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2)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種輕薄無情,跟祖父父親一樣,對小販存著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悶兒,把他當做一件滑稽的東西;他死乞白賴的搗亂,舅舅總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愛著他,只不大明白為什麼,他喜歡舅舅,第一因為他象一件聽話的玩具,要他怎麼就怎麼。第二因為他總捎著點好東西來:一塊糖啊,一張圖畫啊,或是別的玩藝。這矮子不來便罷,一來孩子們總是皆大歡喜,因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鮮事兒。他不論怎麼窮,還是有辦法給每人送一樣小東西。家里人的命名節,他一個都不會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趕到,從袋里掏出些可愛的,一片誠心挑來的禮物。人家受慣了這些禮,簡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謝;而他只要能拿點東西送人,似乎已經挺高興了。睡眠不大安穩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溫著白天的事,有時想起舅舅真好,覺得對這個可憐的人說不盡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點不向舅舅表示,因為那時,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紀太小,還沒懂得好心多麼可貴:在兒童的語言中,善與蠢差不多是同義字;高脫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個活榜樣嗎?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請吃飯,高脫弗烈特一個人待在樓下,魯意莎安排兩個小的去睡覺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邊。克利斯朵夫閑著無事,也跟在後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滾在他腳下。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鑽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別的胡話,想到之後又大聲嚷著,笑彎了腰,把臉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聲不出。他覺得這靜默有點兒古怪,便抬起頭來預備把胡話再說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臉,四下里暮靄沉沉,一層黃黃的水氣照著他。克利斯朵夫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高脫弗烈特微微笑著,半闔著眼睛,半張著嘴巴;淒苦的臉容有種說不出的嚴肅。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著下巴,眼睛釘著他。天黑了,舅舅的臉慢慢隱沒了。萬籟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臉上那股神秘的氣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覺嘴里嚼著草梗。一只蟋蟀在身邊叫。他覺得自己快睡著了……忽然高脫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來。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嗄,象是悶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聽不清。但它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味兒,可以說是有聲音的思想;從這音樂里頭,好象在明淨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聽到這樣的唱,也從來沒聽到這樣的歌。又慢,又簡單,又天真,歌聲用著嚴肅的,淒涼的,單調的步伐前進,從容不迫,間以長久的休止,——然後又繼續向前,逍遙自在,慢慢的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來自遠方,可不知往哪兒去。清明高遠的境界並掩飾不了騷亂不甯的心緒;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傷。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氣,不敢動彈,他緊張得渾身發冷。歌聲完了,他在地下爬過去,嗄著嗓子叫了聲:“舅舅!……”

高脫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著,把手和下巴頦兒都擱在他膝蓋上。

高脫弗烈特非常親熱的回了聲:“孩子。”

“那是什麼啊,舅舅?告訴我,您唱的是什麼啊?”

“我不知道。”

“您說啊,那是什麼!”

“我說不出是什麼,就是一支歌。”

“是您編的嗎?”

“不,不是我編的!你問得好蹊蹺!……那是一支老歌。”

“誰編的呢?”

“不知道。”

“什麼時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時候的歌嗎?”

“我出世以前,我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以前,一向就有的。”

“好怪!從來沒人跟我提過。”

他想了一會,說:“舅舅,您還會唱別的嗎?”

“會。”

“再唱一支別的行不行?”

“干嗎再唱別的?唱一支就夠了。我們要唱的時候,不能不唱的時候才唱。不能唱著玩兒。”

“人家演奏音樂的時候不是來了一曲又一曲嗎?”

“我唱的那個不是音樂。”

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並不想要人解釋。的確,那不是音樂,不是一般的音樂。他又問:“舅舅,您是不是也編呢?”

“編什麼?”

“編歌呀!”

“歌?噢!我怎麼能編呢?那是編不起來的。”

孩子用他那種一貫的邏輯釘著問:“可是,舅舅,反正從前是人家編的呀……”

高脫弗烈特固執的搖搖頭:“那是一向有的。”

孩子緊跟著又說:“可是,舅舅,難道人家不能再編些別的,新的歌嗎?”

“為什麼要編?各種各樣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給你傷心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給你快活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為你覺得累了,想著遠遠的家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為你恨自己的時候唱的,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個下賤的罪人,好比一條蚯蚓;有的是為了人家對你不好,你想哭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給你開心的時候唱的,因為風和日暖,天朗氣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遠慈悲的,好象對你笑著……一句話說完,你心里想唱什麼就有什麼歌給你唱。干嗎還要我編呢?”

“干嗎要編?為的要做個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訓和他天真的夢想。

高脫弗烈特溫柔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點兒生氣了,問:“您笑什麼?”

高脫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個挺平常的人。”

他摩著孩子的頭,問:“那末你是要做個大人物了,你?”

“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的回答。

他以為舅舅會誇他幾句,不料舅舅又問:“干嗎要做大人物?”

“為編些好聽的歌呀!”

高脫弗烈特又笑起來:“你想編些歌,為的要做個大人物;你想做個大人物,為的要編些歌。你倒象一條狗追著自己的尾巴打圈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大不高興。要是在別的時候,他決不肯讓一向給他嘲笑慣的舅舅反過來嘲笑他。同時,他做夢也想不到舅舅會那樣聰明,一句話把他駁倒。他想找個理由或是什麼放肆的話頂回去,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高脫弗烈特接著又說:“大人物有什麼用?哪怕你象從這兒到科布倫茨一樣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

克利斯朵夫不服氣了:“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作的話,就得跟它們一樣。你聽啊……”

月亮剛從田野後面上升,又圓又亮。地面上,閃爍的水面上,有層銀色的霧在那里浮動。青蛙們正在談話,草地里的蛤蟆象笛子般唱出悠揚的聲音。蟋蟀尖銳的顫音仿佛跟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微風拂著榛樹的枝條。河後的山崗上,傳來夜鶯清脆的歌聲。

高脫弗烈特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還用得著你唱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嗎?”

這些夜里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聽過不知多少次,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真的!還用得著你唱嗎?……他覺得心里充滿著柔情與哀傷。他真想擁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愛的星。他對高脫弗烈特舅舅愛到了極點,認為他是最好,最美,最聰明的人,從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錯了。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大概他很難過吧。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來:“舅舅,不要難過了,我以後不跟您淘氣了!原諒我吧,我多愛您!”可是他不敢說。——忽然他撲在舅舅懷里,沒法說出心里的話,只熱烈的擁抱著舅舅,說了好幾遍:“我多愛您!”高脫弗烈特又驚又喜,親著孩子,一疊連聲的嚷著:“怎麼啦?怎麼啦?”然後他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說了聲:“得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興,以為舅舅沒有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快到家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對他說:“以後,要是你願意,咱們可以在晚上再去聽上帝的音樂,我再給你唱別的歌。”等到克利斯朵夫不勝感激的擁抱舅舅,預備去睡覺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

從此他們常常在晚上一塊兒散步:一聲不出的順著河邊走,或是穿過田壟。高脫弗烈特慢慢的抽著煙斗,克利斯朵夫拉著他的手,對著黑暗有點害怕。他們坐在草上;靜默了一會之後,高脫弗烈特和他談著星辰,云彩,教他辨別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辨別在黑暗中飛舞蠕動,跳躍浮游的萬物的歌聲、叫聲、響聲,告訴他晴雨的先兆,夜間的交響曲中數不清的樂器。有時高脫弗烈特唱些或是悲涼或是快樂的歌,總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聽了也總是一樣地激動。他要唱的話,一晚也只唱一支歌。克利斯朵夫又發覺,凡是要求他唱的,他總唱得很勉強;最好是要他自動想唱的時候。往往你得不聲不響的等個老半天,正當克利斯朵夫想著”他今晚不會唱了……”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才唱起來。

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費了許多心血,覺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個唱給他聽。他要表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舅舅靜靜的聽完了說:

“多難聽,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懊喪得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高脫弗烈特帶著可憐他的意味又說:

“為什麼你要作這個呢?多難聽!又沒人硬要你作。”

克利斯朵夫氣得滿面通紅的頂了句:“祖父可說我的音樂挺好呢。”

“啊!”舅舅不慌不忙的回答。”他一定不會錯的。他是個挺博學的人,對音樂是內行。我一點也不懂……”

停了一會,他又接著說:“可是我覺得很難聽。”

他非常安靜的瞅著克利斯朵夫,看見他又氣惱又傷心,便笑著:“你還作些別的調子嗎?也許我更喜歡別的。”

克利斯朵夫認為這意思不錯,也許換一個調子可以消滅剛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統統唱了一遍。高脫弗烈特一聲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搖搖頭,十分肯定的說:

“這些更難聽了。”

克利斯朵夫咬著嘴唇,下巴發抖;真想哭出來。舅舅仿佛也很喪氣的,一口咬定說:

“哦!多難聽!”

克利斯朵夫帶著哭聲嚷道:“可是為什麼您要說它難聽呢?”

高脫弗烈特神色泰然的望著他,回答道:“你問我為什麼?……我不知道……第一因為它無聊……對啦……它無聊,它沒有意思,所以難聽……你寫的時候,心里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干嗎你要寫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聲音怪可憐的說。”我就想寫一個好聽的歌。”

“對啦!你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你為了要做一個大音樂家,為教人家佩服才寫作的。你驕傲,你扯謊:所以你受了罰,你瞧!誰要在音樂上驕傲,扯謊,總免不了受罰。音樂是要謙虛,真誠。要不然還成什麼音樂呢?那不是對上帝不敬嗎?褻瀆上帝嗎?他賜給我們那些美麗的歌,都是說真話跟老實話的。”

他發覺孩子不高興,想擁抱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躲開了:幾天之內他對他生了氣。他恨舅舅。他再三對自己說:“他是頭驢子!什麼都不知道。比他聰明得多的祖父,可認為我的音樂很好呢,”然而他心里明白舅舅還是對的。那些話深深的印在他腦子里了;他覺得自己扯了謊很可恥。

所以他雖然老是記恨,從此寫音樂的時候總忘不了舅舅;因為想到舅舅看了要怎麼說,他常常把寫的東西撕掉。要是不顧一切的寫完了一個明知不大真誠的調子,他便很小心的藏起來。他最怕舅舅的批評;只要高脫弗烈特對他某一個曲子說一聲:“嗯,還不太難聽……我喜歡這個……”他就高興極了。

有時他為了出氣,故意搗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給他聽,倘若舅舅偶而認為要不得,他就樂死了。可是舅舅並不著慌。看到克利斯朵夫拍著手在他身邊快活的直跳,他也真心的跟著笑了;而且他老是這樣的解釋:“這也許寫得很好,可是沒說出一點兒意思。”——他從來不願意聽曼希沃他們的那些小規模的音樂會。不論作品多美,他總是打呵欠,表示不勝厭倦。過了一忽他支持不住,無聲無息的溜了。他說:

“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寫的那些,全不是音樂。屋子里的音樂好比屋子里的太陽。音樂是在外邊,要呼吸到好天爺新鮮的空氣才有音樂。”

他老是講起好天爺,因為他很虔誡,跟那兩位雖然每星期五守齋①而自命為強者的克拉夫脫父子不同。

①基督舊教規定,每星期三、五兩日不食肉類,現代舊教徒往往只在星期五守齋一日。

不知為什麼,曼希沃忽然改變了主意。他不但贊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靈感記錄了下來,而且花了幾晚功夫親自把樂稿抄了兩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人家無論怎麼問他,他總一本正經的回答說:“等著瞧吧……”或是一邊笑一邊搓著手,使勁摸著孩子的頭算是跟他開玩笑,再不然是高高興興的打他幾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討厭這一類的親熱;可是他看到父親的確很快活,不知道為什麼。

曼希沃跟約翰-米希爾常常很秘密的在一塊兒商量著什麼。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驚訝的聽見說,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興》題獻給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來曼希沃先設法探聽親王的意思,親王表示很樂意接受這個敬意。于是曼希沃得意非凡的宣布,事不宜遲,應當立刻進行下列幾項步驟:第一,備一份正式的申請書送呈親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組織一個音樂會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又開了好幾次長久的會議,很緊張的討論了兩三晚。那是不准人家去擾亂他們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著嗓子說話,仿佛在那里吟詩。他們有時爭執,有時拍桌子,因為找個字兒找不到。

然後,他們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著筆,右邊站著父親,左邊站著祖父。祖父嘴里念著文句,教孩子寫下來。他完全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一則他每寫一個字都得費很大的勁,二則父親在他耳邊直嚷,三則祖父把抑揚頓挫的音調特別加強,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就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到去聽它的意義。老人也跟孩子一樣緊張,他沒法坐下,老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按著文字的內容做出各種表情,又時時刻刻來看孩子寫的那張紙。克利斯朵夫給兩顆掩在背後的大腦袋嚇昏了,吐著舌頭,筆也抓不穩,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筆劃的勾勒太長了,就是把寫好的給弄糊塗了;——于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爾大發雷霆;——只得從頭再寫,過了一忽又從頭再寫;趕到快寫完了,毫無斑點的紙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擰他的耳朵,他眼淚汪汪的,可不准哭出來,因為怕弄濕了紙;——然後從第一行起再來過。孩子以為那是一輩子沒有完的了。

終于完工了,約翰-米希爾靠著壁爐架,把信再念一遍,快樂得連聲音都發抖;曼希沃仰在椅子里,眼睛望著天花板,顛頭聳腦的裝做內行,體味著下面那封信的風格:

高貴尊嚴之殿下!

竊臣行年四歲,音樂即為臣兒童作業。自是以還,文藝之神寵錫有加,屢頒靈感。光陰荏苒,倏屆六齡:文藝之神頻頻以抒寫胸臆為囑。顧渺小幼弱,稚癔無知,臣愚又安敢輕于嘗試。唯神命難違,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謹敢不辭罪戾,瀆呈于吾高貴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維殿下聰明睿智,德被六藝;四方才士,皆蒙恩澤;區區愚忱,當邀洞鑒!

臣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誠惶誠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聽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經高興之極,唯恐人家要他再來一遍,便趕緊溜到野外去了。他對剛才寫的東西一點概念都沒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的體味一番;念完之後,他和曼希沃一致認為是其傑作。信和樂器一經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樣的意見。他叫人傳話,說兩者的風格都一樣的動人。他批准了音樂會,傳令把音樂研究院的大廳交給曼希沃支配,並且答應在舉行音樂會那天召見兒童藝術家。

于是曼希沃趕緊組織音樂會。宮廷音樂聯合會答應幫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觸動了他喜歡大場面的脾氣,便同時籌備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興》。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張他和克利斯朵夫兩人的鏤版像,孩子坐在鋼琴前面,他自己拿著提琴站在旁邊。但他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並非為了費用太貴,——那是曼希沃決不顧慮的,——而是為了時間趕不及。于是他換了一幅象征的圖,畫著一只搖籃,一支小號,一個鼓,一只木馬,中間是架豎琴在那兒放光。書名上有段很長的獻辭,親王的名字印得異乎尋常的大,作者的署名是

“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峕年六歲”。(其實他已經七歲半了。)插圖的鏤版費很貴,結果祖父賣掉了一口十八世紀的雕有人像的櫃子;那是老人從來不肯割愛的,雖然古董商華姆塞跟他提過好幾回想收買。可是曼希沃絕對相信,樂器發售預約①的收入不但抵得夠成本,還能有多余。

①當時印行圖書樂器,均有賴于發售預約。書印出以後的發售,往往為數極微。

還有一件事要他們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會中穿的服裝。他們為此特意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著短裝,光著腿,象一個四歲的孩子打扮。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雖小,已經長得很壯健;而且,大家認識他,也瞞不過人的。于是曼希沃想出一個非常得意的念頭,決定了燕尾服和白領結。魯意莎說他們要叫可憐的孩子鬧笑話了,但她的反對毫無用處。曼希沃猜透眾人的心理,認為這種出人不意的裝束一定能博個滿堂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裁縫給叫來量這個小人物的尺寸。另外還得置辦講究的內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貴得驚人的東西。克利斯朵夫穿著新裝拘束不堪。為了使他習慣起見,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練了好幾次,又教他怎麼行禮。一個月中間他老坐在琴凳上,連一刻兒的自由也沒有了。他氣憤之極,可不敢反抗:因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顯赫的事業;他為之又驕傲又害怕。並且大家很疼他:怕他著涼,用圍巾裹著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腳上受寒;飯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終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發匠來主持他的化裝,要把他倔強的頭發燙得拳起來,直到頭發給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個個在他前面走了一轉,說他漂亮極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後仔細端詳過後,拍了拍腦門,趕緊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魯意莎一看見他,不由得舉著胳膊怪難受的說,他的神氣真象只猴子。克利斯朵夫聽了懊惱萬分。他不知道對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應該得意還是害臊。他只覺得窘極了;可是在音樂會中他更慌得厲害:在這個大可紀念的一天,他除了發窘以外根本沒有別的感覺。

音樂會快開場了,座位還空著一半。大公爵沒有到。在這種場合自有一位消息靈通的熱心朋友來報告,說府里正在開會,大公爵不會來了:這是從極可靠的方面傳出來的。曼希沃聽了大為喪氣,魂不守舍的踱來踱去,靠在窗上東張西望。老約翰-米希爾也著了急,但他是為孫子操心,把囑咐的話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給他們刺激得很緊張:他並不把彈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眾行禮而著慌,而且他越想心里越急。

可是非開場不可了:聽眾已經表示不耐煩了。樂隊奏起《科里奧朗序曲》。孩子既不知道科里奧朗,也不知道貝多①芬;他雖然常常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可並不知道作者。他從來不關心聽的作品是什麼題目,卻自己造出名字來稱呼它們,編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風景。他通常把音樂分作三類:水、火、土,其中當然還有無數細微的區別。莫紮特屬于水的一類: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層透明的薄霧,一場春天的細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貝多芬卻是火:有時象一個洪爐,烈焰飛騰,濃煙繚繞;有時象一個著火的森林,罩著濃厚的烏云,四面八方射出驚心動魄的霹靂;有時滿天閃著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顆明星,緩緩的流過,緩緩的隱滅了,令人看著中心顫動。這一次,那顆英雄的靈魂,不可一世的熱情,照舊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進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滅了,跟他不相干了!垂頭喪氣的曼希沃,焦灼萬狀的約翰-米希爾,那些忙亂的人,聽眾,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這些人有什麼關系?他被那個如醉如狂的意志帶走了。他跟著它,氣籲籲的,噙著眼淚,兩腿麻木,從手掌到腳底都痙攣了;血在那里奔騰,身子在那里發抖……——他正這樣的豎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後面聽著的時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樂隊中止了;靜默了一忽兒之後,銅管樂器和鈸奏起軍樂來。兩種音樂的轉變,來得那麼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齒,氣得直跺腳,對牆壁掄著拳頭。可是曼希沃高興極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著國歌向他致敬。約翰-米希爾聲音顫危危的對孩子又把話囑咐了一遍。

①科里奧朗是羅馬族長,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帶領佛爾西安人進攻羅馬,在其母親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隨即被佛爾西安人所殺。《科里奧朗序曲》是貝多芬為德國戲劇家科林的同名戲劇所譜寫。

序曲重新開始,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後就輪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節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兒子的技藝能同時表顯出來:他們要合奏莫紮特的一闋鋼琴與小提琴的奏鳴曲。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應當先出場。人家把他帶到前台進口的地方,指給他看放在台前的鋼琴,又把所有的舉動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後台。

他在戲院里早走慣了,並不怎麼害怕。可是獨自個兒站在台上,面對著幾百只眼睛,他忽然膽小起來,不由自主的望後一退,甚至想退進後台:但他看見父親直瞪著他,做著手勢,只得繼續向前。並且台下的人已經看到他了。他一邊往前,一邊聽見四下里亂轟轟的一片好奇聲,又繼之以笑聲,慢慢的傳遍全場。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裝束果真發生了他預期的效果。看到這氣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兒,拖著長頭發,穿著紳士式的晚禮服,怯生生的跨著小步:場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還站起身來想看個仔細;一忽兒竟變成了哄堂大笑,那雖然毫無惡意,可是連最鎮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為之著慌的。笑聲,目光,對准著台上的手眼鏡,把克利斯朵夫嚇得只想趕快走到鋼琴那里,在他心目中,那簡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他低著頭,目不邪視,沿著台邊加緊腳步;走到中間,也不按照預先的吩咐對大眾行禮,卻轉過背去撲向鋼琴。椅子太高了,沒有父親的幫忙坐不上去:他可並不等待,竟自慌慌張張的屈著膝蓋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著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樂器前面他就誰都不怕了。

終于曼希沃也出場了;承蒙群眾好意,他得到相當熱烈的彩聲。奏鳴曲立刻開始。小家伙彈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張,他集中精神,抿緊著嘴,眼睛釘住了鍵盤,兩條小腿掛在椅子下面。他越彈下去,越覺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間。一陣喁喁的贊美聲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想到大家不聲不響的在那兒聽他,欣賞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眾人的彩聲使他只覺得害羞而不覺得快樂。父親拉著他的手到台邊向大眾行禮的時候,他更難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頭傻腦的行著禮,面紅耳赤,窘到極點,仿佛做了什麼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那可轟動全場了。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致鼓掌。那時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動也不敢動。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著臉,羞得什麼似的;他拚命扭轉身子,對著後台。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台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著他的手臂輕輕的威嚇他。于是他無可奈何的做了個手勢,可是低著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別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麼;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不喜歡台下那些聽眾。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著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態,懸在半空中送著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後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終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擠在那兒看他,他卻拚命低著頭鑽過去,直跑到後台的盡里頭躲著。祖父快活極了,對他盡說著好話。樂隊里的樂師都笑開了,誇獎他,可是他既不願意望他們一眼,也不肯跟他們握一握手。曼希沃側著耳朵聽著,因為掌聲不絕,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帶上前台。孩子執意不肯,死拉著祖父的衣角,誰走過去,他就伸出腳來亂踢,接著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副官進來說,大公爵傳喚兩位藝術家到包廂里去。孩子這種模樣怎麼能見人呢?曼希沃氣得直罵;他一發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應給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貪嘴的克利斯朵夫馬上停了,咽著眼淚,讓人家帶走,可還要人家先賭著頂莊嚴的咒,決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里,他先見到一位穿著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臉,上嘴唇留著一撮翹起的胡子,頷下留著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的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腮幫,叫他

“再世的莫紮特!”這便是大公爵。——接著他被遞給公爵夫人,她的女兒,以及別的隨從。可是因為他不敢抬起眼睛,對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憶,只是從腰帶到腳那一部分的許多美麗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輕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動彈,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許多問話,都由曼希沃在旁畢恭畢敬的,用著呆板的套語回答;可是她根本不聽曼希沃,只顧耍弄著孩子。他覺得臉越來越紅,又以為給每個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話來解釋,他深深的歎了口氣,說道:

“我熱得臉都紅了。”

公主聽了這話大聲笑了。克利斯朵夫可並不因之象剛才恨大眾一樣的恨她,因為那笑聲很好聽;她擁抱他,他也一點不討厭。

這時候,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只能遠遠的看著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動了感情,覺得應當為可憐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讓人家知道他的價值。于是他湊在他新朋友的耳邊悄悄的說:

“我要告訴您一樁秘密。”

她笑著問:“什麼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聽的特里奧,我剛才彈的,……您知道嗎?……——(他輕輕的哼著)——噯!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別的調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願意人家說出來。您不會說的吧?……——(他指著老人)——瞧,祖父就在那邊。我真愛他。他對我真好。”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說他真是一個好寶貝,拚命的親他;可是她馬上把這件事當眾說了出來,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驚。大家一起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他卻慌做一團,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說話結結巴巴的,象做了什麼錯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對公主說一句話;盡管她逗他惹他,他總是一聲不出,沉著臉:他瞧不起她,因為她說了話不算。他對親王們的印象也為了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響。他氣憤之極,以至人家說的話,和親王笑著稱他為”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等等,一概沒有聽見。

他和家里的人出來,從戲院的走廊到街上,到處被人包圍著,有的誇獎他,有的擁抱他,那是他大不高興的:因為他不願意給人擁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隨便擺布他。

終于,他們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立刻罵他”小混蛋,因為他說出了特里奧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為,應該受稱贊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來,說些沒規矩的話。曼希沃氣惱之下,說要不是剛才彈得不錯,他還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這樁傻事,把音樂會的效果全給破壞了。克利斯朵夫極有正義感,便坐在一邊生氣;他對父親,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覺得不舒服的,還有鄰人們來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彈的琴,又好象他是他們的,他們大家的一件東西。

這時,爵府里一個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來一只金表,年輕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兩件禮物都很喜歡,不知道更愛哪一件;但他心情那麼惡劣,一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高興;他繼續在那里慪氣,眼睛瞟著糖果,心里想著一個背信的人的禮物該不該收下的問題。他正想讓步的時候,父親要他立刻坐到書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謝的信,教他寫下來。那可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因為緊張了一天,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寫”殿下的賤仆,音樂家某某……”那樣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沒有辦法教他寫一個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熱一句的,在旁等著。曼希沃只得自己動筆。那當然不會使他對孩子多原諒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罵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著要罰掉他的飯後點心。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說起要吃。為了懲罰他,母親說要沒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氣極了,說她沒有這權利,那是他的東西,不是別人的,誰也不能搶他的!他挨了一個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從母親手里搶過來,摔在地下亂踩。他給揍了一頓,抱到房里,脫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聽見父母跟朋友們吃著豐盛的晚餐,那頓為了慶祝音樂會而八天以前就預備起來的晚餐。他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差點兒在床上氣死了。他們大聲笑著,互相碰杯。父母對客人推說孩子累了;而且誰也沒想到他。可是吃過晚飯,大家快告別的時候,有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溜進房間:老祖父在他床前彎下身子,非常感動的擁抱他,叫著:“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邊把藏在袋里的幾塊糖塞給了他,然後,好象很難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說什麼。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安慰。但他已經為白天那些緊張的情緒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給的好東西。他疲倦之極,差不多馬上睡著了。

他一晚沒有睡好。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象觸電似的。夢里有種獷野的音樂跟他糾纏不清。他半夜里驚醒過來。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耳邊轟轟的響,整個屋子都有它急促的節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不,他並沒有睡。他認得這音樂,認得這憤怒的呼號,這瘋狂的叫吼,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亂跳,血液在那里沸騰,臉上給一陣陣的狂風吹著,它鞭撻一切,掃蕩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個雷霆萬鈞的意志把風勢鎮壓了。那巨大的靈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內心,使他的肢體和靈魂盡量的膨脹,變得碩大無朋。他頂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著。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麼痛苦!……可是怕什麼!他覺得自己那麼堅強……好,受苦罷!永遠受苦罷!……噢!要能堅強可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靜寂的夜里只聽見他的一片笑聲。父親醒了,叫道:

“誰啊?”

母親輕輕的說:

“別嚷!是孩子在那里做夢!”

他們三個都不作聲了。周圍的一切都不作聲了。音樂沒有了,只聽見屋子里的人品勻的打鼾聲,——他們都是些患難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給一股天旋地轉的力量卷進黑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