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陷落(2)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忌妒你。一手搶掉了葛羅納篷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

“她是葛羅納篷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盡管裝不知道,只做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麼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篷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怎麼!”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家伙,別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系。而且你早該想到的,只要葛羅納篷他們一發覺……”

“什麼?發覺什麼?”克利斯朵夫嚷著。

“發覺她是你的情婦啰!”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篷,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何況也太晚了。現在那女孩子已經不知在哪兒了。”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跡,想寫信向她道歉。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羅納篷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並且也不關心這種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著他的心。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起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他發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于高麗納,她從來沒複他的信。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著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後來,杳無音訊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著貴婦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以後,又沒消息了。她並沒忘了他;只是沒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劃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紮特曾經熱烈①稱賞;貝多芬,韋伯,門德爾松,舒曼,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制作;但從瓦格納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確切不移的公式之後,詩歌體雜劇就衰落了。瓦格納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雜劇,還要把以前的雜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跡刪掉,替莫紮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自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的把垃圾堆在傑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①音樂話劇(Melodrame)有兩種:一是通俗戲劇,以驚心動魄的緊張場面為主,羼雜悲劇與喜劇的成分,間亦用音樂作穿插。另一種為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戲劇,但與歌劇不同,歌唱與說白兼而有之,而說白又有音樂伴奏。

高麗納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對于瓦格納派的朗誦體格外覺得笨重,甚至難聽;他考慮到在戲劇中把說白與歌唱放在一處,用吟詠體把它們合在一起,是不是無聊,是不是違反自然:因為那好比把一騎馬和一只鳥拴在同一輛車上。說白與歌唱各有各的節奏。一個藝術家為了他所偏愛的一種藝術而犧牲另一種,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兩者之間求妥協,就非兩敗俱傷不可:結果是說白不成其為說白,歌唱不成其為歌唱。歌唱的壯闊的波瀾,勢必受狹窄單調的河岸限制;而說白的美麗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層濃豔厚重的布帛,把手勢與腳步都給束縛了。為什麼不讓它們倆自由活動呢?就象一個美麗的女子,沿著一條小溪輕快的走著,幻想著,給喁喁的水聲催眠著,步履的節奏不曆史上著名的例子有貝多芬的《哀格蒙特》,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比才的《阿萊城的姑娘》等。

知不覺與溪水的歌聲相應。這樣,音樂與詩歌都自由了,可以並肩前進,把彼此的幻夢融和在一起。當然不是任何音樂任何詩歌都能這樣結合的。一般粗制濫造的嘗試和惡俗不堪的演員,往往使反對雜劇的人振振有辭。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們一樣存著厭惡之心:演員們依著樂器的伴奏念那些語體的吟誦的時候,並不顧到伴奏,並不想把他們的聲音與伴奏融合為一,只想教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荒謬的情形的確使一切有音樂感覺的耳朵受不了。可是從他聽到了高麗納和諧的聲音,聽到了她流水似的,純淨的聲音,象一道陽光照在水里那樣在音樂中動蕩,和每句旋律的輪廓化成一片,成為一種更自由更流暢的歌聲,他仿佛看到了一種新藝術的美。

他或許看得很對;但這一類的藝術倘使要真有價值,可以說是所有的體裁中最難的,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沒有經驗的人去貿然嘗試,決計免不了危險。尤其因為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的努力必須非常調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嘗試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它的法則的新藝術。

最初他想采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①或《浮士德》後部中的一幕來配制音樂。但戲院方面並無意作這種嘗試,認為費用既不貲,而且是荒唐的試驗。大家承認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是內行,但看到他膽敢對戲劇也有所主張,就覺得好笑而不把他當真了。音樂與詩歌,好似兩個漠不相關而暗中互相仇視的世界。要踏進詩歌的領域,克利斯朵夫必須和一個詩人合作;而這詩人是不容許他選擇的,連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趣味。人家說他完全不懂詩歌,事實上他對于周圍的人所贊賞的詩歌,的確完全不懂。憑著他那種老實與固執的脾氣,他費了不少苦心去領略這一首詩或那一首詩的妙處,始終沒成功,他不勝惶愧,承認自己沒有詩人的素質。其實他很愛好某幾個過去的詩人;這一點使他還有點安慰。但他愛好那些詩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對的。他發表過奇特的見解,說唯有把詩譯成了散文,甚至譯成了外國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為偉大的詩人才算偉大,又說文辭的價值全靠它所表現的心靈。朋友們聽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他當做俗物。他也不敢辯白。只要聽文人談論音樂,就可知道一個藝術家一旦批評他外行的藝術就要鬧笑話。這種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決意承認(雖然心里還有點懷疑),自己對詩歌真是外行,而對那些他信為更在行的人的見解,閉著眼睛接受了。雜志里的朋友們給他介紹了一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埃爾摩德,說他寫了出別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亞》。當時的德國詩人和他們的法國同行一樣,正忙著把古②希臘的悲劇改頭換面。埃爾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臘半德國式的那一種,把易卜生,荷馬,甚至王爾德的氣息混在一起,當然也沒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學。他所寫的阿伽門農是個神經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個懦怯無用的人:他們互相怨歎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怨歎當然也無濟于事。全劇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亞一個人身上:她又是一個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亞,教訓著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對著大眾宣說尼采派的厭世主義,結果是醉心于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①神幻劇(eeerieB)是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一種戲劇,形式上與音樂話劇相似,但神幻劇內容多以希臘神話或著名詩歌為題材,不似音樂話劇之比較通俗。

②據希臘神話,伊芙琴尼亞為邁錫尼王阿伽門農之女。希臘人欲在奧利斯港口航海,為逆風所阻。卜者加爾加斯謂當以伊芙琴尼亞祭獻與阿耳特彌斯神,方能挽回風向。阿伽門農乃遣于里斯往迎其女,偽稱欲以嫁與米米同斯王阿喀琉斯。及伊芙琴尼亞至,將行祭禮時,神示忽稱可以牝鹿代供犧牲。此項情節自古希臘以來,劇作者多采作題材。

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個穿著希臘裝束的沒落的野蠻民族,與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圍的人都異口同聲的說是傑作。他變得懦弱了,也信了他們的話。其實他腦子里裝滿了音樂。念念不忘的是音樂而非劇本。劇本只等于一個河床,給他用來宣泄熱情的巨流的。真正為詩歌配制音樂的作家必須懂得退讓,放棄自己的個性,克利斯朵夫可絕對辦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沒想到什麼詩歌;而他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他自以為了解詩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象小時候一樣,他腦子里編了一個腳本,跟擺在眼前的那個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時候,他可發見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聽著其中的一幕覺得荒謬之極,以為是演員們把它改了樣,他不但當著詩人向演員解釋劇本,還對那個替演員們辯護的詩人解釋。作者不服氣了,怪不高興的說他總該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東西罷。克利斯朵夫一口咬定埃爾摩德完全不了解劇本。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覺得自己鬧了笑話。他住了嘴,承認那些詩句究竟不是自己寫的。于是他看出了劇本的荒謬,大為喪氣;他不懂怎麼早先會誤解的。他罵自己糊塗,扯著自己的頭發。他想聊以自慰,暗暗的說:“好罷,我根本沒懂。別管劇本,只管我的音樂罷!”——可是劇中人的舉動,姿勢,說話的無聊,裝腔作勢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揮樂隊的時候連棍子都舉不起來,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里。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沒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員,劇作者,每個人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歡這個作品?”埃爾摩德冷笑著問。

克利斯朵夫鼓著勇氣回答:“說老實話,我不喜歡。我不懂。”

“那末你寫音樂以前,沒把劇本念過一遍嗎?”

“念過的,”克利斯朵夫天真的說,”可是我誤會了,把作品了解錯了。”

“可惜你沒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寫下來。”

“唉!我要能自己寫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說。

詩人品惱之下,為了報複,也批評他的音樂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聽不到詩句。

詩人固然不了解音樂家,音樂家也固然不了解詩人,演員們卻是對他們倆都不了解,而且也不想了解。他們只在唱辭中找些零星的句子來賣弄自己的特長。他們絕對不想把朗誦去適應作品的情調和節奏:他們和音樂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仿佛他們永遠沒把音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氣得咬牙切齒,拚命把一個一個的音符念給他們聽:可是他叫他的,他們唱他們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為了已經排演到相當程度,怕取消了會引起訴訟,克利斯朵夫早就放棄這個戲了。曼海姆聽到他灰心的話,滿不在乎的說:

“怎麼啦?事情很順當啊。你們彼此不了解嗎?嘔!那有什麼關系?除了作家本人,誰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經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為了詩的荒謬非常擔心,說是會連累他的音樂的。曼海姆當然知道那些詩不近人情,埃爾摩德也是個無聊家伙;可是他覺得無所謂:埃爾摩德請客的時候飯菜挺好,又有一個美麗的太太:批評界對他還能要求什麼呢?——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他沒有功夫聽這種輕薄話。

“哪里是輕薄話!”曼海姆笑著說。”他們都是些老實人!完全不知道人生中什麼是重要的。”

他勸克利斯朵夫別為埃爾摩德的事那麼操心,得想到自己的事。他鼓勵他做些宣傳工作。克利斯朵夫不勝憤慨的拒絕了。一個新聞記者來問到他的身世,他憋著氣回答:“跟你有什麼相干!”

又有人代表一個雜志來向他討照相,他直跳起來,說謝謝老天,他沒有做德皇,用不著把照片擺在街上給路人瞧。要他跟當地最有勢力的沙龍有所聯絡簡直不可能。他不接受人家的邀請;便是不得不接受了,臨時又忘了去,或是心緒惡劣的去,好象存心跟大家慪氣。

而最糟的是,上演的前兩天,他和雜志方面的人也鬧翻了。

不可避免的事終于發生了。曼海姆繼續篡改克利斯朵夫的文字,把批評的段落毫無顧忌的整行整行的刪掉,寫上恭維的話。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在某個沙龍里遇見一個演奏家,——一個被他痛罵過的小白臉式的鋼琴家,嘻開著雪白的牙齒向他道謝。他厲聲回答說用不著謝。那鋼琴家依舊絮絮叨叨的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直截了當的打斷了他的話,說要是他滿意他的批評,那是他的事,可是寫的人決不是想使他滿意的;說罷他轉過身子不理了。演奏家以為他好人歹脾氣,便笑著走開了。克利斯朵夫可記豈不久以前收到另一個被他痛罵的人的謝啟,突然起了疑心,便出去到報亭里買了份最近期的雜志,找出他那篇的文字讀了一遍……當時他竟以為自己瘋了。過了一會,他恍然大悟,便氣得什麼似的奔到社里去。

華特霍斯與曼海姆正在那兒跟一個相熟的女演員談天。他們用不著問克利斯朵夫的來意。他把雜志望桌上一摔,連喘口氣都等不及,就聲勢洶洶的對他們破口大罵,又是叫又是嚷,說他們是壞蛋,是無賴,是騙子,抓著一張椅子使勁望地板上亂搗。曼海姆還想嘻嘻哈哈:克利斯朵夫要飛起腳來踢他的屁股。曼海姆逃在桌子後面捧腹大笑。華特霍斯可是對他一臉瞧不起的樣子,拿出尊嚴沉著的氣派,竭力在喧鬧聲中表示不答應人家對他用這種口氣,教克利斯朵夫等他的消息;一邊把名片遞給他。克利斯朵夫拿來扔在他臉上,①叫道:

①西俗:兩人吵架時一造把名片遞給對造是表示願意決斗。

“擺什麼臭架子!……用不著你的名片,我早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你是個流氓,騙子!……你想我會跟你決斗嗎?……哼,你只配給人家揍一頓!……”

他的聲音直鬧到街上,連走路人都停下來聽。曼海姆趕緊關起窗子。那女客嚇壞了,想溜,可是克利斯朵夫把房門堵住了。華特霍斯臉色發了青,連氣都透不過來;曼海姆涎皮賴臉的笑著,兩人嘟嘟囔囔的想跟他爭。克利斯朵夫可絕對不讓他們開口,把所能想象到的最不中聽的話對他們說盡了,直到無可再罵,連起都塞住了才走掉。而華特霍斯和曼海姆等他走了才能說出話來。曼海姆馬上又活潑了:他挨了罵不過象鴨子淋了陣雨。可是華特霍斯憤怒到極點,他尊嚴受了傷害;而且當著別人受辱,他尤豈不能原諒。同事們也跟著附和他。社里所有的同人中唯有曼海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拿他耍弄夠了,覺得聽幾句粗話不能算劃不來。那是怪有趣的玩藝兒,假使這種事臨到他,他自己就會先笑的。所以他准備跟克利斯朵夫照常來往,好象根本沒那回事。克利斯朵夫可記在心上,不管對方怎樣來遷就他,始終拒絕。曼海姆也無所謂:克利斯朵夫是個玩具,已經給他稱心如意的玩夠了;他又在進攻另一個傀儡了。從此他們斷絕了關系。但曼海姆在人家提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依舊說他們是好朋友。也許他的確這樣想。

吵架以後兩天,《伊芙琴尼亞》公演了。結果是完全失敗。華特霍斯的雜志把劇本恭維了一陣,對音樂只字不提。別的刊物可快活極了。大家哄笑,喝倒彩。戲演了三場就停了,眾人的笑罵可並不跟著停止:能有個機會說克利斯朵夫壞話真是太高興了!連續好幾個星期,《伊芙琴尼亞》成為挖苦的資料。大家知道克利斯朵夫再沒自衛的武器,就盡量利用機會,唯一的顧忌是他在宮廷里的地位。雖然他跟那位屢次責備他而他置之不理的大公爵很冷淡,他仍不時在爵府里走動,所以群眾認為他還得到官方的支持,——有名無實的支持。——而他還要把這最後一個靠山親自毀掉。

他受了批評。它不但針對他的作品,還牽涉他那個新的藝術形式,那是人家不願意了解的,可是要把它歪曲而使它顯得可笑倒很容易。對于這種惡意的批評,最好是置之不理,繼續創作:但克利斯朵夫還沒有這點兒聰明。幾個月以來,他養成了壞習慣,對一切不公平的攻擊都要還手。他寫了一篇把敵人們丑詆一頓的文章,送給兩家正統派的報館,都被退回了,雖然退稿的話說得很婉轉,仍帶著譏諷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固執起來,非想法登出來不可。他忽然記起城里有一份社會黨的報紙曾經想拉攏他。他認識其中的一位編輯,有時和他討論過問題的。克利斯朵夫很高興能找到一個人,敢毫無忌諱的談到當局,軍隊,和一切壓迫人的古老的偏見。可是談話的題目也至此為止,因為那社會主義者說來說去脫不了馬克思,而克利斯朵夫對他就沒有興趣。他覺得那個思想自由的人物,除了一套他不大喜歡的唯物主義以外,還有刻板的教條,思想方面的專制,暗中崇拜武力,簡直是另一極端的軍國主義;總之他的論調和克利斯朵夫在德國每天聽到的並沒多大分別。

雖然如此,他被所有的編輯封鎖之後,他所想到的還是這位朋友和他的報紙。他很知道他的舉動會駭人聽聞:那份報紙素來很激烈,專門罵人,大家都認為要不得的;但克利斯朵夫從來不看它的內容,所以只想到那些大膽的思想(那是他不怕的),而沒想到它所用的卑鄙的口吻(那是他看了也要厭惡的)。並且別的報紙暗中聯合起來打擊他,使他恨無可泄,所以即使他知道報紙的內容,也不見得會顧慮。他要教人知道要擺脫他沒這麼容易。——于是他把那篇文章送到社會黨報紙的編輯部,大受歡迎。第二天,文章就給登出來了,編者還加上一段按語,大吹大擂的說他們已經約定天才青年,素來對工人階級的斗爭極表同情的克拉夫脫同志長期執筆。

克利斯朵夫既沒看到自己的文章,也沒看到編者的按語,那天是星期日,天沒亮他就出發往鄉下散步去了。他興致很好,看著太陽出來,又笑又叫,手舞足蹈。什麼雜志,什麼批評,一古腦兒丟開了!這是春天,大自然的音樂,一切音樂中最美的音樂,又奏起來了。黑洞洞的,悶人的,氣味難聞的音樂廳,可厭的同伴,無聊的演奏家,都給忘得干乾淨淨!只聽見喁喁細語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聲;令人陶醉的生氣沖破了地殼,在田野中激蕩。

他給太陽曬得迷迷忽忽的回家,母親遞給他一封信,是他不在的時候爵府里派人送來的;信上用的是公事式的口氣,通知克拉夫脫先生當天上午就得到府里去一次。上午早已過了,時間快到一點,克利斯朵夫可並不著急。

“今兒太晚了,”他說,”明兒去吧。”

可是母親覺得不妥:“不行,親王找你去,你得馬上去,或許有什麼要緊事兒。”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要緊事兒?那些人會跟你談什麼要緊事兒嗎?……還不是說他那一套關于音樂的見解,教人受罪!……只希望他別跟西格弗里德-曼伊哀比本領,也寫一①曲什麼《頌歌》!那我可不客氣嘍。我要對他說:你干你的政治吧!你在政治方面是主人,永遠不會錯的,可是藝術,替我免了吧!談到藝術,你的頭盔,你的羽飾,你的制服,你的頭銜,你的祖宗,統沒有啦;……我的天!試問你沒有了這些,你還剩什麼?”

①西格弗里德-曼伊哀為當時德國寫煽動文字的評論家替德皇起的諢名。——原注

把什麼話都會當真的魯意莎舉著手臂喊起來:

“怎麼能說這個話!……你瘋了!你瘋了!……”

他看母親信以為真,更故意跟她玩兒,盡量嚇唬她。魯意莎直到他越來越荒唐了才明白他在逗她,便轉過背去說:

“你太胡鬧了,孩子!”

他笑著擁抱她。他興致好極了:散步的時候有個美麗的調子在胸中蹦呀跳的,好似水里的魚兒。他肚子餓得很,必要飽餐一頓才肯上爵府去。飯後,母親監督著他換衣服;因為他又跟她淘氣,說穿著舊衣衫和沾滿了灰土的鞋子,也沒有什麼不體面。但臨了他仍舊換了一套衣服,把鞋子上了油,嘴里嘁嘁喳喳的打著唿哨,學做各式各種的樂器。穿扮完了,母親給檢查了一遍,鄭重其事的替他把領帶重新打過。他竟例外的很有耐性,因為他對自己很滿意,——而這也不是常有的事。他走了,說要去拐走阿台拉伊特公主。那是大公爵的女兒,長得相當美,嫁給德國的一個小親王,此刻正回到母家來住幾個星期。克利斯朵夫小時候,她對他很好;而他也特別喜歡她。魯意莎說他愛著她,他為了好玩也裝做這個樣子。

他並不急于趕到爵府,一路瞧瞧譜子,看到一條象他一樣閑蕩的狗橫躺著在太陽底下打呵欠,就停下來把它摩一會。他跳過爵府廣場外面的鐵欄,——里頭是一大塊四方形的空地,四面圍著屋子,空地上兩座噴水池有氣無力的在那兒噴水;兩個對稱的沒有樹蔭的花壇,中間橫著一條鋪著沙子的小路,象腦門上的一條皺痕,路旁擺著種在木盆里的橘樹;場子中央放著一座不知哪一個公爵的塑像,穿著路易-菲力普式的服裝,座子的四角供著象征德性的雕像。場中只有一個閑人坐在椅子上拿著報紙打盹。府邸的鐵欄前面,等于虛設的崗位上空無一人。徒有其名的壕溝後面,兩尊懶洋洋的大炮似乎對著懶洋洋的城市打呵欠。克利斯朵夫看著這些扯了個鬼臉。

他走進府第,態度並不嚴肅,至多是嘴里停止了哼唱,心卻照舊快活得直跳。他把帽子望衣帽間的桌上一扔,毫不拘禮的招呼他從小認識的老門房。——當年克利斯朵夫跟著祖父晚上第一次到府里來看哈斯萊,他已經在這兒當差了:——老頭兒對于他嘻嘻哈哈的說笑一向不以為忤,這一回卻是神色傲慢。克利斯朵夫沒注意。更望里走,他在穿堂里又碰到一個秘書處的職員,平索對他怪親熱,話挺多的,這回竟急急忙忙的走過了,避免和他搭訕,克利斯朵夫看了很奇怪。可是他並不拿這些小節放在心上,只管往前走去,要求通報。

他進去的時候,里頭剛吃過中飯。親王在一間客廳里,背靠著壁爐架,抽著煙和客人談天;克利斯朵夫瞥見那位公主也在客人中間抽著煙卷,懶洋洋的仰在一張靠椅中,和四周的幾個軍官高聲說著話。賓主都很興奮;克利斯朵夫進門就聽到大公爵一起粗豪的笑聲。可是親王一看見克利斯朵夫,笑聲馬上停止。他咕嚕了一聲,直撲過來嚷道:

“嘿!你來啦!你終于賞光到這兒來啦!你還想把我耍弄下去嗎?你是個壞東西,先生!”

克利斯朵夫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呆了好一會說不上話來。他只想著他的遲到,那也不至于受這樣的羞辱啊,他便結結巴巴的說:“親王,請問是怎麼回事?”

親王不理他,只顧發脾氣:“住嘴!我決不讓一個壞蛋來侮辱我。”

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白,喉嚨抽搐著發不出聲音;他掙紮了一下,嚷道:

“親王,您既沒告訴我是什麼事,也就沒權利侮辱我。”

大公爵轉身對著他的秘書,秘書馬上從袋里掏出一份報紙。他生那麼大的氣,不光是因為性子暴躁,過度的酒也有相當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象斗牛士拿著紅布一般,抖開那張打皺的報紙拚命揮舞,怒不可遏的叫著:

“瞧你的髒東西,先生!……你就配人家把你的鼻子撳在里面!”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是社會黨的報紙:“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說。

“怎麼!怎麼!你那樣的無恥!……這份混賬的報紙!那班流氓天天侮辱我,說著最下流的話罵我!……”

“爵爺,我沒看過這個報。”

“你扯謊!”

“我不願意您說我扯謊,”克利斯朵夫說。”我沒看過這個報,我只關心音樂。並且,我自有愛在哪兒發表文章就在哪兒發表的權利。”

“你什麼權利也沒有,唯一的權利是不開口。過去我待你太好了。我給了你跟你的家屬多少好處,照你們父子兩個的行為,我早該跟你們斷絕了。我不准你再在跟我搗亂的報上發表文字。並且將來不經我的許可,也不准你再寫什麼文字。你為音樂掀起的筆墨官司,我也看夠了。凡是有見識有心肝的人,真正的德國人所看重的東西,我不准一個受我保護的人去加以攻擊。你還是作些高明一點的曲子罷,要是作不出,那末練習練習你的音階也好。我不要音樂界里來一個社會黨,搞些詆毀民族的光榮,動搖人心的玩藝兒。謝謝上帝!我們知道什麼是好東西,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們。所以,還是彈你的琴去罷,先生,別跟我們搗亂!”

肥胖的公爵正對著克利斯朵夫,把惡狠狠的眼睛直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青,想說話,扯了扯嘴唇,嘟囔著說:

“我不是您的奴隸,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他氣都塞住了,羞憤交迸,快要哭出來;兩條腿在那里發抖。他動了動胳膊,把旁邊家具上的一件東西撞倒了。他覺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確聽見有人笑著;他模模糊糊的看到公主在客廳那一頭和幾個客人交頭接耳,帶著可憐他和譏諷他的意味。從這時期,他就失了知覺,不知道經過些什麼情形。大公爵嚷著。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凶,可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秘書和另一個職員走過來要他住嘴,被他推開了;他一邊說話一邊無意中抓著桌上的煙灰碟子亂舞。他聽見秘書喊著:

“喂,放下來,放下來!……”

他又聽見自己說著沒頭沒腦的話,把煙灰碟子望桌邊上亂搗。

“滾出去!”公爵憤怒之極,大叫起來。”滾!滾!替我滾!”

那些軍官走過來想勸公爵。他好象腦充血似的突著眼睛,嚷著要人家把這個無賴趕出去。克利斯朵夫心頭火起,差點兒伸出拳頭去打公爵的臉;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他壓住了:羞愧,忿怒,沒有完全消滅的膽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傳統的敬畏,在親王面前素來卑恭的習慣,都在他心頭亂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說話而不能說話,想動作而不能動作;他看不見了,聽不見了,讓人家把他推了出來。

他在仆役中間走過。他們聲色不動的站在門外,把吵架的情形都聽了去。走出穿堂的二三十步路,他仿佛走了一輩子。回廊越走越長,似乎走不完的了!……從玻璃門里望見的外邊的陽光,對他象救星一樣……他踉踉蹌蹌的走下樓梯,忘了自己光著腦袋,直到老門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過院子,回到家里。路上他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一進家里的大門,他的神氣跟哆嗦就把母親嚇壞了。他推開了她,也不回答她的問話,走進臥房,關了門倒在床上。他抖得那麼厲害,竟沒法脫衣服,氣也透不過來,四肢也癱瘓了。……啊!但願不再看見,不再感覺,不必再支撐這個可憐的軀殼,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掙紮,沒有氣沒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再活,脫離世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衣服,亂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里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他的小鐵床在地磚上格格的響。

魯意莎貼在門上聽著,敲著門,輕輕的叫他:沒有回音。她等著,聽著房里寂靜無聲好不揪心,然後她走開了。白天她來了一二次,晚上睡覺之前又來了一次。一天過去了,一夜過去了:屋子里始終沒有一點聲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熱,渾身哆嗦,哭了好幾回;半夜里他抬起身子對牆壁晃晃拳頭。清早兩點左右,發瘋似的一陣沖動使他爬下了床,半裸著濕透的身子,想去殺死大公爵。恨與羞把他折磨著,身心受著火一般的煎熬。可是這場內心的暴風雨在外面一點都不表現出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聲音。他咬緊牙齒,把一切都壓在肚里。

第二天他照常下樓:精神上受了重傷,一聲不出,母親也一句不敢動問。她已經從鄰居那邊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里烤火,跟啞巴一樣,渾身發燒,駝著背象老頭兒。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會黨報紙的編輯來找他。自然,他已經知道了那件事而來打聽細節。克利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為那是對他表示同情,是人家為了連累他而來向他道歉。他要掙面子,對過去的事一點不表後悔,不覺把心上的話全說了出來:跟一個象自己一樣恨壓迫的人痛痛快快談一談,他覺得松了口氣。那編輯逗他說話,心里想即使克利斯朵夫不願親自動筆,至少可以供給材料,讓他拿去寫篇駭人聽聞的文章。他預料這位宮廷音樂家受了羞辱,一定會把他高明的筆戰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宮廷秘史(那是更有價值的),貢獻給社會黨。他認為用不到過分的含蓄,便老老實實把這番意思對克利斯朵夫說了。克利斯朵夫跳起來,聲明他一個字都不能寫:由他去攻擊大公爵,人家會看做他報私仇;過去他發表自己的思想是冒著危險的,現在他一無束縛之後,反而需要謹慎了。那編輯完全不了解這些顧慮,認為克利斯朵夫沒出息,骨子里還是個吃公事飯的,他尤其以為克利斯朵夫是膽小。

“那末,”他說,”讓我們來:由我動筆。你什麼都不用管。”

克利斯朵夫求他不要寫,但他沒法強制他不寫。而且對方告訴他這件事不單和他個人有關,連報紙也受到侮辱,他們有權利報複的。這一下克利斯朵夫無話可說了,他充起量只能要求別濫用他的某些心腹話,那是拿他當作朋友而非當作新聞記者說的。對方一口答應下來。克利斯朵夫仍舊不大放心:他這時候才明白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經太晚了。——客人一走,他回想起說過的話不禁害了怕,立刻寫信給編輯,要求他無論如何不能和盤托出;——可憐他在信里把那些話又重複了一部分。

第二天,他急不及待的打開報紙,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上一天所說的一切,經過新聞記者那種添枝接葉的手段,當然是誇大得不成樣了。那篇文章用著卑鄙而激烈的語調把大公爵和宮廷罵得淋漓盡致。某些細節明明只有克利斯朵夫知道,很可以令人疑心通篇是他的手筆。

這一個新的打擊可是中了克利斯朵夫的要害。他一邊念一邊直淌冷汗,念完之後簡直嚇昏了。他想跑到報館去;但母親怕他闖禍,——而這也不無理由,——把他攔住了。他自己也怕;覺得要是去了,說不定又會鬧出什麼傻事來;于是他待在家里,——做了另外一件傻事。他寫了一封義正辭嚴的信,痛責記者的行為,否認那篇文章里的事實,表示跟他們的一黨決絕了。這篇更正並沒登出來。克利斯朵夫再寫信去,一定要他們披露他的信。人家把他發表談話那晚的第一封信抄了一份副本寄給他,問他要不要把這封信一啟發表。他這才覺得給他們拿住了。以後他不幸在街上又碰見那位冒失的記者,少不得把他當面罵一頓。于是第二天報上又登出一篇短文,說那些宮廷里的奴才,即使被主子攆走了還是脫不了奴性;再加上幾句影射最近那件事的話,使大家都明白是指的克利斯朵夫。

趕到誰都知道克利斯朵夫連一個後台也沒有了的時候,他立刻發覺自己的敵人多得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間接中傷過的人,不問是個人受到批評的,或是思想與識見受到指摘的,都馬上對他反攻,加倍的報複。至于一般的群眾,當初克利斯朵夫振臂疾呼,想把他們從麻痹狀態中喚醒過來的人,現在看著這個想改造輿論,驚擾正人君子的好夢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訓,也不禁暗暗稱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里了。每個人都拚命把他的頭撐在水底下。

他們並不是一起動手的。先由一個人來試探虛實,看見克利斯朵夫不還手就加緊攻勢。然後別的人跟著上前,然後大隊人馬蜂擁而來。有些人把這種事看作有趣的玩藝兒,好似小狗喜歡在漂亮地方放棄:那都是些外行的新聞記者,好比游擊隊,因為一無所知,只把勝利的人捧一陣,把失敗的罵一頓,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卻搬出他們的原則來作猛烈的攻擊。只要一經他們的手,世界上就可以變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評界,制人死命的批評界。

幸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看報的。幾個忠實的朋友特意把誣蔑最厲害的幾份報寄給他。可是他讓它們堆在桌上,不想拆閱。最後有一起四周用紅筆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來說他所作的歌象一頭野獸的咆哮,他的交響曲是瘋人院里的出品,他的藝術是歇斯底里的,他的抽風似的和聲只是遮掩他心靈的枯索與思想的空虛。那位很知名的批評家在結論里說:

“克拉夫脫先生從前以記者的身分寫過些東西,表現特殊的文筆與特殊的口味,在音樂界中成為笑談。當時大家好意勸他還是作他的曲子為妙。他的近作證明那些勸告雖然用心甚好,可並不高明。克拉夫脫先生只配寫寫那種文章。”

看了這一篇,克利斯朵夫整個上午不能工作;他又去找別的罵他的報紙,預備把失意的滋味飽嘗一下。可是魯意莎為了收拾屋子,老喜歡把所有散在外面的東西丟掉,那些報紙早給她燒了。他先是生氣,隨後倒也安慰了,把那份留下來的報遞給母親,說這一份也早該一起扔在火里的。

可是還有使他更難受的侮辱呢。他寄給法蘭克福一個有名的音樂會的一闋四重奏,被一致的否決了,而且並不說明①理由。科隆樂隊有意接受的一闋序曲,在他空等了幾個月之後也給退回來,說沒法演奏。但最難堪的打擊是出于當地的某音樂團體。指揮于弗拉脫是個很不差的音樂家,但和多數的指揮一樣,一點沒有好奇心;他有那種當指揮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經知名的作品,他可以無窮盡的重複搬弄,而一切真正新穎的藝術品卻被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他永不厭倦的組織著貝多芬,莫紮特,或是舒曼的紀念音樂會:在這些作品里頭,他只要讓那些熟悉的節奏把自己帶著跑就是了。反之,現代的音樂就教他受不住。但他不敢明白承認,還自命為能夠賞識有天才的青年;實際是這樣的:假如人家給他一件仿古的作品,——仿一件五十年前算是新的作品,——他的確極表歡迎,甚至會竭力教大眾接受。因為這種東西既不妨害他演奏的方式,也不會擾亂大眾感受作品的方式。可是一切足以危害這美妙的方式而要他費力的作品,他都深惡痛絕。只要開辟新路的作家一天沒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會消失。假使這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變而為憎恨,——直到作家完全成功的那一天為止。

①凡作家投寄新作于音樂團體請起演奏時,當先由樂隊董事會投起表決。

克利斯朵夫當然談不到有成功的希望,那才差得遠呢。所以他間接知道于弗拉脫先生很願意演奏他的作品,不禁大為詫異。這位指揮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也是被克利斯朵夫在雜志上痛詆過的別的幾個音樂家的朋友,因此克利斯朵夫更覺得他的表示出乎意外。但他自己是好人,以為他的敵人也象他一樣的寬宏大度。他猜想他們是看到他受到攻擊,特意要表示他們決不作小心眼兒的報複:想到這點,他竟為之感動了。他送了一闋交響詩給于弗拉脫,附了一封情辭懇切的信。對方教樂隊秘書複了信,措辭冷淡,可是很有禮貌,聲明他的曲子已經收到,但照會章規定,作品在公開演奏之前必須提交樂隊先行試奏。章程總是章程:克利斯朵夫當然沒有話說。而且這純粹是種手續,免得一般討厭的鑒賞家多所議論。

兩三個星期以後,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說他的作品快要試奏了。照規矩,這種試奏是不公開的,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旁聽。事實上所有的樂隊都容許作家到場,他只是不公然露面罷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這兒,而每個人都裝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個朋友來把克利斯朵夫帶進會場,揀著一個包廂坐下。他很奇怪的發覺,這個不公開的預奏會居然差不多會客滿,至少在樓下:大批的時髦朋友,有閑階級,批評家,都在那里咭咭呱呱,非常興奮。樂隊照例是裝做不知道有這些人的。

開場是勃拉姆斯采用歌德《冬游哈爾茨山》里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獨唱和男聲合唱,由樂隊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討厭這件作品的浮誇的感傷情調,以為這或許是勃拉姆斯黨一種挺客氣的報複,因為他從前很不恭敬的批起過這個曲子,特意強其他聽一遍。他想到這點不由得笑了,而聽到以後又緊接著被他攻擊過的兩個別的作家的東西,他認為更有意思了:可見他猜得不錯,他們的用意不是很顯明了嗎?他一邊裝著鬼臉,一邊想這究竟是挺公平的斗爭:他雖不欣賞那音樂,可很能欣賞這種玩笑。群眾對著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熱烈鼓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幾下。

終于輪到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了。樂隊和聽眾之間都有人向他的包廂瞟幾眼,證明大家知道他在場。他盡量的躲起來。他等著,心跳得很厲害。音樂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處,但等指揮的棍子一動就馬上決破堤岸:在這種情形之下,每個作曲家都會覺得惴惴不安。他自己還從來沒聽到這個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靈究竟是什麼面目呢?聲音又是怎麼樣的呢?他覺得它們在他心中轟轟的響;他靠在音響的深淵之上渾身哆嗦,急于要知道出來的是什麼。

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名的東西,一豈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撐高堂大廈的結實的梁柱,出來的可是沒有一組站得住的和弦,它們相繼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斷垣殘壁的建築物,除了灰土瓦礫之外,一無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線條和節奏,根本認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覺得它嘟嘟囔囔,搖搖晃晃,好比一個扶牆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當眾表現這副醉鬼的模樣。他明知他寫的不是這種東西,可是沒用:一個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話改頭換面的變了樣,你自己也會當場糊塗起來,弄不清你對這種荒謬的情形應不應當負責。至于群眾,他們可不理會這些:他們相信表現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們聽慣的樂隊,正如相信他們讀慣的報紙一樣:他們是決不會錯的;要是他們說了荒唐的話,一定是作者荒唐。這一回群眾尤豈不會起疑,因為他們原來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還以為指揮也覺察到這種混亂的情形,會教樂隊停下來重新開始的。各種樂器都失去了聯絡。圓號插進來的時候,落後了一拍子,又繼續吹了好幾分鍾,才若無其事的停下來倒去口水。有幾段雙簧管的部分竟消滅得無影無蹤。哪怕是最精細的耳朵也沒法找到樂思的線索,甚至不能想象它有什麼線索可言。變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給惡俗的演奏變得可笑了。作品顯得荒謬絕倫,簡直是一個白癡,是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開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著自己的頭發,竟想跑出去阻斷樂隊的演奏;可是陪著他的朋友把他擋住了,說指揮先生自會辨別出演奏的錯誤而全部糾正的,——何況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該出頭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廂里。克利斯朵夫聽他擺布,只是把拳頭敲著自己的腦門;而每次聽到一段太不象話的表演,就又憤怒又痛苦的咕嚕幾聲:“孽障!孽障!……”他一邊呻吟,一邊咬著手不讓自己叫出來。

那時除了錯誤的音符,群眾也開始騷擾,有了聲音。先還不過是一種震顫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聽到他們在笑了。樂師給他們暗示,有幾個竟老實不客氣表示忍俊不禁。群眾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時,便捧腹大笑起來,全場的人都樂死了。趕到一個節奏很強的主題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現,而給表現得特別滑稽的時候,大家更樂不可支。只有指揮一個人在喧鬧聲中不動聲色的繼續打著拍子。

曲子終于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結束的。)——那才輪到大眾開口。他們高興之極,鬧哄了好幾分鍾。有的怪聲噓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卻喊著”再來一次!”花樓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個可笑的主題。別的搗亂分子跟上來爭奇斗勝。還有人嚷道:“歡迎作家!”——這些風雅人士好久沒有這樣的樂了。

等到喧鬧聲稍微靜了一些,樂隊指揮若無其事的把大半個臉對著群眾,可是仍裝做不看見群眾,——(因為樂隊是始終認為沒有外人在場的),——向樂隊做了一個記號表示他要說話。有人噓了一聲,全場靜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兒才用著清楚,冷酷,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諸位,我一定不會讓這種東西奏完的,要不是為了把膽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師的那位先生給大家公斷一下的話。”

說完了,他跳下指揮台,在大眾的歡呼聲中走了出去。掌聲繼續到一二分鍾之久,但他竟不再出場。樂隊里的人開始散了。群眾也只能走了。音樂會已經告終。

大家總算過了一天快樂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經出了包廂。他一看見指揮走下台,便立刻沖出去,三腳兩步的奔下樓,要去打指揮的嘴巴。陪他來的朋友在後面追著,想攔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幾乎跌下樓梯:——(他很有理由相信這位朋友也是做這個圈套的一分子。)——還算是于弗拉脫的運氣,也是克利斯朵夫的運氣,後台的門關著,盡管他用拳頭亂敲也敲不開。而群眾已經從會場里出來,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趕快溜了。

他當時的情形真是沒法形容: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舞動著手臂,骨碌碌的轉著眼珠,大聲的自言自語,活象一個瘋子;憤慨與狂怒的叫聲越來越響了。街上差不多沒有什麼人。音樂會場是上年在城外新蓋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穿過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東一處西一處有幾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籬垣。他心中起了殺性,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死……可是即使殺了他,那些百般恥笑他的人,——他們笑聲至今還在他耳朵里響著,——會把獸性改掉一點嗎?他們人數太多了,簡直無法可想;他們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見分歧,但在侮辱他壓其他的時候卻聯合起來了。那不止是誤解,而且還有一股怨毒在里頭。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心中的確藏著些美妙的東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東西;他想說出來,讓別人一同享受,以為他們也會象他一樣的快樂。即使他們不能欣賞,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態度指出他錯誤的地方;但他們因之而懷著惡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誣蔑,踩在腳下,把他變成小丑來制他死命,真是從何說起!他氣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誇大了,過分的當真了:其實那般庸碌的人壓根兒沒有什麼當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著:“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閉住了氣,覺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類凶惡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向周圍和腳下看了看,原來他走到了磨坊鄰近的小溪旁邊,幾年以前父親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念頭立刻在他腦中浮起,他想馬上往下跳了。

正當他站在岸上,俯瞰著清澈恬靜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時候,一只很小的鳥停在近邊的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著。水在那里喁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著寒噤。路旁的籬垣後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布出那種芬芳的音樂。小溪那一邊,眼睛象瑪瑙般的一頭母牛在出神。一個淡黃頭發的小姑娘坐在牆沿上,肩上背著一只輕巧的稀格的藤簍,好似天使張著翅膀,她也在那兒幻想,把兩條赤裸的腿蕩來蕩去,哼著一個全無意義的調子。遠遠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四條腿在空中打著很大的圓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樹上,聽著,望著春回大地的景象;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擁抱著美麗的樹,把腮幫貼著樹干。他撲在地下,把頭埋在草里,渾身抽搐的笑了,快樂之極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溫情,把他包裹了,滲透了。他想道:

“為什麼你這樣的美,而他們——人類——那樣的丑?”

可是不管這些!他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會愛生命,無論如何不會跟它分離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擁抱著土地,擁抱著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們決不能把你搶走的。他們愛怎辦就怎辦罷!便是要我受苦也無妨!……受苦,究竟還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氣重新工作。什麼名副其實的文人,有名無實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產的人,新聞記者,批評家,藝術界的商人和投機分子,他都不願意再跟他們打交道。至于音樂家,他也不願再白費光陰去糾正他們的偏見與嫉妒。他們討厭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討厭他們。他有他的事業,非實現不可。宮廷方面恢複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們對他的敵意:因為這樣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魯意莎完全贊成他的意見。她毫無野心,沒有克拉夫脫的脾氣,她既不象父親,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兒子成就什麼功名。當然,要是兒子有錢有名望,她心里也喜歡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換來,那她甯可不提此話。克利斯朵夫和宮廷決裂以後,她的悲傷並不是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為兒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于他和報紙雜志方面的人絕交,她倒很高興。她對于字紙,象所有的鄉下人一樣抱著反感,以為那些東西不過使你浪費時間,惹是招非。有幾回她聽到雜志方面的幾個年輕人和克利斯朵夫談話:她對于他們的凶惡覺得可怕極了;他們誹謗一切,誣蔑一切,而且壞話越說得多,他們越快活。她不喜歡這批人。沒有問題,他們很聰明,很博學,可決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們斷絕往來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達理:他跟他們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呢?至于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這樣想的:

“他們喜歡把我怎麼說,怎麼寫,怎麼想,都由他們罷;他們總不能使我不成其為我。他們的藝術,思想,跟我有什麼相干!我都否認!”

能否認社會固然很好,但社會決不輕易讓青年人說說大話就把它否認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誠,可是還抱著幻想,沒有把自己認識清楚。他不是一個修道士,沒有遁世的氣質,更沒到遁世的年齡。最初一個時其他還不大痛苦,因為他一心一意浸在創作里頭;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會覺得有什麼欠缺。但舊作已完,新作還沒在心中抽芽的期間,精神上往往有個低潮:他徬徨四顧,不禁對自己的孤獨寒心。他問自己為什麼要寫作。正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寫作,就因為應當寫作,那不是挺簡單嗎?等到一件作品誕生了,擺在面前之後,先前把作品從胸中擠壓出來的那個強烈的本能就不出聲了,而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產生這件作品了,不大認得它了,幾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東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沒印出來,沒演奏過,沒有在世界上獨立生存過,我們就忘不了它。因為在這個情形之下,作品還是個與母體相連的新生兒,連在血肉上的活東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來。克利斯朵夫制作越多,越受這些從他生命中繁衍出來的東西壓迫;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也無法死滅。誰替他來解放它們呢?一種模糊曖昧的壓力在鼓動他那些思想上的嬰兒;它們竭力想和他脫離,想流布到別的心中去,象活潑的種子乘著風勢吹遍世界一樣。難道他得永遠被封鎖起來,沒法生長嗎?那他可能為之發瘋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戲院,音樂會)都已經斷絕,而他也無論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絕過他的指揮們鑽謀,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來以外別無辦法;但要找一個肯捧他出場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個肯演奏他作品的樂隊更容易。他試了兩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極點,結果他覺得夠受了;與其再碰一次釘子,或是和出版商討價還價,看他們那種長輩面孔,他甯可自己出錢印刷。那當然是胡鬧。過去靠了宮廷的月俸和幾次音樂會的收入,他積了一點兒錢;但收入的來源已經斷絕,而要找到一個新的財源還得等好些時候,照理他應當小心謹慎的調度這筆積蓄,來度過他剛踏進去的難關。現在他非但不這樣做,反因為原有的積蓄不夠對付印刷費而再去借債。魯意莎一句話都不敢說;她覺得他沒有理性,同時也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為了要把姓名印在書上願意花這麼一筆錢。但既然這是一種方法使他肯耐著性子,肯留在她身邊,她也就挺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