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見面

“各位,一切進行順利。”阿爾比上尉宣布。這是他對這次演習的總結。在進攻方面雖然存在著許多小缺陷,但都無關緊要。盡管他的眼光很敏銳,卻仍沒發現進攻階段有什麼大問題。尤其是射擊,幾乎都非常准確。他的人彼此都相當信任,他們冒著密集的火力都能及時進入自己預定的位置。眼鏡蛇直升機機組的人員,正在房間的後面檢討自己的行動。飛行員和炮手們得到了陸戰隊員們的贊揚和尊重,負責營救的海軍機組人員也受到同樣的贊揚。

原來各組人員之間的不合作氣氛早已消失,現在大家都能友好相待,密切合作,互相幫助。

彼此間的敵意幾乎完全消除了。

“各位,”阿爾比最後說:“我們馬上就會知道這次小小的野餐行動的目的何在了。”

爾文喊道:“起立!”

麥斯威爾將軍走到屋子中間,馬蒂。楊站在他的旁邊。兩位將軍都身著漂亮的軍便服。

麥斯威爾一身潔白,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楊少將穿著一身海軍陸戰隊的卡其便裝,英姿煥發。一位陸戰隊巡官扛進一塊木板,放在一個黑板架上。麥斯威爾站在講桌後面。在講台的一角,槍炮士官長看著聽眾中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告誡自己說,在宣布開會時一定要顯露出驚喜的神情。

“請坐,陸戰隊員們,”麥斯威爾和顏悅色地開始說:“首先,我想告訴大家,和你們共事是我的榮幸。我們認真觀看了你們的訓練。你們來到這里時並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你們工作得非常出色,非常努力。現在我就要告訴你們我們訓練的目的了。”少尉揭開了木板的罩布,上面掛著一張空中拍攝的照片。

“各位,這次行動稱為綠色黃楊木行動。你們的任務是營救二十名美國人,他們都是你們的同胞,現在他們都落在了敵人的手中。”

約翰。凱利站在爾文的旁邊。他沒有看麥斯威爾將軍,而是在觀察著聽眾的面容。

這些面孔大都比他自己年輕,但也相差不大。他們的目光都盯著那些偵察照片,那聚精會神的程度甚至超過觀看一名芭蕾舞明星的表演。這些照片都是那架水牛射獵者偵察機拍攝下來的。

這些面孔開始時沒有任何表情,宛如一些年輕、健壯、漂亮的雕塑。大家屏住呼吸靜靜地坐在那,傾聽著將軍講話。“這個人是羅賓。紮卡賴亞斯空軍上校,”

麥斯威爾用一根叁長的木棍指著照片繼續說:“從圖片上你們可以看出這些越南人在怎樣對待他。”木棍指向那個手執槍托正欲向紮卡賴亞斯打去的越南哨兵。

“只不過因為他抬頭看了一下。”

凱利看到大家的目光中都充滿了平靜而憤怒的神情。

凱利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沒有笑出來。這種感覺只有他自己能夠理解,也許那些陸戰隊員們也能夠理解。現在不是該笑的時候。屋子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中間的危險,他們每個人都至少經曆了十叁個月的戰斗生活,每個人都看到過自己的戰友在十分殘酷和可怕的情況下死去的情景。但是,生活中除了恐懼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也許那是一種追求,一種責任感,一種說不出但每個人都可以感覺到的責任感,一種實際上看不見的但大家都共同具有的世界觀。這屋子中的每個人都親眼見過各種可怕的死亡,都懂得一切生命都有結束的時候。但是,大家都知道,除了躲避死亡,生命中還有其他的東西。生活必須有一種目的,其中之一便是為他人服務。盡管這屋沒有任何人願意無謂地犧牲自己的生命,但他們每個人都願意去冒險,因為他們相信上帝和命運,知道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會這樣去做的。這些陸戰隊的戰士們並不認識照片中的人,但他們是同志,比朋友更親的同志,是一些應當忠誠相待的伙伴。

因此,他們願為這些人去冒生命的危險。

“我用不著告訴你們這次任務有多麼危險,”將軍最後說:“事實上,對於這些危險,你們比我了解得更清楚。但是,這些人是美國人,是我們的同胞,他們有權期待著我們去解救他們。”

“說得沒錯,長官!”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其他人吃了一驚。

麥斯威爾不知道自己還要講什麼。他對自己說,情況確實如此,道次行動十分重要,不管會發生什麼情況,我們仍然要堅持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謝謝你,達奇。”馬蒂。楊邊說,邊走到講台中央。“好了,各位,現在你們都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們都是志願來到這的,你們還得志願參加這次行動。你們之中有的人有家庭、有愛人。我們不會強迫你們,也許有的人還要考慮一下,”

他注視著大家的表情,發現自己的話好像對這些人來說就像是一種侮辱。“再給你們一天的考慮時間。現在解散。”

戰士們都站了起來,一陣椅子碰撞地面的聲音。接著全體立正,齊聲喊道:“偵察兵!”

看著這些年輕的面孔,每個人都清楚,他們絕不會從這次任務中退卻而玷汙了自己軍人的尊嚴。現在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很多人互相交談起來。在他們眼前所看到的不是光榮,而是一種目的和信仰。也許,在這些人的眼睛中所流露的表情是他們對生命的重新認識。我們是美國人,我們到這兒來是為了把你們營救回國。

“克拉克先生。麥斯威爾將軍做了一次漂亮的演說,可惜我沒有把它錄下來。”

“你是位老兵,槍炮長,比我懂得更深切。任務很危險。”

爾文笑了。“是的,我懂。如果你認為是開玩笑,你也不會單槍匹馬地跑來參加了,是吧!”

“有人要求我來的。”凱利搖了搖頭,跟著將軍走出了房間。

她自己用手扶著欄杆,慢慢下了樓梯。她的頭仍感到疼痛,但今天早上沒那麼厲害了。

她聽到廚房有人講話,也聞到了咖啡的香味。

桑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啊,早安。”

“你好,”多麗絲答道,臉色仍然蒼白無力。她走到門口,手扶著牆,笑著說:“我真的覺得餓了。”

“但願喜歡吃煎蛋。”桑迪扶她坐在椅子上,遞給她一杯柳橙汁。“我連蛋殼都吃得下去。”多麗絲答道,第一次顯示出自己的幽默。

“可以先吃這些東西,不用擔心殼的事。”莎拉。羅森對她說,把一盤普通的早餐推給她。

多麗絲的動作很慢,似乎仍感到痛苦。她很聽話,像個孩子一樣。時間才過了二十四個小時,現在自然還不會有奇跡出現。她的血壓又有了改善。大量的抗生素減輕了她的症狀,苯巴比妥的影響幾乎已完全消失。最令人鼓舞的事情是她吃飯的樣子。她笨手笨腳地打開餐巾,坐在桌邊,身穿寬大的睡袍。她沒有狼吞虎,而是盡力做出一副嚴肅正式的模樣,在自己身體條件和餓程度所允許的情況下,正正規規地吃完了自己數月以來的第一次早餐。

多麗絲正在恢複,她又成了一個正常人了。

然而,除了她的姓名之外,她們對她仍然一無所知。桑迪端給她一杯咖啡,並坐在餐桌旁邊。

“家在哪?”桑迪溫和地問道。“匹茨堡。”那是一個遙遠的地方,和女主人的家一樣。

“家還有什麼人?”“只有父親,母親一九六五年患乳癌去世了。”多麗絲慢慢地說,接著手不由自主地往衣內摸去。在記憶中這是第一次她的乳房沒有由於比利的注意而疼痛。桑迪看著她的動作,在猜想其中的含義。

“沒有其他親人了嗎?”桑迪不慌不忙地問。

“我的兄弟……在越南。”

“啊,對不起,多麗絲。”

“沒什麼。”

“我叫桑迪,記得嗎?”


“我是莎拉。”羅森醫生說道,她拿開多麗絲面前的空盤子,又遞給她一盤食物。

“謝謝,莎拉。”她臉上的微笑依然蒼白無力,但多麗絲。布朗已經回到了正常的世界,這是一般人常常忽略的一個重大事件。這是小小的一步,不必跨太大步,只要方向正確,莎拉心在想。她和桑迪交換了一下眼色。這真是奇跡。

沒有在場親眼所見是很難置信的。莎拉和桑迪是從墳墓的邊緣把這個女孩從死亡的魔爪中救出來的。一個多星期來,莎拉曾估計也許要不了這麼長時間,一點外界的微小影響原可能在幾小時內結束她的生命,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可是現在,這個女孩可以生存下去了,兩位醫務人員此時曲感受正如上帝賦予亞當生命時的感受一樣。她們戰勝了死亡,認為這是上帝的恩賜。也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們兩人才進了醫務界。此時此刻的情景又使她們回想起那些她們未能拯救過來的病人,和她們當時所感到的憤怒、悲哀和痛苦。

“不要吃得太快,多麗絲。長時間沒吃東西,的腸胃實際上已經收縮變小了一些。”莎拉對她說,她又變成了一位治療病人的醫生。現在對她多講腸道因為突然進食而引起的疼痛和麻煩是沒有作用的。沒有誰可以阻止她吃東西,她太需要營養,此時顧不得其他方面的考慮。

“好吧,我已經有點飽了。”

“然後休息一下。談談的父親好嗎?”“我從家跑了出來,”多麗絲立即答道:“那時大衛……剛剛收到電報,父親也遇到了麻煩。他罵我。”

雷蒙。布朗是瓊斯。勞林鋼鐵公司第叁氧爐棚廠的領班,家住在匹茨堡半山上的頓利維大街,住房為木板結構,始建於本世紀初年。他在工廠上夜班,平時晚上沒人在家,顯得十分空蕩孤獨。他的妻子過世,兒子已經戰死,女兒晚上通常也都有約會,沒有任何牽掛。

他工作一直很賣力,他做了一個男人應當做的一切。但有些事情知道時已經太晚,已經無法挽回。他的妻子當時只有叁十七歲,仍然算得上年輕漂亮。她患了乳癌,動過幾次手術,花了不少錢,但病情一直未能見好,反而越發嚴重,最後不幸死去。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沈重的打擊。然而禍不單行,他的獨生子又被徵兵去了越南,兩周之後戰死在那。他開始酗酒,以此消愁。多麗絲也有自己的苦惱,父親對她的事不了解,也不同情。每當她夜晚回來,看著她衣衫不整的樣子,總是對她大加責罵,話說得很難聽。

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了什麼,駕車來到了警察局,當著大家的面把自己責怪了一頓,希望警方能幫助他把女兒找回來,並答應以後再不責罵她。但是,多麗絲已經失蹤,警方盡了一切努力,仍毫無結果。兩年多來,他一直與酒瓶為伍,身體和精神每況愈下。有兩個工友曾勸過他,但收效不大。當地牧師是這個家唯一的常客。

雷蒙。布朗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酒量略微減少,他也在努力戒酒。既然他是個男子漢,就不得不面對自己孤獨的現實,盡量應付面前的局面。他知道,在孤獨中保持自己的尊嚴並沒有多少價值,但他現在也只剩下這點尊嚴了。祈禱有時也發揮些作用,在那些不斷重複的話語中他常常不自覺地睡去,但無法夢見那些曾給他帶來溫暖的家人。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在發燒,全身被汗水濕透。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

“喂,是雷蒙。布朗嗎?”

“是我,你是誰?”他緊閉著兩眼問道。

“我叫莎拉。羅森,是巴爾的摩一家醫院的醫生,我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工作。”

“有什麼事?”他睜開了眼睛,凝視著天花板,光禿禿的白色正反映出他生活的空虛。

他突然感到恐懼。為什麼一位巴爾的摩的醫生會給他打電話?他正努力思索著,只聽見電話的聲音說道:“布朗先生,我這兒有人想和你說話。”

“哦!”接著,電話中一陣沈默,似乎突然斷了線。但實際上電話並沒有掛斷。

“我不能。”

“不會失去什麼的,親愛的。”莎拉說道,把話筒遞給她。“他是父親,你要相信他。”

多麗絲接過話筒,用雙手抓著它貼緊自己的臉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爸爸嗎?”

從千里之外傳來的這低微的聲音像教堂的鍾聲一樣清晰。他吸了叁口氣才做出了回答,那是一聲嗚咽。

“多麗嗎?”

“是我,爸爸,對不起。”

“好嗎,孩子?”“我很好,爸爸。”話盡管說得不太適宜,但也不是撒謊。

“在哪兒?”“請等一下,”接著,話筒的聲音變了。“布朗先生,我是羅森醫生。”

“她在那兒嗎?”“是的,布朗先生。我們給她治療了一個星期,她現在有病,但很快就會好起來,你聽見我的話嗎?她很快就會痊愈的。”

他在抓自己的胸膛。布朗先生不是一位鐵石心腸的人。此時的呼吸變成了痛苦的哽咽,一位醫生可能很難感覺得出來。

“她還好吧?”他焦慮地問道。

“她正逐漸好起來。”莎拉向他保證說:“這一點毫無疑問,請相信我的話,好嗎?”

“啊,上帝!們在什麼地方?”“布朗先生,你現在還不能見到她,待她痊愈之後,我們一定帶她去見你。在你們見面之前,我本來不想給你打電話的,可是,可是我們不能不給你打電話,我希望你能了解。”

兩分鍾之後莎拉才聽到了話筒中的回音,那聲音使她深受感動。她從墳墓中救出了兩條生命。

“她真的沒事嗎?”

“她過去過得不好,布朗先生,但我向你保證,她一定會痊愈的。我是一個很好的醫生,知道嗎?我不會對你說沒有把握的話的。”

“讓我再和她說幾句話,好嗎?”

莎拉把話筒遞給多麗絲,接著,四個人都哭了起來。莎拉和桑迪感到很高興,互相擁抱起來,感受著她們戰勝世界上的殘酷之後所享受到的勝利與幸福。

鮑勃。賴特把車開進西街的停車場。這所謂的西街原來是一條位於白宮和行政辦公大樓之間的街道,而今已經封閉。他下了車,朝辦公大樓走去。行政辦公大樓也許是華盛頓最難看的建之一,政府的許多辦公機構部曾經設在面,比如國務院、作戰部、海軍部等等。

賴特來到二樓總統國家安全事務特別助理羅傑。麥肯齊的辦公室。這種“特別”

地位使他不恰當地成為了一名二線官員。這位安全顧問的辦公室設在白宮西廂的一個角落,向他報告的人員的辦公室設在其他地方。雖然由於遠離權力機構,但並沒有減低這些辦公室傲慢的地位。為了突出自己的重要性,麥肯齊必須有自己的辦事人員。賴特認為,盡管麥肯齊不是一個壞人,並且相當聰明能干,但他仍然嫉妒自己的地位。如果在封建時期,他可能會是一名王室大臣的顧問。他自己也應該有自己的秘書。

“嗨,鮑勃,蘭格利的情況怎樣?”麥肯齊在秘書處人員面前問道。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大家看見他在接見一位中央情報局官員,以此表明自己的重要性,竟有這樣的客人來拜訪自己。

“老樣子。”賴特笑著答道,讓咱們趕快辨正事吧。

“交通很擁擠嗎?”他又問道,那意思是讓賴特知道他這次約會又來晚了,盡管實際上並不太晚。

“有一點小問題。”賴特朝著麥肯齊的私人辦公室點了點頭。主人領會了他的意思。

“沃利,我們需要一個人記錄一下。”


“我來了,長官。”他的行政助理從秘書處的桌邊站起來,並拿了筆記本。

“鮑勃。賴特,這是沃利。希克斯。我想你們不認識。”

“你好,長官。”希克斯伸出了自己的手,賴特握了握。他又看到了一位熱情的白宮助手。這人說話有新英格蘭口音,神采奕奕,彬彬有禮,言談舉止得體。一分鍾後,他們坐在了麥肯齊的辦公室。這房間面外面的門都關上了。希克斯忙著為大家准備咖啡,那樣子活像一個中世紀的宮廷仆役。在這個世界上最民主的堡壘中情況就是這樣。

“那麼,你來這兒的目的何在,鮑勃?”麥肯齊在桌子後面問道。希克斯打開了筆記本,盡力把每句談話都記下來。

“羅傑,在越南現在出現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另外兩個人的眼睛睜大了,豎起耳朵聽著。

“到底是什麼事?”

“在海防西南方向我們發現了一個特別的戰俘營。”賴特開始說道,很快簡述了他知道和估計的情況。

麥肯齊用心聽著。他過去也是一位飛行員,二次世界大戰中曾駕駛過B-廿四型轟炸機,參加過那次重要的普洛耶什蒂油廠轟炸任務(編注:盟軍轟炸羅馬尼亞——當時德國的附庸國——大油田的行動),但沒有成功。賴特對自己說,這是位有缺點的愛國者,他將利用他愛國的那一方面,對他的缺點可以視而不見。

“給我看你的照片。”

賴特從手提包中取出照片,放在桌子上。麥肯齊從抽屜中拿出一個放大鏡。“我們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後面還有一張更清楚的照片。”賴特回答說。

麥肯齊把那張家庭照片跟那張在俘虜營中的照片對照了一下,然後抬起頭說。

“很相似,不能確定,但十分相像。這個人是誰?”

“羅賓。紮卡賴亞斯上校。他在奧弗特空軍基地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有關戰略空軍司令部的作戰計劃他知道得很清楚。”

麥肯齊抬起頭,吹了一聲口哨。“這另一個人不是越南人……”

“那是位蘇聯空軍上校,姓名不詳,但不難猜出他去那兒的目的。那地方是交戰的前線。”賴特又遞過一份有關紮卡賴亞斯的死亡報導,這是一份戰地報導。

“他媽的!”

“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是吧!”

“這類事情會破壞正在進行的和談。”麥肯齊想了想道。

希克斯不能說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他就像一個必不可少的用具,一個會動的錄音機。他之所以能待在這間屋子內純粹是因為他的上司需要一個記錄員。他把破壞和談這幾個字記下來,並在下面劃了底線。盡管沒有人注意,但他那握住鉛筆的手指已因太用力變成了白色。

“羅傑,我們認為被關在這一戰俘營的人了解很多情況,對我們的國家安全有很大影響,我的意思是說,有嚴重影響,”賴特平靜地說著:“紮卡賴亞斯知道我們的核戰計劃,他曾幫助起草過單一整合作戰計劃。因此,這種情況相當嚴重。”

他知道,單一整合作戰計劃的提出會提高談話的重要性。這位中央情報局的外勤官員對自己制造的這一謊言感到既驚奇又滿意。白宮的人員可能不明白營救這些被俘人員的重要性,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熱門問題,而核戰計劃則是可怕問題中最可怕的問題。

“我在聽你講,鮑勃。”

“希克斯先生,我說的不錯吧!”賴特轉過頭去問道。

“不錯,長官。”

“你能出去一下嗎?很抱歉。”

這位基層助手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希望麥肯齊會讓他繼續留在室內。但是情況並不允許這樣。

“沃利,我想,我們現在可以自己進行這場談話了。”總統的特別助理說道,同時用手朝門口指了指,臉上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好吧,長官。”希克斯站起身,走出門外,又輕輕把門關上。

他媽的,希克斯心十分生氣,沒好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如果他不知道下面講些什麼,他要如何給老板建議呢?希克斯心在想,羅伯特。賴特這個家伙曾在一個十分敏感的時刻違抗命令從布達佩斯弄出來個什麼倒楣的間諜,幾乎破壞了當時正在進行的一項十分敏感的談判。他帶回的情報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美國的談判立場,使條約的簽訂至少延遲了叁個月時間,因為美國決定要從蘇聯人那里榨出點什麼東西,而蘇聯人也很理智地在原已同意的條件下做出了某些讓步。這一事實挽救了賴特的前程,也許更加鼓勵了他那種愚蠢而荒唐的想法,認為某些個人甚至比世界和平更加重要。

賴特知道如何引導羅傑上鉤,難道不是嗎?所有那些戰爭計劃不過是無稽之談。

羅傑的辦公室內掛滿了過去的照片。他駕駛飛機的那些日子早已成為過去,他還以為是自己個人戰勝了希特勒呢?如果現在人民把注意力集中在真正的問題上,透過良好的外交途徑是完全可以阻止另一場倒楣的戰爭的,希克斯自己和彼得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要這樣去做的。這和那些人每天搞的什麼戰爭計劃,單一整合作戰計劃或其他軍事玩意兒可毫無共同之處。說什麼有關人民,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們都是些軍人、士兵,都是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他們只知道殺人,好像只有殺人世界才能變得更美好。希克斯繼續想著,他們簡直是在碰運氣,難道不是嗎?如果他們想朝著越南這些和平友好的人民丟炸彈,他們應該事先考慮到,這些人民是不喜歡這樣做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們硬要冒險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賭注,那他們就會糊里糊塗地去了他們的性命。那麼,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像沃利。希克斯這樣的人民還要去支持他們呢?他們也許就是喜歡打仗。

這樣做將會毀掉和平談判。即使麥肯齊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這一代的所有青年都會死去。現在,因為十五或二十個職業屠夫想干他們要干的事情就會使戰爭繼續打下去,不能得以結束。這太沒有意義了。如果他們發動戰爭,大家都一去不複返,那會是一種什麼結果呢?這難道不是他這一代人的一個至理名言嗎?

盡管他知道這將是一種幻想。像紮卡賴亞斯這類人總是引誘人民跟著他們跑,因為那些小人物們缺乏像希克斯的理解力和觀察力,他們看不到那樣做純粹是浪費精力。戰爭是可怕的、丑惡的,難道這一點還不清楚嗎?一個人要怎樣才能理解到這一點呢?

希克斯看見辦公室的門開了,麥肯齊和賴特從房中走了出來。

“沃利,我們要到街對面去一會兒,十一點鍾時請通知我,我會盡快趕回來。”

“是,長官。”

難道這還不典型嗎?賴特的引誘已經完成。他已經將自己的貨物全部賣給了麥肯齊,羅傑將會把同樣的東西向國家安全顧問推銷。他們會在和談桌上提高價碼,這樣會把事情延遲叁個月以上,除非有誰能夠看穿過其中的陰謀。希克斯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這是唐納遜議員的辦公室。”“你好,我想找彼得。韓德森講話。”

“對不起,他陪議員訪問歐洲,要下周才回來。”

“好吧,謝謝。”希克斯掛下電話。他媽的,他今天心情太壞,竟把這事給忘了。

有些事情必須謹慎從事。彼得。韓德森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代號叫卡修斯。

這個名稱是美加研究所的一位分析員給他起的,此人喜愛莎士比亞的戲劇不亞於任何牛津大學的學生。


文件中的照片和這位老兄的一頁簡介,使他想起了朱利歐斯。凱撒悲劇中那位自認“愛國者”的角色。布魯圖斯本來是不對的。那位分析家認為,韓德森的人品不夠好。

他的議員正在歐洲進行旅行“考察”,主要是有關北大西洋公約方面的事宜。

但他可以在巴黎和談會議中稍事停留,以便拍一些錄影帶,回國之後,在康乃狄克州的電視台放映。

事實上,這次歐洲之行主要是一次采購旅行,每隔一天才進行一次簡報。韓德森以精於國家安全問題的參議員助理身分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旅行,自然感到十分愉快。他的目的主要是進行考察,但剩餘的時間歸他自己掌握,他也為自己安排一些行程。此時,他正在倫敦參觀女王陸下的倫敦塔中的白堡。這座倫敦塔矗立在泰晤士河邊已近九百個年頭了。

“以倫敦來說,今天天氣很暖和。”另一個游客說道。

“不知道這兒有沒有雷雨?”這位美國人一邊觀看亨利八世的盔甲,一邊隨意說道。

“有的,”那人答道:“但沒有華盛頓的雷雨那麼厲害。”

韓德森找到一個出口,趕快朝它走去。不一會兒,他又和另一個游人一起在綠堡周圍漫步起來。

“你的英語說得不錯。”

“謝謝你,彼得,我是喬治。”

“你好,喬治。”韓德森笑了笑,並沒有看他的新朋友。這真有點詹姆斯。龐德的味道。他在這兒游覽,不僅僅是在倫敦,而且是在英國皇家的遺址中。啊,真叫人高興。

喬治是那人的真實姓名,實際上應該叫葛里高利,是一個俄國名字。他本是一名國安會的高級官員,原不大到外地工作。因為他具有高超的分析能力,六年前被召回到莫斯科晉升為中校,負責一個部門的間諜工作。他現在是上校,大有晉升為將軍的希望。

他這次繞道赫爾辛基和布魯塞爾來到倫敦,主要是想親自會見這位卡修斯,並為自己的家人采購一些東西。在國安會中,他這種年齡的人員只有叁個具有他這樣的官階,而他那年輕美貌的妻子喜歡穿著西方的服飾。除了倫敦,他們還能在哪逗留呢?喬治不會說法語和義大利語。

“我們只有這次會面的機會,彼得。”

“我應當為此感到榮幸嗎?”

“隨你的便吧。”對一個俄國人來說,喬治在一般情況下性情是很溫和的,盡管這都是表面裝出來的。他對美國人笑笑,說:“你的參議員事情似乎很多,接觸也很廣,是嗎?”

“是的。”韓德森同意,對對方的禮貌十分高興。他沒有說自己接觸也很廣泛。

“這些情況對我們很有用。你們的政府,尤其是你們的新總統,老實說,他嚇了我們一跳。”

“他也嚇了我一跳。”韓德森附和道。

“但同時也存在著希望。”喬治繼續說道,他的語氣很理智,很謹慎。“他也是一位現實主義者,他的和緩建議,我們的政府認為是一種可以達成廣泛國際諒解的徵兆,因此,我們希望研究對他的建議進行討論是否具有真正的可行性。但不幸的是,我們自己遇到了麻煩。”

“什麼麻煩?”

“你們的總統,也許他是好意。我這樣說是真心話,彼得,”喬治補充說:“可是他……太爭強好勝。如果他了解到我們很多情況,在某些方面他會對我們施加過多的壓力,那就可能阻止我們達成雙方都同意的條件。你們政府中有一股逆流勢力,我們政府中也有這種人,是從史達林時期遺留下來的。我們即將開始的談判的關鍵是雙方都必須理智行事,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來控制我們這方面的不理智因素。”

聽到這話,韓德森感到十分吃驚。這些俄國人竟像美國人一樣也這樣公開。“我應該做些什麼?”

“有些事情我們不能露。如果露出來會減少我們和緩的機會。如果我們知道了你們太多的情況,或者你們知道太多我們的情況,事情就會出現差錯。我們雙方都想鑽對方的漏洞,那樣的話大家不容易達到共識,彼此都想控制對方,這是雙方都不會接受的。你知道嗎?”

“是的,你說的有道理。”

“彼得,我所要求的,只是你要隨時向我們通報你們了解我們的情況,但我不能具體對你說究竟是哪方面的情況,我想你很精明,自己會掌握的。我們相信你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之間戰爭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果和平真的能夠實現,那主要要依靠像你我這樣的人。我們兩個民族之間必須相互信任,這種信任就從你我兩人之間開始。別無他法。我希望能有其他途徑,但和平必須從信任開始。”

“和平,那當然很好,”韓德森表示同意。“但首先,我們必須結束我們這場倒楣的戰爭。”

“我們正在為此目的而努力,這你是知道的。我們沒有施加壓力,而是在鼓勵我們的朋友采取比較溫和的路線。很多年輕人已死於這場戰爭,已經到了結束這場戰爭的時候了,這是雙方都願意接受的結果。”

“這話聽起來不錯,喬治。”

“那你能幫助我們嗎?”

他們現在已圍繞綠塔轉了一圈,來到了小教堂前面。那兒有一個路障,韓德森不知道這路障是否仍在使用。在它的周圍有一圈低矮的鐵鏈圍牆,上面站著一只烏鴉。塔的周圍設立這些東西不知是出於傳統還是出於迷信。在右邊站著一名皇家衛兵,一群旅行者圍在那兒觀看。

“我一直都在幫助你們,喬治。”這話不假。韓德森兩年來都在向這魚鉤靠近,現在這位國安會上校必須做的事情就是再加一點釣餌,然後看著這位韓德森是否上鉤。

“是的,彼得,這我知道,現在我們需要你再增加一點幫助,提供一點十分敏感的情報。這由你決定,朋友。發動戰爭是很容易的,創造和平要危險得多,沒有人知道你發揮的作用,部長級的重要人物將達成他們之間的協議,在談判桌上握手言歡。攝影機將記錄下這具有曆史意義的事件,而像你和我這樣的人的名字卻永遠不會在曆史書中出現。但我們的所做所為十分重要,我的朋友。像你我這樣的人將為部長們搭好他們的舞台。彼得,我不能強迫你做這些事情,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們,你必須自己做出決定。向我們提供什麼情報也將由你決定。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在美國你們這一代人已經學到了應該學習的教訓。如果你願意,我會給你時間做決定。”

韓德森轉過身去,他做好了決定。“你的話不錯,必須有人幫助實現和平,猶豫不決解決不了問題。我決定幫助你們,喬治。”

“這事很危險,這你清楚。”喬治提醒說。不做出反應是困難的。但是,現在韓德森既然已經吞下了魚餌,他必須拉緊魚線才行。

“我會見機行事的,冒險也值得。”

哈哈。

“像你這種人需要受到保護。你回國之後,會有人和你聯系。”喬治停頓了片刻。

“彼得,我是一位父親,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和一個兩歲的兒子。他們會因為你我的工作而生活在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一個和平的世界。彼得,我替他們謝謝你。

現在我必須走了。“

“再見,喬治。”韓德森說道。喬治回過頭,同他投來最後一個微笑。

“不,彼得,你先別走。”喬治走下台階,朝叛徒之門走去。想到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又看看眼前的石拱吊橋,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覺,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沒有笑出聲來。五分鍾後,他鑽進了一輛黑色的計程車,告訴司機一直朝騎士橋大街的哈羅德百貨公司開去。

他心在想,卡修斯。不,這不對,也許應該是卡斯卡。但為時已晚,名稱無法更改了。而且,有誰能看出這其中的幽默呢?格拉佐夫把手伸進衣袋,摸出了自己的采購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