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乘虛而入(1)

溫瑟公園,英格蘭,1932年5月。

馬球可能起源于古老的波斯,莎倫想道。穿制服的司機把她帶到溫瑟公園的中心。她看到淡紫色與銀色條紋的伽倫特公司的帳篷,旁邊的銀色旗幟在明朗的五月天空下迎風飄展。莎倫走下車,感到心中充滿了自豪。

看起來太棒了,你也一樣美。蘇茜說道,一個年輕的精通兩種語言的美國人,莎倫在伽倫特公司的私人助理。

莎倫笑了笑,興致勃勃地看著四周的場面。她穿了一身藍色羊毛衫,墊肩,白領,頭發用象牙色的梳子固定在腦後,運動鞋,藍色手提包,全身一幅完美的法國打扮。

她瀏覽著綠色場地,走向帳篷。時間還早,桑不會在那兒的,但一想到他們倆個人要在一起呆好幾個小時,心里仍不由得非常激動。他們目前只能擠出這點時間了,但總比一面也見不著強些。她,蘇茜,阿米杜和其他瓦克雷隊的成員們昨天就乘飛機抵達倫敦了。他們住在克拉瑞治飯店。第二天一早,阿米杜就提前離開自己的房間去溜溜馬。他們的馬一星期前就用火車運過來了。

餐車停在大帳篷外面,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已經把香按放入冰中,把銀質大淺盤及其他餐具擺好,午宴在比賽之前舉行。莎倫走進她叫人搭建的帳篷里。她一走進去就發現幾個月前就放在她桌前的草圖和現實無法相比。

這帳篷初看上去似乎有些駭人,但組合在一起的效果極佳。莎倫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她眼前矗立的是沙漠帳篷的一個極好的複制品。波斯地毯鋪在地上。帳篷中央的柱子上展開各色的綢帶,好象是一個七彩風車,一個刻有精致花紋的檀香木屏風立在一個長長的自助餐桌旁,旁邊擺有山茶,玫瑰等鮮花。餐桌上有精美的銀具和瓷器角落里還有一個小噴泉和桔樹,給人一種置身茶園般的感覺。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一天之內完成的,為了慶祝撒馬爾罕的成功。

這真令人賞心說目,不是嗎?蘇茜說道。

還不賴。莎倫答道,感到非常滿意。這將花費一大筆錢,但這值得。

大帳篷里已經有許多客人了,莎倫掃了一眼客人的名單。蘇茜去解開特殊的促銷用品,兩種特殊的伽倫特公司的香水:女士們的是紫色水晶瓶並嵌有銀絲細紋的撒馬爾罕香水,男士們的是包裝精美的法國伯根第紅白葡萄酒,印有瓦克雷馬球隊的顏色標志。

莎倫重新查對了一下座位的排列。兩個月來她與蘇茜一直忙于這種複雜的座次上的安排,因為這涉及禮儀等許多方面。來客都是些名人,羅瑪佗,阿-克汗及他的妻子,邁克爾-肯特王子及公主。她拿出今天早晨早餐時做的筆記,突然之間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為那些名人准備的椅子還沒有送到呢。保持冷靜,她對自己說道,不要慌張。她看著來往穿梭的侍者,希望自己能有機會把屈膝禮再練一遍。這種與王室的接觸真令人緊張。要記住尊稱阿-克汗為殿下而不是閣下,她提醒自己。桌子中央的那些餐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沒有時間換了。還有地毯,接縫處說不定會絆住女士們的高跟鞋的,最好立即叫人來好好再整一下。她的目光又落在另一張擺有試用品的特殊的桌子上。旁邊的桌子上擺有獎品,等待著把比賽勝利者的名字刻在上面。在最後一刻鍾的時候,她又讓人擺進一些多余的樣品。有一個機敏的朋友告訴她,有些人,無論他們多麼富有,一定會想方設法多要幾瓶的。

她向外面的場地看了一眼,想起了桑。阿米杜僅僅兩個星期前才告訴她加時賽的結果,是在一次來看她時順口說的。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無論這個消息在她內心中引起了多大的騷動,她一點都沒有流露出來。沒有人認為紅槍騎兵隊會贏,當他臉上流露出那種滿意的,惡狠狠的微笑時,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好象對加時賽的結果非常滿意。紅槍騎兵隊就那麼差嗎?

恰恰相反,他們水平不錯。但我一直在盼望這場比賽。這場比賽很可能是本季度最具有挑戰性的一回。

她立即給桑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現在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她發現應付組織這個場面所帶來的緊張並不困難。她知道明天就可以和桑在一起了。

客人們終于全部來齊了,一切都奇跡般地准備好了。莎倫獨自一人站了一會兒,突然間意識到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了。如果馬特等人看到她指揮著一列侍者慷慨地招待這些全歐洲最有名的人,他會說什麼?莎倫-范琳,一個來自澳大利亞偏遠內地的混血兒,如今卻是一個國際性香水公司的總裁了,她隨手拿起一張標有伽倫特公司標志的卡片,看了看上面廣為人知的名字:亞曆山大-本格多弗伯爵,想起在古窪拉時馬特為查理和亨利准備的晚會,那時她是多麼羨慕他們啊。他們現在在哪兒?如果他們現在看到她會作何感想?那晚她穿著廉價的雪夫綢長裙,看上去是那麼美。但她也想到了一切都未改變。在這種豪華的場面,她仍舊象以前一樣緊張和不自信。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學會用一種粉飾過的泰然自若來掩蓋自己的緊張了,這幾乎變成了一種她的特征了。今天她不再是與粗暴的人一起跳舞,而是向王室行屈膝禮。莎倫想起穿著荒誕的綠色長裙的凱麗,不知道她的妹妹現在怎麼樣了。凱麗的生活是不是也象她一樣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她曾向布萊瑪大學詢問凱麗的地址,但一直沒有回信。總有一天她會找到凱麗的。最後她想起了布萊德——她父親。如果他此刻邁進這個大帳篷,一定會四下張望一下,然後滑稽地搖搖頭的。她都可以想象他聞撒馬爾罕做出鬼臉的樣子,然後說:這東西臭氣熏天。或者對食物做一番評論:這是什麼東西啊?沒有人會吃這東西的。再說你從哪找來這一群蘭八蛋呢?在他趾高氣揚地貶斥與虛張聲勢的自我吹噓之下深藏著一顆愛爾蘭人的沒有安全感的心。他對生活的這種貶斥態度可以保護他避免奴顏卑膝。莎倫打破了高牆,闖進了這個對她一直是關閉的世界。但內心深處,她對自己仍然不肯定。當她坐著羅斯伊爾斯來到帳篷前時,莎倫覺得有一種苦澀的香甜。她可以看到布萊德飽經風霜的面孔朝她擠了擠眼。

祝你好運,孩子。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會說什麼。我為你感到驕傲。

在馬球場地的另一端,阿米杜用手攏了攏頭發,眯起眼看了看太陽。然後走進他的私人馬房,里面有他最好的六匹馬。

嗨,朱利安,他對馬夫說道,我先用羅歐伽,第二場騎杰克。在一匹馬背上輕撫著。它看上去有些疲憊,,不過杰克倒是精神抖擻。他笑著說道,看到這匹性子最烈的愛馬眼中敏銳的目光。

今天他穿了件奶油色馬褲,顯得更瘦了;上身穿一件馬球襯衫,露出他強健的手臂,褐色的馬靴擦得發出亮亮的光澤,一幅十足的體育隊隊長的模樣。他的目光不停地打量著他的馬匹。他了解每一匹馬的性格。這些馬都是仔細挑選出來的,非常有耐力。他思考著進攻戰略。他應當一開始便全力以赴呢,還是攢著力氣待後一輪比賽之中?

當阿米杜聽到桑-弗蘭茨所在的隊要同他所在的瓦克雷隊進行比賽時,阿米杜就象一名來到戰場的斗士,立即變得斗志昂揚。今天早晨莎倫告訴他她將永遠愛那個她以為是帕瑞特父親的那個男子,這好比在阿米杜心中撒上一層冰塊,從那一刻起,桑-弗蘭茨成為他的敵人。現在命運使他們在同一場角斗中相遇。盡管他們從未見過對方,但阿米杜一聽到桑的名字就覺得仿佛自己的血液中被注入了毒汁一般。克里格林堡的這位伯爵,沒落的盎格魯愛爾蘭貴族的產物,代表著阿米杜所憎惡的一切。他通過照片早已熟知桑-弗蘭茨的面容,並且認為桑做事缺乏堅定的目標,性格猶豫,不夠果斷。桑-弗蘭茨是個一生下便擁有一切的人,根本不習慣艱苦與挑戰。阿米杜看著外面蔥綠的馬球場,這些年來對莎倫痛苦的愛在心中積聚起來。如果桑-弗蘭茨光明正大的贏得莎倫的愛情,盡管對阿米杜是個很大的打擊,但他只能認輸;但是桑-弗蘭茨隨著時間的推移,無法保障莎倫體面的生活,仍舊要靠富有的妻子來向他提供安全感與金錢,這使阿米杜覺得非常不公平;心里湧起一股要複仇的憤恨。他曾經想過擊垮桑的商業,但他的自傲使他選擇一種更直接,更猛烈的角斗方式。桑是個賊,偷走了他的兒子和一個女人對他的愛情,而他阿米杜是准備娶她做妻子的。當他告訴莎倫紅槍騎兵隊要和瓦克雷隊爭奪伽倫特公司提供的勝利品時,她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她多年來已習慣于隱藏真感情。她知不知道他要為這件象征著她的偏愛的勝利品而全力奮戰呢?

再喝一杯杜松子酒。尼爾說道,伸手來拿她的酒杯。

謝謝,再倒一點就夠了。她咯咯笑著答道。否則還沒等比賽開始就會先醉倒了。她戴上太陽鏡,看了看比賽場地,那里已有兩個瓦克雷隊的隊員在做預備練習了。

我們真走運,坐在這里剛巧能看清全場比賽。馬頓說道。

特意為俱樂部成員及應邀而來的客人准備的停車場地里停放著羅斯一伊爾斯和林肯等豪華名車。人們打開後車蓋,拿出野餐用具和食品,然後把蘇格蘭格子呢地毯鋪在車蔭涼里,擺好手提式圓桌和折疊式椅子。凱麗和另一對夫婦一塊兒來的,他們的小聚會和其他人的混為了一體。人們手中端著酒杯,悠悠閑閑地散步,互相熱情地打招呼。凱麗四處看了一眼,注意到不遠處的淡紫色與銀色相間的條紋大帳篷。

這是你第一次來看馬球比賽嗎?尼爾問道,同她一同慢慢地走。

是的,因此我非常激動。她說道,舉起望遠鏡看了看場地上做准備活動的隊員們,仍舊找不見桑。

今天的天氣非常適合馬球比賽,五月份的天氣並不總是這樣晴朗的。

我也這樣想。這是凱麗在英國度過的第一個春季,因而格外興致勃勃。她來時經過阿斯考特與充滿樹蔭的溫瑟公園,杜鵑花與蓮翹開得正深正豔,這在她看來是個好預兆,肯定自己在這個夏季的生活一定會非常絢麗多彩。今天她開始感覺到英國社交活動的節奏,冬季的滑雪活動已經完全停止,狩獵活動也已漸近尾聲。她的日記本上已經記滿了舞會,周末在鄉村的聚會及黛溫和特斯卡尼所開晚會的邀請。

真可惜馬克今天不能來。尼爾說道。

是的,真是可惜。我無法向你描述他有多失望。她答道,掩飾住自己的不快,別人是邀請他們夫婦一塊兒來的,而現今只有她一個人。來了。她下決心不能讓他養成在周末工作的習慣。沒有丈夫的陪伴,她將迅速被人從邀請名單中刪掉的——女主人們都不希望她們的晚會到最後弄出不愉快的事情來。

羅斯瑪麗-弗蘭茨好一些了嗎?我今天沒見到她。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道,不希望別人猜透她的心事。

她因為感冒身體仍舊很虛弱,因此決定呆在家里。可憐的桑需要另外的精神支持。他幽默地答道。

凱麗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心跳不禁加快了速度。她自從那次他們倆人吃過晚餐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或與他說過話。她再次掃視了一遍場地,想發現他的身影。


桑在比賽前會到這兒來嗎?

我肯定他會賽後過來的。我聽說隊員們已被預先請到那邊的帳篷去喝酒去了。

哦,我明白了。她說道,感到很失望。是因為什麼呢?我還沒拿到節目活動安排表。

一些法國公司在宣傳促銷他們的產品。羅雷克斯和羅斯曼也在其中,庫魯公司也贊助勝利品。

凱麗放下玻璃杯,看著尼爾,想起他是桑最要好的朋友,因此向他展現了一個最迷人的微笑。

再跟我多說說有關這場比賽的事情吧。我本應知道有關馬匹的知識的。我真為自己的無知感到不好意思。她說謊道,其實她早已讀過關于馬球的書。我一直認為騎在馬上的男人很有魅力。為什麼你不參加?

尼爾對她間接的恭維微微一笑。做一名馬球賽手必須得有很好的體力與技巧,以便能支撐下這一連六場的比賽。每場比賽不過七分鍾,但是馬匹每場都得換。我一直說他們應當在換馬的同時也換人。他說道,逗得她笑起來。

正在此時,一輛奔馳牌轎車帶著邁克爾-肯特王子及公主駛過公園來到伽倫特大帳篷前,一群攝影師早已等待在那里。金發的奧地利公主先下了車,優雅地在閃光燈的嚓嚓聲中微笑著。她穿著一身奶黃色毛料長裙,一串珍珠項鏈掛在脖間,蓬松的長發梳成愛德華式,周身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魅力。她靦腆的留著胡須的丈夫在她身側。

大帳篷內傳過一片悄悄的談論聲。尊貴的客人來到了,莎倫在入口處迎接他們。她鎮定一下自己,拿出熱情的態度,等待這一重大時刻。王子走在前面,莎倫伸出手來握住他伸長的手,優雅地先向他行屈膝禮,然後向公主行禮。周圍又響起一陣閃光燈的嚓嚓聲。她領他們走進帳篷,一小群經過挑選的人正在等待迎接王室拜訪者。

想象力真豐富,公主說道,贊賞地看著豪華的帳篷,簡直是件藝術品,桔樹和噴泉看了真使人賞心悅目。

王子雙手負在背後,對莎倫說道:真可惜,我們只在這兒呆一下午。這和沙漠中阿拉伯人住的帳篷一樣,我真擔心你一會兒會卷起帳篷,悄悄地溜走呢。他詼諧地說著俏皮話。

是的,我會的。她開心地笑著,高興地看到王子很容易跟人交談,心里也放松下來。

介紹完畢後,侍者送來傳統的餞別香檳酒,莎倫覺得自己象繃緊的弦一樣的神經一下子松了下來。一切都是為這一刻准備的,現在順利地度過了這一關,她覺得心中無比地輕松。過了一會兒,阿米杜和瓦克雷隊的其他成員也加入這場聚會。阿米杜扯了扯自己的耳朵,這是拉丁美洲表示贊賞的手勢,莎倫臉上禁不住溢滿快樂的微笑。

莎倫在和一個客人聊天,一抬眼看到了紅槍騎兵隊的紅黃相間的馬球隊。他們走進帳篷,散發出一股雄糾糾的陽剛之美。他們不知怎的全都看上去比黑黑的瓦克雷隊高一些,淺黃的頭發由于練習時戴帽子的緣故而有些凌亂。莎倫看到了桑,心中剛放松的那根弦又繃緊了,他們不可能毫不引人注意地避開這種見面。這真是莫大的嘲弄,她上次到溫瑟公園里來時,是在瓊奎爾陪伴下來看桑的比賽的。但現在她正在招待國際社會的上流人士,周圍的豪華氣氛也是無可比擬的。阿-克汗正在講他最近的一次比賽的勝利,莎倫裝做用心地聽著,她看到阿米杜穿過人群走近桑。莎倫看到這兩個決定了她命運的人即將遇到一起,不禁湧起難過的憂慮,她禁不住靠他們近些,以便聽到他們的談話。阿米杜抓緊桑的肩膀,桑吃驚地轉過身來。

我們終于見面了,弗蘭茨伯爵。我是阿米杜-本格拉。他不連貫地說道,冷淡而又非常正式地伸出了手。

你好。桑莊重地答道,有禮貌地點了點頭。看著這位如此突兀的介紹自己的阿根廷大亨,他記起這個人曾是莎倫的情人。

使莎倫著慌的是,阿米杜向她這邊指了指說道:來,你一定得見見這次午宴的女主人,這里的全部都是她一人組織操辦的。

她看著他們倆的漸漸走近,覺得今天突然充滿了一股黑色的潛流。

莎倫。阿米杜喊道,笑容有些扭曲,眼睛里閃著危險的光芒。

莎倫聽到他的如此親密地稱呼自己,不由自主地臉紅了。他不應該在伽倫特公司的促銷會上如此表現他與她之間的親密關系,她避而不看他的眼睛。

你見過弗蘭茨伯爵了嗎?他今天可是我的對手之一呢。阿米杜假裝風趣地說道,並不理會她臉上冷淡的表情。

是的,弗蘭茨伯爵與我見過面了。她說道,在與桑握手時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她心里迷惑不解,阿米杜是不是神智不清了?怎麼今天這種舉止?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早就認識。阿米杜若無其事地說道。

再次見到你很高興,范琳小姐。請原諒,桑說道,有個人我必須得和他談一談。

請隨便。莎倫說道。

桑轉身離開後,阿米杜眯起眼看了她一下,也走開了。

整個午宴上,莎倫再也恢複不起剛開始時那種興致勃勃的好心情了。盡管邁克爾王子坐在她右邊,阿-克汗坐在她左邊,她輝煌的成功現在在她看來卻黯然無光了。她仿佛被分成了兩半;外表上看是伽倫特公司的最高總裁,被榮譽與贊美所包圍,光豔耀人;內心里她是個被情感沖突所深深困擾的一個女人。桑與阿米杜之間的這種爭斗使她心煩意亂,她現在又沒有時間來思考。

客人們陸續離開宴席,走向擺在大帳篷前的椅子。阿米杜和其他隊員也起身要走,莎倫無法避開他們。

祝我好運吧。他對她說道。

祝你好運。她簡短的說道。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壓抑的憤怒和嫉妒——這使莎倫內心突然充滿了擔心。她轉身走向客人們。

比賽即將開始了,兩隊四個戴帽子的隊員分別騎向裁判,在看台與王室包廂內勒住馬的缰繩鈴聲清脆地響起來,裁判把球拋向空中。隊員們坐在馬鞍上,策馬向前,奮力用長柄球槌爭奪對球的控制權,賽場上一片混亂。紅槍騎兵隊搶到了球,兩隊隊員迅速沖向紅槍騎兵隊的大門。

前排的座位是為尊貴的客人特意准備的,莎倫緊張地看著場上來往飛奔的馬匹。很顯然這是一場非常激烈的戰斗,觀眾都變得非常激動。第一場比賽中,兩隊隊員從場地這邊沖向另一邊。長柄球槌奮力擊球,馬蹄踏在地上。發出咚咚的混響。莎倫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焦慮所控制。盡管速度與距離使她難辯認出隊員的面孔,但她感覺到桑與阿米杜陷入一場私人爭斗之中。他們瘋狂地在場地上搶奪,長柄球槌都擊得離對方太近了。他們用一種快得近乎危險的速度沖向球門,廣播員激動的聲音傳了出來。在最後一秒鍾阿米杜丟掉了機會,看台上觀眾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本格拉隊丟了這個球!莎倫聽到有人在她背後喊道,她焦急地掃視著全場。


鈴聲宣告第一場結束時,莎倫覺得自己懸在空中的心一下子落了回來。她很有禮節地掩飾住內心的混亂,扭過頭和邁克爾王子聊天,然後和阿-克汗說了幾句。幾分鍾以後,瓦克雷隊和紅槍騎兵隊在一片掌聲與歡呼聲中回到賽場。

隊員們騎到新換的馬匹上,更加猛烈地展開了第二場比賽。不一會兒,瓦克雷隊就擊進一球,看台上爆發出一陣熱烈的鼓掌聲。當馬隊急速沖向場地另一端時,莎倫看到阿米杜發瘋一般的緊跟著桑。他猛力一甩長柄球槌,把球擊開,桑奮力追球。阿米杜一陣風似的也沖上前去。他利用短暫的領先機會,在奮力擊球的同時將自己的馬攔住,桑的馬匹。桑的馬急速度轉向,馬與人同時跌倒,觀眾一下全都站了起來。莎倫從馬腿的空隙中看到一個人從馬上掉了下來。人群里發出擔心的叫喊。

有人從馬上摔下來了。

一匹鞍上無人的馬沖向看台。

你看清了嗎?有人評論道:那個人故意擋住馬飛奔的方向。

是誰呀?

不知道。我想是紅槍騎兵隊的,這是嚴重犯規,咱們等著瞧吧。

廣播員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了出來:紅槍騎兵隊二號隊員在第二場將近結束時從馬上摔了下來。弗圭茨伯爵。現在還不知道他受傷了沒有,看來是瓦克雷隊犯規所致。比賽將盡快開始。在休息時間,請工作人員到場地中將踏起的草皮踩平。謝謝。

一聽到桑受傷了,莎倫立即從座位上站起身,想也不想就匆匆離開了她的客人。她沖出伽倫特公司的大帳篷,飛快地跑向急救室,心里真怕桑會變為終身殘疾——突然她意識到阿米杜很有可能是造成這場事故的直接原因。由于他的那種強烈的擁有欲,他用這種他所知道的唯一方法,這種野蠻的暴力來為他受傷害的拉丁人的自傲而複仇。這種狂暴自從那晚在克恩斯瑪號上之後他還沒有再次顯露過。池一定早就知道她與桑的關系,現在他用這種野蠻的方式宣布他對她的所有權,好象她只是一樁財產而已。阿米杜從不白給任何人東西,現在莎倫意識到他慷慨大方的用意及原因了。他誘使她相信他是象父親般地對她及她的孩子的,而實際上他一直在計劃著打碎她心中最珍視的東西。她看到做急救室用的帳篷,心里立即做出決定,她將盡快退出伽倫特公司。

她沖進帳篷,看到桑躺在床上,正在和照顧他的醫生清醒地談話。她一下子放下了心,覺得雙膝發軟,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了。

桑!你怎麼樣?她喊道,撲向他身邊:桑,親愛的……

他因為吃驚而面色蒼白,笑道:別著急,我很好。醫生說只是一些皮肉傷。他擠出一個微笑,握住她的手。親愛的,你不該在這兒。不要為我擔心。

你不知道我看到你從馬上摔下來時,心里怎樣擔驚害怕。她說道,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我想我們精心計劃好的明天的見面是無法實行了,對不對?

別著急,她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三個星期後就有機會在塞倫見面了。我明天下午要飛往遠東。我決定回來時飛往羅馬,然後直接去尼斯。因此我會于二十七號在塞倫等你。

這太好了,他吻了吻她的手,低聲說道,我在大帳篷里見到你時真想好好抱你一下。那種見面真令人痛苦,我無法接觸你。我想你最好現在回客人中間去……

莎倫與桑深深地關注著對方,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帳篷入口處觀察他們。凱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倆人如此親密地呆在一起,他們倆很顯然一直就是一對情人。在他們還沒注意到她之前,她轉過身沖出了帳篷。

凱麗全身顫抖著,漫無目的地在下午的蔭涼中走著,對周圍的車子及人群視而不見。她仍未從剛才目睹那番場景時所引起的震驚中恢複過來。這是命運對她的最殘酷的打擊。她重新仔細考慮事情的詳細始末時,覺得自己本不應如此震驚的。

莎倫,她的親姐姐,是桑的情人,這種事已有很多年了。很可能從古窪拉時期就開始了。很顯然,這就是莎倫一直未結婚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桑不肯繼續加深他與凱麗的關系的原因。凱麗原以為桑那樣做是因為正直誠實或小心謹慎的性格使然,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這全都是因為莎倫——那個自私的,一心想占據一切的母狗。她靠她甜嫩的嗓音,富于魅力的迷人外表和用來偽裝掩蓋她那邪惡本性的神秘的高貴外衣迷住了桑。莎倫得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富有阿米杜-本格拉還不夠,她還想要得到桑,這個凱麗唯一的愛的人。

她淚如泉湧,想到自己竟然再次叫莎倫給愚弄了,又不禁怒火中燒。在那晚自己主動向他表示愛之後,她怎麼還能再面對桑呢?還有那句使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粗俗的話。我們可以建立愛情關系?她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的這句使她蒙受恥辱的話。她和十年前就迷戀上桑的那個小女孩一樣無知,十年來,她什麼也沒學會,她就象個十多歲的小女孩,被一個激情的吻所迷惑。自己一廂情願地幻想出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那年她由于嫉妒私自撕毀了莎倫給桑的信,現在她又重新體驗到那種痛苦的、折磨人的強烈的嫉妒。這些年來那件事一直不斷困擾著她的良知,現在她非常高興自己當初的做法。如果她有機會再做一次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的。如果她剛抓住機會,沖進帳篷正式面對他們,她知道他們一定會漠然地俯視她的。由于意識到自己對他們兩個來說什麼都不是,毫無價值可言,凱麗多年來苦心建立起來的自信一下子給沖垮了。

她努力鎮定了一下,走過可以俯瞰全賽場的俱樂部會所。比賽已經繼續進行了。她停下來看了看剛才還使她異常激動興奮的比賽。她意識到如果說對莎倫的憎恨猛然加劇的話,那麼她對桑的愛也是如此,但她能怎麼辦呢?難道他們之間的愛情就真的如此長久如此牢不可破嗎?上流社會是輛在全世界面前行駛的透明玻璃馬車,羅斯瑪麗、桑與莎倫的這種三人同居的關系對外界一定仍舊是個秘密,否則的話她早就會聽說了。

她大步走進俱樂部會所,由于不順從的反抗而眼中放出光芒。她在酒巴間要了兩杯杜松子酒。侍者給她端過來,她拿了一杯一飲而盡,覺得心中好受多了。她看了看坐在酒櫃邊上的其他人,他們正在滔滔不絕地聊天。她思考著自己下步該怎麼辦,這時她瞥見坐在她身邊的兩個人中,有一個看著面熟。他穿著一件色彩華麗的輕便上衣,系一條有彩色渦漩紋的花呢領帶,里面是一件粗俗的馬甲。他看到凱麗在盯著他,向她投來一個好奇的,邀請性的目光。他身邊的同伴已轉身離開了。

我正准備到伽倫特公司的那個大帳篷里蹲點兒吃的,並順便看看能不能打聽點新聞。你一塊去嗎?

那就呆會兒再見吧。

他湊到凱麗身邊。我說,剛才發生了一起犯規事故,是不是?整個俱樂部仍舊在氣憤地議論這件事呢,這些性格暴烈的拉丁人根本不懂得什麼時候該停止。

我沒有注意到。她漫不經心地說道,看了看掛在他胸前的名簽,又看了看他的臉。他是哥拉姆-吉爾斯,倫敦最臭名昭著的花邊專欄作家,華麗的汗衫是他的標記。她想道,倫敦的每個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在早餐吃過吐司與黃油時一同消化他的專欄新聞。想在公眾面前隱瞞什麼真相的人一聽到他的名字無不心驚肉跳。他對國際名人的性格非常感興趣,專門在他的專欄內刊登有關人物的不檢點行為,他以此為職業。

我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是的,謝謝。一杯杜松子酒。

這對于一個晴朗的下午來說可能有點酒性強烈,對不對?他溫和地說道,侍者——請來一杯杜松子酒,再來一杯威士忌。

我注意到你進來時看上去有些煩惱。他說道。

我是有原因的。

弗蘭茨在這場事故中僅受了點皮肉之傷,他可真走運,不是嗎?

你可以這麼說。


嗯?你認識他嗎?

是的,我非常熟悉他。她說道,杜松子酒開始在她的身上發揮作用了。

你也認識威利和其他一些人,是嗎?

是的,我剛才還和他們一塊吃野餐。

真的?我說,你並不認識莎倫-范林吧?就是那個以前是模特的美麗的伽倫特公司的總裁,有人說弗蘭茨受傷後她不顧一切地沖出了帳篷。

凱麗直視著他的眼睛。真是湊巧,你竟問著我了,我多年前就認識她。她在澳大利亞長大,是一個剪羊毛工與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的私生子。

她是澳大利亞人?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吉爾斯答道,頭腦迅速思考著。

哦,是的。她或許現在位于很高的位置,但她開始時社會地位是很低賤的。

那麼那個叫做本格拉的人呢?聽說莎倫是她的情婦,你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這個傳說已經被人爭論了許多年了。

她不僅是本格拉的情婦,還是弗蘭茨伯爵的情婦,當她還在澳大利亞,並只有十七歲時就開始了。吉爾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凱麗又說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可以去查一查,弗蘭茨曾在一個位于新南威爾士的牧場呆了整整一個夏季,那個牧場叫做古窪拉。他和一家叫做佛萊蒙特的人呆在一起。一切故事就是從那兒開始的。

吉爾斯的臉沒流露出任何想法。如果我把這些名字記下來你介意嗎?——古窪拉和佛萊蒙特?

請寫,你是我的客人。

非常感謝。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我可以記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及電話話碼嗎?以便必要的進一步詢問細節情況。他迫切想去找他的攝影師,並查證一下這個令人激動的消息的可靠性。

不,我甯可保持匿名。她匆匆說道,我不希望提到我的名字。

這很自然。我從未想過要那樣做。我會絕對保密的。他向她保證道。一讓我在走之前再請你一杯咖啡吧。

吉爾斯走後,凱麗覺到一陣被遺棄的淒涼感。除去他邪惡的名吉,他與她所希望的那種人也完全相反——一點兒都不易于相處,沒有理解力,更沒有同情心。但當她一下子醒悟到自己做了什麼時,她覺得很不安。不是因為桑和莎倫——她可以把剛才的話對任何樂意傾聽的人說上一千遍——而是因為她把這樣秘密的一件新聞告訴閑話專欄的作家違背了上流社會最基本的准則。她唯一關心的事情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個消息出自她的口中。但在喝了三杯之後,她決定她什麼也不管了。

第二天一早凱麗坐在床上,傭人給她送來吐司和茶,還有新送來的晨報。她已經對馬克報怨過她身體感覺不太好,她想避開那場風暴,呆在她這間擺有豪華家俱、飾有彩色花卉油畫的臥室里,這是她最安全的地方。她看了一眼小林頓,他正在地板上安靜地玩兒搭積木的游戲。一切都看上去與往日沒什麼兩樣,但她的生活有些搖搖欲墜。她的兒子站起來,她不在意地遞給他一片吐司,緊張地看著吉爾斯的專欄。她吃驚地發現上面有一張莎倫的照片,正戴著黑色大陽鏡匆匆地從大帳篷里跑出來,上面有個大標題:通往財富的絲綢之路。凱麗焦急地讀下文:

在阿根廷大亨阿米杜-本格拉的幫助之下走向通往財富的絲綢之路,進而生產名牌香水撒馬爾罕的前模特莎倫-范琳在發現她自己的馬可-波羅于星期日馬球比賽中跌馬而下時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本格拉的犯規一點兒沒有運動員應有的風范,但他並沒有丟失一切——他的隊,瓦克雷隊,贏了紅槍騎兵隊。據傳這是他的安慰獎,范倫小姐在弗蘭茨所在的急救帳篷里上演了一出極為動人的戲劇。問題是:本格拉這次會參戰嗎?

凱麗躺在枕頭上,對這篇如此溫文爾雅的文章既感到松了一口氣又感到失望,過了一會兒馬頓-威利打來電話。

嗨,凱麗說道,努力保持平靜的聲音,我正想給你打電話,想感謝你昨天邀請我呢,我玩兒得非常開心……

非常歡迎你下次再來玩玩。聽著,凱麗——你看沒看今天早上的吉爾斯專欄?

還沒有呢,怎麼啦?她答道,小心地防范著。

羅斯瑪麗快要氣瘋了,但既然你還沒讀那篇文章,你當然不知道了。

等一會兒,報紙就在我旁邊,我來看一眼。她停了一會兒,裝著在讀報紙。我一點都不明白,馬可-波羅是指誰?

你真笨。馬可-波羅就是那個從馬上摔下來的人啊。

哦,我太傻了。當然,不過這些整篇文章簡直是謊話連篇。

哦,不。吉爾斯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不會那樣做的。你可以肯定他一定是非常仔細地核查過了。這篇文章還是有一定的真實性的,事實上,我現在通過這篇文章把平日的一些細節全部串起來了。你不知道莎倫-范林是誰吧?不錯,她是個模特。可是你想她是到底怎樣認識桑的呢?

凱麗突然感到非常痛苦,她必須迅速結束這場對話,否則她就象控制不住自己了。嗨,林頓,別動它!對不起,馬頓,但我非掛斷電話不可了,林頓把我的咖啡打翻了。

她放下電話,手不停地顫抖。

她一掛斷電話,便立即從床上跳下來,穿好衣服,到馬房中把克里特朗牽了出來。她晚上天黑以後才回來,精疲力盡,但是心里感覺好多了。她看到傭人記下了好幾個人的電話,有羅斯瑪麗打來的,還有馬頓打來的。她的心里感到很驚恐,她是不是被人懷疑上了?他們還會再打電話來嗎?會不會有人懷疑到她和桑調過情,並決定把她也牽連到吉爾斯揭露出來的這件丑聞中?可能有人也看到她去急救帳篷了,或者見到她與桑在那個印度餐館中吃晚飯了。可能吉爾斯利用地告訴他的消息,發現了她是莎倫的妹妹,她將是他的下一目標。她的生活仍舊同莎倫系在同一條纖細的線上,不管她自己喜不喜歡這一點。她真是個傻瓜。當她想到所有那邪惡的人會來發掘她的隱私,她不禁不寒而栗。她費盡心機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這一切都處于危險之中了。而這都是她自己的魯莽草率造成的。她現在所能做的一切便是等待風暴的來臨。

十天之後的星期一,凱麗又翻閱吉爾斯的專欄,她震驚地發現吉爾斯的工作效率非常的高,專欄里又刊登出奇異的新的複雜關系,專欄一開篇就介紹了莎倫的生活,揭露出連凱麗也沒有夢想到的一些事情。上面有張阿米杜抱著一個小男孩的照片,莎倫站在他身旁,她正伸手要搶下偷拍者的照相機。根據旁邊的圖片注釋,這張偷拍下來的照片照于去年夏季,凱麗麻木地讀了一遍旁邊的文章。真正理解了自己推動了怎樣一場巨大而激烈的變動,吉爾斯巧妙地暗示了這個小男孩叫帕瑞特,法國花邊專欄多年來一直努力想證明他是莎倫與阿米杜的愛情結晶,然而恰恰相反,他是現任弗蘭茨伯爵的兒子。吉爾斯繼續暗示道,莎倫與桑幾年來一直在法國南部的一座愛巢中相會,並且在那兒可以方便地處理商務,莎倫本人是個私生子,混血兒。

凱麗驚得面白如紙,報紙從她手中滑落到地上。在一篇簡潔的文章中,好幾個人的生活,包括她自己的,被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