完全遲鈍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在云霧中一樣。每逢我拿起菲里多爾或斯達馬的棋譜,練習和研究各種布局時,結果還是和上次一樣:由于極度疲勞而造成的精力衰竭,我的棋下得比以前更糟了。而且,就是我把棋暫時放下一個時期或者努力繼續鑽研,也總是和那第一次下棋一樣,一點進步也沒有。我的程度,始終是第一次下棋終局時那個程度。我就是再練習千百年,也不過是拿堡壘將巴格萊的軍的水平而已,其他一點進展也不會有。大家一定會說,這個時間消磨得真好!不錯!我的確用去了不少時間。我只是到了精力實在難以繼續的時候,才放下了這最初的嘗試。我從房間里出來時,簡直象個從墓穴里出來的人,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們不難想見,象我這樣氣質的一個人,而且是在青年時期,要想保持健康確實是困難的啊!

身體的衰弱,也影響了我的情緒,使我那好作奇思異想的熱情冷淡了一些。由于感到體力衰退,我變得比較安定了,一心只想旅行的熱望也有所減低。我比以前喜歡呆在家里了,我感到的不是煩惱,而是憂郁。病態的敏感代替了激情,沮喪變成了悲傷;我時常無緣無故地歎息落淚,我覺得還沒享受到人生的樂趣,生命就要逝去。想到我那可憐的媽媽行將陷入破產的淒慘境地,我心中十分難過;我敢說,我唯一悲傷的,就是我要離開她,使她處于一種淒涼的境地。最後,我完全病倒了。她用遠勝過母親對兒女的心腸來照料我,這對她本人說來,倒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不僅使她不再去關心她那各式各樣的計劃,同時還可以避開那些給她亂出主意的人。如果死亡在那時來臨的話,那該是多麼甜蜜呀!雖說我沒享受到多少人生的幸福,但我也沒有遭遇到多少人生的不幸。我那恬靜的靈魂,可以在尚未痛感人間的不公正之前安然離去,這種不公正使生與死都受到了毒害。我堪以自慰的是,在我的同命者身上還保持著我的存在,這也就是雖死猶生啊。如果我對她的命運沒有什麼憂慮的話,我死的時候就會象安然入睡一樣;而且這些憂慮的本身又由于有一個溫柔多情的對象,痛苦也就減輕了。我常對她說:“你是我整個身心的保護者,你要讓我感到幸福啊。”有兩三次,在我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夜里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有病的身子摸到她的房里,向她提出一些勸告,這些勸告,我敢說,都是非常正確和明智的,而最突出的一點還是我對她的命運的關切。眼淚好象是我的營養品和藥物,我坐在她身邊的床沿上,握著她的雙手,和她一同灑下的眼淚,使我的精神又恢複起來了。這種夜間談話有時長達幾小時,當我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我覺得比去的時候好了許多。她對我許下的諾言,給我的希望,使我感到欣慰,一切煩惱都消失了,于是我就懷著聽憑上帝安排的甯靜心情安然地入睡了。假如我在這個時候死去,我是不會感到死亡是多麼痛苦的。上帝呀,我這一生經曆了多少人間恨事,經曆了使我生活動蕩不安的多少風暴,以致生命對我說來簡直成了一種負擔,但願結束這一切的死亡來臨的時候,它會象當年一樣,不會讓我感到更大的痛苦吧!

由于她的百般照顧、細心看護和令人難以置信的關懷,她終于把我救活了,而且,的確也只有她能夠這樣做。我不太相信醫生們的醫療,卻非常相信一個摯友的照顧:同我們的幸福休戚相關的事情總是要比任何其他事情做得更好些。如果說生活中真有一種快樂的感覺,那一定是我們現在所感到的兩人相依為命的那種感覺。我們相互間的愛戀並未因此而日益增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們這種極質樸的愛戀中,卻產生了一種令人說不出來的更親密、更動人心弦的關系。我完全成了她的作品,完全變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生身母親還親。我們不知不覺地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我們的生命也仿佛糅合在一起了,我們不僅感到誰都需要誰,而且還覺得只要兩人在一起就什麼都滿足了。我們已經習慣于不再考慮我們身外的一切事物,而把我們的幸福和一切願望完全寄托在兩人的互相占有中。我們的這種占有可能是人世上絕無僅有的占有;這不是我前面說過的那種一般愛情上的占有,而是某種更本質的占有,它不是基于情欲、性、年齡、容貌,而是基于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絕不能喪失的那一切。

這一如此可貴的轉折,為什麼沒有為她和我的此後余生帶來長久的幸福呢?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深信這一點,我對此感到寬慰。這也決不是她的過錯,至少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事情注定了:人的不可制服的本性又占了上風。不過,那不幸的結局也不是一下子發生的。感謝上天的安排,曾有過一個間隔期間:短暫而寶貴的間隔期間啊!它不是由于我的過錯而終止的,我也不能怪自己沒有很好地加以利用。

雖然我的大病痊癒了,但精力並未複原,我的胸部還在發疼,余留的微燒始終未退,一直軟弱無力。我只想在我所喜愛的女人身邊度我的余生,使她永不放棄她所下的決心,叫她知道幸福生活的真正所在,並盡我的力量使她成為幸福的人,除此以外,我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但是我不僅認為而且也感覺到在一所陰暗淒涼的房子里,兩人寂寞無聊地終日對坐,最後也會感到愁悶的。改變這種狀況的機會不用找,自已就來了。媽媽認為我應該喝牛奶,並且要我到鄉下去喝。我表示,只要她和我一塊兒去,我就同意。這一要求她馬上就答應了,問題只在于選擇什麼地點。郊外的那個園子談不上真正的鄉下,四周又有別人家的房子和花園,沒有一點兒可作鄉居之所的吸引力。再說,自從阿奈去世以後,為了節約,我們已經不要這個園子了,我們也無心去照顧園中的植物。由于我們還有許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放棄這樣一個簡陋的地方,並不使我們感到惋惜。

現在,我趁她對城市生活發生厭倦的時機,建議她索性離開城市,搬到幽靜的地方去住,在那里找一所離城較遠的小房子,使那些討厭鬼再也找不到我們。如果她這樣做了的話,則由她的守護天使和我的守護天使啟示給我的這個主意,很可能使我們一直到死過著幸福安靜的生活。然而,這並不是我們注定要享的福分。媽媽過慣了豪華生活,她注定要遭受的窮困和不幸帶來的種種痛苦,使她不致過分留戀人生。至于我,這個各種災難的犧牲品,注定要留在社會上,以便有一天能給任何熱愛公眾幸福,熱愛正義,不靠同伙支持,不靠黨派庇護,單憑自己的正直而敢于公開向人類說真話的人做個榜樣。

一種不幸的顧慮把她抱住了。她怕得罪房主人,不敢離開她那所破房子。她對我說:“你的隱居計劃非常好,也很合我的心意,不過,過隱居生活也需要錢呀,放棄我這所監牢般的房子,就有失去飯碗的危險,當我們在樹林里找不到飯吃的時候,還得到城里來找。為了避免這種麻煩,我們最好不要完全離開城市。我們就繼續給聖勞朗伯爵那點房租吧!這樣他就不致停止我的年金。我們要設法找所小房子,它離城的距離可以使你享受生活的安靜,又在必要時可以隨時回城里來。”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找了一些時候,我們就決定居住在沙爾麥特村屬于孔濟埃先生的一段土地上;這個地方就在尚貝里旁邊,但是很僻靜,仿佛離城有百里之遙。在兩座相當高的山丘之間,有一個南北向的小山谷,山谷底部的亂石和灌木叢中有一道溪水,沿著這個山谷,在半山腰間疏疏落落地座落著幾所房子,任何一個喜歡在比較偏僻比較荒野的地方過隱居生活的人,對這里都會非常滿意。我們看了兩三處房子,最後選擇了最漂亮的一所,這所房子的所有人是一位正在服役的貴族,名叫諾厄萊。房子很適于居住。前面是一座高合式的花園,上面是一片葡萄園。下面是果樹,對面是一個小小的栗樹林,不遠的地方還有一處泉水;再上一些,山上有作牧場用的草地,總之,對我們所要建立田園生活必要的一切應有盡有。據我記憶所及,我們大概是在一七三六年的夏末住到那里去的。我們第一夜在那里睡下的時候,我真是快活極了。我擁抱著這位可愛的女友,欣喜若狂,激動得睜著淚汪汪的雙眼對她說道:“哦,媽媽,這真是幸福和純潔的住所啊。我們要是在這里找不到幸福和純潔,那就別到其他地方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