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達(2)

然而他抵擋不住沖擊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惡的,便閉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顧活著。他多麼需要活,需要愛,需要幸福!……他的愛情沒有一點可鄙的地方!他知道愛阿達可能是他的不聰明,沒有見識,甚至也不十分快樂;可是這種愛絕對談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懷疑)——阿達在精神方面沒有多大價值,為什麼他對于阿達的愛就會因此而減少它的純潔呢?愛是在愛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愛的人的心里。凡是純潔的人,強壯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純潔的。愛情使有些鳥顯出它們身上最美麗的顏色,使誠實的心靈表現出最高尚的成分。因為一個人只願意給愛人看到自己最有價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贊美的思想與行動,必須是跟愛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調和的那種。浸潤心靈的青春的甘露,力與歡樂的神聖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個人心胸偉大的。

朋友們誤解他固然使他難過,但最嚴重的是他的母親也開始煩惱了。

這個忠厚的女人決不象伏奇爾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麼窄。她親身經曆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會再想去自尋煩惱。她生來是個謙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沒享到人生的快樂,更不希求快樂,隨遇而安,也不想去了解她的遭遇,絕對不敢批判或責難別人,她自以為沒有這權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認為愚蠢,不敢說人家錯誤;她覺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與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規則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與信仰完全出之于本能:她只顧自己的純潔與虔敬,全不管別人的行為,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點的態度。這也是當年約翰-米希爾不滿意她的一點:在體面的與不體面的兩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區別;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來跟街坊上人盡皆知而正經婦女視若無睹的、那些可愛的女人談話。她覺得分別善惡,決定懲罰或寬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點兒親切的同情;為了減輕彼此生活的重擔,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無關大體。

但自從她搬進了伏奇爾的屋子,大家開始來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時她已經萎靡不振,無力抵抗,所以房東一家喜歡中傷別人的脾氣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瑪利亞抓住了她;在從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瑪利亞一個人開口的情形之下,柔順而頹喪的魯意莎,不知不覺也染上了批評一切判斷一切的習慣。伏奇爾太太當然不會不說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是怎麼看法。魯意莎的無動于衷使她很氣惱。她覺得魯意莎對他們那麼憤慨的事不加過問,簡直有悖禮法;她直到把魯意莎說得心都亂了方始滿意。克利斯朵夫也覺察到這一點。母親雖不敢埋怨他,但每天總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說幾句;倘使他不耐煩了,把話頂回去,她就不再開口,但眼神還是那麼憂郁;有時他出去了一次回來,看出她是哭過了。他對母親的性格認識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煩惱決不是從她心里來的。——從哪兒來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決意要結束這種局面。一天晚上,魯意莎忍不住眼淚,晚飯吃到一半就站起來,也不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為什麼難過。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樓去,敲伏奇爾家的門。他惱怒極了。他不但因為伏奇爾太太挑撥他的母親而著惱,他還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傷薩皮納,以及他幾個月來隱忍著的一切,痛痛快快的報複一下。他胸中的怨氣越積越多,非發泄不可了。

他闖進伏奇爾太太家里,用著勉強裝做鎮靜,但禁不住氣得發抖的聲音,問她向母親說了些什麼,把她弄成這個模樣的。

阿瑪利亞對他毫不客氣,回答說她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用不著把她的行為向任何人報告,——尤其是對他。她借此機會把久已准備好的一套話統統說了出來,還說要是他母親苦悶,他除了自己的行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種行為對他是羞恥,對大眾是件丑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來攻擊以便反攻。他聲勢洶洶的嚷著說,他的行為是他自己的事,決不管伏奇爾太太高興不高興;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愛怎麼說都可以:那不過象下一陣雨罷了,可是他禁止她,——(聽見沒有?)——他禁止她跟他母親去嚕嗦,要知道侵犯一個又老又病的可憐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爾太太高聲大叫起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她用這種口氣的。她說她決不受一個野孩子的教訓,——並且還在她自己家里!——她便盡量的羞辱他。

聽到吵架的聲音,大家都跑來了,——除了伏奇爾,他對于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遠的。氣極了的阿瑪利亞把情形告訴了老于萊,老于萊就聲色俱厲的請克利斯朵夫以後少發議論,也不必上門。他說用不著克利斯朵夫來告訴他們怎麼做人,他們只知道盡責任,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他當然要走的,將來也不再踏進他們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關于這該死的責任的話——(此刻這責任幾乎成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說完了才肯走。他說這個責任反而會使他喜歡邪惡。他們拚命把”善”弄得可厭,使人不願意為善。他們教人在對照之下,覺得那些雖然下流但很可愛的人倒反有種魔力。到處濫用責任這個字,無聊的苦役也名之為責任,無足重輕的行為也名之為責任,還要把責任應用得那麼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並且褻瀆了責任。責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犧牲的時候才用得著,絕對不能把自己惡劣的心緒和跟人過不去的欲望叫做責任。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悶,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塊兒悲苦愁悶,跟他一樣過那種殘廢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應該有一副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毫不勉強的面目!行善的人應該覺得自己快樂才對!但那個永不離嘴的責任,老師式的專制,大叫大嚷的語調,無聊的口角,討厭的、幼稚的、無中生有的吵架,那種鬧哄,那種毫無風趣的態度,沒有趣味、沒有禮貌、沒有靜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變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觀主義,覺得輕蔑別人比了解別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沒有幸福、沒有美感的布爾喬亞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惡顯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只顧對傷害他的人泄忿,可沒有發覺自己和他們一樣的不公平。

無疑的,這些可憐蟲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見到的差不多。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那種可憎的面目,態度,思想,都是無情的人生造成的。他們是給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並非什麼飛來橫禍,傷害生命或改換一個人面目的大災難,——而是循環不已的厄運,從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點點滴滴來的小災小難……那真是可悲可歎的事!因為在他們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著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無聲的英勇的精神!……藏著整個民族的生命力和未來的元氣!

克利斯朵夫認為責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錯,但愛情也一樣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點兒價值的東西,它的最可怕的敵人,並非是不好的東西,——(連惡習也有它的價值),——而是它本身成了習慣性。心靈的致命的仇敵,乃是時間的磨蝕。

阿達開始厭倦了。她不夠聰明,不知道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生機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愛情與日俱新。在這次愛情中間,她的感官與虛榮心已經把所有的樂趣都榨取到了。現在她只剩下一樁樂趣,就是把愛情毀滅。她有那種曖昧的本能,為多少女子(連善良的在內)多少男人(連聰明的在內)所共有的。——他們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創造:作品,兒女,行動,什麼都不能,但還有相當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無所用。他們但願別人跟自己一樣的沒用,便竭力想做到這一點。有時候這是無心的;他們一發覺這種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義凜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數的時候他們鼓勵這種欲望,盡量把一切活著的,喜歡活著的,有資格活著的,加以摧毀;而摧毀的程度當然要看他們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規模的,僅僅以周圍親近的人作對象;有些是大舉進攻,以廣大的群眾為目標。把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拉下來,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評家,還有以引誘愛人墮落為快的女孩子,是兩種性質相同的惡獸。——可是後面的一種更討人喜歡。

因此阿達極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實她還沒有這個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點兒聰明也嫌不夠:她自己也覺得,所以她懷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愛情沒有力量傷害他。她不承認有傷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許她還不會這麼做。但她認為要傷害他而辦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個女人沒有一種幻象,使她覺得能完全駕馭那個愛她的人,給他不論是好是壞的影響,那就是這個男人愛她愛得不夠,而她非要試試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到這些,所以阿達說著玩兒問他:

“你肯不肯為了我把音樂丟掉?”(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他卻老老實實的回答:

“噢!這個嗎,不論是你,不論是誰,都沒有辦法的。我永遠丟不了音樂。”

“哼!虧你還說是愛我呢!”她恨恨的說。

她恨音樂,——尤其因為她完全不懂,並且找不到一個空隙來攻擊這個無形的敵人,來傷害克利斯朵夫的熱情。倘若她用輕蔑的口吻談論音樂,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評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達雖然懊惱之極,結果也閉上了嘴,因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這方面沒有辦法,她可發見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個弱點,覺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雖然和伏奇爾一家鬧翻了,雖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陽保存著他那種精神上的潔癖而自己並不覺得,使一個象阿達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詫異,繼而入迷,繼而好笑,繼而不耐煩,終于惱恨起來。她不從正面進攻,只是狡猾的問:

“你愛我嗎?”

“當然。”

“愛到什麼程度?”

“盡一個人所能愛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說,你能為我做些什麼?”

“你要什麼就什麼。”

“要你做件壞事你做不做?”

“要用這種方式來愛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問題。只問你做不做?”

“那是永遠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錯了。”

“也許是我錯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

“你做還是不做?你說?”

“不做的,我的小寶貝。”

她氣憤憤的轉過身子。

“你不愛我,你根本不謹什麼叫做愛。”

“也許是罷,”他笑嘻嘻的說。

他明知自己在熱情沖動的時候,會象別人一樣做出一樁傻事,也許壞事,或者——誰知道?——更進一步的事;但他認為很冷靜的說出來以此自豪是可恥的,而說給阿達聽是危險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個心愛的敵人在旁等著,只要他漏出一點兒口風便乘機而入;他不願意讓她拿住把柄。

有幾次,她又回到老題目上來進攻了:

“你是因為你愛我而愛我呢,還是因為我愛你而愛我?”

“因為我愛你而愛你。”

“那末假使我不愛你了,你還是會愛我的?”

“是的。”

“要是我愛了別人,你也永遠愛我嗎?”

“啊!這個我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吧……總之我那時不再愛別的人了。”

“我愛了別人,情形又有什麼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許會變,你是一定會變的。”

“我會變嗎?那又有什麼關系?”

“當然關系很大。我愛的是你現在這樣的你。你要變了,我不敢擔保再愛你。”

“噢!你不愛我,你不愛我!這些廢話是什麼意思?一個人要就愛,要就不愛。如果你愛我,你就該愛我,愛我現在的樣子,也不管我做些什麼,永遠得愛下去。”

“這樣的愛你,不是把你當做畜牲了嗎?”

“我就是要你這樣的愛我。”

“那麼你看錯人了,”他開玩笑似的說,”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種人。我即使願意這樣做也未必做得到。何況我也不願意。”

“你自命為聰明!你愛你的聰明甚于愛我。”

“我愛的明明是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愛你比你愛自己還深切。你越美麗,心越好,我越愛你。”

“你倒是個老學究,”她懊惱的說。

“你要我怎麼辦呢?我就是愛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嗎?”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憤憤的跺著腳:“我不願意受批判。”

“那末你盡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愛你,”他溫柔的說著,想撫慰她。

她讓他抱在懷里,甚至還微微笑著,允許他親吻。但過了一忽,他以為她已經忘了,她又不安的問:“你覺得我丑的是什麼呢?”

他不敢告訴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著說:“你說你是不喜歡扯謊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對。我也恨。我從來不扯謊,所以在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對她瞧了瞧,覺得她是說的真心話。對自己的缺點這樣的毫無知覺,他看了心軟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愛了別人而告訴了你,你干嗎要恨我呢?”

“別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說我現在愛了別人;而且還可以告訴你現在不愛別人……可是將來要是我愛了……”

“咱們不用想這個。”

“我可是要想的……那時候你不恨我嗎?總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離開你。”

“離開我?為什麼?要是我仍舊愛著你的話?……”

“一邊愛著別人一邊還愛我?”

“當然啰,那是可能的。”

“對我們可不會有這種事。”

“為什麼?”

“因為你愛上別一個的時候,我就不愛你了,決不再愛你了。”

“剛才你還說:也許……現在你說你不愛我了!”

“這樣對你更好。”

“為什麼?”

“因為你愛著別人的時候我要是還愛你,那末結果對你,對我,對別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簡直瘋了。那末我非一輩子和你在一塊兒不可嗎?”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愛什麼時候離開我就什麼時候離開我。可是那時候不是再會而是永別了。”

“但要是我仍舊愛你呢?”

“愛是需要彼此犧牲的。”

“那末你犧牲罷!”

他對她這種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犧牲只能造成片面的愛,”他說。

“絕對不會的,它能造成雙方的愛。如果你為我而犧牲,我只有更愛你。你想想罷,在你一方面,既然能為我犧牲,就表示你非常愛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們笑了,很高興能夠把彼此那麼認真的意見丟開一下。

他笑著,他望著她。其實她的確象她所說的,決無意思此刻就離開克利斯朵夫;雖然他常常使她膩煩,使她氣惱,她也知道象他這樣的忠誠是多麼可貴;而且她也並不愛別人。她剛才的話是說著玩的,一半因為知道他不喜歡這種話,一半因為覺得玩弄這些危險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種樂趣,象小孩子喜歡攪弄髒水一樣。他知道這點,並不恨她。但對于這一類不健全的辯難,對于跟這個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爭執,他覺得厭倦了;為了要無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優點來騙自己而化那麼大的勁,他也厭倦了,有時甚至厭倦得哭了。他想:“為什麼她要這樣呢,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呢?人生真無聊!”……同時他微微笑著,望著俯在他身上的那張嬌豔的臉,藍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愛笑愛嘮叨而帶點蠢相的嘴巴,半開半闔的,露著舌頭與滋潤的牙齒的光彩。他們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遠遠的看著她,很遠很遠,象從別一個世界上望過來的;他眼看她慢慢的遠去,隱沒在云霧里了……隨後他竟瞧不見她了,聽不見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著音樂,想著他的夢,想著跟阿達完全無關的事。他聽見一個調子。他靜靜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樂!……多麼淒涼,淒涼欲絕!可又是溫柔的,慈愛的……啊!多麼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他被人抓著手臂推了幾下,聽見有個聲音喊著:

“喂,你怎麼啦?你真的瘋了嗎?干嗎這樣的瞅著我呢?干嗎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那是誰啊?……——啊!是的……——他歎了一口氣。

她仔細的把他打量著,要知道他想些什麼。她弄不明白,只覺得自己白費氣力,沒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門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氣了。

有一次她把他從這種出神的境界中叫回來,問:“干嗎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覺得濕了。

“我不知道,”他說。

“干嗎你不回答?我已經問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麼呢?”他語氣很溫和的說。

她又開始那些古怪的辯論,他做了一個厭倦的手勢。”別急,”她說,”我再說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說開去了。

克利斯朵夫氣得直跳起來:“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說這些下流話?”

“我是說著玩兒的。”

“那末找些乾淨一點的題目!”

“至少你得跟我討論一下,說出你討厭的理由。”

“這有什麼理由可說的!譬如垃圾發臭,難道還得討論它發臭的原因嗎?它發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著鼻子走開。”

他憤憤的走了,邁著大步,呼吸著外邊冰冷的空氣。

可是她又來了,一次,兩次,十次。凡是能傷害他良心的,使它難堪的,她都一起抖出來擺在他面前。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神經衰弱的女子的病態的玩藝兒,喜歡把磨人當作消遣。他聳聳肩膀,或是假裝不聽她的,並不拿她當真。但他有時仍不免想把她從窗里扔出去:因為神經衰弱這個病和鬧神經衰弱的人對他都不是味兒……

然而只要離開她十分鍾,他就會把一切討厭的事忘得干乾淨淨。他又抱著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達身邊去了。他是愛她的。愛情是一種永久的信仰。一個人信仰,就因為他信仰,上帝存在與否是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愛,就因為他愛,用不著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爾一家吵過以後,不能再在他們屋子里住下去了,魯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無音訊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試過各種行業,結果都給人攆走。丟了差事,不名一文,身體也攪壞了,他認為還是回到老家來養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兩個哥哥的關系都不算壞;他們瞧不其他,他知道這點,可並不介意,所以不恨他們。他們也不恨他,因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無論對他說什麼都等于是耳邊風。他眯著諂媚的眼睛笑著,裝做痛悔的神氣,心想著別處,嘴里可是諾諾連聲,說著道謝的話,結果總在兩個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錢。克利斯朵夫對這個討人喜歡的壞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們的父親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高大,結實,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間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筆直,嘴巴帶著笑意,牙齒美麗,舉動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心就軟了,預先准備好要責備他的話,連一半都沒說出;他骨子里對這個漂亮少年有點象母親對兒子那樣的偏寵,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統,而且至少在體格上是替他掙面子的。他認為這兄弟心並不壞,再加恩斯德也一點兒不傻。他雖然沒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對陶養心情的活動還感到興趣。他聽著音樂覺得津津有味,盡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聽著。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樂會中看到小兄弟在場也很高興。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領,是徹底認識和善于利用兩個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著母兄的時候才想到他們,但他照舊受他甜言蜜語的哄騙,難得會拒絕他的要求。他對他比對另一個兄弟洛陶夫喜歡得多。洛陶夫為人規矩安分,做事認真,很講道德,不向人要錢,也不拿錢給人,每星期日照例來看一次母親,待上一個鍾點,老講著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關他的一切,從來不問一下別人的事,一點兒不表示關心,時間一到就走,認為責任已盡,有了交代了。這個兄弟,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時候總想法待在外邊。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藝術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里難過。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會中常常利用哥哥的聲譽,只從來不跟母親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裝不知道哥哥有什麼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點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極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這些胸襟狹窄的行為,只做不覺得;但他從來沒想到(要是發覺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對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從恩斯德那里來的。這小壞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當然他承認克利斯朵夫的優越,或許還對他的戇直有些略帶譏諷意味的同情。但他決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戇直;另一方面,他盡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舊不顧羞恥的利用他那種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虛榮和忌妒,恭恭敬敬聽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關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訴他,——而恩斯德對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別詳細。終于他目的達到了:洛陶夫雖然那麼吝嗇,結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讓他把錢騙了去。

這樣,恩斯德一視同仁的利用他們,也一視同仁的嘲笑他們。而他們兩個也一樣的喜歡他。

恩斯德雖是詭計多端,回到老家的時候情形也怪可憐了。他從慕尼黑來,在那兒他丟了最後一個差事,照例他是謀到一個事馬上就會丟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著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兒。渾身泥巴,衣衫襤褸,他簡直象乞丐一樣,咳嗽又非常厲害,因為在路上害了惡性支氣管炎。一看見他這副模樣的回來,魯意莎駭壞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動的迎上前去。眼淚不值錢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動了感情,三個人哭做一團。

克利斯朵夫騰出他的房間;大家熏暖了被窩,把似乎快要死下來的病人安置睡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輪流在床頭看護。既要請醫生,買藥,又要在房里生火,張羅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著他們又得想到替他從頭到腳,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襪都辦起來。恩斯德讓他們去費心。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滿頭大汗的,到處去設法弄錢。這時他們手頭很拮據: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樣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貴;克利斯朵夫教課的差事減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許多。他們平時僅僅弄到一個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盡方法籌款。當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錢,他才更有力量幫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他定要爭口氣,獨力來救濟小兄弟。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兄,尤其因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個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說一個有錢的業余音樂家願意出資收買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當時憤慨的拒絕了,如今可不得不忍著羞辱答應下來,而且還是自己去央求的。魯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縫補衣服。他們的犧牲都不讓彼此知道,關于錢的來源,總是互相扯謊。

恩斯德在養病期間,坐在火爐旁邊縮做一團,一邊咳嗽一邊說出他欠了些債。他們都替他還了。沒有一個人埋怨他。對一個浪子回頭的病人,說責備的話似乎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象吃過苦而改變了。他含著眼淚講起從前的錯誤;魯意莎擁抱他,勸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軟功夫,一向會裝腔作勢的哄騙母親。從前克利斯朵夫為此而忌妒他,現在可覺得最年輕最虛弱的兒子當然應該最受疼愛。他雖然和恩斯德年紀相差不多,卻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簡直當作兒子一樣。恩斯德對他非常尊敬,有時還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負擔,金錢的犧牲……克利斯朵夫不讓他說下去,恩斯德便用謙恭的親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忠告,他嘴上無不接受,似乎准備一朝身體恢複之後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養息的時間很長。他從前把身體糟蹋得厲害,醫生認為需要特別小心。因此他繼續住在母親身邊,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張床,胃口很好的吃著哥哥掙來的面包和母親給他預備的好菜。他絕口不提動身的話。魯意莎與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兒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們倆都太高興了。

夜長無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談得比較親密了。他需要跟人說些心腹話。恩斯德很聰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語就懂得,所以跟他談話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還不敢提到最貼心的事,——他的愛情,仿佛說出來是褻瀆的。而什麼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經完全複原的恩斯德,趁著晴朗的下午出去沿著萊茵河溜跶。離城不遠,有所熱鬧的鄉村客店,星期日人們都到這兒來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見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與彌拉占著一張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鬧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見了兄弟,臉紅起來。恩斯德表示識趣,不去招呼他就走過了。

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為難,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覺得慚愧;被兄弟撞見的難堪,非但是因為從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資格,而且也因為他對長兄的責任抱著很高,很天真,有點兒過時的,在許多人看來未免可笑的觀念;他覺得這樣的不盡長兄之責等于是墮落。

晚上他們在臥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開口講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聲,也在那里等著。直到脫衣服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決意和兄弟提到他的愛情。他心慌得厲害,簡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為羞怯,便故意裝出突如其來的口吻。恩斯德一點兒不幫他忙;他不聲不響,也不對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麼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態度和言語之間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過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說出阿達的名字;他所描寫的她的面貌,可以適用于所有的愛人。但他講著他的愛,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動起來,說愛情給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沒有遇到這道光明以前是多麼苦惱,沒有一場深刻的戀愛,人生等于虛度一樣。恩斯德肅然聽著,對答得很聰明,絕對不提問句,只是很感動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們交換著關于戀愛與人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這樣的了解他,快慰極了。他們在睡熟之前友愛的擁抱了一下。

從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愛情,雖然老是很膽怯,不敢盡量吐露,但這位兄弟的謹慎與識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對阿達的疑慮,但從來不指摘阿達,只埋怨自己。他含著眼淚說,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時他也在阿達面前提起恩斯德,說他長得怎麼美,怎麼聰明。

恩斯德並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紹阿達;只是郁郁悶悶的關在房里不肯出門,說是一個熟人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不應該每星期日和阿達到鄉間去玩,而讓兄弟獨自守在家里。另一方面他覺得要不能和情人單獨相處也非常難受:然而他總責備自己的自私,終于邀請恩斯德和他們一塊兒去玩了。

在阿達門外,他把兄弟介紹了。恩斯德和阿達很客氣的行了禮。阿達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那個形影不離的彌拉;她一看見恩斯德就驚訝的叫了一聲。恩斯德微微一笑,擁抱了彌拉,彌拉若無其事的接受了。

“怎麼!你們原來是認識的?”克利斯朵夫很詫異的問。

“當然啰,”彌拉笑著說。

“從什麼時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問阿達,”干嗎不跟我說?”

“你以為我認識彌拉所有的情人嗎?”阿達聳了聳肩膀。

彌拉假裝對阿達的話生了氣。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很不快活,覺得恩斯德,彌拉,阿達,都不坦白,雖然實際上不能說他們扯謊;但要說事事不瞞阿達的彌拉偏偏把這一件瞞著阿達是難于相信的,說恩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後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起。

從此以後,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鍾情于彌拉,對阿達抱著一種有禮的,差不多是過分敬重的態度,仿佛他要把對于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給哥哥的情婦。阿達並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動也十分謹慎。

他們在一起作著長時間的散步。兩兄弟走在前面,阿達與彌拉在後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噥噥。她們停在路中間長談,克利斯朵夫與恩斯德停下來等她們。結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煩了,自個兒望前了;可是不久,他聽見恩斯德和兩個多嘴的姑娘有說有笑,就懊惱的走回來,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他們一走近,話就突然中止了。

“你們老是在一塊兒商量什麼秘密呀?”他問。

他們用一句笑話把他蒙過去了。他們三個非常投機,象節場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達狠狠的吵了一架。從早上其他們就生氣了。平時,阿達在這種場合會裝出一副一本正經而惱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厭,算做報複。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而對其余的兩個同伴照舊興高采烈。仿佛她是歡迎這場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極想講和;他比什麼時候都更熱情了。除了心中的溫情以外,他還感激愛情賜給他的幸福,後悔那些無聊的爭論糟蹋了光陰,再加一種莫名片妙的恐懼,似乎他們的愛情快要完了。阿達只做不看見他,和別人一起笑著;他很悲哀的瞧著她俊美的臉,想起多少寶貴的回憶;有時這張臉(現在就是的)顯得多麼善良,笑得多麼純潔,以至克利斯朵夫問自己,為什麼他們沒有相處得更好,為什麼他們以作踐幸福為樂,為什麼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時間,為什麼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與誠實的部分,為什麼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加以汙辱而後快。他覺得非相信他所愛的對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責備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寬容。

他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她冷冷的回答了幾句,一點沒有跟他講和的意思。他緊緊逼著她,咬著她耳朵要求她和別人離開一會,單獨聽他說話。她很不高興的跟著他。等到他們落後了幾步,彌拉與恩斯德都瞧不見他們了,他便突然抓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跪在樹林里的枯葉上面。他告訴她,他不能這樣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麼散步,什麼美麗的風光,無論什麼他都不感樂趣了;他需要她愛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氣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諒,說這種過失就是從他愛情上來的,因為凡是平庸的,和他們寶貴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過去的事,提其他們的初遇,最初幾天的生活;他說他永遠那樣的愛她,將來也永遠愛她,但願她不要離開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達聽著,微笑著,有點兒慌,差不多心軟了。她的眼睛變得很柔和,表示他們相愛,不再慪氣了。他們互相擁抱,緊緊靠在一起,望木葉脫落的樹林中走去。她覺得克利斯朵夫很可愛,聽了他溫柔的話很高興;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惡的念頭,連一個也沒放棄。她有些遲疑,念頭不象先前堅決了,但胸中所計劃的事並不就此丟開。為什麼?誰說得清呢?……因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嗎?……誰知道?或許她認為,在這一天上欺騙朋友來對他證明,對自己證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並不想讓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願意的。現在她自以為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們在樹林里走到一平空曠的地方,那兒有兩條小路通到他們要去的山崗。克利斯朵夫揀的一條,恩斯德認為是遠路,應當走另外一條。阿達也那麼說。克利斯朵夫因為常在這兒過,堅持說他們錯了。他們不承認。結果大家決定來實地試一試,各人都打賭說自己先到。阿達跟恩斯德走。彌拉可陪著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對的,還補充著說他從來不會錯的。克利斯朵夫對游戲很認真,又不願意輸了東道,便走得很快,彌拉覺得太快了,她並不象他那麼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