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八上)


河北民風本來就很強悍。百姓們血管里缺乏的不是勇氣,而是官府對這種勇氣的認可。秋收剛一結束,設在博陵大總管治下各郡的募兵點便擠滿了人。其中不乏正當壯年的彪形大漢,也有一些年齡已經過了四十,腿腳都不慎靈便的老弱試圖混進軍營謀口熱乎飯吃。

為了確保博陵軍的戰斗力,幾個募兵使嚴格執行了事先制定好的條例。本著甯缺勿爛的原則,他們在應募者之間仔細挑選。年齡看上去太大和太小的都被勸退回家,沒有左鄰右舍證明其來曆的拒絕接納。家中只是獨子的且父母年事已高的也被嚴禁入伍。戰場上刀箭無眼,一旦獨生子戰死,等于斷送了一家人的希望。

在大肆擴軍的同時,涿郡的開發建設也緊鑼密鼓地展開。由于資源充足並且人事配備得當,流民的安置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第一批流民到達桑干河畔之後,立刻在各地抽調來的屯田使的組織下,揀風水上吉的開闊地修築簡易住宅。新建的民居以木制框架為主,而涿郡四野里大樹極多,可以就地取材。是以,幾百棟住宅幾乎在兩個多月時間內便搭建完成。隨後,組織者再根據去年在淶水、易水和泒水兩岸屯田所積累下的經驗,帶領流民們于所有宅院的最外圍用濕土築一圈高牆,這樣,一座可安置數千百姓的堡寨立刻橫空出世。

為了應付可能發生的異常情況,每座堡寨都只有一個大門。在大門兩側和高牆的四角,用磨光了的石塊繼續搭建碉樓。所有堡寨沿著桑干河兩岸一字排開,彼此相距不超過二十里。如果一家堡寨受到攻擊,只要它在被攻破前點起狼煙,臨近的堡寨會接力將警報傳下去。半日之內,接到警報的駐紮在懷戎的博陵軍就會趕往出事地點。除非來襲者打算和博陵大總管李旭徹底翻臉,否則,他們只能灰溜溜的撤退。

前來桑干河兩岸定居的不僅僅是無家可歸的流民。一些眼光長遠的富戶,也通過購買土地的手段將家業的一小部分遷移到了涿郡。雖然他們只是在做前期試探,但豪強們的組織能力和財力都非常驚人。幾家大戶獨力就能修建一整座村落,規格參照安置流民的村莊標准,防禦設施卻遠遠超過前者。按照崔潛估計,普通馬賊襲擊一個移民村落,在雙方都死拼到底的情況下,大約要付出一百到兩百條人命為代價。而馬賊們襲擊大戶人家的簡易莊園,雖然其比博陵、上谷一帶的莊園已經粗陋了十倍,從開始進攻到完全攻破它,至少也需要付出三天以上時間和二百條以上人命。

隨著移民的增多,往日蕭條破敗的懷戎城也漸漸熱鬧了起來。冒險往來塞上賺血汗錢的商隊本能地選擇了將此城作為一個中轉站。販往塞外的茶葉、瓷器、漆器、麻布在城里囤積,由塞上返回來的皮革、羊毛、干肉也由此分散轉手,再販往中原各地。

當然,這些交易還維持在小打小鬧范圍。大宗的貨物走的還是傳統的薊縣、密云、燕樂通道。但羅藝所征收的稅和厘金超過涿郡這邊三倍,冒險走了一趟懷戎的商販都發誓說明年絕不再走幽州。

崔潛卻不敢把明年涿郡的稅賦賭在商販們的承諾上。今年大總管府開發涿郡,無論投入多麼巨大,都有賣官鬻爵的收入來支持。但民間的盈余財富早晚有被吸納完的一天。而流民從安頓下來到能給地方上繳田賦,至少需要一整年的時間。為了不導致寅吃卯糧的窘迫情況發生,他借著以工代賑的名義,將一部分無須參加修建堡寨工作的流民組織起來到山上伐木、開礦。所得的木材、礦石統統運到城里,以極低的價格出售給來往商販和當地百姓。一些膽大的商販看到機會,趁著落雪之前將木材和礦石運到了博陵、恒山等地,又賺了一筆意外之財。


商販們的運輸能力畢竟有限。絕大部分砍伐下來的巨木和開采出來的礦石都囤積在了懷戎城內。鑒于這種情況,博陵大將軍府從各地征調了一大批工匠前往涿郡,就地建立作坊,為軍隊冶煉鐵塊、打造兵器、鎧甲。

一切都按部就班發展,預計中的挑戰也接踵而來。入冬之後,崔潛送往博陵的公文中,開始出現馬賊的字樣。這些家伙先是在斥候的羽箭射程范圍外打***,然後慢慢開始追殺落單的斥候。最近,他們已經試探著攻擊幾個距離懷戎縣城相對較遠的堡寨。雖然由于博陵軍的及時趕到,馬賊們並沒有得手。但針對涿郡的攻擊已經有越演越烈的味道。

“那些人不是馬賊!”王須拔放下涿郡用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利品,低聲向眾人提醒。

他出身綠林,在未被李旭招安之前,常年在河東、河北、幽州三地劫掠,跟各郡官兵都有交手經驗。因此,判斷頗具權威性。聽到他發言,眾人立刻停止了議論,把目光投射了過來。察覺到同僚們眼神中的狐疑,王須拔笑了笑,指著地上的鎧甲解釋道:“當年我和老郭在道上混時,麾下弟兄誰敢用這種貨色,我先把他吊起來暴打一頓!”

公文到達後,大伙的心思都在圍繞著崔潛在信中介紹的情況而旋轉。唯獨王須拔一個人把心思放在了涿郡弟兄從敵人尸體上扒下來的鎧甲兵器方面。因此,其得出結論的渠道也獨辟蹊徑。

眾人仔細看去,發現來犯者的鎧甲的確與博陵軍迥然相異。博陵軍的士卒裝備延續大隋邊軍風格,主要兵器為橫刀、弓箭。防具為皮盔和疊綴式皮甲,關鍵部位可以安插鐵條增強防禦力。而崔潛送來的戰利品當中,三具皮甲都是由整塊的生皮縫制。前胸後背光滑如鏡,關鍵部位上還用老弦縫了幾個口袋,里邊塞上了厚厚的柳木板。

“這東西是簡陋了些!但對羽箭防護力很強!”趙子銘不愧為軍司馬,一眼便從兩種鎧甲制式上看出了其防護力的強弱。在博陵軍中,關于板式鎧甲和疊綴式鎧甲哪個防禦效果好的爭議也一直存在。但在目前工匠們的水平所能達到的范圍內,通常認為疊綴式鎧甲對于羽箭的防護力好于整塊生皮制造的硬甲。並且穿在身上對人的靈活性影響也小,不會妨礙弟兄們在戰斗中的動作。

但是,來犯者的鎧甲去除了袖子,又在胸前裝上了木板,則在一定程度彌補了板式鎧甲的缺陷。手臂的目標小,受羽箭傷害的幾率遠小于胸口。而柳木板不但能防禦羽箭,並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槍刺刀砍造成的傷害。

“趙司馬誤會了我的意思!”王須拔聽趙子銘感慨對方能因陋就簡,連忙笑著搖頭。“我是說,當馬賊的要有當馬賊的覺悟。千萬別拿自己當官軍。這種甲胄,的確將被羽箭射傷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但重量也增加了一倍。當馬賊講究的是來去如風,能減輕所攜帶的重量就要盡力減輕。我和老郭混綠林時,無論手頭寬不寬裕,騎兵的甲胄都以輕便為目的。帶百騎以上的大頭目都不會穿重甲,何況是普普通通的小嘍啰?也不是我不愛惜士卒,你想,穿著這麼厚的皮甲,再加上幾塊木板。防護力是提高了,可重量也增加了十好幾斤。一旦官兵追過來,他穿著這麼重的東西,他怎麼跑得過人家!”


眾將領啞然失笑。所謂干什麼熟悉什麼。在王須拔面前裝馬賊,可不是在祖師爺面前耍大斧子麼?“須拔,你說說看,敵人應該是誰假扮的?”片刻後,李旭收起笑容,詢問。

“還能有誰。咱們周圍,最注重防禦力就是虎賁鐵騎。如果不是怕被咱們看出來落個不守信用的惡名,我估計姓羅的恨不得把鐵具裝給他麾下的嘍啰套在身上!”王須拔撇了撇嘴,大聲回答。

“可不是,如果把木板換成精鐵板,再安上兩個袖子,和虎賁鐵騎的具裝有什麼兩樣!”趙子銘一邊笑一邊搖頭。也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才會被名頭所累,只敢偷偷摸摸地下黑手。換了劉武周和其他突厥部落,估計把旗子一卷便會殺過來。只要不被當場抓住重要人物,過後打死不承認便是,反正李旭暫時無力主動挑起戰端。

“如果真是虎賁鐵騎的話,退之那邊兵力就稍顯不足!”呂欽皺起眉頭,擔憂地提醒。

李旭想了想,認為短時間內雙方正式撕破臉的可能性不大。“羅藝夏天時沒在咱們這搶到軍糧,補給肯定成問題。涿郡的村落剛剛建立,里邊也沒他急需的物資。他之所以這樣做,是不想讓咱們順順當當地發展。所以,整個冬天必然是騷擾為主,真正拉下臉來跟咱們宣戰估計得明年夏收!”

“其他人估計也是存的同樣心思!”趙子銘接過李旭的話頭,繼續補充。“屯田、種地、開荒,這些建設性的事情太繁雜,北邊的人誰也沒心思去干。但咱們把莊稼種好了,到該有收成的時候,他們就都聞見麥子的味道了!”

張江最痛恨這種不勞而獲的行為,冷笑了幾聲,說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敢伸手,咱們就先打斷他的狗爪子!”

趙子銘輕輕搖頭,“不是打不打,而是怎麼打的問題。桑干河兩岸地勢平坦,真的和虎賁鐵騎對上了,以咱們現在的實力,沒有任何勝算。即便對手不是幽州軍而是突厥人,咱們也只能被動防禦。他們馬多,跑得快。咱們這邊雖然建了一些堡寨,但短時間內,根本形不成整體防線!況且一旦大軍都被吸引到涿郡,我估計其他人也會動歪心眼!“


眼下形式和幾個月前相比又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八月初,就在博陵六郡忙著安置流民的時候,河東兵馬沿小道殺至霍邑城外。守將宋老生欺太原兵遠來疲敝,引三萬大軍出城決戰。李淵先命令劉弘基帶領本部兵馬埋伏在城東南的霍山,李世民帶領繞到城南,自己帶大隊兵馬于霍邑正東立營。然後,命令李建成上前誘敵。

宋老生看到李建成只帶了數千騎兵,立刻上前痛擊之。李建成本打算依照既定作戰方案且戰且退,結果不小心被被擊成了潰軍。宋老生奮力追殺,一直殺到李淵營前,沖得李淵帥旗搖搖欲墜。就在危機關頭,劉弘基提前從霍山殺下,擊垮宋老生側翼。隋軍見勢不妙,趕緊後撤,途中又被李世民死死拖住。半個時辰後,太原兵將隋軍團團包圍,宋老生支撐不住,從李世民身邊殺出一條血路,逃向霍邑。劉弘基縱馬急追,在霍邑城牆下冒著守軍的箭雨陣斬宋老生,將此戰完美結束。

隨後,太原軍攻克絳郡,俘虜陳叔達。接著,龍門巨寇孫華引部眾兩萬人歸降李淵。馮翊大守蕭造見太原兵滾滾而來,嚇得不敢抵抗,直接開城投降。緊跟著,李淵聽從部將建議,繞過曲突通重兵把守的河東郡,從馮翊殺向京師。

九月,太原兵攻克永豐倉,開倉募兵。李婉兒率領王屋山群雄西進,與李世民會師于渭北。李淵從弟李神通、巨盜何潘仁、李密的叔叔李仲文、李淵的另一個女婿衛文振從關中各地揮師向東,與太原軍同向京師附近聚集。

別人那里勢如破竹,而自己這邊捉襟見肘,不由得令博陵上下心急如焚。可偏偏羅藝在背後如附骨之蛆,竇建德和劉武周一前一後流著口水。

如果李旭能早入主博陵一年,也許他的處境就不會如此尷尬。如果李旭有河東李家那樣強的人脈,也許他早已殺出了六郡。

但那些都是如果。事實上,他只能一步步,一點點積累實力,在接踵而來的挑戰中緩慢發展。

他個人和六郡的先天條件就是如此,若欲突破頭頂上的天空,還需要更多的機會和更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