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

一切是有秩序中的無秩序。有的是衣衫不整,態度親狎的鐵路上的職員。也有的是抱怨路局的規則而始終守規則的旅客。——克利斯朵夫到了法國了。

他滿足了關員的好奇心,搭上開往巴黎的火車。浸飽雨水的田野隱沒在黑夜里。各個站上刺目的燈光,使埋在陰影中的無窮盡的原野更顯得淒涼。路上遇到的火車越來越多,呼嘯的聲音在空中震蕩,驚醒了昏昏入睡的旅客。巴黎快到了。

到達之前一小時,克利斯朵夫已經准備下車:他戴上帽子,把外衣的鈕扣直扣到脖子,預防扒手,那據說在巴黎是極多的;他幾十次的站起來,坐下去,幾十次的把提箱在網格與坐凳之間搬上搬下,每次都笨手笨腳的撞著鄰座的人,招他們厭。

列車正要進站的當口,忽然停下了,四周是漆黑一片。①克利斯朵夫把臉貼在玻璃窗上,什麼都瞧不見。他回頭望著旅客,希望有個對象可以搭訕,問問到了什麼地方。可是他們都在瞌睡,或是裝做瞌睡的模樣,又厭煩又不高興,誰也不想動一下,追究火車停留的原因。克利斯朵夫看了這種麻木不仁的態度很奇怪:這些傲慢而無精打采的家伙,和他想象中的法國人差得多遠!他終于心灰意懶的坐在提箱上,跟著車子的震動搖來擺去,也昏昏入睡了,直到大家打開車門方始驚醒……巴黎到了!……車廂里的人都紛紛下車了。

①巴黎好幾個車站都在城中心,到站前一大段路程均系在地道中行駛,故”四周是漆黑一片”。

他在人叢中擠來撞去的走向出口,把搶著要替他提箱子的伕役推開了。象鄉下人一樣多心,他以為每個人都想偷他的東西。把那口寶貴的提箱扛在肩上,也不管別人對他大聲嚷嚷的招呼,他徑自在人堆里望外擠,終于到了泥濘的巴黎街上。

他一心想著自己的行李,想著要去找個歇腳的地方,同時又被車輛包圍住了,再沒精神向四處眺望一下。第一得找間屋子。車站四周有的是旅館:煤氣燈排成的字母照得雪亮。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挑一家最不漂亮的:可是寒酸到可以和他的錢囊配合的似乎一家也沒有。最後他在一條橫街上看到一個肮髒的小客店,樓下兼設著小飯鋪,店號叫做文明客店。一個大胖子,光穿著襯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抽著煙斗,看見克利斯朵夫進門便迎上前來。他完全不懂他說的雜七雜八的話,但一看就知道是個楞頭磕腦的,未經世故的德國人,第一就不讓別人拿他的行李,只顧用著不知哪一國的文字說了一大堆話。他帶著客人走上氣息難聞的樓梯,打開一間不通空氣的屋子,靠著里邊的天井。他少不得誇了幾句,說這間屋如何安靜,外邊的聲音一點兒都透不進來:結果又開了一個很高的價錢。克利斯朵夫話既不大聽得懂,也不知道巴黎的生活程度。肩膀又給行李壓壞了,急于想安靜一會,便滿口答應下來。但那男人剛一走出,屋子里肮髒的情形就把他駭住了;為了排遣愁悶,他用滿著灰土的,滑膩膩的水洗過了臉,趕緊出門。他盡量的不見不聞,免得引起心中的厭惡。

他走到街上。十月的霧又濃又觸鼻,有股說不出的巴黎味道,是近郊工廠里的氣味和城中重濁的氣味混合起來的。十步以外就看不清。煤氣街燈搖晃不定,好似快要熄滅的蠟燭。半明半暗中,行人象兩股相反的潮水般擁來擁去。車馬輻輳,阻塞交通,賽如一條堤岸。馬蹄在冰冷的泥漿里溜滑。馬夫們的咒罵聲,電車的喇叭聲與鈴聲,鬧得震耳欲聾。這些喧鬧,這些騷亂,這股氣味,把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停了一停,馬上被後面的人潮擁走了。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麼也沒看見,只是跌跌撞撞的碰在走路人身上。他從清早起就沒吃過東西。到處都是咖啡店,可是看到里面擠著那麼多人,他覺得膽小而厭惡了。他向一個崗警去問訊,但每說一個字都得想個老半天,對方沒有耐性聽完一句話,便聳聳肩膀,掉過頭去了。他繼續象呆子似的走著。有些人站在一家鋪子前面,他也無意識的站定了。那是賣照相與明信片的鋪子:擺著一些只穿襯衣或不穿襯衣的姑娘們的像片,和盡是些淫猥的笑話的畫報。年輕的女人和孩子們都若無其事的瞧著。一個瘦小的紅頭發姑娘,看見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出神,便過來招呼他。他莫名片妙的對她望著,她拉著他的手臂,傻頭傻腦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掙脫著走開了,氣得滿面通紅。鱗次櫛比的音樂咖啡店,門口掛著惡俗的小丑的廣告。人總是越來越多;克利斯朵夫看到有這麼些下流的嘴臉,形跡可疑的光棍,塗脂抹粉而氣味難聞的娼妓,不禁嚇壞了,心都涼了。疲乏,軟弱,越來越厲害的厭惡,使他頭暈眼花。他咬緊牙齒,加緊腳步。快近塞納河的地帶,霧氣更濃。車馬簡直擁塞得水泄不通。一騎馬滑跌了,橫躺在地下;馬夫狠命的鞭它,要它站起來;可憐的牲口被缰繩糾纏著,掙紮了一會,又無可奈何的倒下,一動不動,象死了一樣。這個極平凡的景象引起了克利斯朵夫極大的感觸:

大家無動于衷的眼看著那可憐的牲口抽搐,他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自己在這茫茫人海中的空虛;——一小時以來,他對于這些芸芸眾生,這種腐敗的氣氛,竭力抑捺著心中的反感,此刻這反感往上直冒,把他氣都閉住了。他不由得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路上的行人看見這大孩子的臉痛苦得扭做一團,大為驚異。他望前走著,腮幫上掛著兩行眼淚,也不想去抹一下。人們停住腳步,目送他一程。這些被他認為胸中存著惡意的群眾,倘若他能看到他們心里去的話,也許會發見有些人除了愛譏諷的巴黎脾氣之外,還有一點兒友好的同情;但他的眼睛被淚水淹沒了,什麼都瞧不見。

他走到一個廣場上,靠近一口大噴水池。他在池中把手和臉都浸了浸。一個小報販好奇的瞅著他,說了幾句取笑的話,可並無惡意;他還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給撿起來。冰冷的水使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些。他定一定神,回頭走去,不敢再東張西望,也不想再吃東西:他不能跟人說一句話,怕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流淚。他筋疲力盡,路也走錯了,只管亂闖,正當他自以為完全迷失了的時候,不料已經到了旅館門口:——原來他連那條街的名字都忘了。

他回到那間丑惡的屋子里,空著肚子,眼睛干澀,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了兩個鍾點,一動也不能動。終于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掙紮起來,上床睡了。但他又墮入狂亂的昏懵狀態,時時刻刻的驚醒,以為已經睡了幾小時。臥室的空氣非常悶塞。他從頭到腳的發燒,口渴得要死;荒唐的惡夢老釘著他,便是睜開眼睛的時候也不能免;尖銳的痛苦象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窩。他半夜里醒來,悲痛絕望,差點兒要叫了;他把被單堵著嘴巴,怕人聽見,自以為發瘋了。他坐在床上,點著燈,渾身是汗,起來打開箱子找一方手帕,無意中摸到了母親放在他衣服中間的一本破舊的《聖經》。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怎麼看過這部書;但這時候,他真感到說不出的安慰。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父親的遺物。書末有一頁空白,前人都在上面鑒著名,記著一生的大事:結婚,死亡,生兒育女等等的日子。祖父還拿鉛筆用那種粗大的字體,記錄他披覽或重讀某章某節的年月;書中到處夾著顏色發黃的紙片,寫著老人天真的感想。當初這部書一向放在他床高頭的擱板上;夜里大半的時候他都醒著,把《聖經》捧在手里,與其說是念,還不如說是和它談天。它跟他做伴,直到他老死,正如從前陪著他的父親一樣。從這本書里,可以聞到家中一百年來悲歡離合的氣息。有了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獨了。

他打開《聖經》,正翻到最沉痛的幾段:①

①下列各節,見《舊約-約伯記》。約伯為古代長老,以隱忍與堅信著稱。

“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場連續不斷的戰爭,他過的日子就象雇傭兵的日子一樣……”我睡下去的時候就說:我什麼時候能起來呢?起來之後,我又煩躁的等著天黑,我不勝苦惱的直到夜里……”我說:我的床可以給我安慰,休息可以蘇解我的怨歎;可是你又拿夢來嚇我,把幻境來驚擾我……”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放松我呢?你竟不能讓我喘口氣嗎?我犯了罪嗎?我冒犯了你什麼呢,噢,你這人類的守護者?”結果都是一樣:上帝使善人和惡人一樣的受苦……”啊,由他把我處死罷!我永遠對他存著希望……”

庸俗的心靈,決不能了解這種無邊的哀傷對一個受難的人的安慰。只要是莊嚴偉大的,都是對人有益的,痛苦的極致便是解脫。壓抑心靈,打擊心靈,致心靈于萬劫不複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歡樂,自私的猥瑣的煩惱,沒有勇氣割舍過去的歡娛,為了博取新的歡娛而自甘墮落。克利斯朵夫被《聖經》中那股肅殺之氣鼓舞起來了:西乃山上的,無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風,把烏煙瘴氣一掃①而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熱度退淨了。他安安靜靜的睡下,直睡到明天。等到他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室內的丑惡看得更清楚了;他感到自己困苦,孤獨;但他敢于正視了。消沉的心緒沒有了,只剩下一股英氣勃勃的淒涼情味。他又念著約伯的那句話:

①《聖經》載,上帝于西乃山上授律于摩西。

“神要把我處死就處死罷,我永遠對他存著希望……”于是他就起床,非常沉著的開始奮斗。

當天早上他就預備作初步的奔走。他在巴黎只認識兩個人,都是年輕的同鄉:一個是他從前的朋友奧多-狄哀納,跟他的叔父在瑪伊區合開著布店;一個是瑪揚斯地方的猶太人,叫做西爾伐-高恩,在一家大書起里做事,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跟狄哀納非常親密,對他有過①那種愛情前期的童年的友誼,其實已經是愛情了。當時狄哀納也很喜歡他。這個羞答答的呆板的大孩子,受著克利斯朵夫獷野不羈的性格誘惑,很可笑的摹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氣惱又得意。那時他們有過驚天動地的計劃。後來,狄哀納為了學生意而出門了,從此兩人沒再見過;但克利斯朵夫常常從當地和狄哀納通信的人那兒聽到他的消息。

①參看卷二:《清晨》。——原注

至于和西爾伐-高恩的關系,又是另外一種了。他們是從小在學校里認識的。小猢猻似的家伙老是耍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上了當就揍他一頓。高恩毫不抵抗,讓他打倒在地下,把臉撳在土里;他假哭了一陣,過後又立刻再來,刁鑽古怪的玩藝兒簡直沒有完,——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非常當真的說要殺死他方始害了怕。

克利斯朵夫那天清早就出門了,路上在一家咖啡店里用了早餐。他壓著自尊心,決不放過講法語的機會。既然他得住在巴黎,也許要住幾年,自然應當趕快適應巴黎生活,消滅自己那種厭惡的心理。所以盡管侍者帶著嘲笑的態度聽著他不成腔的法國話,使他非常難受,他還是硬要自己不以為意,並且毫不灰心的花了很大的勁造出一些四不象的句子,翻來覆去的說,直說到別人聽懂為止。

吃過早點,他就去找狄哀納。照例,他有了一個念頭,對周圍的一切都會看不見的。根據這第一次散步所得的印象,他覺得巴黎是一個市容不整的舊城;克利斯朵夫看慣了新興的德意志帝國的城市,它們很古老同時又很年輕,因為有股新生的力量而很驕傲;如今看到巴黎殘破的市街,泥濘的路面,行人的擁擠,車馬的混亂,——有古老的駕著馬匹的街車,有用蒸汽的街車,用電氣的街車,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人行道上搭著板屋,廣場上堆滿著穿禮服的塑像,放著給人起著玩的旋轉的木馬,總而言之,克利斯朵夫看見這個受著民主洗禮而始終沒有脫掉破爛衣衫的中世紀城市,不由得詫異不置。昨夜的霧到今天變了濛濛的細雨。雖然時間已經過十點,多數的鋪子還點著煤氣燈。

克利斯朵夫在勝利廣場四周迷宮似的街道中摸索了一陣,終于找到了那個銀行街上的鋪子。一進門,他仿佛瞧見狄哀納和幾個職員在很深很黑的鋪子的盡里頭整理布匹。但他有些近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它們的直覺難得錯誤。克利斯朵夫對招待他的店員報了姓名,里頭的人忽然騷動了一下;他們交頭接耳的商量過後,人堆里走出一個青年來,用德語說:“狄哀納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要好久才回來嗎?”

“大概是罷。他才出門。”

克利斯朵夫想了想,說:“好。我等著罷。”

店員不禁呆了一呆,趕緊補充:“也許他要過兩三個鍾點才回來呢。”

“噢!沒關系,”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的回答,”反正我在巴黎沒事,哪怕等上一天也行。”

那青年望著他愣住了,以為他開玩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已經把他忘了,消消停停的揀著一個角落坐下,背對著街,似乎准備老呆在那里了。

店員回到鋪子的盡里頭,和同事們輕輕的說著話;慌張的神氣非常可笑,他們商量用什麼方法把這個討厭家伙打發走。

大家含糊了一會,辦公室的門開了。狄哀納先生出現了。寬大紅潤的臉盤,腮幫和下巴上有個紫色的傷疤,淡黃的胡子,緊貼在腦殼上的頭發在旁邊分開,戴著金絲眼鏡,襯衫的胸部扣著金鈕子,肥胖的手指上戴著幾只戒指。他拿著帽子和雨傘,若無其事的向克利斯朵夫走過來。坐在椅上胡思亂想的克利斯朵夫冷不防吃了一驚,馬上抓著狄哀納的手粗聲大片的表示親熱,使店員們暗笑,使狄哀納臉紅。這個莊嚴的人物自有不願意與克利斯朵夫重續舊交的理由;他決心第一次相見就拿出威嚴來不讓克利斯朵夫親近。可是一接觸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他覺得自己仍舊是個小孩子,不由得羞憤交集,趕緊嘟嘟囔囔的說:“到我辦公室去罷……說話方便些。”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謹慎小心的老習慣。

進了辦公室,把門關嚴了,狄哀納並不忙著招呼他坐,只是站著,很笨拙的解釋:

“高興得很……我本來要出去……人家以為我已經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們只能談一分鍾……我有個緊急的約會……”

克利斯朵夫這才明白剛才店員是扯謊,而那個謊是和狄哀納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門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還按捺著,冷冷的回答說:“忙什麼!”

狄哀納把身子往後一仰,對這種放肆的態度非常憤慨。”怎麼不忙!有樁買賣……”

克利斯朵夫直瞪著他又說了聲:“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為自己在他面前這樣沒用。他支吾其辭的說著。克利斯朵夫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

(一聽到這個你字,狄哀納就心中有氣;他一開頭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遠,不料竟是白費。)

“……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的?”

“是的,我知道。”

(本國的來信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亂子而被通緝的事告訴狄哀納。)

“那末,”克利斯朵夫接著說,”你知道我不是來玩兒,而是亡命。我一無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狄哀納等他提出要求。他一邊接見他,一邊覺得又得意又難堪:——得意,因為可以在克利斯朵夫面前顯出自己的優越;難堪,因為不敢稱心象意的教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他的優越。

“啊!”他神氣儼然的說,”那可是糟啦,太糟啦。這兒生活艱難,百物昂貴。我們開支浩大,再加這麼多的店員……”

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話:“放心,我不問你要錢。”

狄哀納著了慌。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生意好嗎?主顧不少嗎?”

“是的,還不壞,托上帝的福……”狄哀納很小心的回答。(他提防著。)

克利斯朵夫憤憤的瞪了他一眼,又道:“這兒的德國人中間,你熟人很多罷?”

“是的。”

“那末,你給我說說。他們大概都喜歡音樂罷。他們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課的事。”

狄哀納神氣很為難。

“怎麼呢?”克利斯朵夫問。”難道你不放心,認為我不夠資格教人嗎?”

他要人幫忙,倒象是他幫人家的忙。而狄哀納倘使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覺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遠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為克利斯朵夫高抬貴手。

“怎麼不夠!你真是大才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事情很難,很難,你不明白嗎,為了你的處境?”

“我的處境?”

“是啊……那件事,那個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話……我可為難了,那對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見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便趕緊聲明:“並不是為了我……我並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就好辦了!……可是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鋪子是他的,沒有他,我就毫無辦法……”

克利斯朵夫的臉色和快要發作的怒迫使他越來越害怕,他急忙補上一句——(他心並不壞;吝嗇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戰:他很願意幫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費的辦法):“我給你五十法郎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臉發了紫。他向著狄哀納走過去的神氣,使狄哀納馬上退到門口,開著門預備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滿面通紅的湊近去,大叫一聲:“畜牲!”

他一手推開了他,從許多店員中間出去了。走到門口,他不勝厭惡的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著,氣得發了昏,直到淋著雨才醒過來。上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他一個人也不認識。走過一家書店,他停著腳步預備想一想,茫然望著櫥窗里陳列的書。忽然一本書的封面上有個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為什麼要注意。過了一會,他才記起那是西爾伐-高恩辦事的一家書店,便把地址記了下來……記了有什麼用呢?他又不會去的……為什麼不去?狄哀納那個混蛋當初還是他的好朋友,尚且這樣;現在對這個從前受過他糟蹋而勢必恨他的家伙,又有什麼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嗎?一想到這個,他心火就上來了。——但大概是從基督教教育來的悲觀主義,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徹底領教一下。

“我不能再拿什麼架子了。要餓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里又補上一句:“並且我也決不會餓死的。”

他把地址複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決意只要高恩有一點兒傲慢的神氣,就打爛他的臉。

那家出版公司在瑪特蘭納區;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樓的客廳,說要找西爾伐-高恩。一個穿制服的仆人回答說”沒有這個人”。克利斯朵夫詫異之下,以為自己讀音不清,便又說了一遍,那仆人留神細聽以後,說公司里的確沒有這個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狽不堪,道了歉,預備走了,不料走廊盡頭的門打開了,出來的便是高恩,送著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納的釘子,便以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轉念當作高恩在他進門的時候已經看見了,特意吩咐仆人擋駕的。這種豈有此理的舉動使他氣都喘不過來。他憤憤的已經望外走了,忽然聽見人家跟他招呼。原來高恩尖利的目光老遠就把他認出了,堆著笑容奔過來,伸著手,親熱得不得了。

西爾伐-高恩是個矮胖子,胡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國式,起色太紅了一點,頭發太黑了一點,一張又闊又大的臉,肥頭胖耳,打皺的小眼睛老在那里東張西望,嘴巴稍微有點歪,掛著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講究,盡量要掩飾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給遮起來。他覺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這兒點;要是身體能再高二三寸,腰圍再細幾分,他哪怕給人踢幾腳也是願意的。至于別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滿意,以為別人一看見他就會著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這矮小的德國猶太人,這個傖夫俗物,居然做著巴黎的時裝記者與時裝批評家。他寫一些無聊的,把肉麻當有趣的通訊。他是鼓吹法國風格,法國風雅,法國風流,法國精神的人,——腦子里全是攝政王時代,紅靴根,洛尚那一類的玩藝兒。大家嘲笑他,但他照舊很出鋒頭。凡是說①”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傷”的人,其實是不認識巴黎:“可笑”非但沒有害死人,並且還有人靠它過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獲得一切:光榮,豔福,都不成問題。所以西爾伐-高恩對每天氣著裝腔作勢的肉麻話得來的欽慕已經不希罕了。

①攝政王時代指路易十五未成年時由菲力氣-特-奧萊昂攝輔的時代(1715-1723),以風氣淫靡著稱。紅靴根為君主時代出入宮廷的貴族所穿的。洛尚為路易十四、十五兩朝的幸臣。此處所用三典故,系泛指法國十八世紀的輕浮佻撻的習氣。

他口音重濁,逼尖著喉嚨,完全用假嗓子說話。

“啊!真想不到!”他一邊高高興興的喊著,一邊用皮膚繃緊,指頭短而臃腫的手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搖。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舍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里想高恩是不是跟他開玩笑。可是並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過他平時的分量。高恩太聰明了,決不作睚眦必報的打算。克利斯朵夫當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腦後;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興教從前的同伴看看他現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風度。他所表示的驚訝也是真的;他萬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問。而且他雖然那麼機靈,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來必有目的,也極願意招待他,因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于他,就等于對他的權勢表示敬意。

“你從家鄉來嗎?媽媽身體怎麼樣?”那種親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時聽了也許會討厭,但此刻在一個外國的城里聽到,他的確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還有點兒猜疑,”怎麼剛才人家回答我說這里沒有高恩先生呢?”

“這里的確沒有高恩先生,”西爾伐-高恩笑著說。”我改姓哈密爾頓了。”

他忽然說了聲”對不起”,把話打住了。

有位女太太在旁邊過,高恩笑臉相迎的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後他回來,說那是一個以寫肉感小說寫得火剌剌出名的女作家。這位現代的薩福胸口綴著紫色絲帶,身材肥胖,①②淡黃頭發帶點兒紅色,塗脂抹粉的臉大有志得意滿之概;她用那種男性的嗓子,帶看法國東部的鄉音說些誇口的話。

①薩福為公元前七世紀至六世紀時希臘女詩人,相傳其私生活極為風流。

②絲帶為得最低級榮譽團勳章的標識,紫色的屬于大學院(即教育界)范圍的,男子系于左衣襟上角的紐孔內,女子則佩于胸前。

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問長問短,提到一切家鄉的人,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故意表示對誰都沒忘記。克利斯朵夫忘了自己的反感,又感激又誠懇的告訴他許多細節,都是跟高恩渺不相關的。而高恩又說了聲”對不起”,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去招呼另外一個女客。

“啊!”克利斯朵夫問,”難道法國只有女人會寫文章嗎?”

高恩聽著笑了,神氣儼然的回答說:“告訴你,好朋友,法國是女性的。你要想成功,就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聽對方的解釋,只顧說自己的話。高恩為結束他的談話起見,便問:“可是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嘿!”克利斯朵夫心里想,”他還沒知道呢。怪不得這麼親熱。事情揭穿了,他要不改變態度才怪!”

他可覺得為了自己的面子,非把跟大兵的打架,當局的通緝,自己的逃亡等等一起說出來不可。

高恩聽著笑彎了腰,嚷著:“妙啊!妙啊!真夠勁兒!”

他熱烈的握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跟官方開玩笑,他聽了就樂不可支;何況這一次的許多角色是他認識的,事情更顯得滑稽而有趣了。

“聽我說,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你賞個臉罷……咱們一起吃飯去。”

克利斯朵夫感激不盡的接受了,暗暗的想:“倒是個好人。我把他看錯了。”

他們一同出去。克利斯朵夫一路走一路說出了他的來意:

“現在你知道我的處境了。我到這兒來想找些工作,在大家還沒知道我的時候先教教音樂。你能替我介紹嗎?”

“怎麼不能!你要我介紹哪一個都可以。這兒我全是熟人。只要你吩咐就得了。”

他很高興能表示自己多麼有聲望。

克利斯朵夫慌忙道謝,覺得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在飯桌上狼吞虎咽,十足表現他兩天沒吃過東西。他把飯巾扣在脖子里,把刀伸到嘴邊,那種貪嘴和土氣十足的舉動使高恩-哈密爾頓討厭極了。克利斯朵夫卻並沒注意到高恩信口雌黃的可厭。高恩竭力想誇耀自己的交游和豔遇,可是白費:克利斯朵夫根本沒聽,還隨便把他的話扯開去。此刻他也打開了話匣子,非常親狎。感激之余,他很天真的把自己的計劃嚕嚕嗦嗦的說給高恩聽。高恩尤其頭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時時刻刻非常感動的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他的手。他還要來一下德國式的碰杯,說著多情的話祝福故鄉的人,祝福萊茵河;那簡直是火上加油,使朋友氣惱到極點。高恩一看他要唱起歌來了,更為之駭然。鄰桌的人正用著譏諷的目光瞅看他們。高恩急忙推說有件要緊事兒,站了起來。克利斯朵夫卻死抓著他,要知道什麼時候能介紹他去見什麼人,什麼時候能開始授課。

“我一定想辦法,白天不去,晚上准去,”高恩回答。”你放心,等會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緊釘著問:“什麼時候可以有回音呢?”

“明天……明天……或是後天。”

“好罷。我明天再來。”

“不用,不用,”高恩搶著說。”我會通知你的,你不必勞駕。”

“噢!跑一趟算得什麼!……反正我眼前沒事。”

“見鬼!”高恩心里想著,——又高聲說:“不,我甯可寫信給你。這幾天你找不到我的。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罷。”

克利斯朵夫告訴了他。

“好極了,我明兒寫信給你。”

“明兒嗎?”

“明兒,一定的。”

他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急急忙忙溜了。

“嘿!”他對自己說,”討厭死了!”

他回去吩咐辦公室的仆役,下次那”德國人”再來,就得擋駕。——再過十分鍾,他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館里,非常感動。

“真是個好人!”他心里想。”我小時候給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居然不恨我!”

他為此責備自己,想寫信給高恩,說從前對他誤會了,覺得很難過;凡是得罪他的地方,務請原諒。他想到這些,眼淚都冒上來了。但他寫信遠不及寫整本的樂譜容易;所以他把旅館里那些要不得的筆跟墨水咒罵了一頓,塗來塗去,撕掉了四五張信紙以後,終于不耐煩了,把一切都扔了。

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過得真慢;但克利斯朵夫因為昨夜沒睡好,當天又奔了一個早晨,疲倦不堪,在椅子上打盹了。他睡到傍晚才醒,醒後就上床睡覺,一口氣睡了十二小時。

明天從八點起,他已經開始等回音了。他相信高恩決不會失約,唯恐他去辦公以前會來看他,便守在房里寸步不移,中午教樓下的小飯鋪把中飯端上來。飯後他又等著,以為高恩會從飯店里出來看他的。他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一忽兒坐下,一忽兒站起來踱步,樓梯上一有腳聲立刻打開房門。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遛遛,免得心焦。他躺在床上,一刻不停的想著母親;而她也在那里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個人想他。他對母親抱著無限的溫情,又為了把她孤零零的丟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並不寫信,他要能夠告訴她找到了工作的時候再寫。母子倆雖然那麼相愛,彼此都沒想到寫一封簡單的信把這點感情說出來。他們認為一封信是應該報告確切的消息的。——他躺在床上,把手枕在腦後,胡思亂想。臥室跟街道盡管離得很遠,巴黎的喧鬧照舊傳進來,屋子也常常震動。——天黑了,毫無消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關在屋里關到第三天,憋悶得慌了,決意出去走走。但從初到的那晚起,不知為什麼他就討厭巴黎。他什麼都不想看,對什麼都沒好奇心;他太關切自己的生活了,再沒興致去關切旁人的生活:什麼古跡,什麼有名的建築,他都不以為意。才出門,他就覺得無聊得要命,所以雖然決意不等滿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一口氣跑去了。

受過囑咐的仆人說哈密爾頓先生因公出門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驚,嘟囔著問哈密爾頓先生什麼時候回來。仆役隨便回答了一句:“總得十天八天罷。”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里躲了好幾天,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駭然發覺那點兒有限的錢——母親用手絹包著塞在他箱子底上的,——很快的減少下去,便竭力緊縮,只有晚上才到樓下小飯鋪里吃一頓。飯店里的客人不久也認識他了,背後叫他”普魯士人”或是”酸咸菜”。——他花①了好大的勁,寫信給幾位他隱隱約約知道姓名的法國音樂家。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們聽他彈彈他的作品:別字連篇,用了許多倒裝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國式的客套話。信上的抬頭寫著”送呈法國通儒院宮邸”之類。——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個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們大笑一陣。

①酸咸菜為德國的名菜,借作德國人的諢號。

過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書店里。這一回,運氣幫了他的忙。他走到門口,高恩正好從里面出來。高恩眼見躲避不了,便扮了個鬼臉;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極,根本沒覺察。他以那種惹人厭的習慣抓住了對方的手,挺高興的問:“啊,你前幾天出門去了?旅行很愉快嗎?”

高恩回答說是的,但仍舊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知道我來過罷,……人家跟你說過了是不是?……有什麼消息沒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嗎?人家怎麼說?”

高恩越來越愁悶。克利斯朵夫看他發僵的態度很奇怪:那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我提過你了,”高恩說,”可還不知道結果;我老是沒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後,我就忙不過來:公事堆積如山,簡直不知道怎麼對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體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關切的問。

高恩狡獪的瞧了他一眼:“簡直不行。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手臂說。”你得保重身體!好好的休息。我真抱歉,還要給你添麻煩!得老實告訴我呀。究竟是怎麼樣的不舒服呢?”

他把對方的推托那麼當真,高恩一邊拚命忍著不笑出來,一邊也被他的戇直感動了。猶太人是最喜歡挖苦人的——(在這一點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猶太人),——只要對方給他們一個取笑的機會,哪怕他是厭物,是敵人,他們都會特別寬容。並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健康這樣關切,也不由得感動了,決意幫助他。

“我有個主意在這里,”高恩說。”既然暫時找不到學生,你能不能先做點兒音樂方面的編輯工作?”

克利斯朵夫馬上答應了。

“那就行啦!”高恩接著說。”有個巴黎最大的音樂出版家,但尼-哀區脫,我跟他很熟。我介紹你去;有什麼事可做,你臨時看著辦罷。你知道,我在這方面完全外行。但哀區脫是個真正的音樂家。你們一定談得攏的。”

他們約定第二天就去。高恩能夠一方面幫了克利斯朵夫的忙,一方面把他擺脫了,覺得挺高興。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到書店去和高恩會齊了。他依著他的囑咐,帶了幾部作品預備給哀區脫看。他們到歌劇院附近的音樂鋪子里把他找到了。客人進門,哀區脫並不起身相迎;高恩跟他握手,他只冷冷的伸出兩個手指;至于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的行禮,他根本不理。直到高恩要求,他才把他們帶到隔壁屋里,也不請他們坐下,自己背靠著沒有生火的壁爐架,眼睛望著牆壁。

但尼-哀區脫年紀四十左右,個子高大,態度冷淡,穿著很整齊,腓尼基人的特點很顯明,一望而知是聰明而脾氣很壞的,臉上仿佛老是在生氣,須發全黑,長胡子修成方形,象古代的亞述王。他差不多從來不正面看人,說話又冷又粗暴,便是寒暄也象跟人頂撞。他外表的傲慢無禮,固然是因為他瞧不起人,但也是一種手足無措的表現。這樣的猶太人很多;大家討厭他們,認為這個強直的態度是目中無人,實際是他們的精神與肉體都發僵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高恩有說有笑的用著誇張的口吻和吹捧,把克利斯朵夫介紹了。——他卻是被主人那種招待窘住了,只顧拿著帽子和樂譜搖擺不定的站在那兒。哀區脫似乎至此為止根本不知道有克利斯朵夫在場,等到高恩說了一陣,才傲慢的轉過頭來,眼睛望著別處,說:“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從來沒聽見過這個姓名。”

克利斯朵夫仿佛當胸挨了一拳,氣得滿面通紅的回答:“你將來會聽見的。”

哀區脫不動聲色,繼續冷靜的說著,當做沒有克利斯朵夫一樣:“克拉夫脫?……沒聽見過。”

象哀區脫那一等人,對一個姓名陌生的人就不會有好印象。

他又用德語接著說:“你是萊茵流域的人嗎?……真怪,那邊弄音樂的人這麼多!沒有一個不自稱為音樂家的。”

他是想說句笑話而不是侮辱;但克利斯朵夫覺得是另外一個意思,他馬上想頂回去了,可是高恩搶著說:“啊!請你原諒,你得承認我是外行。”

“你不懂音樂,我倒覺得是值得恭維的呢。”哀區脫回答。

“假如要不是音樂家你才喜歡,”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說,”那末很抱歉,我不能遵命。”

哀區脫始終把頭掉在一邊,神情淡漠的問:“你已經在作曲了嗎?寫過什麼東西?總是些歌吧?”

“有歌,還有兩個交響曲,交響詩,四重奏,鋼琴雜曲,舞台音樂,”克利斯朵夫很興奮的說著。

“你們在德國東西寫得真多,”哀區脫的話雖客氣,頗有點兒鄙薄的意味。

他對于這個新人物的不信任,尤其因為他寫過這麼多作品,而他,但尼-哀區脫,都沒知道。

“那末,”他說,”或許我能給你一些工作,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哈密爾頓介紹來的。我們此刻正在編一部少年叢書,印一批淺易的鋼琴曲。你能不能把舒曼的《狂歡曲》編得簡單些,改成四手,六手,或八手聯彈的鋼琴曲?”①

①四手,六手,八手聯彈的琴曲,系供二人在一架鋼琴上合奏,或三人四人在二架鋼琴上合奏之曲。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你叫我,我,做這種工作嗎?……”

這天真的”我”字使高恩大笑起來;可是哀區脫沉著臉生氣了:“我不懂你為什麼聽了這話奇怪;那也不是怎麼容易的工作,你要覺得勝任愉快,那末再好沒有!咱們等著瞧罷。你說你是出色的音樂家。我當然相信。但我究竟不認識你呀。”

他暗中想道:“聽這些家伙的口氣,他們比勃拉姆斯都高明。”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因為他決心不讓自己發作),——把帽子一戴,望門口走了。高恩笑著把他擋住了說:“別那麼急呀!”

他又轉身向哀區脫:“他帶著幾部作品,預備給你瞧瞧。”

“啊!”哀區脫表示不大耐煩,”那末拿來瞧罷。”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發,把稿本遞給了他。哀區脫漫不經心的翻著。

“什麼呢?啊,《鋼琴組曲》……(他念著:)《一日》……老是標題音樂……”

雖然面上很冷淡,其實他看得很用心。他是個優秀的音樂家,關于本行的學識,他都完備,可是也至此為止;看了最初幾個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麼樣的人。他不聲不響,一臉瞧不起的翻著作品,對作者的天分暗中覺得驚奇;但因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又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點兒都不表示出來。他靜靜的看完了,一個音都沒放過:

“嗯”他終于老氣橫秋的說,”寫得還不壞。”

這句話比尖刻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著人家告訴我才知道,”他氣極了。

“可是我想,”哀區脫說,”你給我看作品,無非要我表示一點兒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