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許玄之賺出重囚牢

豔女風流第一,秀才慕色無雙。分明一本比西廂,點綴許多情狀。歡喜冤家小說,堪為風月文章。消愁解悶笑人腸,莫比汪宣欲傷。

且說揚州府儀真縣一個秀才,姓許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歲,父母棄世多年,室內尚無佳麗。這許玄涉獵書史,揮吐云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風月張韓,文章班馬。

一日,秀才往郊外閑行,偶遇一班少婦在樓頭歡笑。許玄抬起頭來一看,一個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見了許玄,都避進去了,許玄道:“好麗人也。可惜我許玄十分知趣,尚無一個得意人。見他那樓上有這許多嬌豔,何不分一個與我。”心中怏怏,若有所失。走回書館,情思不堪。賦詩一首,開解悶懷:

樓頭瞥見幾嬌娘,不覺歸來意欲狂。

為惜桃花飛面急,難禁蝶翅舞春忙。

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

笑語多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次早,又去久候。樓窗緊閉,並無一個影兒。心下好悶,一步步走將回來。踱到自己後園門首,猛然抬頭一看,見對門樓上有一個絕色的女子,年紀像二十多歲光景。看他眉細而長,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似露旋荷蓋。許玄見了,吃著一驚,想道:“這是我近鄰施家。久聞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標致,果信其然。”走近樓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聲,竟自去了。許玄想道:“這相思害殺我了,也罷,他之樓與我花樓側窗緊對,不免將書箱著人移上樓去,早晚之間,再能相見。或者姻緣有分,亦未可知。”登時進了書房,將一應文房四寶,床帳衣服,隨身動用之物,俱移上花樓。他便開了樓窗,焚香讀書,一心等待施家女子。

正是:

人間良夜靜不靜,天上美人來不來。

且說這施家女子,他父親在日是個大大鹽商。祖籍徽州,因往揚州支鹽,隨居于此。父親亡過多年,只有母親在堂,年已二十一歲了。說來親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

生他之時,母親夢芙蓉滿院,因此取名喚作蓉娘。自小請師習學,無書不讀,極其聰明。女工針黹,是他本等;吟詩作賦,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嬌豔,性格風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間凡品。常常開了樓窗,偷看許家園內花卉。看此春事闌珊,綠肥紅瘦,蓉娘歎曰:“正是有文遣俗,無計留春。”遂將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詩》兒:

每逢時節恨飄蓬,准擬今春樂事濃。

楊柳樓頭歌舞月,杏花村里酒旗風。

獨憐黃鳥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無主愷,樹頭樹底覓殘紅。

集了這首詩後,竟不上樓來了。許玄見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時。誰想許玄高高興興移上樓來,指望見他一面,誰知絕無影響,大失所望。無計排遣,翻著一篇《暮春》詞讀曰:春暮矣,人逐馬忙,序隨馬去。桃貪結子,莫恨曉風。柳已成蔭,更憐殘月。綠暗紅稀,正是困人時候。日長意懶,還同送遣心魂。選遍柳腰,分明妒嫉。

聽殘鳥語,大半催耕。百丈游絲,能系柔腸幾許。一壺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才減一月佳期。昨日清明,婦乞書窗之水。明朝谷雨,僧申龍井之茶。掃墓北邙,梨花白晝。送君南浦,江水綠波。

人應無計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來花去,自然怨落。

鄰家鶯老鴦嬌,畢竟倩誰作主。花無意緒,馬有精神,芍藥重開,還須來歲。辛夷初種,望到今年。池館豪華,不管韶光已過。黎鋤消息,依然東作方興。縱然明歲再來,何似今年暮去。

看罷,稱賞不已,不覺困倦起來。適逢童子進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瑤琴,置于幾上焚起香來。他道:“借此瑤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轉轉之悶。成都桃而紅歌冉,清徵流而玄鶴舞。

焦桐喻意,響玉傳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懸鏡,便彈一曲《漢宮秋》,其曲未終,只見施家樓上窗兒呀的一聲,露出了嬌滴滴的兩個美人,正是蓉娘聽得琴聲清亮,與侍女秋鴻同上樓來,開窗面看。見是許生操琴,他也不避。許生見了,心上一時里歡喜起來,將指上又換了《陽春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那蓉娘聽得琴中之意,一時間遂起文君之興,引動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飛過琴邊。只聽得一聲“老娘娘請小姐哩。”蓉娘把許生看了一眼,進樓去了。這許玄見他去了,掛起冰弦,心中歡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離,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這女子十分有意,此時樓窗尚開,必然還上樓來,待我再等他一等。”

只見一個小使,拿了一個封筒走上樓來道:“相公,有人請你。”

許生不知是誰,拆開封,往燈前一看,是一首詩道:鄰家年少鼓冰弦,漫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與燈前。

看罷,驚道:“是誰人送來的?”小使道:“施家秋鴻姐在下邊等相公說話。”許生聽說,飛也似搶下樓來。見一豔婢,立于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話。”只見一女子,身穿麗服,兩鬢堆鴉。拂翠雙眉,櫻唇半露,輕移蓮步,近前萬福。驚得許生忙還大喏,心下便想:“何一旦見愛如此,莫非鬼迷。”將信將疑道:“小生何幸,蒙愛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請登樓試與言之。”分付秋鴻:“你且回去,親娘若問,道已睡多時了。”許生恭敬如賓,同上樓來,分賓主坐下。蓉娘道:“適聞君子琴中之意,便懷陌上之情。特來見君,以為百年之約,願勿以為異疑。”許生謝曰:“小生才非子建,貌非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問曰:“君子青春幾何?”許生曰:“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未時所生。請問芳卿,妙齡幾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歲,八月二十五日未時所生。今見君子,誠宿世良緣也。”許生上前,一把抱定。兩下里:

云猶雨膩,蝶舞蜂狂。一個愛傾城顏色,一個愛貫世文章。一個風情蘊藉,一個雨意徜徉。一個攘花課蜜,一個竊玉偷香。一個身兒瘦怯,一個性子溫良。須臾,雨散高唐,云歸楚岫。作詩一律曰:

漫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蜜方知鳳得鸞。

自訝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兩眉攢。

三生已訂今宵誓,免使終身恨百年。

聯詩已畢,生顧蓉娘曰:“今宵歡會,事出非常,恐見難別易。相思斷腸。幸勿見棄,早葉宮商。”蓉娘曰:“我母親為人偏僻,錯我良緣。今日幸逢君子,以終百年。恐君視為容易,使妾有白頭之歎。”不覺樓頭五鼓。蓉娘拔下金鳳釵一只,遂提筆書《西江怨》一首:

至寶砂中煉出,良工手里熔成。

芳姿美色價非輕,付與君家為證。

可惜紅顏有限,休教白首無憑。

思人睹物重傷情,杜字流紅春病。

書罷,將釵付與許生。遂曰:“此釵之金,乃鄱陽披砂而作。得狼目荒夜雨而方奇,斷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從革之機。是櫟陽之瑞雨,非大冶之妖。仗此良媒,萬勿虛視。”許生亦從袖里取扇上玉魚墜一個,亦援筆而書,調曰《鷓鴣天》:著忽尋春路徑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處人將別,樂音濃時怨又基。

觀玉秀光實稀奇,采磨溫潤沒瑕疵。

洪鱗不是池中物,把與嫦娥好執持。

書罷,將墜付與蓉娘,生曰:“此墜之玉,比德于君子,刻名于美人。垂棘之壁,連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報錦璘之見贈,曾擊珠絲之並沉。胡綜知如意以壓氣,溫嬌下鏡台以納婿。藍田種之以致娶,昆岡得之以遇君。潤水以茂,輝山更新。萬鎰之價,五都之尊。爾須待價而關順,不可無故而去身。顧後早見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戀不舍,遂焚香告天,設詞曰:天須鑒奴與郎:

今宵會合信非常,莫使長娛歌昭陽。

漫學乘車醉壺漿,仰視百鳥必雙翔。

時見二鴉禦一梁,滿堂如春焚暖香。

須遠荀實之神傷,無以冰炭置我觴。

兩下相思孰主張,乞巧為員貴利方。

歸夢不離合歡床,高燒銀燭照紅妝。

天孫為綺云錦裳,永卻匹配六月霜。

驚回仙夢鶯過牆,甯使不受處女筐。

水心似鐵休關防,金兮與玉堅且剛。

勿使失手碎鴛鴦,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時移手以相將,夫妻地久與天長。

許玄以不娶為誓,蓉娘以不嫁為盟。敢有不如此約,則骨分尸解,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綢繆,忽然一聲響亮,許玄一驚醒來,卻是一夢。且驚且喜,走起身來,總然有聲。把燈往床邊一照,拾起一看,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大為驚異道:“此夢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墜,而扇上則無見矣。”便道:“此必兩相神合,是蓉娘魂至于此,且待明早,觀其動靜。”便是:

春興悠悠不可當,夜來夢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云中降,五鳳金釵袖里藏。

漫想嬌燒傾國色,轉成愁苦擾人腸。

今宵已做巫山夢,明晚還祈會楚襄。

直至四更,才方就枕。次早起來看了鳳釵,坐立不安,如有所失。只聽腳步響,說本縣太爺有一急事請相公等著說話。許玄即忙梳洗,將金釵帶在袖中往縣中去了。

且說蓉娘一夢醒來,好生驚異,說:“日里果然情動,為何就做此一夢。”十分駭然。天明起來,又忻忻欲睡。題詩一首:

芭蕉葉底踏冰壺,團扇羞描彩鳳圖。

金縷有衣藏寶鴨,青鸞無信遇神巫。

愁索九曲腸應斷,淚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風情誰著述,懨懨如醉情人扶。

吟罷,忙喚秋鴻:“我身子為何不快,可打點我睡也。”秋鴻忙去整被,枕側忽見白玉魚墜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魚從何而來?”蓉娘一見,忙取向袖中藏了。隨覓金釵,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夢里姻緣,這般靈感。曾記拈香設誓:兩無嫁娶。”急往樓窗一看,見書樓緊閉,不知何故,上床睡了。

秋鴻自幼隨蓉娘讀書,心下極其聰明,況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與我計議。方才見了玉魚,忙忙袖了,況又精神恍餾,短歎長籲,未識是何意思。待我靜里觀之,便知其意。只見蓉娘上床,欲睡不甯,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展轉無睡,甚無思緒,不若起來梳洗,以觀許生動靜,再作理會。”須臾至樓前,尚爾如前。歸房取筆而題:

方對菱花試曉妝,彩云何處阻襄王。

石鱗有夢空留語,青鳥無書枉斷腸。

斗帳色舍腥血潤,薄羅香沁藕花涼。

幾回不信丟開去,又失金釵折鳳凰。

吟罷,懨懨而坐。秋鴻探其光景,雖不能盡知其情,亦能少識其意。道曰:“小姐,今日為何神思困倦,針黹不提,茶飯懶吃,莫非為陽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識破,不免對他說明。”道:“秋鴻,昨晚聽琴,果然有感。夜來一夢,實是蹊蹺。別樣不須講了,夢他贈我玉魚,答以金釵。金釵果失,其玉魚在枕,何其靈異!為此精神頓減,情思懨懨。”秋鴻說:“小姐,這是你天定姻緣了。我看許相公,人才雙美,與小姐門戶相當。兩下芳年,一雙孤寡。極早自做主意,嫁了這個丈夫。拖帶秋鴻,也落好處。若憑老母簡擇,明日你錯配了對頭,嫁個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說:“我夢中與他立誓,約為夫婦了。”秋鴻說:“不若待秋鴻竟造南園,見了許生,將玉魚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說:“覺得造次了些。”秋鴻說:“夢中奇異,實是非常,不為造次。”

蓉娘說:“他書窗閉上的,大分不在。”秋鴻說:“我竟到花園探聽便了。”付與玉魚,悄地往園里走進。

恰好許玄已進園來,見了秋鴻,一看正是夢中豔婢。慌忙施禮道:“何事而來?”說:“有話相商,乞于密處。”許生竟同秋鴻至假山石上極密之處坐下,秋鴻取出玉魚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墜乎?”許生一見,道:“好奇。”隨往袖中取出金釵與看:“此釵是小姐之釵乎?”秋鴻道:“實是奇事。

我小姐做此一夢,情思懨懨,又失金釵一股,未知果在相公處否,特著我來探取。”許生曰:“我今央媒說合如何?”秋鴻道:“我主母前番論及相公親事,嫌你年紀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說也枉然。”許玄呀了一聲,“既是如此,則無望矣。”

秋鴻曰:“我在小姐跟前攛掇他來就你,你將何物謝我?”

許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來謝你。”秋鴻說:“只怕你沒分身處。”許玄說:“小姐未必肯來,不若晚間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與小姐一會。”秋鴻說:“我家晚間前後門一齊上鎖,雖插翅亦不能飛,怎生去得!我小姐為人爽快,說個明白,況夢中已自會過,自然肯來。須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見。夜了,又要鎖門。”許生說:“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

秋鴻說:“須尋個所在相會便好。”生曰:“你來看,牡丹亭下芍藥中,天然一個臥榻,好不有趣得緊。”秋鴻說:“果然好個所在。”許玄見他嬌豔,一見便留意了,因答話良久,不好為得。到這個所在,那里就肯放他,便道:“難得小娘子到這個寂靜所在,望乞開恩。”鴻曰:“我是媒人,豈可如此。”

許玄說:“豈不聞含花女做媒,自身難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鴻自知難免,況見生青春標致,已自動火,許生恣意云雨起來,十分通泰。許玄問曰:“小娘子,花心被誰折取?”秋鴻道:“奴今年二十歲了,家主在日,便被他偷上了。”許生初時道他是個女子,輕抽淺送,見他說出真情,便道是個知趣的婦人了,著實盡情。秋鴻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許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謝媒了。”秋鴻說道:

“謝倒謝我幾次方好。”許生說:“若得小姐嫁我時,你是家常飯了,不時要用的。”說得高興,盡力完事。許生袖中取出白紙拭淨,與他整好了亂鬢,扯齊衣服,送出園門。

不須幾步,便到家中。見了小姐道:“事果異常,金釵一股,許相公要緊的帶在袖中。他要央媒說合,我將嫌他年小之事一說,他便不樂起來,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會。我說晚上前後門上鎖,插翅也難飛。他便無計可施,便要寫書求小姐到他園中一會,有許多心事要與小姐面談。我說不必寫書,我去面達至情,強也要強小姐一會。我已許下,小姐沒奈何,姻緣大事,不可錯了。”蓉娘說:“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鴻說:“真姬守節,快女憐才,兩者俱賢,各從其志。況與他夢中又會過了,這是一生之事,豈可錯了。”蓉娘說:“恐有路人看見。”秋鴻說:“這樣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園里常時去看他花木,是個熟路,只當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難處。”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說,只得應允。把玉魚帶在身邊,去換過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豔,專待天色薄暮,方好過來。

且說許玄因與秋鴻一番情事,身子困倦,上床一睡,醒來天色傍晚,慌忙整衣,走到園中,把園門大開,癡癡而等。只見秋鴻在門首一望,即忙複轉去了。不移時,與小姐走了過來。

許玄近前施禮,蓉娘答禮,同至秋鴻的樂處坐下。秋鴻道:“我去去便來。”許玄道:“多蒙小姐辱愛,使小生感激無地。

但夢中奇遇,蒙賜金釵,事屬奇異,況夢中已與小姐訂百年之約,此事小姐曾夢否?”蓉娘曰:“夢里曾聯詩句,兄可記得乎?”許玄將鄰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將漫說佳期自古難,並後兩下聯句,每首讀了一遍。蓉娘笑曰:“實是奇緣了。”不期天色黑將下來,許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歡會。蓉娘初時推拒,被許生用強,扯下小衣不能護持。早已蝶上花枝矣。

蓉娘年紀大了,情事已清。況夢中已曾嘗過滋味,竟不嬌啼,甚為得趣。初雖道履艱難,後已輕車熟路。津津水流出花間,籲籲的氣從口出。管不得鬢亂釵橫,恣意兒鸞顛鳳倒。須臾,一陣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間矣。兩下云停雨住,許生將白績帕拭干收袖中,忙與蓉娘相期後會。只見秋鴻至,速呼:“快去,主母請你講話。”蓉娘整衣忙走,顧許生曰:“明日著秋鴻與你說話。”竟自去了。許玄送出園門,十分大快,竟上書樓。

燭光已具,將白績燈下一看,得膏紅潤護若寶珍。遂藏笥中,遂口言一律:

夜來頻結蕊珠花,夢入巫山集彩霞。

愛月素娥鸞已跨,迎風蕭史鳳堪誇。

牡丹亭接藍橋路,芍藥欄通牛斗槎。

自喜玉魚今得水,不須寫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間,只見秋鴻走上書樓,見生喜慰曰:“好謝媒了。”許玄笑曰:“無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鴻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道:“小姐歸去與我計議,此間樓窗緊對,只離得一丈,上下之間,須得兩株木植安定,上邊鋪一木板,可達我樓。到了那邊,把木板安放我家樓上。

待天未明,依計而過,可得長久歡娛,你道好麼?”許笑道:“好計,好計。”道:“想此便是藍橋路了。”隨後往樓上一看,見有板木許多,皆造屋所余之物,指謂秋鴻曰:“偷花之物盡多,且小姐房中還有女使否?”秋鴻曰:“雖有幾人,晚間都不在房中歇的。況且樓前面,便是小姐臥樓,不往樓下經過,愁他怎麼。”許玄見說,喜不自勝,起身閉上樓門道:“今日致誠謝媒了。”把秋鴻捧過臉兒親嘴,秋鴻笑道:“人間樂事都被你占了。”脫衣相就,便自分其股,以牝就之,任生所為,生細看秋鴻,淡妝弱能,香乳纖腰,粉頸朱唇,春灣雪殷,事事可人,無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翹楚。一時魄蕩魂迷,盡情而弄。秋鴻已丟要去,許玄放起,見他含笑,倩即整鬢,態有余妍,十分可意。道:“晚間之約仗你玉成。”秋鴻首肯,開門送至園外,方自上樓。細想其情,得意之極。

不覺樓頭鼓響,寺里鍾鳴,正是人約黃昏之際。許玄把木頭兒放于窗檻之上,一步步推將過去。那邊秋鴻早把手來接了,放得停停當當。又取一株,依法而行。把兩塊板架于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來,如趟平地。三腳兩步,走過了樓。即忙把板木取了過來,閉了樓窗。許玄感秋鴻為他著力,黑地捧住要和他云雨。秋鴻說:“此時還有這樣工夫!還不早去。”

一把扯了許玄,竟至前樓。見蓉娘在于燈前,身穿異彩豔服向爐內添香。生近前見禮,二人坐下,秋鴻擺上一桌酒肴道:“夫妻二人吃個合巹杯兒。”蓉娘顧秋鴻曰:“母親睡未?”道:

“睡久了。”蓉娘說:“此身既已與君,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況夢中之誓已自分明,不必言矣。但老母執滯不通,萬一私許他人,只可以死謝君耳。”許亦曰:“但願魚水百年。忽然言及令堂處,待我今秋倘圖得個僥幸,自然充當。倘落孫山之外,亦當再處,決不有負初心。望毋多慮。”蓉娘曰:“昨日早閑,樓室緊閉,我往窺二次,皆然。你何事不開?”許玄曰:“昨日因縣尊相喚去見他,談了一會,所以不在那。”“知縣請你做什麼?”許玄曰:“宗師發牌科考,承縣尊意思,將我名字造冊送府,不須縣考,故此喚我面請,做個情兒。”蓉娘曰:

“或者他取入簾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親座主了。”許玄說:“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將次起身了。”閑話之間,不覺二鼓。秋鴻道:“你二人睡罷,夜好短哩。”二人抽身脫衣就枕。許玄抱了蓉娘,金蓮半啟,玉體全偎,星眼乜斜,嬌言低喚,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魄矣。事闌就枕直至雞鳴,兩人才醒。生再求會。蓉娘曰:“但得情長,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貪淫,但無此不足以取真愛耳。”陽台重繞,愈覺情濃。如魚水歡娛,無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謝蓉娘:

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

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欲醇。

一刻千金真望外,風流反自愧東君。

正吟詩方完,秋鴻起來開了房門,走至床邊道:“好去矣。”許玄與蓉娘作別,抽身披衣而起。秋鴻引到後樓,許玄椅上坐正,悄悄開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過去了。”許玄立起身來,去把秋鴻下邊一摸,卻是單裙,正好湊趣。推在椅上便聳,秋鴻說:“弄了一夜,還不厭哩。”許生說:“終不然教你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興趣不能狀,情逸嬌聲,大張旗鼓,狠戰一番,方才住手。

許玄曰:“乖乖,我實然喜你貌美,而騷趣勃然,自令人三戰三北矣。”秋鴻曰:“這一番真被你弄得暢快。”推起許玄,將裙幅拭淨道:“過去。”許玄掇過椅來,立將上去。往上幾步,到了自樓。扯過木板,兩下關窗,從此無夜不會,真好快活。

其年開科取土,許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師道:“試取了科舉。”他日閑擬題作文,夜閑仍舊如此。自古說得好:

爽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

直到七月甘五,這五更之時,許玄完事,正走過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好有幾個抬材的一眾人往巷里走過,分明看見許玄,道:“是個賊了,拿他下來。”就把抬材長扛木往上一聳,那許玄一閃,跌將下來,恰好跌在眾人身上。身子卻不跌壞,吃了一驚,反把眾人大罵,那些抬材的俱是無賴小人,把他罵怎不生氣的。大家將許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賊倒罵我們,送他到官去。”許玄道:“我是秀才,不可胡做。”

眾人說:“若是秀才,一發不可輕放,久後反受其害。律上說得好,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竊。不要管他,竟扭去見官便是。”不由分說,一齊扯了,竟至縣前。

天已明了,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這官第一個貪贓,又要撇清,見一眾人跪下稟道:“小人在巷中,只見這個人在人家樓室口搭橋走過,非奸即盜,送來老爺做主。”那官道:“什麼時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什麼人家?”內中一個說:“施鹽商家里。”官想道,若為盜,失主還未知情。若是奸,這還是小事。又道,倘是強奸,也該重罪了。至于因奸致死也未可知。分付禁子,發入重囚牢內,監下,待施家人來,審得明白,方可定罪。許玄欲說真情,又不忍蓉娘出丑,若說出是生員,又恐前程干系,算來便不得一時放他,只得隱忍不言,隨他入了牢內不題。

且說秋鴻一見,即便報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說了一遍。道:“縣前去了怎麼好?”蓉娘驚得魂飛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秋鴻怎麼好?”秋鴻說道:

“我聞知縣官是許相公好友。”蓉娘說:“四川聘去了。”秋鴻道:“不知什麼官府手里,算來也沒什大事。”蓉娘說:“自然沒大事,這些人曉得他到我家來做什麼,畢竟知是奸情,這丑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秋鴻說:“許家此時決無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竟到窗口一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進來,閉了樓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還在窗口,方才取得進來。”蓉娘說:“天已明了,你可到他家中尋一個老成家人,與他說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樣了。”秋鴻把頭發掠了幾掠,往樓下開了後門的鎖,竟往許家園來。

門尚閉住,叩了兩下,園公開門,“為何來得恁早?”秋鴻道:“你家有得力管家,喚一個出來,與他講話。”園公急忙進去。走出一個家人道:“小娘子有何見諭?”秋鴻把此事一一訴知。家人大驚道:“知道了,你去,我打聽了來回你話。”那人竟進到內邊,取了些銀子,帶在身邊,又同了幾個僮仆往縣前去了。秋鴻與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聽。秋鴻緊緊的站在自己後門首,望著回音。只見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鴻忙走去道:“怎麼了?”那人說:“相公拜上你們,不須記念,只因縣官不在,撞著二衙署印,竟禁獄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來的,竟等你家去認了,要坐著強奸罪名審問。想夜深無故人人家,非奸即盜。我相公聞知此事,只要你家一個人竟往本官處投,明說門不曾開,並不失物,便可釋放。不然前程干系,就是賊名也是難的,說不得圖出頭日了,罷了不成。”家人說完了話,又道:“縣門前沸沸洋洋,都說施家女子二十多歲,不與他個丈夫,以致與許秀才通奸。人人如此說,只怕便是家投說是賊,人也不信,怎麼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與我相公兩下情投意合,原約百年夫婦,當官認了和奸,求他判為夫妻,倒是因禍致福,何苦如此賊頭狗腦。這一番過是人曉得了,難道還行得這般之事。依我說,倒是十分上計。”只見里面一個小使,挑了一付盒兒道:“我送飯與相公,快同你去。”那人竟去了。

秋鴻把這事一五一一都說與蓉娘知道。蓉娘哭罷想,想罷哭,兩眼紅腫,又怕母親知道,幾番要去尋死。秋鴻勸蓉娘:“怎麼倒要干這短見,反害了許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認,許相公又不得歸結,官也要差人來拘人去問。那時一發不便,免不過要去承認。第二來遲延著,那官萬一取往南京貢院,做了外簾,把許相公誤了他三年不打緊,他悶也悶死了。”

蓉娘說:“我已自想過,不去認,一發不是了。去認時,教我怎生出頭露面。”秋鴻說:“小姐,你寫了一紙呈狀。秋鴻認做小姐,與你救出許相公可好麼?”蓉娘見說:“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鴻說:“事不宜遲,決要在今日做的。

我去換了衣服,小姐快寫起來。”蓉娘取了紙筆,寫道:

訴為開息事:賤妾施氏,年二十一歲,系本縣鹽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節屆清明。終步南園,見桃紅似錦,綠柳如絲。鴛鴦效交頸之歡,蝴蝶舞翩遷之樂。梁間燕子對呢喃,枝上流鶯雙目見睆。嗟歎物興無窮,邏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誦標梅之句。每想織女,一年一度得相逢。

自恨奴身,二十一年無匹配。轉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采花衢。偶遇驚心,妾相低問。乃書生托以姓名。

見其唇紅齒白,目秀眉清。貌果清奇,將來必達。願托百年,遂成一笑。成親于牡丹亭下,遮羞于芍藥叢中。祈結偕老之歡,反遭難別之歎。禍因今早捉夫送台,身居綴細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訴。明月;尚有盈虧,江河豈無清濁。姜女初配范郎,藉柳楊而作證。韓氏始嫁于佑,憑紅葉以為媒。況上古乃有私通,奴氏豈能貞潔。重夫重婦,當受罪于琴堂。一女一男,難作違條之論。榮辱總在台前,生死並由筆下。

乞天台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終身偕老,來生必報深恩。所訴是實。

秋鴻一看,笑將起來。“何必盡露其情。”蓉娘說:“待我改過便是。”秋鴻說:“罷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後門,上了轎兒,即至縣前。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進去。門公入來,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見了道:“著他進來。”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爺觀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邊犯了奸的婦人,俱要枷號三日,那夫重責三十板。罰一個十四石稻谷,方免釋放。如今准了你的訴情,這枷罪不免,那奸夫待納了谷價責他,方可釋放。”只見那兩邊人抬了一面輕枷放在面前。秋鴻道:“既蒙老爺憐准,只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才是。怎麼反要枷責!”二尹道:“判成夫婦,見你呈兒直訴,這是盡私;這枷責是盡法,一定要枷。”秋鴻見他不肯,想道:“必是贓官。”便道:“婦人也願納谷贖罪。”

二尹聽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罷,方才呈兒詞語清新,你今將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個詞兒。做得好時,准你贖罪。”秋鴻道:“借紙筆一用。”登時寫完,呈上去。

看詞名《黃鶯兒》:

妾命木星臨,一人身,兩截分。松杉裁剪為圓領,脂難點唇。頸交不成,低頭不見弓鞋影,好羞人。出頭露面,難見故鄉親。

二尹見了大笑:“好一個松杉裁剪為圓領。准你納谷一十四石。”道:“又還便宜了你,也罷,取紙筆與他,再將此景做一首上來,放你回家。”秋鴻即寫道:

花發不能簪,奈無罷梳鬢云,並肩人難把身相近。

香腮怎溫,櫻桃怎親。盡眉兒無計難幫襯,忒新文。

風流邑宰,獨車宴紅裙。

二尹看罷大笑道:“二作俱妙,討保發放甯家。”秋鴻謝了一聲出門,許家僮仆見了,與他寫紙保狀,請押保人去了。

秋鴻上轎回家,見了蓉娘,將事一一說了,蓉娘歡喜。只慮要保許玄,心下憂悶不提。

且說許玄家人將秋鴻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婦,免枷罰谷,責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說明。許玄說:“既是枷可谷贖,責亦可谷贖。明日動一呈,多罰些銀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難存,怎麼進場。”家人說:“難,明日早堂,動一呈看。”只見外邊說:“老爺,府尹來取進簾,明日五鼓便要動身了。”許玄聽見道:“怎麼好,誤了事也。三年難得過,如之奈何!無計可施,也是天命。罷!罷!”

且說次日起來,那天上烏云四起,忽然傾下一陣雨來,好生大得緊。初似傾盆,後如潑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響;池邊宿烏,卻教幽夢難成。那些獄里罪人好生愁悶。有一等見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覺。這些禁子,也有去賭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這許玄好悶,恨不得身生兩翅,飛到南京。又自解自歎。只見有一個鄉下挑糞的人,手中拿一個杓,一步步挑到里邊來。許玄往外一望,那牢門是開的,好生心癢,怎敢胡行。只見鄉下人將杓兒兜滿了兩桶糞,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內去便睛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脫了棕衣,放在壁邊,便去看下棋。自古下棋之人,星初臨局,身且忘疲;露曉臨場,造昏廢食。深山石室,曾聞樵客爛柯,長夏江村,頗費老妻書紙。這鄉下人看一個入神,竟自忘了這擔糞。許玄見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長衣、裙兒攔腰一拴,腳下鞋襪脫下去,尋一雙舊涼鞋穿了,把巾兒除下,藏在袖中。取了棕衣,拿上笠帽,帶在頭上,走到糞桶邊,尋把扁擔挑了兩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走。那門上見挑糞來,把門大開了,哪個疑他是個犯人。一竟挑出縣門,至僻靜處歇下,丟下東西,沒命兒一竟跑出了城門。竟搭船到南京應試。且喜身邊帶得幾兩銀子,大著膽,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貢院前來尋下處。家家歇滿,無尋處。倒是貢院對門,躺著一張紅紙:內有靜室,安歇狀元。許玄見了道:“為何此處尚有房室?”竟進里面。只見一個婦人問說:“是誰?”許玄說:“特來借寓的。”婦人道:“公可姓許麼?”許玄道:“奇。為何曉得我的姓?”只見婦人有三十歲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雙腳,三寸金蓮;兩雙手,一支新筍。捧了筆硯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見,因有夢兆,乞將相公姓名、籍貫、年齡,一一寫得。對時,房金不取,尚有許多事情。如不對,不敢相留。”許玄道:“又是夢了。好奇。”展開紙筆,寫完了,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來一對,笑道:“是了,是了。”向內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寫的一張紙進去。這院大娘拿著一看,上寫許玄字玄之,揚州府儀真縣人,年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日未時生,看罷,大喜,果有是事。即喚巫云:“送茶出去,吃了領生至後邊一室。”但見書床羅帳,香氣襲人。室雖不廣,幽雅則有佳境可愛。許玄曰:“這般妙境,緣何沒有人來?”巫云說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夢,道今年秋場時,有一姓許名玄者,方與他歇。尚有些話,容當再稟。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寫起封了七個月矣。並無一個姓許的來,故此不領他看。別人那里曉得有這間好書房。”只見外邊有人說話響,又來租書房。巫云道:“租去矣。”那人說:“租票還存。”巫云方才扯去了招貼,走進來。

只見許玄在那里打開紙包,要借戥子用。巫云送在房里,那許生開一張帳,自買卷子、文房四寶,一應進場之物,共要一兩銀子。把那包銀子一稱,只得三兩,不上房錢,一些不曾打帳起。長籲短歎的,沉吟呆坐。至于三餐食用,那會說起。

便道:“一時里高興,逃走了來,端然不得進場,如何是好。身上又無衣服可當,此間又無親戚可投,這是路貧方是貧,如之奈何!”只見巫云送一壺酒,幾碗嗄飯,齊齊整整擺下。許玄見了道:“不須費心,連小生在此安歇不成著哩。”巫云道:“為何說此言語?”許玄說:“一時間來了,少了些盤費,在進退兩難之間耳。”巫云將帳上一看,道:“筆墨紗巾及進場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買!”許玄說:“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巫云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個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兩年親,便死了。”許玄說:“為何便死了?”巫云道:“只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楊柳,兩眉兒淡淡春山,雙眼兒盈盈秋水,小腳兒足值千金,雙手兒真成白玉,我相公見他標致,上緊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許玄道:“原來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紀了?”巫云說:“二十有二。今年才服滿的。”道:“相公,請一杯,且請寬心。”自進去了。許玄見他一說,肚中饑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說。”只見巫云捧了許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于色衣,青色海青,一應俱有。外有一封銀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從家里來的,盤纏缺少,我家盡有,先送十兩銀子在上,與相公收用。”

許玄收了道:“在此打攪,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當之。若得僥幸報恩不難,倘若不能,有負盛意。只是一件,你主人為何知我不從家里來的?”巫云說:“此話也長,一時難告。請收了物件。”巫云又取兩個拜匣與他,一床紅綾被兒熏得噴香,把鋪陳都打疊完了,將身上下衣又送出幾套,不能盡言。許玄道:“至親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云燒了一盤浴湯,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許玄不安道:“你丈夫那里去了?勞你在此服侍。”巫云道:“不須提起,專一好賭。

四年前,盜去主人幾十兩衣飾,也不顧我,竟逃走去了。”許玄道:“這個沒福的人,見了這般一個妻房,怎生丟得便去了。”巫云聽見說他好處,便不做了聲。

須臾,點火進房,又換熱酒送來,許玄過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見一個?”道:“上半年有兩個,也偷了東西做伙走去。一個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氣,也不去尋他,故此只我一個,也沒什事做得。”只聽樓上嬌滴滴叫上一聲道:“巫云,天晚了,拴好大門。”應了一聲,此時許玄所見嬌聲,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煩悶。又想:“我倒來了,不知那牢中眾人怎麼結果。”又道:“且自丟開,完了自家正事再說。”又吃了幾杯,打點上床睡覺。巫云收了出來,開門睡了。

次日早起,巫云殷勤服侍,不必盡言。許玄換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銀子,往街坊買了卷子,到應天府中納了。許玄是初觀場的,見了老試士,請教他場中規則,忙忙的直至初五日。眾官在應天府中吃了進點酒,迎到貢院里來。許玄看了街坊上婦女,兩邊樓上不知有多少。許玄看得眼花繚亂道:“果然好一個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貢院門首,只聽得人說:“京考來了。”許玄道:“不知是那兩個翰林。”須臾迎來,又不曉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進中門。卻好外樓走下一個少年婦人,也到中門了。許玄回避不及,也不免行著一禮,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謝,又想:“或是他親戚來看官的,不可亂謝。”那婦人搶前進去了。許玄在後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國色,比蓉娘更加一倍,不知是誰人家有這般美物。”進門見桌上列下酒肴,極其豐盛,許玄道:“這是為何?”巫云說:“我大娘特為相公祝壽。”許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記得了。”

遂坐下道:“何須這般破費,你家何人買辦?”巫云說:“我家有一個短工,挑水劈柴,走動買辦,一應是他,不來吃飯,只與工銀。”許玄道:“這等才便。方才外邊樓上一位女客是誰?”巫云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試官。”許玄道:“失禮了。我正待要謝,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為我致謝一聲,容當請罪。”吃完酒飯且睡。

直至初八,巫云把一應例事,人參,油燭,安息香,進場之物送進。許玄見了道:“我也謝不得這許多。”都收了。三更天,吃了飯,入場了。初九三更出來。叩門,巫云應聲:“來了。”巫云取出酒飯,許玄送他時錢三百文,謝一聲出門去了。許玄進內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三場已畢,正是中秋。天井設酒相候。許玄洗浴已完,巫云道:“大娘請相公吃酒。”許玄想:“大娘請,莫非在下邊。”穿了衣服出來,果然立在月下。許玄深深作揖道:“異鄉樗櫟,以骨肉至情相待,圖懷銜結。”阮氏說:“承蒙垂顧,奈荊棘非鸞鳳之棲,百里豈大賢之路。茅廬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節,適逢場事已完,特具芹卮,聊申鄙意。”許玄道:“多謝。”阮氏陪于下席,許玄酒至數巡,雖見阮氏之豔羨,然因他情重,不敢起私。問曰:“聞大娘新年有何良夢,願聞其詳。”阮氏曰:“妾夫阮一元,棄世四年。今年元旦,夢先夫云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系徽州之女,與家人許吉通焉,遂竊令祖蓄銀若干逃于別府。後來雙亡,家私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于阮妾複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許吉也。先夫往秋鴻腹中投胎為君之子,妾身當為君之小星,家私數千金,盡歸于府,此乃償令祖亡金之報。故有年庚、姓氏之驗。今七月中元夜,複夢亡夫云:‘足下當為魁元,為因露天奸汙二女,不重天地,連鄉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只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更,又見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汙身于三光之下來往,已遭囚獄,不能釋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來。’故所以知足下不從府上而來。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許玄聽罷,不勝驚道:“原來天地這般不錯,想小生之欲念,又恐觸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歎而已。阮氏說:“事至此,足下酒後須不樂。然鄉科高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動上天,端然還你進土,何須如此。”巫云說:

“今晚合巹,不可如此不樂。”許玄見說:“怎好卻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閑事丟開。”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婦了,何須客氣。”阮氏曰:“無人為媒。”許玄把杯一舉:“豈不聞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親也無。”許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許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邊道:“吃口和合酒兒。”阮氏也哈一口。許玄遂坐于阮氏身邊,摟摟抱抱,不覺兩個情動。巫云道:“色斜了,上樓睡罷。”巫云將燈前走,送二人進房,他自下來收拾。許玄把房中一看,十分華麗,便與他解衣。阮氏將燈一口滅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許玄笑道:“送親坐久了。”阮氏笑了一聲,雙雙上床:

人于翡翠衾中,輕試海棠嬌態。鴛鴦枕上,漫飄蘭桂芳香。情濃任教羅襪之縱橫,興逸那管云鬢之繚亂。帶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傾,嬌聲陌耳。香汗沾胸,鮫絹春染紅妝。雖教他嬌聲聒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

是夜,許阮為情欲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紅照室,猶交頸自若。巫云走響,二人方才驚覺,整衣而起,不題。

且說那日牢中,許宅家人送飯,尋覓家主,那里去尋?牢頭禁子一齊慌了。鄉下人不見糞桶,各處又尋,門上牢頭說:

“是了,被他挑桶賺去了。”一齊四下追趕,那里去尋!只尋得糞具之類。許玄自此脫身,卻中在榜末。報錄鬧鬧嚷嚷來到阮家,阮姐打發喜錢,愈加歡喜。又應夢中之兆,是夜備酒相處,恩情美暢,自不必言矣。滯留兩月,進京得試,不期前任知縣聘入四川房考,行取進京又為會試房考,許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末進士。見他將蓉娘喚秋鴻代訴,父母親不允匹配一述,知縣力為執柯,說他聯捷,何愁不允。說來擇日成婚,蓉娘打扮齊整,同拜花燭。秋鴻收入二房,蓉娘問及出監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許玄將阮娘夢語、備酒贈金,陪席同枕同裳,十分恩愛,一一說知,蓉娘謝阮不盡,勸生力娶來家。阮娘情願為三房,以應夢語。

後來許玄一家做了許多好事,秋鴻生了兒子,下科中了進士。後來妻妾各生男女,子孫俱遵十戒,都發科甲。果信惡人向善,便可轉禍為祥。我勸世上人有八個字,極簡捷,依了他自然發福: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

總評:氤氳引夢,體合魂交。金鳳神飛,玉魚澡躍。使百年夫婦一見諧和,豈非天緣輻輳者乎。致藍橋驚墜,縲絏幾沉,一時計出囹圄,萬里程鵬鶚薦。佳人一夢,得遇雙星。雖然天相吉人,果是生成福塊。十戒懺悔,黃榜隨登。子孫恪遵,榮昌累世。豈非天意挽回者乎。後人當眾善奉行,諸惡莫作,則載福之德誠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