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通知你要你來嗎?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連想也沒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運氣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著說。”我病中從來沒想到你。只是今天剛想到。得了罷,你別難過。我鬧病的時候誰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讓我清靜。我把鼻子朝著牆等著,願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個兒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慣了。我受過多少年的磨折,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現在已經成了習慣。而且這樣倒更好。你倒了楣,誰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屋子里鬧些聲音,給你一些不識趣的關切,虛情假意的歎息一陣……我甯可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死。”

“你倒很能夠隱忍!”

“隱忍?我簡直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咬緊牙關,恨那個使我痛苦的病。”

他問是不是沒有人來看她,關切她。她說戲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塗蛋,——對她很殷勤,很好,雖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訴你,倒是我不願意見他們。我是一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說。

她帶著可憐他的神氣望著他:“你!你也會說這種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竟變成了巴黎人!……慚愧慚愧……我敢打賭,我說的話簡直想都沒想過……”

他把臉蒙在被單里。她不由得大聲笑了出來,在他頭上輕輕的拍了一下:“啊!這話可不是巴黎人說的了!還好!我又認出你的本來面目了。好,把頭抬起來。別哭濕了我的被單。”

“那末你原諒我了?”

“當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談了一會,問他做些什麼,隨後她累了,厭煩了,就把他打發走。

她約他下星期再來。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電報,教他別去:她正逢著心情惡劣的日子。——後來,過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經痊愈,靠窗躺著。那是初春時節,天上照著晴朗的太陽,樹木抽著嫩芽。他從來沒看見她這樣親切這樣溫和。她說前天連一個人都不能見: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別人一樣受她厭惡。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覺得自己年輕,新鮮,對周圍一切年輕和新鮮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不新鮮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們談著他在別後所做的事,談著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戲院;說到這兒,她告訴他對于戲劇的意見,她厭惡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願意他再上她家里來,答應以後繼續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攪他。他把比較不會妨害他工作的時間告訴她,約定一種暗號,教她用某種方式敲門,他隨著自己的心緒而決定開或不開……

她絕對不濫用這種約會。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個晚會擔任詩歌朗誦,忽而臨時不得勁了,半路上打電話去辭掉,轉車到克利斯朵夫寓所來。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曆史統統說了出來。

悲慘的童年:她從來不知道誰是她的父親。母親在法國北部某城的近郊,開著一所聲名狼藉的小客店;許多趕車的跑來喝酒,跟女店主睡覺,同時還虐待她。其中有一個跟她結了婚,因為她有幾個錢;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個姊姊在小客店里當侍女,做牛做馬的辛苦到極點,還被繼父當她母親的面奸占了,結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從小挨著拳頭,看盡了下流無恥的事。她皮膚蒼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氣十足,野性很厲害。她眼看母親和姊姊飲泣吞聲,受盡了痛苦,恥辱,終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她是個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時候,神經發作品來,會把打她的人亂抓亂咬。有一回她想自殺,結果沒成功:剛開始上吊已經不願意死了,生怕真會吊死;等到她氣透不過來的時候,便趕緊用抽搐的手指解開繩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來逃避,——(克利斯朵夫聽到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樣的經驗),——她就發誓要出人頭地,要自由,要有錢,把一切壓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腳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間里聽見那男的在隔壁咒罵,被他毆打的母親叫著嚷著,被他凌辱的姊姊哭著,她便暗暗發下這個願。她覺得自己多可憐,發了這個願,心里才松動些。她咬緊牙齒想道:“我要把你們一起打死。”

在這個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線光明:

有一天,一個和她常在小溝邊上玩兒的孩子,因為父親是戲院里的門房,便帶她冒著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戲。他們在黑暗里躲在戲池的盡里頭。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顯得光華燦爛,那些人說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話,女演員那副王後一般的神氣,——她的確在一出浪漫派的音樂話劇中串演王後,——把她看呆了。她緊張得渾身冰冷,心跳得很厲害……”對啦,對啦,要做個這樣的人才好呢!……噢!要是辦得到的話……”——等到排演完了,她無論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裝跟著同伴一起出去,卻又偷偷的溜回來躲在戲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塵中捱了三小時。戲院快要開場,觀眾已經來了,她正想從躲的地方鑽出來,不料被人當場捉住,大受羞辱,結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頓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經知道她將來能夠對這些惡徒報複的話,她一定會自殺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員們寄宿的劇場旅館去當侍女。她字也沒識多少,寫也不大會寫,一本書也沒看過,也沒有一本書可看。但她願意學習,發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書,拿來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時候讀,免得耗費燈燭。因為演員們生活毫無規律,她這種偷竊的行為很久沒有被發覺:至多是失主發一陣脾氣了事。並且她把書看過了也還給他們;——可不是完璧:因為她把喜歡的幾頁撕了下來。書拿回去總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讓失主發見的時候以為從來沒出過房間。她常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演員們念台詞。隨後她自個兒在走廊里輕輕的學著他們的聲調,做著手勢。人家撞見了,便拿她取笑一陣,羞辱一陣。她只得氣憤憤的不作聲。——這種方式的教育可以長久繼續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個演員的腳本的話。失主大發雷霆,因為除了她,誰也沒進過他的臥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賴;演員說要教人搜查,她便嚇壞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認了,同時也招認了別的竊案和撕掉的書頁。他大罵了一頓,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樣凶。他追究她為什麼要干這些事,一聽到她說要做一個女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後又仔細問她:她把記得爛熟的腳本背了好幾頁,他非常奇怪,問道:“喂,你說,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極了,吻著他的手。

“啊!”她打斷了話和克利斯朵夫說,”那時我心里多喜歡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補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麼都要付代價的……”

那時她還是個處女,人家對她的襲擊,她一向是拿出蠻勁來躲過的。這種野人似的貞操,對不潔的行為,對沒有愛情的性欲的厭惡,是從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慘的景象感應她的;她至今還保持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麼慘酷的懲罰!……命運弄人,竟然到這個地步!……

“那末你答應他了?”克利斯朵夫問。

“啊!那時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連跳在火里都願意!可是他威嚇說要把我當賊一樣送去法辦。我無路可走。——這樣我就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

“那該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著。

“是的,我當然恨他。但從此以後,我見得多了,他還不算是頂壞的呢。至少他對我沒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並不多!)——一套本領教給我。他介紹我進了劇團。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個人當差,串戲也只串跑龍套。後來,有一晚,扮侍從的女角兒病了,人家臨時把我補上去。從此我就當上了這個角兒。大家認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時我長得很丑。我始終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認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認為一點不照規矩,荒唐胡鬧。看客不賞識我。同伴們取笑我。但人家始終把我留著,因為我究竟還有點用處,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還得給人代價。每學一點東西,每次的升級,都要用肉體去報酬。同伴,經理,戲子掮客,戲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聲了,臉色發白,咬著牙齒,睜著惡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著血淚。一刹那間,她又看到了當年那些恥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戰勝不可的強烈的意志;每經曆一次新的汙辱,她的意志就鍛煉得更加堅強。她很希望死;但就在這些屈辱中間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殺倒還罷了。要不然等勝利以後也行。可是在已經墮入泥犁而還毫無取償的時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聲。克利斯朵夫氣憤之極,在屋子里來回走著。他恨不得把磨難這女子、汙辱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後他不勝憐憫的望著她,站在她前面,捧著她的頭,扶著她的前額,親熱的抱著,叫了聲:“可憐的孩子!”

她掙紮了一下。他說:“別怕。我很喜歡你。”

于是眼淚在法朗梭阿士慘白的臉上淌下來了。他跪在旁邊,吻著她美麗的細長的手,把兩顆淚珠掉在上面。

隨後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靜的繼續講她的身世。

終于有個作家把她捧了出來。他在這個古怪的女人身上發見有魔性,有天才,認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典型,代表時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他也把她占有了。而她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也讓他占有了,不但毫無愛情,甚至還有跟愛相反的情緒。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現在,”克利斯朵夫說,”人家對你可沒辦法了;輪到你來隨心所欲的支配他們了。”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講起另外一件被命運播弄的事。——她對一個自己瞧不起的壞蛋發生了熱情:他是個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寫文章的材料,然後把她丟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腳底下的泥巴一樣。可是我愛他,只要他叫一聲,我就會跑去向這個該死的家伙低頭;想到這點,我氣壞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的心永遠不愛我的理智所喜歡的對象。感情和理性,兩者必有一個受委屈。我有一顆心。我也有一個肉體。它們叫著,嚷著,都要求滿足。我又沒有制服它們的武器,我沒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著我的心和肉體的奴隸,它們要這個要那個,往往都是我不願意要的。它們使我屈服,我只覺得慚愧。可是怎麼辦呢?……”

她停了一會,呆呆的用鉗子撥著火灰,然後又說:“我看到書上說做戲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實上,我所見到的那一批,的確是虛榮的大孩子,除了些爭面子的小問題,什麼思想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戲子。我相信決不是我。總之我替他們付了代價。”

她打住了話頭,時間已經到了夜里三點。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勸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卻甯可坐在熄滅的壁爐旁邊,繼續在寂靜無聲的屋子里談話。

“你明天會累的。”

“我慣了。可是你呢……明兒有事嗎?”

“我是閑人。要十一點才替一個學生上課呢……並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覺了。”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樣。無論什麼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時我恨透了。糟掉了多少光陰!……偶爾熬上一夜,對睡眠報複報複,我倒是挺高興的。”

他們繼續輕輕的談著,中間隔著長時間的靜默。克利斯朵夫睡著了。法朗梭阿士看著笑笑,扶著他的頭不讓它倒下來……她胡思亂想,靠窗坐著,望著漆黑的園子,園子不久也亮起來了。七點左右,她輕輕喚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別。

在同一個月里,她又來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門關著。以後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鑰匙交給她,讓她能隨時進去。果然,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羅蘭,或是在紙上寫幾個字,塗幾筆速寫,漫畫,——表示她來過了。

一天晚上,她從戲院出來,到克利斯朵夫家談天。她發見他在工作,兩人談了幾句,就發覺彼此都沒有上回那樣的興致。她想走;可是太晚了。並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許她再走。于是他們留著,都動了欲念。

他們便互相占有了。

這一夜以後,有好幾個星期不見她的蹤跡。他久已麻木的欲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來,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里;他便上戲院去,躺在最後幾行的位置上,心里又是愛,又是沖動,渾身打戰。她演戲的時候所發泄的悲壯熱烈的情緒,使他跟她一樣的筋疲力盡。他終于寫信給她:

“朋友,你恨我嗎?要是我使你不快,還得請你原諒。”

一看到這種謙卑的話,她立刻跑來撲在他懷里,說:

“大家簡簡單單的做個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著勉強掙紮了。咱們聽起自然罷!”

他們過著共同生活,可是並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許。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里來,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幾個鍾點,但每天都回家去過夜。

在戲院停演的暑假中,他們在巴黎郊外,靠葉弗那邊租了一所屋子。雖然不免有些淒涼憂郁的時間,他們的確過了些快樂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們有一間精美的光線很好的臥室,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眼底盡是碧綠的田壟。夜里,他們在床上可以從窗內望見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陰沉黯淡的天空馳騁。他們互相抱著,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聽著蟋蟀的歡唱,聽著雷雨的聲音;泥土的呼吸,——金銀樹,仙人草,蔓藤,割下的干草的氣味,——透到屋子里來,透入他們的身體。黑夜那麼寂靜。兩人睡得那麼甜。萬籟俱寂。遠處幾聲狗吠,幾聲雞鳴。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曉色中,遠鍾傳來早禱的聲音,使身體躺在溫暖的床上打著寒噤,彼此靠得更緊了。群鳥在爬牆的蔓藤上醒來,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睜開眼睛,屏著氣,抱著一腔柔情看著身旁這個朋友的可愛的臉,看著她在愛情激動過後的慘白的顏色……

他們的愛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體也要求參預一分的深刻的友誼。他們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視的。在某些事情上她覺得自己比他年長,因此感到一種母性的快樂。她很抱憾一點不懂他所彈的東西:她不能領會音樂,除非在極難得的時間,才覺得有一股獷野的情緒把她控制了,但那種情緒還不是直接從音樂來的,而是由于她當時感染的熱情,由于她和她周圍的一切、風景、人物、顏色、聲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熱情。但她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語言中,同樣能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氣。仿佛看著一個偉大的演員講著外國語做戲,她自己的性靈也被鼓動起來了。至于克利斯朵夫,他創造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把思想與熱情都寄托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些思想與熱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個這樣女性、這樣軟弱、這樣善心、這樣殘忍、而有時還有天才的光芒閃耀的靈魂,心心相印的結果,簡直有種估計不盡的富藏。她教了他許多關于人生和人的知識,——關于他不大認識而為她清明的目光判斷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對于戲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使他深深體味到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其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這才知道戲劇是創造夢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訴他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象他現在這種傾向,——(那是多少藝術家都免不了的,他們學著貝多芬的榜樣,不肯”在有靈感的時候為一張該死的提琴寫作”。)——可是為了某一個舞台面寫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適應某幾個演員:一個偉大的詩劇作家也不以為羞,不覺得這種辦法會把自己變得渺小;因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實現這幻想當然是偉大的。戲劇象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法朗俊阿士所表現的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時在藝術生涯中所到達的階段,正傾向于一種和人類溝通的集體藝術。法朗梭阿士的經驗,使他體會到群眾與演員之間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雖然那麼現實,毫無自欺其人的幻象,也感覺到那種互相感應的力,把演員和群眾聯系起來的共鳴的電波,她咂摸到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無聲無息的千萬人的心聲。當然,這種感覺是間歇的,極難得的,從來不會在同一出戲同一個段落上再現。其余的時間,只有演員個人的沒有靈魂的演技,巧妙而無熱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視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時仿佛電光一閃,一刹那間照出了深淵,照出了由一個人來表白而實際是千百萬人的共同的靈魂。

大藝術家的責任就在于把這共同靈魂具體表現出來。他的理想應當象希臘古時代的詩人一樣,先擺脫了自我,然後把那股吹遍人間的集體的熱情放入心中。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這一點,因為她沒法達到這個無我之境,老是要表現自己。——一百五十年以來,個人抒情主義過分的發展,已經到了病態的階段。一個人想求精神上的偉大,必須多感覺,多控制,說話要簡潔,思想要含蓄,絕對不鋪張,只用一顰一視,一言半語來表現,不象兒童那樣誇大,也不象女人那樣流露感情;應當為聽了半個字就能領悟的人說話,為男人說話。現代音樂嘮叨不已的講著自己,遇到無論什麼人都傾箱倒鋪的說心腹話:這是沒有廉恥,不登大雅的。那頗象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對旁人講著自己的病狀,把可厭可笑的細節描摹得淋漓盡致。法朗梭阿士雖非音樂家,也感覺到音樂象寄生蟲般侵害詩歌的情形是種頹廢的征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認,但細細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也許有一部分是對的。根據歌德的詩譜成的第一批德國歌謠是樸素的,准確的;不久,舒伯特就滲入他羅曼蒂克的感傷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胡戈-沃爾夫竟變做一種特別加強的朗誦,毫無含蓄的分析,非把靈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蓋神秘的心靈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種藝術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也感染了。他當然不願意複古,——(那是荒唐的,違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幾個把思想表現得特別含蓄,具有集體藝術意識的大師,讓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瀏覽亨德爾的作品,——亨德爾因為厭惡德國民族的禁欲主義的宗教,特意把聖樂寫成史詩一般,替平民寫作品民歌謠。現在的困難是要找出能喚醒現代民眾的情緒,象亨德爾時代的聖經那樣的題材。今日的歐羅巴沒有一部共同的經典了:沒有一首詩,沒有一節禱祠,沒有一種信仰,可以說是屬于大眾的。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藝術家,思想家的恥辱!為了大眾而寫作,為了大眾而思想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貝多芬留下幾頁安慰心靈的福音書;但這幾頁只有音樂家能夠讀,大多數人是永遠聽不到的。瓦格納曾經想在拜羅伊特的山崗上建立一種聯合全人類的宗教藝術。但他偉大的心靈已經染上當時的頹廢音樂與頹廢思想的汙點:來到這神聖的高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漁夫,而是一批法利賽人了。①

①按耶穌少年時代曾在迦里里傳道,勸說漁夫:“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法利賽人原為古猶太民族中的一種,後移用為偽君子的同義詞。

克利斯朵夫對于自己應當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個詩人,只能靠自己,以音樂為限。而音樂,雖然大家認為是普遍的語言,究竟不是普遍的:應當要拿文字來做一張弓,才能把聲音射到大眾的心里去。

克利斯朵夫計劃寫一組以日常生活為根據的交響曲。他假想一闋《家庭交響曲》,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勞斯式的,並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電影式的圖畫來表現,並不用一些傳統的字母,以音樂的辭藻依著作者的意志來表現各種人物。那是對位學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藝!……他不預備描寫人物或動作,而是要說出每個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覓得回聲的情感。第一章,表現一對青年夫婦嚴肅而天真的幸福,溫柔的感情,和對于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個亡兒的挽歌。克利斯朵夫表現痛苦的時候竭力避免寫實;沒有什麼個人的面貌,只有一片無邊的苦難,——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難,也許就是誰都逃不了的命運。因死亡而沮喪的心靈,痛苦的掙紮著,慢慢的振作品來,把它的苦難作為奉獻給神明的犧牲。緊接第二章的樂曲,表現心靈繼續前進,——是一支意志堅強的《賦格曲》,遒勁的線條與固執的節奏終于把整個的人感染了,把他在斗爭與血淚中拖著向前,唱著威武的進行曲,抱著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後一章是描寫人生的暮景:第一章開始時的那些主題重新出現,——依然有著動人的信心和溫柔的情緒,——可是更成熟了;它們受過了磨練,在痛苦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戴著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著頌歌,對無窮的生命表示虔敬與熱愛。

②德國現代音樂家理查德-施特勞斯作有《家庭交響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于大眾的心靈的。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和法朗梭阿士的談話使他又想起從前和高麗納商量過的計劃,①一種介乎吟詠歌劇與話劇之間的樂劇,——以自由的語言與自由的音樂結合起來的藝術,——那是今日沒有一個藝術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于瓦格納傳統的,墨守舊法的批評家非笑的藝術。但這的確是嶄新的事業,因為要點並不在追隨貝多芬,韋伯,舒曼,比才之後,雖然他們在音樂話劇方面都很有造就;也並不在把某種朗誦配合某種音樂,竭力用顫音為粗俗的群眾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創造一種新的體裁,使歌唱的聲音和近于這些聲音的樂器結合起來,把音樂的幻想與嗟歎的回聲羼和在優美和諧的詩句中間。這樣的形式只能適用于某些有限的題材,適用于心靈的某些特殊的時間,適用于親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這樣才能給人一種詩的韻味。沒有一種藝術比這個更含蓄更貴族化了。所以在藝術家們自命不凡而實際全是鄙俗的暴發戶時代,這種藝術很少發展的機會。

①參閱卷四:《反抗》。——原注

或許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別人更適合于這種藝術;他的長處,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極大的障礙。他只能想象到這種藝術,同時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雛型的樣譜。

他用這種方法把《聖經》上的文字譜成音樂,差不多是逐字譜譯,——例如約瑟和他的兄弟們重新相聚的那個不朽的故事,約瑟試過了多少方法以後,才那麼感動的,那麼輕輕的,說出幾句使老年的托爾斯泰為之下淚的話:

“我忍不住了……告訴你們,我是約瑟;父親還活著嗎?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約瑟……”①

這個美妙而自由的結合沒法持久。他們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極豐滿的時間,但性格相差太遠了。雙方性子都很暴躁,時常會發生沖突,可不是為了瑣碎無聊的事:因為克利斯朵夫素來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殘酷的法朗梭阿士,對于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報以一片好心,無論如何不願意傷害他。並且他們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照舊很痛苦:因為從前的熱情始終占據著她的心靈,她還想著她所愛的那個壞蛋;這種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這樁心事。

①《舊約》載:約瑟為雅各之子,希伯萊的族長;幼年為兄弟賣往埃及,卒為埃及行政長官,終回希伯萊與父親兄弟團聚。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默不作聲,渾身緊張,成天在郁悶中發呆,便奇怪她為什麼不快樂。現在她不是已經達到目的,成為眾人景仰的大藝術家了嗎?……

“是的,”她說,”可憐我不象那般女戲子,沒有那種老板娘式的心思,把做戲看成做買賣。這等人一朝爬到相當的地位,嫁了個有錢的布爾喬亞,並且登峰造極,拿到一顆勳章的時候,當然心滿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這些。只要一個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顯得更空虛。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啊!天!我小時候理想的光榮絕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對它多麼熱望!它在我眼里顯得多光明!我遠遠的膜拜它,把它當作神聖的東西;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沒關系!你出了名也有一種奇妙的後果,就是能給人好處。”

“什麼好處?勝利固然勝利了。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還是照舊。戲院,音樂會,還不是跟從前一樣?不過是一個新的潮流代替了舊的潮流。他們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們已經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別個藝術家?至少你沒有被別個藝術家了解。你最愛的人也和你離得多遠!你忘了你和托爾斯泰那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曾經寫信給托爾斯泰;他對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個通俗的短篇譜成音樂,請求他的許可,同時把自己的歌集寄給他。托爾斯泰沒有答覆,正如舒伯特與柏遼茲把傑作寄給歌德的結果一樣。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氣惱。他認為貝多芬是頹廢的,莎士比亞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于虛偽矯飾的小作家,認為《一個侍女的懺悔錄》極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們的,”克利斯朵夫說。”我們應該想到別人。”

“別人?誰?布爾喬亞的群眾,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影子嗎?為這些人寫作,表演嗎?為他們而虛度一生,那才慘呢!”

“對!我對他們的看法也和你一樣,可並不喪氣。他們不見得壞到哪里去!”

“你真是個樂天的德國人!”

“他們也是象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了解我呢?……而他們不了解我的時候,難道我就為之發愁嗎?在這些成千累萬的人中間,總有一二個贊成我的……這就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邊的空氣……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樸的老人,為你悲壯的美把他們從平庸的日子里超度出來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時候的情形!把人家從前給你的好處和快樂轉給別人,——哪怕只給一個人也是好的。”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領情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愛我們的人,其中最優秀的分子是怎樣愛我們的?怎樣看我們的?連會不會看都成問題。他們用著使我們屈辱的方式贊美我們;他們看到無論哪個江湖派的戲子,還不是感到同樣的興趣!他們把我們歸在我們瞧不起的傻子隊里。凡是走紅的人,在他們眼里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確是最偉大的才能傳到後世,成為最偉大的人。”

“那只是距離的作用。你離得越遠,山顯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離得更遠了……而且誰能說這些的確是最偉大的呢?凡是默默無聞的古人,你認得嗎?”

“管他!”克利斯朵夫說。”即使連一個人也感覺不到我是怎麼樣的人,我可還是我。我有我的音樂,我愛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藝術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為所欲為。可是我,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東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頭作惡。美國有些演員把《里奇》或《羅伯特-瑪凱爾》上演到一萬次,一輩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著一個無聊①的角色。我們在法國雖還沒到這個做牛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這條路了。可憐的戲劇!群眾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極小量的,修正剪裁過的,灑著時行的香水的……一個時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嘔嗎?……浪費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麼對付摩南的?他一輩子有什麼東西可演?只有兩三個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個奧狄普,一個卜里安克德。其余盡是無聊的東西!可是你想想罷,他可能創造出多偉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國以外,情形也不見得更好。人家把杜斯②怎樣安排的?她的生命是為了什麼消耗的?為了多少無聊的角兒!”

①《里奇》為一喜歌劇,故事見華盛頓-歐文短篇名著《里奇大夢》。《羅伯特-瑪凱爾》為十九世紀風行一時的喜劇,劇中人羅伯特-瑪凱爾為荒淫無恥的小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員。

“你真正的任務,是強迫社會接受強有力的藝術品。”

“白費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這些強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會失去詩意,變成謊言。群眾的氣息把它摧殘了。窒息臭穢的城里的群眾,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外,什麼叫做大自然,什麼叫做健全的詩意;它需要一種象我們的臉一樣褪色的詩。——啊!而且……而且……即使會成功的話,也不能充實生命,不能充實我的生命……”

“你還想著他。”

“想誰?”

“那個壞蛋嘍。”

“是的。”

“如果你跟那家伙在一起,如果他愛你,你也得承認你決不會快樂,你還是會自尋煩惱的。”

“不錯……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過去的生活需要我奮斗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厲害了,再也恢複不了平靜的心境,我心里老是煩惱,騷動……”

“那是你沒受過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許是吧……不錯,我小時候就有煩惱。”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麼呢?”

“我怎麼說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這種境界,”克利斯朵夫說。”我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

“可是你已經成人了。我卻永遠是少年,根本是個不完全的人。”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所謂幸福,是在于認清一個人的限度而安于這個限度。”

“那對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經越出界限。生活逼著我,糟蹋我,把我變成殘廢了。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又健康又美麗的女子,不至于象那些糊里糊塗的人一樣。”

“你還是能夠啊。我看你現在多好!”

“告訴我,你把我看做怎麼樣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與和諧的情形之下發展起來的,非常快樂,愛著人家,也受到人家的愛。她聽著心里很舒服,可是過後又說:“現在不可能了。”

“那末你應當象老亨德爾雙目失明的時候那樣對自己說,

他又在琴上彈給她聽。她把他擁抱了,擁抱她親愛的瘋癲的樂天主義者。他給她安慰;她可給他苦惱,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惱。她常常象發病一樣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又沒法瞞著他;愛情使她變得軟弱了。夜里,兩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著痛苦的時候,他猜到了,要求這個似近而實遠的朋友把壓著她的重擔分一些給他;于是她忍不住了,撲在他懷里,一邊哭著一邊說出心里的話;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點都不生氣。可是日子一久,這種無窮盡的煩惱勢必要打擊他。法朗梭阿士唯恐他傳染到自己的騷亂。她太愛他了,決不能讓他為了自己受苦。有人請她到美國去登台;她答應了,借此強迫自己動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里非常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歎兩個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憐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溫柔的笑著說。”咱們真不高明!將來我們永遠沒有這樣美妙的機會,永遠找不到這樣的友誼的了。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咱們太蠢了!……”

他們互相望著,垂頭喪氣,難過到極點,為了免得哭而笑著,擁抱著,分別了,眼中含著淚。他們從來沒象分別的時候那麼相愛。

她動身以後,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藝術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氣!……

隔不多時,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麗納的一封信。她寫信給他,這還不過是第三次;信中的語氣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為不再見到他而非常遺憾,很親熱的要他去,倘若他不願意使兩位愛他的朋友傷心的話。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但並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麗納對待他的不公平的態度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他喜歡念著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話: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時間,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奧里維那邊去,他們見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麗納特別殷勤,把她素來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絕口不說足以傷害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關切他的工作,很有見識的談到一些嚴肅的問題。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改變了。其實她的改變僅僅是為討他喜歡。雅葛麗納聽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時髦女戲子的戀愛,——那是已經傳遍巴黎的新聞,——不禁對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這一回久別重逢之下,覺得他果然比從前可愛得多,連他的缺點也不無魅力。她發現克利斯朵夫有天才,應當教他愛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婦的生活情況並沒好轉,甚至更壞。雅葛麗納煩悶得要死……女人是多麼孤獨啊!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牽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遠牽住她:因為倘若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十足地道的女性,有著豐富的靈魂而對生活苛求的話,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許多事情,而那是沒有人家幫忙,不能單獨完成的!……男人可沒有這樣孤獨,哪怕在最孤獨的時候也不到女人那個地步。他心里的自言自語就足夠點綴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孤獨的話,他就更加能適應,因為他更不注意孤獨,而老是自言自語了。他想不到自己若無起事的在沙漠中自個兒說話,使身邊的女人覺得她的靜默更慘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為對于她,一切的語言都已經死了,愛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沒注意到這一點;他不象女人一樣把整個生活孤注一擲的放在愛情上面,他還關切著旁的事……但誰去關切女人們的生活和無窮的欲望呢?這些億兆的生靈,懷著一股熱烈的力量,自從有人類起,四千年來老是毫無結果的燃燒著,把自己奉獻給兩個偶像:愛情與母性,——而母性這個崇高的起局,對千千萬萬的女人還靳而不與,對另一部分的女子不過是充實了她們幾年的生命……

雅葛麗納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時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窩。她想:

“我為什麼活著呢?我為什麼要生在世界上呢?”

這樣她就悲痛到極點。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這個念頭常常在夜里跟她纏繞不休。她夢見自己說著:“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實際的年齡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歲,非常難過。

“生命快完了,我還沒有生活過!我這二十年是怎麼過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搞的?”

她夢見自己變了四個小姑娘,住在同一間房里,分床睡著。四個都是同樣的身材,同樣的臉,一個八歲,一個十五歲,一個二十歲,一個三十歲。三個都染了時疫死了。第四個在鏡子里照著,突然害怕起來;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臉拉長了……她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搞的?……”

她流著淚醒來;噩夢並不因白天的來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夢。她把她的生命怎麼搞的?誰把它糟蹋了的?……她開始恨奧里維了,拿他當做無邪的共謀犯——(無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當做壓迫她的盲目的規律的共謀犯。事後她後悔,因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個壓迫她生命的人物雖則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為報複。過後她更難過,厭惡自己;她覺得如果沒法救出自己,那她還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圍摸索尋找,好比一個淹在水里的人,不管什麼都要抓住;她試著去關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個人物,好讓她拿來變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強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學外國語,寫一評論文,一個短篇,從事于繪畫,作曲……可是沒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覺得太難了。而且”書啊,藝術品啊,算什麼呢?我還不知道是否愛它們,不知道它們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興奮的和奧里維有說有笑,似乎對他所說的很熱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間興致沒有了,心涼了,她只得躲起來,沒有眼淚,沒有喘息,只是垂頭喪氣。——她侵蝕奧里維的工作已經有幾分成功。他變得懷疑,傾向于浮華了。但她並不滿意,覺得他和自己一樣軟弱。兩人幾乎每天晚上都出門;她在巴黎各處交際場中厮混。誰也沒想到,她那含譏帶諷而精神老是緊張的笑容下面,藏著悲痛欲絕的苦悶。她找一個能夠愛她,支持她,不讓她掉入深淵的人……可是找不到。她無可奈何的呼籲,毫無回響。只有一平靜默。

她絕對不愛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魯的舉止,令人難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無情。她絕對不愛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強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塊岩石。她想依附這塊岩石,依附這個身在水中而頭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單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離還嫌不夠,她得把那些朋友從他手里搶過來。最老實的女子有時也有一種本能逼她們盡量的,甚至于過分的施展她們的威力。這樣濫用威力的結果,她們的弱點才顯出力量。倘若是一個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會覺得竊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誼有種不可告人的樂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丟幾個眼風就夠了。不管那男的老實不老實,他難得不上鉤的;朋友盡管知己,盡管能夠避免行動,但思想上總是已經欺騙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發覺的話,雙方的交誼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這種危險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為止,不再有進一步的行動:她把兩個友誼破裂的男人一起抓在手里,任意擺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麗納的親熱,毫不驚奇。他一朝對一個人抱著好感的時候,自有一種天真的傾向,認為人家一定也會毫無作用的愛他。所以看著雅葛麗納那麼殷勤,他也表示一樣的殷勤,覺得她非常可愛,跟她玩得很痛快。結果他對她觀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認為奧里維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奧里維自己的笨拙。

他陪著他們坐汽車去作幾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普高涅鄉下有一所老屋子,僅僅為了它是老家的紀念物而保存著,平時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兒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于葡萄園與森林中間;內部已經破舊,窗子也關不嚴;到處有股黴爛的,陰涼的,被太陽曬熱的樹脂味。和雅葛麗納一起過了幾天之後,克利斯朵夫漸漸的感到一種甜蜜的情緒,可是精神並不騷動;他看著她,聽著她,拂觸到那美麗的身體,呼吸到她的氣息,頗有一種無邪的,可是也帶點兒肉感的快樂。奧里維稍微擔著心,一聲不出。他毫無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覺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認。他認為自己不應該這樣揪心,便故意讓他們常常單獨在一塊。雅葛麗納看到他的心事,覺得很感動,想和他說:“喂,朋友,別難過罷。我愛的還是你啊。”

可是她並不說:他們三個人聽讓自己去冒險:克利斯朵夫是一無猜疑,雅葛麗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欲望,也就存著弄到哪兒算哪兒的心;唯獨奧里維一個人有著先見之明,有著預感,但為了自尊心和愛情,不願意去想。然而意志緘默的時候,本能就要說話了;心不在這兒的時候,肉體就要自由行動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大家覺得夜景美極了,——沒有月亮,滿天星斗,——都想到園中去溜溜。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出屋子。雅葛麗納上樓去拿一條圍巾,好久不下來。最討厭女人行動遲緩的克利斯朵夫,進屋去找她。——(近來他不知不覺當了丈夫的角色)。——他聽見她在那邊來了。但他進去的那間屋子,百葉窗統統關了,什麼都瞧不見。”喂!來罷,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著。”你把鏡子照個不停,不怕把鏡子照壞嗎?”

她不回答,停住了腳步。克利斯朵夫覺得她已經在屋子里,可是站著不動。

“你在哪兒啊?”他問。

她還是不作聲。克利斯朵夫也不說話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陣騷動,心兒亂跳,也停了下來,聽見雅葛麗納的呼吸就在身邊。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願意再向前。靜默了幾秒鍾。突然之間,兩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著,一張嘴貼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緊緊摟著。大家沒有一句話,一動也不動。——然後嘴巴離開了,彼此掙脫了。雅葛麗納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氣籲籲的跟著她,兩腿索索的發抖。他靠著牆站了一會,讓全身奔騰的血平靜下去。終于他追上了他們。雅葛麗納若無其事的和奧里維說著話。他們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幾步。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的跟著。奧里維停下來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著停下。奧里維親熱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奧里維知道朋友的脾氣和那種死不開口的脾性,也就不堅持而繼續和雅葛麗納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頭人似的隨在後面,隔著十來步,象條狗一樣。他們停下,他也停下。他們走,他也走。大家在園中繞了一轉,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樓去關在自己房里:不點燈,不睡覺,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極了,把手和腦袋靠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小時,他醒過來,點起蠟燭,性急慌忙的把紙張雜物都收起來,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後他帶著行李下樓,動身了。大家整天等著他,找他。雅葛麗納面上裝做很冷淡,心里又氣又惱,用一種侮辱的譏諷的神氣,故意檢點她的銀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奧里維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