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一 上)


河間郡的戰況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幽州軍主帥大營,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如遭雷擊。大伙這些天來分明看見李旭的戰旗飄揚在易縣城頭,已經被流矢射得千瘡百孔。就在勝利已經伸手可及之時,左營行軍長史秦濟帶來的消息卻打碎了大伙所有夢想。

“弟兄們的傷亡情況怎麼樣,現在撤到了什麼位置?”強壓著內心的驚慌,羅藝沉聲追問。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其實是兒子羅成的下落,憑借一個做父親的對年青人的了解,他知道心氣極高的愛子絕不會甘心接受這麼殘忍的打擊。成兒可能會不顧一切跟敵將拼命,而李仲堅在傳說中也是萬夫不擋的勇將…….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話。自己還取這如畫江山做什麼。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從小到大就沒讓他受過什麼傷!

“弟兄們前後陣亡了大約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數被李賊俘虜了。”滿臉是灰的秦濟偷偷看了看四周,盡量把聲音放緩,“少帥,少帥沒遇到什麼危險。李賊親口對屬下說,他看到少帥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范仲謀和劉德馨兩個呢,他們兩個跟在少帥身邊麼?”老長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兩腳,雖然對方身上多處受傷,血已經透過裹傷的麻布滲到了破碎的鎧甲之外。

“秦長史是被人放回來的吧?你的弓馬無論如何也沒有少帥嫻熟!”搶在秦濟回答之前,曹元讓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句。

周圍看過來的目光立刻帶上了鄙夷。雖然關心自家兒郎的安危,但幽州將領們更看不起變節投敵者。在戰死和投降之間,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希望自家子侄選擇前一項。

“范小將軍和劉小將軍戰死了。崔、沈兩位將軍受傷被俘,屬下無能,請大帥責罰!”秦濟直挺挺地跪在羅藝面前,目光不敢再與眾人相接。在東路幽州軍所有將領中,以他的年齡最大,作戰經驗最為豐富。而最後只有他逃了回來,這份責任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承擔。

虎賁鐵騎在幽州盤踞了這麼多年,幾乎每位高級將領身後都站立著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眾人誤會的話,秦家有可能被連根拔起。

“其他人都戰死了,你怎麼有臉一個人回來!”老長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給了自家兄弟兩記耳光。虎賁鐵騎中沒有弱者的位置,秦濟更應該和別人一樣戰死,而不該回來報信。雖然他帶回來的消息可以讓大軍早做防備,但對于家族而言,其行為無疑是一種背叛。

秦濟的臉立刻腫了起來,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淌落。他苦笑著抹了一把臉,低聲回應:“姓李讓我必須活著把話給羅公帶到,否則他就不再管俘虜死活。秦某無懼一死,但不敢辜負了大帥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過來的輕蔑目光立刻被焦慮和哀傷所取代。大伙再顧不上指責秦濟貪生怕死了。如果沒有他忍辱負重回來替敵人傳話,天知道被俘虜的幽州子弟會落到什麼下場!姓李的對他麾下的將士和百姓雖然很和氣,對待敵人卻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遼東之戰,此子將高句麗數百里江山蹂躪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門關一戰,據說落在他手里的突厥狼騎最後沒有一個得以生還。


“姓李的讓你帶回了什麼話?”幽州大總管羅藝目光從秦濟破碎的鎧甲上掃過,問話的聲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對方為什麼放秦濟回來。那是一種非常明顯的示威舉動。李某人試圖通過這個軟蛋之口,告訴幽州將士,他手里有一伙奇貨可居的人質!而按秦濟剛才彙報的情況估算,扣除已經陣亡者,目前被李賊仲堅所俘虜的幽州兵馬至少還有一萬五、六千之眾。這其中很多將領都是老將軍們的後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負著整個家族的希望!

秦濟低著頭,血珠和汗珠同時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羅藝的話,卻無法找到一個不激怒大伙的說辭。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橫,咬著牙稟告,“回,回大帥。李,李賊說,他說,他說博陵軍不日即將渡過矩馬河,與將軍會獵于幽州。幽州的麥子熟得晚,請將軍不要擔心他軍糧不足!”

果然,話音剛落,已經有幾個將領同時跳了起來。“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將願意領一支兵馬殺到河間去,救出所有弟兄!”鷹揚郎將盧矩大步走到羅藝面前,躬身請命。

“對,咱們直接殺回涿郡,堵在矩馬河邊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讓揮舞著手臂,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對幽州的忠誠。

“姓李的幾乎,幾乎,沒,沒受什麼損失!”反正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秦濟索性實話實說。“少帥也沒犯什麼錯,只是,只是對方老謀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囂聲瞬間被這瓢冷水所潑熄。雖然秦濟的話令人憤恨,但所有將領都不得不承認盧、曹兩人的想法過于自不量力。連幽州軍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將領羅成都被李旭輕易擊潰,實力還不如羅成的人送上門去,豈不是白白讓對方抓到更多的俘虜?

“唉!”羅藝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壯武將軍劉義方正沉寂在喪子之痛的哀傷中,晶亮的眼淚滾滿了胡須。懷化中郎將范恒大雙手捂著臉,身體顫抖,努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只有老長史秦雍的表現還算鎮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後,他走到羅藝面前,躬身建議:“稟主公,屬下以為,李賊一時半會兒打不破薊縣城,當下之計,與其回軍與他相爭,不如抓緊時間攻破易縣,生擒呂欽和劉弘基!”

“對,生擒呂欽和劉弘基!”大帳之中群情激昂,半數以上的人都認為秦雍的建議有可行之處。易縣守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連日來,從城頭上砸下的滾木都帶著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臨時趕制出來的。等守軍將城內房梁拆無可拆時,幽州戰旗可輕松地插上城頭。

更關鍵的一點是,眼下幽州軍手里沒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與敵人交易。他們必須進口抓到一批數量與自家俘虜相等的博陵將士。否則,誰也甭想再見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帥不願以屬下的血汙刀。秦某願意趕往陣前,做攻城先鋒!”跪在地上的秦濟也重重地向羅藝扣了個頭,請求。

“嗯!”羅藝手捋胡須,低聲沉吟。作為一方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個建議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處在老長史秦雍那個位置,卻只能如是選擇。戰死和被俘者中沒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軍言和,就是對其余將領的出賣。


而李仲堅的最高明之處便是刻意將羅成放走。在自家兒子安全而部將的兒子或者戰死或者被俘的情況下,接下來無論選擇戰與不戰,對羅藝而言都會後患無窮。

姓李的“光棍兒”已經開始兌現他當日的威脅,羅藝可以將博陵砸爛,他也可以砸爛幽州。大伙頂多一拍兩散,誰也笑不到最後…….

“大帥,末將以為,盡早回師與李賊言和為好!他肯放秦長史回來報信,又沒有追殺少將軍,應該是不想雙方把仇結得太深。”正當羅藝猶豫不絕的時候,壯武將軍劉義方擦去臉上的淚,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建議。

與羅家一樣,劉家的人丁也非常單薄。劉德馨是唯一的嫡出,並且自幼被當作整個家族的希望來培養。如果能有擊敗博陵軍的機會,劉義方恨不能親手將李旭抓過來,千刀萬剮。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時候,倘若薊縣被攻破,幽州軍將像當年的八千西楚健兒一樣無家可歸。

四面楚歌這種老套的戰術,姓李的肯定知道,並且絕對不吝試上一試!

“大帥,你,你就聽劉將軍一句吧!”懷化中郎將范恒大走到劉義方身邊,哽咽著勸告。

“范將軍、劉將軍,羅某知道你們的想得周到。但現在,咱們先把情況弄清楚!”羅藝感動地彎下腰,向兩位心腹愛將施禮。“如果已經沒有取勝之機,羅某絕不逞一時之快。如果將來能給兩位侄兒報仇,羅某會親自提刀…….”

說到這,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范、劉兩位將軍卻將個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後面,此番高義,不由得他不敬重。

“將來若有機會,秦某也願意為幾位賢侄報仇!”秦濟抓住機會,趕緊表白。

“你先站起來吧。來人,打盆水來給秦長史洗洗臉!”羅藝又歎了口氣,命令。

“謝大帥不殺之恩!”秦濟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頭及地。他是被李旭逼著回來給羅藝送信的。事實上,他甯願去做俘虜,也不想擔任這個差事。但惡鬼一樣的敵將用刀逼著他跨上了戰馬,並且讓他再也沒勇氣回頭。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軍和博陵軍再來一場戰爭,秦濟甯願躲得遠遠的。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前途,放棄家族事業的繼承權,也不想在面對那個姓李的惡棍。永遠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