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四 中)


雖然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題不會讓任何人高興,但是崔潛依舊將它繼續下去。他刻意忽視李旭的臉色,也刻意不看眾人的表情。對于現在的六郡來說,李旭是這里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為臣子的責任是為主公出謀劃策,並讓他時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討取對方歡心。

“據行商們說,今年春天草原上綠得很晚。四月份時又下過一場暴雪,凍死不少牲口。如果他們發現虎賁鐵騎已經把南下的通道讓開,肯定不會跟咱們客氣!”

“來就來,誰怕誰?!”崔潛的話音剛落,王須拔立刻站起來表態。前些年被楊廣邀請來的“塞上貴客”沒給邊郡百姓留下半點好印象,能有機會跟他們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來的都是騎兵,咱們正缺戰馬!”郭方的話引起一陣會心的笑聲。由于各地諸侯持續擴軍,民間的馬匹價格已經被抬到了難以接受的地步。博陵軍手頭並不寬裕,如果有數千匹良駒送上家門口,大伙不會不歡迎。

但他們兩個顯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強的實力。甚至連前年突厥人曾經包圍雁門的後又遠撤的經過都不太清楚。在呂欽、張江等曾經與突厥狼騎有過交手經驗的將領看來,情形就不像王須拔想得那樣樂觀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個中原的力量才將其驅逐出境。如今,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淵也向突厥人稱臣,狼騎再度南下時,博陵軍最可能面臨的情況是以六郡之力,單獨抵擋對方傾國之兵。

“弟兄們接連做戰,損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臉色,趙子銘低聲提醒。“咱們博陵軍現在以步卒為主,對付突厥狼騎那種戰術,的確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們,不是有外長城可以憑借麼?”聽趙子銘說得鄭重,王須拔將驕傲的表情收拾起來,笑著跟對方探討。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引發一場戰爭。”崔潛快速插了一句。“外長城早已殘破不堪,到處都是口子,根本不可能作為屏障。但如果咱們不向桑干河畔大舉安置流民,突厥人打進來,頂多殺到內長城、百花山一線,羅藝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須拔被崔潛說得頭有些暈,皺著濃濃的雙眉追問。

崔潛微微一笑,將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攤開,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對犄角。在兩家勢力之間,他留出了大片空檔,眾人不用對照地圖,也知道那里代表的是小半個涿郡。“他將虎賁鐵騎撤開,目的就是為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騎之手消弱咱們。但突厥人殺過桑干河後,繼續向南還是向東,由不得他羅藝控制!”

大隋朝在全盛時期,勢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緊靠邊境的涿郡占地非常之廣。用同樣比例繪制的輿圖上,單單一個涿郡,面積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個郡加起來還大。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從漢代一直聳立到現在的外長城。還有中原王朝勢力薄弱時,緊挨著淶水、百花山、西山一線建立的第二道長城防線。


崔潛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不贊同李旭如建設其他幾個郡一樣對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實上,在大漢衰落之後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這段漫長的歲月里,統治河北一帶的所有地方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這樣一種策略。官員們稱之為實內虛外,一旦草原上的強盜入寇,就讓他們在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盡情劫掠。待強盜們搶夠了,掠累了,自然會撤回老家去。河北諸侯乃至主君們不用跟無知的野人斗氣,也沒必要為了少數幾個邊民,平白損失了自己的實力。

他們要留著實力去逐鹿中原。邊塞上的幾頭鹿被人剝了皮,實在無關痛癢!

“你是說讓突厥人隨便搶?”理解了崔潛的本意後,原籍為涿郡的郭方非常憤怒,瞪著眼睛質問。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再耗費太多實力!”崔潛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余同僚,心平氣和地解釋。“咱們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騎再打上一仗,即便獲勝,也會元氣大傷。明年春天如果羅藝再次南下的話,無論從軍力上,還是六郡的物力上,咱們都很難支撐!”

在暫時向突厥人示弱和一舉被羅藝消滅之間,眾人理所當然只能選擇後者。先前與幽州之間的爭斗已經給博陵眾將上了生動一課。他們的實力並不是天下最強的,未必能永遠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軍的情況,大伙還沒資格去逐鹿中原。他們需要韜光養晦,需要趁著更大的挑戰到來之前集聚起更強的實力。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證不在短時間之內被人消滅,才能做更長遠打算。

議事廳內的氣氛慢慢變得壓抑,想到隨時可能卷土沖來的虎賁鐵騎。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須拔、呂欽等人,也不敢再跳起來說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話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潛的建議“實內虛外”,則又面臨著大量流民無處安置的難題。

上谷、恒山和博陵等地的無主荒田經過兩年的屯墾,已經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還有荒地,官員和百姓們也不願意將他們白送給後來者。他們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許損傷。

況且蜂擁而至的流民也的確給各地的治安帶來了太多麻煩。人在餓急了的情況下很難難保證禮節與理性,而剛剛饑餓的夢魘中走出來的六郡百姓為保護自己的財物,同樣不會對冒犯者留情。最近半個月,小規模的械斗在靠近河東的村寨附近時有發生。如果官府再不采取措施的話,更大規模的騷亂必然會形成。

“如果我們關閉井陘和贊皇嶺一帶通往河東的關口,可以迫使流民轉往其他地方!”沉思了片刻後,趙子銘低聲建議。

最近一段時間,逃向六郡避難的流民主要來自河東。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進入趙郡和信都。但由于後者同屬于河北老鄉,所以地方上對他們並不像對河東人那樣排斥。而河北與河東兩地中間隔著九百里太行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規模百姓流動的關卡只有寥寥幾個。只要李旭狠下心來命令士卒將這些關卡緊閉,河東流民便只能掉頭轉往其他郡縣。

至于掉頭之後,他們會不會成為路邊的餓殍,那已經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顧及的了。他們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自保,其次才是道義和良心。

“屬下贊同趙司馬的建議。”仿佛怕李旭聽不明白,崔潛快速接下趙子銘的話題。“關閉六郡與河東之間的通道,唐公既然去爭奪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攤子。如果他連河東都治理不好,憑什麼去爭萬里江山!”


“已經逃來的流民,咱們可以盡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時間太長了,人數越聚越多!”張江想了想,補充。

“非常之時,必須采取非常之計!”百忍傳家的博陵郡守張九藝一樣有發狠的時候,拍打著自己面前的矮幾,大聲建議。

“咱們修生養息,是為了以圖將來,不是為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裝沒看見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舉出身的幕僚們表態。

文武官員們陸續開口,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認為趙子銘提出的方案切實可行。只有聊聊幾個,認為這樣做實在過于殘忍。但他們的話很快被一片質問聲所淹沒,自顧尚不暇時,只有聖人和傻瓜才會先顧他人。

而大伙都沒資格做聖人。包括李旭。雖然他一直期待著麾下眾將能多一些惻隱之心,但通過整個爭議過程,他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種奢望。

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價。眾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沒有把握之前暫時不出兵與群雄逐鹿的想法,卻不能由著他再繼續當濫好人。博陵六郡沒有義務替河東養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里只有天下的李淵也不會為此而對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靜靜地聽著,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一點點僵硬。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更適合做一個將軍而不是一方諸侯。眾人說的話都有道理,都是為了大局考慮,但他卻無法橫下心來,簽署那樣一條命令。

他無法閉上眼睛,裝做看不見那些衣衫襤褸,和自己父親舅舅一樣老實而懦弱的流民。他無法塞住耳朵,裝做聽不見隨風傳來的哭聲,雖然那哭聲帶著與他故鄉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強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話,最後可能什麼都保護不了。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清楚地記得張須陀的教誨。老人當日的笑容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體卻沒有更強的力量。

這一刻,他終于發現自己其實很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