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清早四點光景,時時刻刻看著表的耶南太太,點著蠟燭起來了。安多納德也沒怎麼睡,聽到聲音也起身了。只有奧里維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里很難過的望著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著腳尖走開,吩咐安多納德:“輕一點:讓可憐的孩子在這兒好好的多享受幾分鍾罷!”

她們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當。屋子周圍依舊靜悄悄的;在秋涼的夜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動物,都格外貪戀他們溫暖的睡眠。安多納德牙齒打戰:身子跟心都冰凍了。

外邊寒氣襲人,大門呀的一聲開了。隨身帶著鑰匙的老女仆,最後一次來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氣急得很,身子臃腫得有點不大方便,但以年齡而論還非常硬朗。她臉上圍著塊布,鼻子通紅,眼淚汪汪的出現了,看到太太不等她來就起床了,廚房的爐子也生好了,大為不安。——她一進門,奧里維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閉上眼睛,翻了一個身又睡了。安多納德過來輕輕的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低聲叫道:“奧里維,我的小乖乖,時候到了。”

他歎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見姊姊的臉靠近著他的臉淒然微笑,摩著他的額角,嘴里說著:“起來罷!”

他就起來了。

他們悄悄的走出屋子,象賊一樣。各人手里拿著一個包袱。老媽子走在前面,推著一輛裝載衣箱的小車。他們差不多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帶著幾件隨身衣服。一些可憐的紀念物另外交給慢車運:無非是幾冊書,幾幅肖像,古式的座鍾,它的擺動似乎就是他們生命的脈搏……晨風峭厲,城里誰也沒起來;護窗關著,街上空蕩蕩的。他們一聲不出,只有老媽子在那里嘮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後一次見到的,使她回想起過去生活的形象,深深的刻在心上。

到了車站,她心里雖然很想買三等鋪,可是為了面子攸關,依舊買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認識她的兩三個站員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撲入一間空的車廂,和孩子們躲起來。他們掩在窗簾後面,唯恐看到什麼熟人的臉。可是一個人也沒出現:他們動身的時候,城里的人都還不曾醒,車廂是空的;只有三四個鄉下人,和幾條把頭伸在車柵上面悲鳴的牛。等了好久,才聽到機車長嘯一聲,車身在朝霧中開始蠕動了。三個流浪者揭開窗簾,把臉貼在窗上,對著小城最後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霧氛中隱約莫辨,山崗上都是干草堆,草地上蓋著雪白的霜,冒著水氣:這已經是遙遠的,夢中的風景,幾乎不是現實的了。等到列車拐了彎,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條鐵軌,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沒被人瞧見的危險時,他們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著嘴巴抽噎著。奧里維撲在母親身上,把頭枕著她的膝蓋,淌著淚吻她的手。安多納德坐在車廂那一頭,向著窗子悄悄的哭著。每個人的哭有每個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奧里維只想著丟掉的一切。安多納德卻特別想到以後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該這樣,很願意教自己浸在往事里……——但她瞻望前途是對的:她比母親與兄弟把事情看得更准確,不象他們對巴黎有著種種的幻想。安多納德自己也沒料到將來的遭遇。他們從來沒到過京城。耶南太太有個姊姊在巴黎,丈夫是個有錢的法官;她這番就預備去求她幫忙。同時她相信憑著孩子們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這一點上她象所有的母親一樣估計錯了,——不難在巴黎找個體面的職業維持生計。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惡劣。在車站上,行李房的擁擠和出口處水泄不通的車馬把他們弄得狼狽不堪。天下著雨。找不到一輛車。他們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壓得他們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車馬壓死或濺滿一身汙泥的危險。他們盡管招呼,沒有一個車夫答應;後來終于有輛肮髒透頂的破車停了下來。他們把包裹遞上去的時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漿里。車夫和扛衣箱的腳伙其他們人地生疏,敲了一筆雙倍的價錢。耶南太太給了車夫一個又壞又貴的旅館的名字,那是內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為他們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過,所以他們不管怎麼不舒服還是到這兒來寄宿。他們在這里又被敲了一筆竹杠;人家推說是客滿了,教他們擠在一個小房間里,算了他們三個房間的錢。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簡單的菜,結果是沒吃飽而價錢一樣的貴。他們剛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館的第一夜,擠在沒有空氣的屋子里怎麼也睡不著覺:忽而熱,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腳聲,關門聲,電鈴聲,使他們時時刻刻的驚跳,車馬和重貨車的聲響把他們頭都脹疼了。他們跑到這可怕的城里來,茫無所措,只是嚇壞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趕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門大街上住著一個華麗的公寓。她嘴里不說,心里卻巴望人家在他們沒解決困難以前請他們住到那邊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麼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婦兩個對于這家親戚的破產大為憤慨。尤其是那個女的,唯恐受到牽連,妨害丈夫的前程;現在這個敗落的家庭還要投上門來進一步的拖累他們,她可認為豈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樣想法,但他為人相當忠厚,要不是被迫子釘著,也許還樂于幫忙;可是他心里也願意妻子那麼辦。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著冷冰冰的態度招待她的姊姊;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驚,勉強捺著傲氣,明白說出處境的艱難和對波依埃家的希望。他們只做不聽見,甚至也不留他們吃晚飯,卻是非常客套的約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飯。而這還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覺得妻子的態度教人太難堪了,想借此緩和一下:他裝做很隨和,但顯而易見不十分真誠,並且很自私。——可憐耶南母子們回到旅館,對這初次的訪問簡直不敢交換——下意見。

以後的幾天,他們在巴黎奔東奔西,想找個公寓,爬著一層又一盡的樓梯累死了。住得那麼擠的軍營式的屋子,肮髒的樓梯,沒有陽光的房間,對于住慣內地大屋子的人格外顯得淒慘。他們越來越覺得受壓迫。走在街上,進鋪子,上飯店,他們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們似乎有種觸手成金的本領,想買的東西都是貴得驚人。他們笨拙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沒有一點自衛的力量。

耶南太太盡管對姊姊已經不存奢望,但對那頓被請而還沒去吃的飯,仍舊一相情願的抱著許多幻想。他們一邊穿扮一邊心中亂跳。人家對付他們的態度是把他們當做外客而不是至親。——並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並沒為這頓飯破費什麼。孩子們見到了跟他們年紀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們的父母更和氣。衣著漂亮而賣弄風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禮態度,裝腔作勢,跟他們胡扯一陣,使他們在為狼狽。男孩子因為陪著這些窮親戚吃飯覺得受罪,盡量裝出不高興的模樣。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里,仿佛老是在教訓姊妹。連讓菜的神氣也是這樣。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說些無聊的話,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談的無非是吃的東西,唯恐牽涉到什麼親切的與危險的題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氣,想把話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問題: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卻直截了當的用一句毫無意義的話把她打斷了。她也就沒勇氣再說了。

飯後,她教女兒彈一會琴,顯顯本領。小姑娘又窘又不高興,彈得壞極了。波依埃他們厭煩得要死,只等她彈完。波依埃太太含譏帶諷的抿了抿嘴唇,望著自己的女兒;隨後,因為音樂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談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納德完全攪糊塗了,不勝驚駭的發覺自己彈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頭上去;既然沒法解決,她便決定不再往下彈,痛快敲了頭兩個不准確而第三個完全錯誤的和弦停了下來。波依埃先生喊了聲:“好極了!”馬上叫人端咖啡來。

波依埃太太說她的女兒跟著比諾①學琴。而那位”跟比諾學琴的”小姐接著說:“你彈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後問安多納德是在哪兒學的。

①比諾(1852-1914)為法國有名的鋼琴家兼作曲家。

大家繼續談天。客廳里的小古董眼主婦們的裝束都談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時候了,我應當說呀……”

想到這個,她身子都抽搐了。正當她進足勇氣,下了決心的時候,波依埃太太隨便用著一種並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說,他們很抱歉,應當在九點半左右出門:為了一個不能改起的約會……耶南他們氣惱之下,立刻起身預備走了。主人裝做挽留的神氣。可是過了一刻鍾,有人打鈴,仆役通報說是住在下層的鄰居來了。波依埃跟妻子遞了個眼色,急急忙忙和氣人咬了一會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辭的請耶南一家到隔壁屋里去坐。(他不願意給朋友們知道有這門不名譽的親戚在家。)他們被丟在沒有生火的屋子里。孩子們對著這種羞辱大為憤慨。安多納德眼中含著淚說要走了。母親先還不答應,後來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決心。他們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仆役通知,趕緊出來說幾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裝挽留他們,但顯而易見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他幫著他們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著握手,低聲說些好話,把他們連推帶送的打發到門外。——回到旅館,孩子們氣得哭了。安多納德跺著腳,發誓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里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園附近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臥房臨著一個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駁的高牆,餐室和客廳——(因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個客廳)——臨著一條嘈雜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車和往伊佛萊公墓去的柩車走過。衣衫襤褸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們,游手好閑的在路旁凳子上坐著,或是劇烈的爭吵。為了這些喧鬧的聲音,沒法開窗;傍晚從外邊回來的時候,你必得在忙亂而發臭的人堆里擠,穿過一些泥濘而擁塞的街道,走過一家開在鄰屋底層的下等酒店,門口站著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黃黃的頭發,臉塗得象石膏一般,用著下流的目光盯著行人。

耶南一家僅有的一點兒錢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們不勝憂急的發覺荷包的漏洞越來越大了。他們想法子撙節,可是不會:節約是種學問,倘使你不是從小習慣的話,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練去學。天生不知儉省的人而勉強求儉省,只是白費時間:只要遇到一個花錢的機會,他們就讓步了;心里老是想:“等下次再省罷”;而要是偶然掙了或自以為掙了一些小錢的時候,又馬上把這筆盈余花掉,結果是花費的比掙來的超過十倍。

過了幾星期,耶南他們的財源都搞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點兒自尊心丟開,瞞著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錢。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里單獨見面,求他在他們沒有找到一個位置來解決生計之前,借一筆小款子。波依埃是個軟心腸的,還相當講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諉了一番,終于讓步了。在一時感情沖動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給她二百法郎,過後又立刻後悔,——尤其當他不得不告訴太太,而她對于丈夫的懦弱和妹妹的耍手段表示大為氣惱的時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謀個位置:耶南太太象內地有錢的布爾喬亞一樣有種成見,認為除了所謂”自由職業”——大概是因為這種職業可以令人餓死,所以叫做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職業對她和她的兒女都有失身分。連家庭教師的位置,她都不願意讓女兒擔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體面。而要希望奧里維當個教員,先得設法完成他的教育。至于安多納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學校里謀個教職,或是進國立音樂院去得一個鋼琴獎。但她所探問的學校有的是教員,資格都比她那個只有初級文憑的女兒強得多;至于音樂,那末得承認安多納德的天分極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優秀的人都還沒法出頭呢。他們發見巴黎逼著大大小小的人材為了生活作著可怕的斗爭與無益的消耗。

兩個孩子垂頭喪氣,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極點;他們硬要自己相信這一點,並且向母親證明。奧里維在內地中學里不費多大片力已經是數一數二的角色,到這兒卻是被種種磨難攪昏了,把所有的聰明都嚇跑了。人家把他送進一所中學,居然弄到一份助學金。但他初期的成績惡劣之極,助學金被取消了。他自以為愚蠢無比。同時他又討厭巴黎,討厭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討厭下流的同學,卑鄙的談話,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恥的建議。他甚至沒勇氣對他們說出他的輕蔑,僅僅想到他們的墮落,就覺得自己被玷汙了。他跟母親與姊姊每天晚上作著熱烈的祈禱,算是唯一的安慰。他們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與委屈,對于這些無邪的心簡直是種汙辱,彼此連談都不敢談起。但是和巴黎潛伏著的無神主義接觸之下,奧里維的信心不知不覺的開始崩潰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著雨就在牆上掉下來。他雖然繼續信仰,但在他周圍,上帝已經死了。

母親與姊姊仍舊奔來奔去,一無結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婦。他們為了擺脫她,給她找了兩個位置: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過冬的老太太當伴讀;為安多納德的是到住在鄉下的法國西部人家當家庭教師,報酬都還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絕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兒也要逼上這條路,並且還得跟她分離。不管他們如何不幸,而且正因為不幸,他們要苦守在一處。——波依埃太太聽了這話大不高興。她說一個人沒法生活的時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責備她沒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對于破產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錢說了一大片難聽的話。趕到分手的時候,姊妹倆竟變了死冤家。一切的關系都斷絕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還清,可是辦不到。

勞而無功的奔走還是繼續著。耶南太太去訪問本省的眾議員和參議員,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幫忙的,結果到處碰到一副忘恩負義和自私自利的面孔。眾議員對她的信置之不複,她上門去,仆人又回說不在家。參議員卻用著一種教人受不了的憐惜的口吻提到她的處境,說都是”那該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時對他的自殺又說了許多難堪的話。耶南太太替丈夫辯護了幾句。參議員回答說,他知道銀行家不是欺詐,而是荒唐,說他是個飯桶,是個糊塗蟲,什麼事都自作聰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聽任何人的勸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罷了:那是他活該!可是,——不說連累別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兒女害到這步田地,丟下他們讓他們自尋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夠原諒他了,如果她是一個聖者的話,但他,參議員,他不是個聖者——(s,a,i,n,t)——只是個健全的人——(s,a,i,n)①——一個健全的,明理的,會思考的人,他可沒有絲毫寬恕他的理由。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中自殺簡直是混賬到了極點。唯一可以替耶南辯護的理由,就是這樁事不能完全教他負責。講到這兒,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說他對她丈夫的批評未免激烈了一些:而這是因為他對她表示同情的緣故;接著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絕了。

①原文特意將此二字字母分別寫。按聖者與健全二字,法語讀音完全相同,此處有意作雙關語。

她到一個大機關里去謀個職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頭無足的。她迸足了勇氣才奔走了一次,回來卻垂頭喪氣,幾天之內再沒氣力動彈;趕到她再去問訊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在教會方面也沒能得到什麼幫助,或是因為他們覺得無利可圖,或是因為不願意理睬一個家長從前是出名反對教會而現在身敗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萬苦,好容易謀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鋼琴的職位,——極乏味而把酬極少的差事。為了多掙一些錢,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辦所做些抄寫工作。可是人家對她很嚴。她的書法和疏忽,盡管用心還是要脫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里想著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氣的埋怨。她往往眼睛干澀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還是要被退回來,那時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麼辦。她多年以前就有心髒病,經過這些磨難,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種種恐怖的預感。她有時很痛苦,透不過氣來,仿佛要死過去了。她出門的時候身邊老帶著字條,寫著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會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麼辦呢?安多納德盡量支持她,裝出她本來沒有的那種鎮靜的態度;她要母親保養身體,讓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著最後一些傲氣,無論如何不肯讓女兒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盡管做得筋疲力盡,省吃儉用,仍是無濟于事:掙的錢不夠養活他們,非把留著的一些首飾變賣不可。而最糟的是這筆派了多少用途的錢,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當天就給偷去了。老是糊里糊塗的可憐的婦人,因為第二天是安多納德的節日,想買件小小的禮物給她,順路走進便宜百貨公司。她把錢袋緊緊抓在手里,唯恐丟掉。為了要仔細看一件東西,她隨手把錢袋往櫃台上一放;過了一會兒想去拿回來,已經不見了。——這是最後一下的打擊。

不多幾天以後,八月將盡,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一股熱騰騰的水氣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緊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辦所回來。因為過了晚飯時間,又想節省三個銅子的車錢而怕孩子們揪心,她趕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層樓,她已經不能開口,不能呼吸了。象這種模樣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們已經不以為意了。她硬撐著和他們馬上吃飯。大家都為了天氣太熱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了些肉,喝了幾口淡而無味的水。他們都不出聲,一來沒心思說話,二來特意讓母親歇一歇,——他們一起望著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動著手,拚命抓著桌子,瞪著孩子,哼了幾聲,身子望下倒了。安多納德和奧里維趕上去剛好把她扶住。他們倆發瘋般叫著:“媽媽!我的小媽媽!”

可是她不回答。他們一下子沒了主意。安多納德抽搐著,緊緊摟著母親,擁抱她,呼喚她。奧里維開著門大喊:“救命!”

看門女人爬上樓來,看到這個情形,便去找了個附近的醫生。但醫生到的時候,她已經完了。還算耶南太太的運氣,死得這麼快;可是她最後幾秒鍾看著自己死去,把孩子們孤零零的丟在苦海里的感觸,誰又能知道呢……?

孩子們孤零零的受著慘禍的驚恐,孤零零的哭著,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後事。看門女人心地很好,幫了他們一點忙;耶南太太教課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說了幾句惋惜的話。

母親剛死的時期,兩人簡直是絕望到無可形容。但使他們得救的便是這過度的絕望,因為奧里維抽風抽得很厲害,使安多納德只想著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愛也感動了奧里維,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麼危險的沖動。兩人擁抱著,坐在亡母的靈床旁邊,在守夜燈的微弱的光線之下,奧里維喃喃的說應當死,兩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邊說一邊指著窗口。安多納德也有這種可怕的願望;但她還是拚命的掙紮,要活下去……

“活著有什麼用呢?”

“為了她呀,”安多納德指著母親,”她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你想想罷……她為我們受了多少罪,我們不能使她再受一樁最苦的苦難:看到我們窮途潦倒的慘死……”她又接著很興奮的說:“……啊!而且一個人不應該這樣畏縮!我不願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夠幸福!”

“永遠不會的了!”

“會的,你將來會幸福的。我們受的苦難太多了。物極必反,不會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條路來,你能有個家庭,你會幸福,我一定要你這樣,我一定要!”

“怎麼過活呢?咱們永遠不能……”

“一定能夠的。怎麼辦嗎?先得撐到你能夠謀生的時候。一切都歸我負責。你瞧著罷,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媽媽讓我做的話,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麼呢?我不願意你干屈辱的事。並且你也不能……”

“怎麼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麼屈辱!你別操心,我求你!你瞧著罷,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你將來會幸福的,咱們都會幸福的,奧里維,母親也要為了我們而高興呢……”

跟在母親靈柩後邊的只有兩個孩子。他們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這一份人家在他們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們對母親多麼狠心,連她的死也是他們促成的。看門女人問他們可有別的親屬的時候,他們回答說:“一個也沒有。”

在空蕩蕩的墓穴前面,他們手牽著手禱告。他們在絕望中逞著傲氣,甯願孤獨而不願意看到那些無情而虛偽的親戚。——兩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們擠來擠去的都是一般對于他們的喪事,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生命漠不關心而只有語言相同的群眾。安多納德讓奧里維攙著手臂。

他們在同一所屋子里換了最高層的一個極小的公寓。——只有兩間頂樓底下的臥室,一間給他們作餐室用的極小的穿堂,和一間象壁櫥般大的廚房。換一個區域,他們或許能找到比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這兒他們覺得仍舊跟亡母在一起。看門女人對他們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著自己的事,誰也不理會他們了。屋子里沒有一個房客認識他們;他們也不知道住在旁邊的是誰。

修道院居然答應安多納德接替她母親教琴。她還想找些別的教課的事。她唯一的念頭是教養弟弟,直到他進高等師范為止。這計劃是她獨自決定的,她研究高師的課程,到處打聽,也征求奧里維的意見,——可是他毫無意見,她已經為他選擇好了。一朝進了高師,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達到這一步不可,無論如何都得活到那個時候。那不過是五六個辛苦的年頭:一定能撐到的。這個意念給了安多納德很大的勇氣,使她整個身心都振作品來。她明白看到擺在她前面的是孤獨艱苦的生活,唯有靠著”超拔兄弟”的熱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這個還沒足十八歲的輕佻而溫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決心改變了:她心中藏著一股獻身的熱誠和奮斗的傲氣,不但誰都沒想到,連她自己也沒料到。女子在這個煩悶的年齡,有如萬物騷動的初春,愛的力量充塞著整個身心,象一條潛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著,把它包裹,浸潤,永遠和它在一起糾纏,同時愛情也能化為種種形式,它只想獻身給別人,給人家做養料:只要有一點兒借口就行了,它的無邪與深刻的肉感准備隨時蛻化為犧牲。愛情使安多納德作了友愛的俘虜。

她的弟弟因為沒有這樣的熱情,精神上就沒有這種倚傍。並且那是人家獻身于他而非他獻身于人,——這當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愛那個為你犧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為了他而筋疲力盡,心里非常難過。她回答說:“啊!好孩子!……難道你不看見我就靠這個生活嗎?要沒有你給我的辛苦,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很明白這個。處在安多納德的地位,他也會把這種甘心情願的勞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氣與心靈就大為痛苦了。並且,一個象他這樣懦弱的人,要負起別人強其他擔負的責任,非成功不可的責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擲,——真是多麼沉重啊!想到這點,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氣,反而有時弄得垂頭喪氣。可是她逼著他無論如何要掙紮,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沒有姊姊的督促決計辦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戰敗的傾向——也許還有自殺的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奮發有為,追求幸福的話,或許他早已完了。他因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悶;但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經曆一個轉變的年齡:在此可怕的時期成千累萬的青年都因為一時糊塗,被兩三年的瘋狂把一生斷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亂想的時間,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蕩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時候,病態的幻想,對生活,對巴黎,對那些擠在一塊兒腐化的千千萬萬的生靈的厭惡,就來占據他的心靈。可是一看到姊姊,噩夢就醒了;既然她為了他而活著,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將來也就會幸福了,雖然自己並不求幸福……

這樣,他們的生活就靠一股熱烈的信仰,而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願促成的。兩個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傾向著獨一無二的目標,就是奧里維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納德都能忍受:她當著家庭教師,差不多被人看作品役,象老媽子一樣的帶學生去散步,在街上閑蕩幾小時,名目是教他們學德語。這些精神的痛苦與肉體的疲勞,使她的傲氣和對兄弟的友愛都得到一種安慰。

她筋疲力盡的回家,還得照管奧里維。他白天在中學里寄一頓中飯,到傍晚才回來。她在煤氣灶上或酒精燈上預備晚飯。奧里維從來不覺得肚子餓,對什麼都沒胃口,尤其是肉類;只能強其他吃一點,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愛的菜;而可憐的安多納德又不是個高明的廚娘!她花盡了氣力,結果只聽到兄弟說她的烹調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婦,因為不善烹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響,連睡覺都睡不好,——直要對著爐灶不聲不響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訣竅。

吃過晚飯,她把少數的碗盞洗完了,——(他要幫她,她可不許),——便象慈母一樣的監督兄弟的功課。她教他背書,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幫他准備,可老是留著神,不讓這多疑的家伙生氣。他們坐在一張獨一無二的桌子、吃飯與寫字兩用的桌子旁邊:他做他的功課;她不是縫東西,便是抄寫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兒。

雖然生計這樣艱難,他們還是決定把所能積蓄起來的一些錢先去償還母親欠波依埃家的債。那並非因為波依埃他們是怎麼凶惡的債主:他們已經無聲無臭,再也不想到那筆他們認為丟定了的錢了;並且能夠花這個代價擺脫了拖累人的親戚,他們也很高興。可是兩個孩子的傲氣與孝心,覺得母親對他們瞧不起的人有所負欠是很難過的。他們盡量的節省:在娛樂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錢來,想積成二百法郎,——那對他們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數目。安多納德想由她一個人來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無論如何要跟她采取一致行動。他們為了這件事含辛茹苦,趕到每天能積下幾個銅子,兩人就很快活了。

節衣縮食,一個錢一個錢的省著,三年之中居然積滿了那個數目。那真是他們極大的喜悅……一天晚上,安多納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們對她很不客氣,以為她又要來干求了,便先下手為強,冷冷的責備她不通消息,連母親的死訊也不報告,直要用到他們的時候才來。她打斷了他們的話,說她並沒意思打攪他們,只是來償還以前的債務的;說罷她把兩張鈔票放在桌上,要求給她一張收據。他們的態度馬上變了,假裝不願意收那筆錢,對她突然之間親熱氣來,很象一個債主看見幾年以前的債務人,把他早已置之腦後的欠款給送了來。他們探問姊弟兩個住在哪兒,怎麼過活的。她不回答這些問題,只催著要收據,說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後她冷冷的行了禮,走了。波依埃夫婦看到這個女孩子的忘恩負義不由得氣壞了。

這樁心事放下了,安多納德依舊過著同樣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為奧里維了。唯恐他知道,她瞞得更緊。她舍不得穿著,有時甚至至餓著肚子省下錢來,花在兄弟的裝飾上,娛樂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調劑,能不時到音樂會去或歌劇院去,——那是奧里維最大的快樂。他很不願意自個兒去,但她自會想出種種不去的借口來減輕他的不安;她推說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說不喜歡去。他明明知道這都是為了愛他而扯的謊;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風,便獨自上戲院去了,一到那兒卻又難過起來;他一邊看戲,一邊老在心里嘀咕:樂趣都給破壞了。有一個星期日,她打發他上夏德萊戲院去聽音樂,過了半小時他回來了,告訴姊姊說走到聖-米希橋就沒有再走的勇氣:他對音樂會已經不感興趣;不跟她一塊兒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納德聽了非常安慰,雖然兄弟為她而犧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遺憾。但奧里維並不後悔:他回到家中看見姊姊臉上快樂的光采,那是她掩飾不了的,就覺得比聽到世界上最美的音樂還要愉快。那天下午,他們面對面坐在窗子旁邊,他拿著書,她拿著活計,但一個並不看書,一個也並不做活,只談著些對他們毫不相干的廢話。這樣甜蜜的星期日,他們還從來不曾有過;姊弟倆決定以後再不為了音樂會而分離了:要他們獨自享樂是決計辦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錢居然能夠替奧里維租一架鋼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賃的方式,過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歸他們所有。這樣她又平空添了一個沉重的擔子。到期應付的款子對她簡直是個噩夢;為了張羅這筆錢,她把身子都磨壞了。但這樁傻事為他們添了不知多少幸福。在這個艱苦的生涯中,音樂好比他們的天堂。他們沉浸在里頭,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給忘了。但那也不是沒有危險的。音樂是現代許多強烈的溶解劑的一種。那種象暖室般催眠的氣氛,或是象秋天般刺激神經的情調,往往使感官過于興奮而意志銷沉。但對于象安多納德那樣操勞過度而沒有一點樂趣的人,音樂的確能使她松動一下。毫無休息的忙了一個星期,音樂會可以說是唯一的安慰。兩人就靠著懷念過去的音樂會與其望下次的音樂會過活,靠著那超乎時間,遠離巴黎的兩三個鍾點過活。他們冒著雨雪風寒,在場外緊緊的偎倚著,心中還怕買不到座位,等了許多時間才擠入戲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嘩嘈雜的人海中迷失了。他們窒息著,被人緊擠著,又熱又不舒服,難受到極點;——可是他們多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了覺得貝多芬與瓦格納偉大的心靈中所奔瀉的光、力、愛,也在自己心中奔瀉而快樂,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張困倦與早經憂患而變得蒼白的臉突然閃出點光輝而快樂。安多納德四肢無力,軟癱了,好象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一樣,她蹲在甜美溫暖的窩里悄悄的哭了。奧里維握著她的手。誰也沒注意他們。但在陰暗的大廳里,躲在音樂的慈愛的翅膀底下的,愛傷的心靈何止他們兩個呢。

安多納德還有宗教支持。她很誠心,每天做著長久而熱烈的禱告,每星期日去望彌撒。她遭了橫禍,卻始終相信基督的愛,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將來有一天會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關系比和神明的關系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難的時候總想到他們。但她理性很強,獨往獨來,眼旁的舊教徒不相往還;他們對她也不大好,認為她有邪氣,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這條路上去;因為依著純粹法國女孩子的性格,她決不肯放棄她自由的判斷:她的信仰是為了愛,而非為了象下賤的牲畜一般服從。

奧里維可不再信仰了。從初到巴黎的幾個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的開始瓦解,終于完全崩潰。他因之大為痛苦,因為只有強者或俗物才能沒有信仰,而他既不夠強,也不夠俗,所以經過好幾次劇烈的苦悶。他的心依舊保持著神秘的氣息;雖沒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還是姊姊的思想。他們倆都生活在宗教氣氛里。分離了整整一天之後,晚上回到家里,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盡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不大談到自己所做的事:一個人筋疲力盡的回來,再沒心思把好容易挨過的一天重新溫一遍。他們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塊兒吃著晚飯,盡量避免彼此問詢,只用眼睛來打招呼,有時一頓飯吃完了也沒交換一句話。奧里維對著飯菜發呆,象小時候一樣。安多納德便溫柔的摩著他的手,微笑著說:“喂,拿出點勇氣來!”

他就笑了笑,趕緊吃飯。整個晚餐的時間,誰都不想開口。他們極需要靜默。直要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汙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然後奧里維開始彈琴。安多納德早已戒掉這個習慣,讓他獨自享受:因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盡量的借此陶醉。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分:近于女性的氣質,生來是為愛人家而不是為創造事業的性格,很能夠和他彈的音樂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細膩的層次都很忠實很熱烈的表現出來,——至少在他軟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許的范圍以內,因為象《特里斯坦》或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那樣的作品,他沒有氣力對付。所以他更喜歡彈莫紮特和格路克的音樂,而那也是她最喜愛的。

有時她也唱歌,都是極簡單的古老的調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象蒙著一層什麼,調門低而微弱。她非常膽小,絕對不敢在別人面前唱,便是對奧里維也不免喉嚨梗塞。她最喜歡貝多芬用蘇格蘭歌辭譜成的一個曲子,叫做《忠實的瓊尼》,極幽靜而骨子里又極溫柔的作品……就象她的為人。奧里維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要流淚。

她更喜歡聽兄弟彈琴。她要把雜務趕緊做完,一方面開著廚房門,想聽到奧里維的琴聲;但不管她怎麼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盞的聲響。于是她把門關上,等到收拾完了,才來坐在一張矮凳上,並不靠近鋼琴,——他彈琴的時候有人靠近就會受不了,——而是在壁爐前面,象一頭小貓那樣蹲著,背對著琴,眼睛瞅著壁爐內金黃的火舌在炭團上靜靜的吞吐,想著過去的種種,出神了。敲了九點,她得鼓著勇起提醒奧里維時間已到。要使他從幻想之中醒過來,要使她自己脫離縹緲的夢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奧里維晚上還有功課,並且又不宜于睡得太遲。他並不立刻聽從,音樂完了以後,還要經過相當的時間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別處飄浮,往往九點半過了還沒有走出云霧。安多納德坐在桌子對面做著活兒,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監督的神氣使他不耐煩。

他正在經曆青春的轉變時期,——幸福的時期,——喜歡過著懶洋洋的日子。額角長得很清秀;眼睛象女孩子的,放蕩,天真,周圍時常有個黑圈;一張闊大的嘴巴,嘴唇有點虛腫,掛著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頑皮的笑容;過于濃密的頭發直掉到眼前,在腦後的差不多象發髻一樣,還有一簇挺倔強的在那里高聳著;——一條寬松的領帶掛在脖子里,——(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鈕扣是留不住的,雖然姊姊忙著替他縫上去;襯衣不用袖套;一雙大手,腕部的骨頭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的老半天望著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納德屋里的東西一樣樣的瞧過來,——書桌是放在她屋里的,——瞧著小鐵床和掛在床高頭的象牙十字架,——瞧著父親母親的肖像,——瞧著一張舊照片,上面是故鄉的鍾樓與小河。等到眼睛轉到姊姊身上,看她不聲不響做著活兒,臉色那麼蒼白,他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而對自己非常惱恨,認為不應該閑蕩,便振作精神,趕緊做他的功課,想找補那個損失的時間。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書。姊弟兩人各看各的。雖然他們這樣相愛。還是不能高聲的一同念一本書。那會使他們覺得褻瀆的。他們以為一冊美妙的書是一樁秘密,只應當在靜寂的心頭細細的體會。遇到特別美的地方,他們就遞給對方,指著那一節說:“你念罷!”

于是,一個念著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念過的就睜著明亮的眼睛,瞧對方臉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們往往對著書本不念:只顧把肘子撐在桌上談天。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而且心里的話也更容易說出來。奧里維抑郁不歡,老是需要把痛苦傾倒在另外一個人的心里,減輕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沒有自信。安多納德得給他勇氣,幫助他對他自己斗爭,而那是永無窮盡的,一天都免不了的斗爭。奧里維說些悲苦的泄氣話,說過以後覺得輕松了,可沒想到這些話會不會壓在姊姊心上。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氣,把他的疑慮給了她。安多納德面上絕對不露出來。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舊裝做很高興,其實她的快樂早已沒有了。她有時困倦之極,受不了自我犧牲的生活。她排斥這種思想,也不願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響。唯一的依傍是祈禱,除非在心靈枯竭的時候連祈禱都不可能,——這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她又煩躁又惶愧,只能不聲不響的等待上帝的恩寵。這些苦悶,奧里維是從來沒想到的。安多納德往往借端躲開,或是關在自己屋里,等煩悶過去以後再出現;出現的時候她抱著隱痛,堆著笑容,比以前更溫柔了,仿佛為了剛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們的臥室是相連的。兩張床靠在同一堵牆上:他們可以隔著牆低聲談話。睡不著的時候,兩人便輕輕的敲著壁,問:“你睡熟沒有?我睡不著啊。”

姊弟之間只隔著這麼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朋友。但由于一種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貞潔觀念,——兩間屋子的門在夜里總是關嚴的,除非奧里維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虛弱的身體並沒好轉,反而愈來愈壞,老是不舒服:不是喉頭,便是胸部,不是頭部,就是心髒;極輕微的感冒在他也能變成支氣管炎;他害過猩紅熱,差點兒死掉;平時他也有種種重病的奇特的征象,幸而沒發作:肺部與心部常有幾處作痛。有一天醫生說他很有心包炎或肺炎的可能;隨後他們去請教一個著名的專科醫生,又證實了那個疑懼。結果卻太平無事。他的病其實是在神經方面,會變出許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張了幾天,事情居然過去了,但把安多納德折磨得太厲害了。為了憂急,她多少夜睡不著覺,常常起來到兄弟房門口去聽他的呼吸,心驚膽戰,以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無疑了:于是她渾身顫抖的跳起來,合著手,緊緊的握著,抽搐著,堵著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噢,天啊!天啊!別把他帶走啊!不,不,——你不能這樣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媽媽!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緊張了。

“啊!已經做了這麼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時候,難道要半路上倒下來嗎?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殘忍了……”

奧里維緊跟著又使她擔心別的事。

他象她一樣老實,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複雜,對于明知道不正當的事,不免有些心搖意亂,抱著懷疑而寬容的態度,並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誘惑。安多納德那麼純潔,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變化。有一天她突然發覺了。

奧里維以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時是在外邊教課的;這一天正要出門的時候,接到了學生的請假信,她心里很快慰,雖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幾個法郎。她疲乏已極,躺在床上,覺得能于心無愧的休息一天很高興。奧里維從學校回來,帶著一個同學坐在隔壁屋里談天。他們的話,句句都可以聽到;他們以為沒有旁人,便一點沒有顧忌。安多納德聽著兄弟快樂的聲音,自個兒微微笑著。過了一會,她忽然沉下臉來,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們非常下流的說著髒話,似乎說得津津有味。她聽見奧里維,她的小奧里維笑著;她也聽見她認為無邪的嘴里說出許多淫猥的話,把她氣得身子都涼了,心里的痛苦簡直沒法形容。他們孜孜不倦的談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聽著。臨了,他們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安多納德一個人。于是她哭了,覺得心中有些東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給汙辱了:那對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兩人晚上相見的時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過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懂姊姊為什麼對他改變態度。她直過了相當的時間才恢複常態。

但他給姊姊最痛苦的打擊是他有一回終夜不歸。她整夜的等著。那不但是她純潔的道德受了傷害,而且她心靈最神秘最隱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兒頗有些可怕的情緒活動,但她特意蒙上一層幕,不讓自己看到。

在奧里維方面,他主要是為爭取自己的獨立。他早上回來,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語的埋怨,就老實不客氣頂回去。他提著腳尖溜進屋子,怕把她驚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兒等著,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她非但不責備他,反而不聲不響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點,預備他吃了上學。他看她一言不發,只是非常喪氣,所有的舉止態度就等于一場責備:那時他可支持不住了,起在她膝下,把頭藏在她的裙子里。姊弟倆一起哭了。他萬分羞愧,對著外邊所過的一夜深表厭惡,覺得自己墮落了。他想開口,她卻用手掩著他的嘴巴;他便吻著她的手。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彼此心里已經很了解。奧里維發誓要成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納德不能把心頭的創傷忘得那麼快;她象個大病初愈的人,還得相當時日才能複原。他們的關系有點兒不大自然。她的友愛始終很熱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為她害怕的成分。

奧里維的變化所以使她格外驚駭,因為同時她還受著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飯以後不得不去領取或送回抄件的時候,常常給人釘著,聽到粗野的游辭,使她痛苦得難以忍受。只要能帶著兄弟同走,她就以強其他散步為名把他帶著;可是他不大願意,而她也不敢堅持,不願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貞的,古板的脾氣,和這些風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對她好比一個森林,有許多妖形怪狀的野獸侵襲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里就發顫。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麼對付,老是發急。而一轉念間想到她的小奧里維也將要——或者已經——跟那些男人一樣追著女人的時候,她回到家里簡直沒勇氣伸出手來跟他招呼。她對于他有這種反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她長得並不怎麼美,卻很有點兒迷人的力量,能夠吸引人家,雖然她絕對沒有什麼勾引人的動作。衣服極樸素,差不多老戴著孝,個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細膩,不大出聲,只悄悄的在人堆里穿過,唯恐引人注目,但那雙困倦而溫柔的眼睛,那張小小的、模樣那麼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種深邃的韻味,惹人注意。有時她發覺自己討人喜歡,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里也很高興……一顆能能感到別人好意的、平靜的心中,不自覺的會有多少可愛而貞潔的風韻,誰能指點出來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動作,羞法的躲躲閃閃的目光上有所表現;而這些又是多麼好玩多麼動人。惶亂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欲念被她挑動了;既然她是一個清寒的沒人保護的女孩子,別人也就毫無顧忌的對她明說了。

她有時到一般有錢的猶太人集會的拿端夫婦家去走動,那是她在教書的一個人家——拿端的朋友——認識的;她雖然那麼孤僻,也不免去參加了兩三次夜會。亞爾弗萊-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個名教授,了不起的學者,同時又是個交際家,極有學問,也極其浮華,這種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猶太社會中是常見的。而真實的好意與浮華的作風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著相等的地位。夫婦倆都對安多納德表示親熱的、真誠的、但有些間歇性的好感。——安多納德在猶太人中例比在舊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們缺點很多,但有一個很大的長處,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于生命力,富于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機的,他們無不關切。即使他們缺乏真正的熱烈的同情,也永遠有種好奇心,使他們肯探訪一般比較有價值的心靈跟思想,不管那心靈和思想跟他們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說,他們並不怎麼出力去幫助別人,因為同時感到興趣的事太多了,而且盡管自稱為灑脫,其實他們對世俗的虛榮比誰都更留戀。但他們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現代社會里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在社會上是行動的酵母,生命的原動力。——安多納德在舊教徒中受盡了冷淡以後,看到拿端家對她的關切,不管怎麼浮泛,也很感動。拿端太太約略看到了安多納德篤于友愛的生活,對于她的儀表與操守的可愛都很賞識;她自命要做她的保護人。她沒有兒女,但很喜歡年輕人,常常招待他們,再三約安多納德上她家去,要她放棄那種孤獨生活,找點兒消遣。她不難猜到安多納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于境況不好,便有心拿些美麗的衣飾送給她,被高傲的安多納德謝絕了;但這位懇切的保護人自有方法強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禮物,投合那無邪的女性的虛榮心。安多納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許多時候,勉強去參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會;因為年輕,她終于也覺得很愉快。

但在那個來往的人很雜而年輕人很多的場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起寒而美麗的女孩子,立刻成為兩三個油滑少年的目標,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他們想利用她的羞怯來進攻,甚至彼此拿她賭東道。

終于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准確的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著又很快的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她,隨後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淫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嚇她倘使不去赴約就要教她當眾出丑。安多納德因為招惹了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的受了傷害。她不知道怎麼擺脫,同時又不願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重。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發吧,她又不願意,怕事情張揚出去。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束。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並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見危險決不會罷休。

隨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她去了。——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里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于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著車陪她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著。到時,她進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揚的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的直瞪著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著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釘著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起侮女人。”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眾出丑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了。他覺得什麼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著她走出美術館。她徑自走向等著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著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潔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著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著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為她一相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並不好看;頭有點兒禿了,背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斗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複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間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里躺一會,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個夢。她心里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里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麼希罕的事。但在內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些可憐蟲又干些什麼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省。安多納德認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外。她先是並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的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于極高尚的理由,心里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性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性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後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的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