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起航之日



六日之後,工坊之外的懸崖上.

工坊再度膨脹至原本的兩倍,那些長達三米的銅釘深深地鉚進了岩石之中,拖曳著縱橫交錯的鋼纜,交織成一張網,將鼓脹起來的黑氈束縛在其中.

自上而下俯瞰,就像是陷入羅網中的怪物.

那厚重的氈布像是巨人的胸腔,隨著遠方的浪潮而鼓脹收縮,它在呼吸,從黑暗的深處迸發出低沉的回音,傳向四面八方.

不斷地有轟鳴聲從其中響起.

"一號固定拴,切斷!"

轟!

"二號固定栓,切斷!"

轟!

……

在接連不斷的固定栓被炸掉之後,緊接著就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鋼鐵摩擦聲,無數鋼鐵仿佛在巨人的手中彼此碰撞,演奏出了令人發狂的巨響噪音.

那鋼纜之下的灰黑氈布像是變成了怪物的子宮,正在艱難地分娩著恐怖的胚胎,在煉金術師的'接生’之下,那即將誕生的東西縱聲嘶鳴,迸發出掀起滾滾海嘯的嘶鳴.

在懸崖上,伊戈爾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任由雨點落在自己的臉上,眼瞳赤紅,遍布血絲.

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洗澡了,他渾身散發出一陣古怪的惡臭,頭發蓬亂,結成了一縷一縷的樣子,凝結在上面的油脂隔絕了雨水,沒有被雨水撫平,甚至還要翹起來了.

他不再像是曾經體面人了,而是褪去了外衣,重新變回了海盜的樣子.喝著信理部的藏酒,低頭看著下面的工坊,熬紅的眼睛就變得凶狠如狼.

在他身後,葉清玄的身影無聲浮現.

"收尾工作已經完成了."

他看著伊戈爾的樣子:"現在是最後的檢驗階段,等一會它就要下水了,你真得不去看看?"

"我……"

伊戈爾嘴唇開闔,嘟噥了幾聲,舌頭從上火起泡的嘴角伸出來,舔了舔咸冷的雨水.胸臆間焦躁的氣息從口鼻中噴出來了,變成了彌散的霧.

"前些日子一直很期待,很興奮,睡不著……"他伸手,撓著板結起來的頭發,聲音沙啞:"可現在就要見到它了,忽然有點害怕.

就像是孩子要出生了一樣.

您將這個孩子交給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資格去駕駛它."

葉清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應該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我不想因為睡眠不足的原因,導致我的船剛剛下水就觸礁沉默."

伊戈爾搖頭:"只有呆在這里,才能讓我平靜下來."

他的眼瞳抬起,凝視著遠處的死寂的漆黑海面.

"現在我好許多了,閣下."

他自嘲地笑了笑:"您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葉清玄點頭,卻沒有離開,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木盒.

"抽煙嗎?"

那是他在聖城時買的煙卷.

葉清玄平時不怎麼抽煙,這一盒做工精致的上等煙卷還是半滿,但隔了這麼久,受了潮,味道恐怕不會好到哪里去.

"謝謝."

伊戈爾接過,嫻熟從靴子里拔出一根細鐵棒,在鑰匙扣上用力地擦了一下,火花從鑰匙扣的棱角上跳起來,將特質的引火棒點燃.

五指並起,護著那一縷微弱地火焰湊至唇邊,煙卷就被點燃了.

看著他行云流水的動作,葉清玄的眉毛挑起:


"那是什麼?"

"這個?"

伊戈爾揮滅了短棒上的火焰,向著葉清玄晃了晃,給他看上面經年累月摩擦重疊的劃痕:"煉金術師制作的引火棒,我以前船長的遺物.

在'淨火源’被發明出來之前,在海盜之間很流行,但現在早就被淘汰了.您大概沒有見過."

"確實."

"這玩意其實不太好用,有的時候很容易釀成火災,尤其是在海盜的破船上,到處都是年久失修的設備,如果失火的話,整個船都會有危險."

伊戈爾嘿嘿地一笑:"在那個時候,船上有資格攜帶火種的人只有船長,除了晚飯之外,水手們只能吃冷的.誰敢玩火,就會被吊在軌杆上曬死.

那個時候,每天晚餐之前,大家都會聚集在船頭.廚師捧著木柴等著,船長抽著自己的爛卷煙,蹬著剛剛擦好,發光發亮的靴子走過來,從靴筒里拔出它來,往刀子上一劃拉……火就被點燃了,像神跡一樣!

那可是他每天最神氣的時候.

我那時站在最角落里,看著船長的樣子,真是羨慕的發瘋,私底下不知道悄悄地模仿了多少次,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夠開一艘大船,帶著我的水手站在甲板上,穿著新靴子和新衣服,享受他們敬畏的眼神……"

葉清玄看著他指尖那一根布滿劃痕的鐵棒:"後來你的船長將它給了你?"

"不."

伊戈爾咧嘴大笑:"我偷的."

"……"

"那個時候船長發現它不見了的時候可氣壞啦,找不到小偷,他就把每個人都吊起來,抽了三十鞭,包括我."

他拉開領口,給葉清玄看肩膀上殘留的傷疤:"後來船長懷疑是大副,就砍了大副的手,當天晚上的時候,大副帶著水手沖進船長室里,等他出來的時候,我就換了一個新船長了.

不過他的鐵鉤子還沒做好,就被另一伙人干掉了……

海盜總是這樣,大家不喜歡將講什麼相親相愛的笑話,看到喜歡的東西就從搶過來,搶不到手就偷,失手了就被吊死在桅杆上.

我從小就習慣了這一套,直到十幾歲,我都不知道'錢’究竟有什麼用你看,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葉清玄聳肩,"海盜的教育方法果然與眾不同."

"我沒得選."

伊戈爾聳肩:"說實話,我也很想像個貴族少爺一樣打扮的漂漂亮亮地彈小曲兒,可惜,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丟進木桶里,給海盜撈起來.

從海上長大,被一群罪犯和基佬撫養,喝的奶都是船長的羊擠出來的,學得第一句話就是罵人……

我那個時候很瘦,而且矮,駝著背,大小眼……十二歲之前,我沒有名字,別人都叫我畸形兒.不過這很正常,你不能指望從海盜窩里獲得什麼愛,對不對?"

"恩."

伊戈爾便笑了,吧嗒著被雨水淋濕的煙卷,眯起眼睛,看著遠處死寂的海面.

"唯一愛我的,只有它."

葉清玄沉默.

"是海讓我活下來的,閣下."

伊戈爾掐滅了煙卷:"離開它,我就什麼都不是.它給了我容身之處,讓我得以創造一些微不足道的價值.

說實話,這種感覺非常討厭,就像自己是一個被婊-子賣身養大的孩子,連離家出走的勇氣都沒有.

但時間長了,就會習慣.

不管它肮髒不肮髒,丑陋不丑陋,你總得愛它."

葉清玄沉默許久,低聲歎息:"我得說,我現在有點適應你奇葩的比喻方式了,船長."

"沒辦法,畢竟沒什麼文化."

伊戈爾將空空蕩蕩的瓶子也丟到了下面去,凝望著死寂的海面,回頭問:"它真的是活的麼,閣下?所有人都跟我說它活了."


"這要看你怎麼看待'活著’這個概念.對于尋常人來說,心髒還在跳動,大腦還在工作,就可以稱之為活著.

人類還活著,那麼他的軀體就是活著的,四肢百骸,毛發指甲也都擁有生命哪怕人類的軀體本質上和其他物質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尋常人之外呢?"

葉清玄沉吟片刻之後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樂師和常人不同,你可以視作樂師多了一個名為'以太’的器官同時,樂師的生命,也會表現在此處.

對于歪曲級樂師來說,周身百尺,樂理所及之處就是軀體的延伸,對于天災來說,'自我’的延伸和輻射只會更加誇張.

至少人類從來沒有能夠推算出天災的極限體積.

對利維坦而言,海洋就是它的疆域,一切海水都是它的軀體,它是海洋的統治者,這是寫入大源中的樂理.

現在它還沒有完全活過來,你所看到的這一片海洋只不過是它的夢囈而已."

"所以,它是真的活著的麼?"

伊戈爾便明白了,回頭,凝視著遠處的漆黑死寂的海面,搖頭:"但看到它活著的樣子,就令我很難過,太荒涼了.

明明活過來了,卻像是死了一樣."

"說了半天孩子話啊."

葉清玄輕聲歎息,將煙盒塞進他的口袋里,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經過了講'愛’的年紀啦,伊戈爾,假使有觀眾的話,肯定也不會喜歡.

所以,別再想這些東西了.抽完這些煙,給我乖乖地去洗個澡,然後像個男人一樣,去看看自己的船."

"假使你真的愛它的話……"

葉清玄停頓了一下,看著伊戈爾的眼睛,告訴他:

"那就殺了它,讓它再活過來吧."--

海岸上,冰冷的雨水中,披著黑色雨披的年輕人跑上前來.

他的嘴唇在冷夜中凍的發白,眼鏡的鏡片上全是水滴,手里的板子上夾著統計單.在葉清玄幾步之外,他抬起袖子把鼻涕擦掉,然後將報告呈上:

"閣下,所有的東西已經搬運完畢了,檢驗完成了,龍骨有點小問題,但卡羅爾主教保證一個小時之內搞定."

"那就去准備吧."

葉清玄揮手,將報告丟進海里:"最後的休息時間要結束了,朋友們,一個小時後,我們將要奔赴戰場,不論成功與否,不會再回來."

年輕人頷首,奔跑而去.

葉清玄佇立在海灘上,沉默地等待,遠處傳來鋼鐵轟鳴的聲音.塔吊將最後的物資裝進了船中,自此,要塞變得空空蕩蕩,一切有意義的東西都將被信理部的成員們帶走,隨著葉清玄一同離去.

當最後一道火光熄滅的時候,葉清玄回過頭,隔著雨幕,看著自己的身後.

在冰冷的細雨中,披著紅衣的教士們恭謹的佇立在淤泥之中,雨水順著他們的教袍落入泥水,便回蕩起微弱的漣漪.

他們悄無聲息,宛如幽魂一般,高舉著燃燒聖徽的旌旗,像是靜謐的火焰在雨水中燃燒.

察覺葉清玄的目光,他們便恭謹地低下頭,宛如魂靈一般的白色氣息隨著呼吸從口鼻中噴出,彙聚在一處,升上天空,那是火焰余燼中升起的嫋嫋白煙.

總數一千零四十一人.

二百三十名學徒.

四百名女巫之錘騎士.

一百三十名淨化樂師.

風琴手一百九十人.

……

這便是葉清玄所有的追隨者,這個世界上他所能掌握的唯一的東西.

"時候到了,閣下."

史東從人群中走出,單膝跪地,雙手奉上自己的佩劍:"請您下令吧."


在水泊漣漪的動蕩中,傳來了深沉的回音,所有的人都隨著史東一同,跪倒在地,等待著葉清玄的話語.

葉清玄低頭,看著史東雙手呈上的長劍,便忍不住有些恍惚.

恍惚中,他似是看到遠處赫爾墨斯在凝望著自己,帶著那些已經死去的魂靈,帶著一如既往的嘲弄微笑,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一切歧途,自此而始."

于是,葉清玄便忍不住笑了.

這個世界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的已經夠久了.

現在到了應該改變的時候了.

從此日開始.

從此刻起.

他伸手,握緊劍柄,高舉.

劍刃切裂了雨水,迸發出悠長的余音.

那些幻象消散了,魂靈們從這個世界上離去.

而火焰的光芒,從雨中亮起.

"牢記今日,先生們!"

在聖帶迸發的燃燒輝光中,他發出聲音:"宗教裁判所,與此日重立!"

"今日,我們與痛苦,窘迫和狼狽的泥潭中再度崛起,在折磨和坎坷的路上,我們未曾失去所懷的夢與靈魂."

"現在,我們要去告訴所有人那些罪人,那些彷徨者和那些高貴的大人物們……我們未曾死去,我們回來了!"

他舉起手中那宛如燃燒的聖帶,向著他們宣告:

"我以神的名義許諾,你們所行的乃是人世的正理,所持的是神聖的冠冕,所迎來的,乃是崇高的公義!"

在那燃燒之光里,無數人齊聲回應:

"閣下,一切人間的榮耀將歸于你!"

于是,海天動蕩.

宏偉的轟鳴從遠方迸發.

在無數波瀾劇震的巨響中,所傳來的是驚天動地的尖銳嘶鳴.

無數楔入石中的銅釘發出尖銳的聲音,和鐵石摩擦,迸發出火星,被那緊繃的鋼纜從岩石中拔出,劈碎了空氣,此起彼伏的低嘯.

在無數破碎的東西中,那龐然大物撕裂了孕育自己的巢穴,將一層層灰黑色的氈布突破,將所有的鋼纜扯斷,將一切固定鉚都碾壓成粉碎,沐浴著冰冷的雨水,闖入海天之間.

那是一艘龐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戰船.

汽笛聲迸發轟鳴,那戰船沖入了海中,掀起颶風,撞碎了死寂的波浪,覆蓋在船舷上的鱗片如刀鋒切裂了礁石和堤壩,撞誇了避風港出口的堤壩,在轟鳴的巨響中駛入海洋.

在船首之上,那淒白的巨蛇頭骨中燃燒著來自以太爐的灼熱光焰,釋放出刺目的輝光.只是稍稍前進,就掀起了烈風與巨浪.

那是重新歸來的噩夢與災厄,游牧之山!

這個世界所造就的怪物終于降生在了這個世界之上.

"走吧,我的朋友們."

葉清玄對著無光之海露出微笑:

"終有一日,我們要用火刑架將這個世界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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