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相逢之處

卡米耶風暴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猛烈的颶風,或者是最大的旋風,它徹底摧毀了這座鑽油平台。凱利邊思考邊背起壓縮空氣瓶,准備最後一次潛入墨西哥灣。鑽油平台的上部結構已經全毀,四座巨大的腳架也嚴重受損,扭曲得像一個被巨人族兒童弄壞的玩具。所有可以安全拆除的部件都已被焊解拆除,用吊車移放到作為潛水基地的駁船上面,剩下的只是一個骷髏似的台架。這兒很快就會變成當地釣客的一個樂園。凱利一面這樣想著,一面走進汽艇,然後駛入潛水區。小組還有兩名潛水員,而他是頭兒。路上他們複習了一遍檢查程序,同時,一艘救生艇在周圍緊張地巡邏,以防止當地漁民接近。漁民此時進入這一海區並非明智之舉,因為在將來的幾小時內,在這兒捕魚可能會一無所獲。但是這種事難免會吸引好奇者旁觀。

而這的確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表演,凱利心想著,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按著便離開汽艇,仰身潛入水下。

水下像往常一樣,陰森可怕,但又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陽光在泛著漣漪的海面上跳躍閃爍,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在他們身體周圍和平台腳架之間搖曳晃動,為水下作業提供了良好的能見度。C4炸藥已經安裝就位。每塊六英寸見方、三英寸高,用鐵絲緊緊地捆在鋼柱上,裝上引信,爆炸時將會主要向內而非向四面八方施力。凱利從容地檢查著每個炸藥箱。他們從距腳架底部十英尺的第一排開始檢查,很快地就檢查完畢了。凱利不想在這待得太久,另外兩個潛水員也有同樣想法。他們跟在凱利後面鋪設導爆索,將其捆在炸藥上。這兩名潛水員是當地人,有豐富的水下作業經驗,而且像凱利一樣曾是水下爆破大隊隊員。他們分工負責,相互檢查,因為謹慎小心和一絲不苟是他們這一行的專業特色。他們只用了二十分鍾就完成了第一排的工作,按著慢慢浮到上面一排。上排炸藥距水面也正好十英尺。他們小心翼翼地進行了同樣的工作。和炸藥打交道,絕對不能粗心大意、心存僥幸。羅賓。紮卡賴亞斯上校正凝神思考著手中的任務。在下一個山脊後面,有一個SA-2飛彈陣地。該陣地已發射了三枚飛彈,而它們正在搜索他要保護的戰斗轟炸機。在上校的這架F-105G式雷神式野鼬防空制壓戰機的後座上,坐著杰克。泰特中校。

他的外號叫“熊”,是一位壓制敵人防空力量方面的專家。兩人現在正實行他們曾協助制定的防空制壓教程。只見羅賓駕駛著野鼬機(譯注:美國空軍將專司執行反防空──即防空制壓──任務的戰機稱為“野鼬”機),將其置于敵人雷達的掃描圍之內,想引誘陣地發射飛彈,然後迅速俯沖低飛,躲過飛彈,逼近該陣地。

這是一場凶險致命的游戲。但它不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游戲,而是獵人與獵人之間的較量──一方弱小、靈活、巧妙,另一方強大、固定、堅實。該基地會使羅賓上校的飛行大隊吃過苦頭。基地指揮官是一位雷達控制高手,知道何時開機何時關機,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不管這個小雜種叫什麼,反正在上周之內,他已擊落羅賓手下的兩架野鼬戰機。所以當轟炸這一飛彈基地的命令再次下達之後,上校馬上決定親自出馬執行這次任務。研究、穿透和摧毀防空設施是他的專長。在這種廣闊、神速的立體游戲中,對勝利的獎賞就是生存。

他的飛機在低空怒吼,距地面高度不超過五百英尺。他的手指自如地控制著操縱,兩眼盯住前面的山頭,耳朵傾聽著來自後座的談話。“敵人出現在我們的九點鍾位置,羅賓,”杰克對紮卡賴亞斯說:“對方仍在搜索,但發現不了我們。

盤旋逼近!“紮卡賴亞斯想:這次不會再用伯勞鳥飛彈了,他們上次試過,結果對方把它給騙了。那次錯誤使羅賓損失了一名少校、一名上尉和一架飛機……阿爾。沃利斯,那位鹽湖城的老鄉……多年的老朋友……該死的!他驅散腦中的這些想法,甚至沒有為自己的粗話感到自責。”再給他一點甜頭。“紮卡賴亞斯邊說邊拉起操縱,飛機立即升高,進入基地雷達的掃描范圍,並在那兒盤旋、等待。

基地指揮官可能經過俄國的訓練。人們不知道這家伙究竟擊落過多少架飛機,總之數目不少,他一定為此感到十分得意。但是,驕傲自大在這一行中可是個致命的弱點。

“發射了……羅賓,一共兩枚。”泰特在後座發出警告。

“只有兩枚?”羅賓問。

“可能他怕花錢吧,舍不得多用。”泰特冷冷地挖苦道:“目標出現在九點鍾位置,老羅,該來點飛行絕技了。”

“像這樣嗎?”紮卡賴亞斯迅速左轉,以便監視飛彈,對著迎面飛來的飛彈,來了個破S動作。這一手羅賓設計得十分巧妙,飛機立即躲入到山脊背後。雖然飛機高度太低,十分危險,但SA-2基地的防空飛彈卻失去目標,在羅賓頭上四千英尺的高空疾馳而去。

“我想是時候了。”泰特說。

“對,是時候了。”紮卡賴亞斯用力將飛機拉向左轉,同時為集束炸彈瞄准目標區。F-一0五掠過山脊,再次向下俯沖,同時,羅賓兩眼目測前面的山脊,距離六哩,航程約需五十五秒。


“對方雷達仍在開著,”泰特報告說:“他知道我們在逼近。”

“但他只剩一枚飛彈了。除非他的裝彈手今天真的瘋了。但是,我們不會讓他們隨心所欲。”

“十點鍾方向出現亮點。”距離太遠,不能考慮,但這確實提醒他應該朝什麼方向飛行。

“前面是一片高地。”

也許他們可以看見他,也許看不見?也許他只是雜亂無章的雷達幕上一個游移不定的信號,雷達員還沒有弄清它的來曆。飛機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在低空飛行,剛才的高空欺敵飛行十分有效。對方也許還在向上觀察。現在出現了一片無線電干擾牆,這是羅賓為野鼬布置的計劃的一部分。一般美國的戰術只采用中等飛行高度和大角度俯沖。他們曾經試過那種方法兩次,結果都失敗了。所以紮卡賴亞斯決定改變戰術。改用低空飛行,利用石眼式集束炸彈轟炸目標,然後出另一架飛機將任務的剩余部分完成。他的任務是摧毀基地指揮所,消滅地面的指揮官。

他駕駛飛機上下顛簸,左右躲閃,避免給地面任何有利的射擊機會。在與地對空飛彈較量時,你還必須避免被地面的炮火擊中。

“發現了星形建築物。”羅賓叫道。用俄文寫成的SA-6飛彈手冊要求在射控中心周圍設置六個發射台。加上所有的連結通道,這種標准的“導線式”飛彈(注:北約為此型飛彈取的代號)陣地看上去就像一個猶太教六芒星形的大衛之星。

羅賓上校覺得這有點褻瀆神明。

當他把轟炸瞄准器對准基地的指揮所時,腦海中突然閃過這種念頭。

“選擇石眼炸彈,”他大聲說道,同自己確認就要采取的行動。最後十秒鍾,他控制住飛機的搖晃。“瞄准……放……好!”

四顆空中減速集束炸彈從飛機的掛架上彈出,在半空中炸開,將數千枚小炸彈撒向下面的基地。在子彈頭著陸爆炸之前,他已遠離基地,未能目睹下面的人群奔向避彈坑道的情景。但他仍保持低空飛行,按著一個急劇的左轉彎,抬頭望去,想弄清是否擊中目標。在三哩之外,他看到星形結構的中央已籠罩在一片濃煙之中。

羅賓心想,這是為了阿爾。這不是勝利的激動,只是一個想法。他保持水平飛行,挑選了一個合適的位置想飛離這一地區。現在可以向這個地區進行攻擊了,防空飛彈基地已經瓦解。他選擇了山脊上的一個凹口,以超音速朝它飛去。由于危險已拋在後面,他開始作直線水平飛行。就要回家過聖誕節了。從這個小隘口突然飛出的紅色追蹤物使羅賓大吃一驚。他沒料到它們會在這出現。這些追蹤物不偏不倚,直直射向他的飛機。他立即上升閃避。那炮手料定他會這樣做了,因此機身正好從火流中穿過。突然間,飛機猛烈地震動起來,好運頓時變成了噩運。

“羅賓!”聲音從對講機中傳出,但很快就被警報器發出的悲鳴所淹沒。突然間,紮卡賴亞斯絕望地意識到──飛機完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情況便進一步惡化了,發動機著火,然後停止運轉,飛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告訴他控制系統已經失靈。他的反應近乎反射動作,大喊跳傘,在他猛拉彈射把手時,後座傳來的喘息聲使他回頭一瞥,盡管此舉是徒勞無益的。他看到杰克。泰特的最後一眼是一片血紅,緊接著,他感到背脊上一陣從未有過的疼痛。“好,開始。”凱利說完,隨即發射了一顆信號彈。另一艘小艇開始將小炸藥包傾入海中,以便把魚群趕出這一海域。他站在那里,觀察了大約五分鍾,然後抬頭望了望安全員。


“清場完畢。”

“炮眼點火。”凱利說道,同時把這話重複了三遍。按著他便扭動了起爆器的把手。結果令人滿意,平台腳架被連根拔起時,四周的水幾乎全部化為氣泡。平台緩緩地傾倒下來,整個結構向一個方向倒下,平台砸在水面上,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一時間,沈重的鋼片似乎漂浮在海面一樣。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巨大的鋼梁很快便沉入水中,落到海底。又一項工作完成了。

凱利解下接在發電機上的電纜,將它們堆放在一邊。

“提前了兩周,我想你們確實想得到那筆獎金。”經理說道。他是位退役的海軍飛行員,他喜歡看到一件工作做得又快又好,畢竟石油沒有四處漂散。“達奇對你的評價不錯。”

“將軍是位好人,他幫過蒂茜和我不少忙。”

“啊,我們在一起飛行過兩年。他是位出色的飛行員,很高興看到他對你的評價名副其實。”這位經理喜歡和與自己有著類似經曆的人一道工作,但他可能早把當年可怕的戰斗忘得一干二淨了。“那是什麼?我一直都想問你來著。”他指著凱利臂膀上的紋身問道。那是一頭紅色海豹,靠尾鰭坐著並且咧開一張大嘴。

“我過去待的那個單位的習慣。”凱利作了一個籠統的解釋。

“是什麼單位?”

“不能說。”凱利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我打賭一定與營救達奇的那位公子的事件有關……不過,不說也罷。”身為一位前海軍軍官,他必須遵守保密的規定。“好吧,凱利先生,檢查工作由你負責,星期五之前完成。我會用無線電通知你妻子,叫她開車來接你。”

蒂茜。凱利在白鶴商店的一間女試衣間對著鏡子看著自己豐彩照人的形象。

還不到三個月,她可以穿任何她想穿的衣服。時間太短,買不到什麼特別的衣服,但她現在有空,可以看看有什麼可供選擇。她謝過售貨員,決定晚上把約翰帶來,請他為自己挑選幾件衣服,因為他喜歡做這種事。現在該開車去接他了。他們從馬里蘭州帶來的普利茅斯小汽車就停放在外面。


她對這座沿海小城的街道已經很熟悉了。他們離開自己秋雨綿綿的家鄉來到這個海灣,對她來說無疑是一次很好的休息機會,這的天氣大都是明媚的夏日。她將汽車開到街上,朝南行駛,直奔石油公司廣大的生活區。她一路上很順利,甚至連交通燈也很幫忙,每逢路口綠燈都及時開亮,幾乎用不著去踩煞車。交通燈又變成了紅色,這位卡車司機不禁皺起眉頭。他已經遲了,而且開得也太快了些,不過這趟遠從奧克拉荷馬而來約六百哩的路程的終點已經在望。他用腳去踩離合器和煞車踏板,但令他吃驚的是,二者都已失靈,汽車仍然全速行駛。公路前方沒有車輛,他繼續筆直向前,一面盡力減速,一面拼命鳴笛。啊,上帝,上帝,請不要──她根本沒有看見開來的卡車,她一直沒有扭頭去看公路兩側。卡車好像是從十字路口跳出來似地。在那瞬間,司機依稀看到一個年輕婦女的側影在他的大車底下閃過,按著一聲巨響,隨著猛烈的震和顛簸,卡車前輪從小汽車的上面輾軋而過。

最糟的事情莫過于沒有感覺。海倫是她的朋友,海倫就要死了。帕姆知道自己應當有所感覺,但她卻不能。她的身體已被捆住,但仍可以聽到比利和李克發出的聲音。

呼吸仍在繼續。

雖然她的嘴不能夠動彈,但那聲音是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所發出的呻吟,然而死亡還必須先付出代價。李克、比利、博持和亨利正在收拾東西。她想告訴自己說她確實是在另一個地方,但那可怕的窒息的哽咽聲卻不斷地把她的目光和知覺帶回到目前的現實中來。海倫的情況很糟。

她曾企圖逃跑,但被他們抓了回來。這一點他們曾不止一次地警告她們,目前的情況也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這一點,亨利說,她們一定不會忘記。帕姆用手摸了摸自己被打斷的肋骨,想起了自己受的教訓。海倫的眼睛凝視著她的臉,但她感到束手無策,毫無辦法。她試圖用眼神表達同情,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不一會兒,海倫停止了呼吸,變得無聲無息了,一切都結束了。現在,帕姆可以閉上眼睛,想著什麼時候便會輪到自己的頭上。

這票人覺得眼前的事情有些滑稽可笑。他們把那位美國飛行員綁在他們用沙包築成的工事外面,使他可以看到把他擊落的那些防炮。但是,他們的俘虜的所做所為卻沒有那麼好笑,他們已用拳打腳踢發泄了他們的不滿。他們也弄到了另一個人的尸體,把它放在他的身邊,幸災樂禍地欣賞著他看到自己的同伴時臉上出現的那種痛苦和絕望的表情。從河內來的情報官此時已來到現場,對照著他帶來的名單查對這個人的姓名,並低著頭再把名字讀了一遍。炮手們認為,從情報官的反應和他剛才打電話的緊急情況來看,目前的問題有些特殊。被抓來的戰俘因為疼痛昏了過去,情報官從死者的尸體上抹起一些血,塗在仍活著那個人的臉上,按著又拍攝了幾張照片。這些舉動使那些炮手更加迷惑不解。他似乎希望活著的那個人看上去也像他身邊的死人一樣。真有點不可思議。

這不是凱利生平中所辨認的第一具尸體,但他感到自己已經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了。其他人趕快上前把他扶住。然而,沒有倒下和生存下去並不是同一回事。

此時此刻,任何安慰都無濟于事。他走出急診室,醫生和護士都看著他。牧師已被請來為死者做最後的祈禱,他說了一些他知道死者永遠地無法聽到的話。一位警官解釋說,事故是由于卡車司機的過錯造成的,煞車失靈,機械故障了,實際上誰的過錯也不是,只不過是眾多事故的一個罷了。在其他類似情況下,他以前也說過這些話,同某個不幸的人解釋為什麼他的親人會死去的原因,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似地。

警官看得出,面前這位凱利先生是個堅強的人,因而也是一個感情最脆弱的人。

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本應該保護他們免遭任何災難的,現在都已在這次事故中死于非命。這沒辦法怪誰。卡車司機也是位有家室的人,現正躺在醫院,剛剛蘇醒過來。當時他為了弄清蒂茜是否還活著,曾經爬進自己的大卡車底下去查看。

凱利的同事坐在他身邊,表示願意幫助他處理後事。但是,對于一個甯願下地獄也不願看到眼前這種情況的人來說,人們又能做些什麼呢?因為他曾經看到過地獄。

但是,地獄不止一個,他還沒有見過所有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