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如墨的黑暗中,傳來此起彼伏的尖銳聲音.
那是萬手教士的觸手和鋼鐵摩擦的巨響.
在那觸手的拉扯和束縛中,游牧之山幾乎被從海面上拔起,甲板上懸掛的機械在瞬間便被碾平.
在最前方,史東靜靜地佇立著,任由粗壯的觸手掀起颶風,擦肩而過,只是抬頭,凝望著那近在咫尺的妖魔.
看著那一只詭異的眼瞳.
便忍不住,露出笑容.
本能的,巨大烏賊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毫無由來的不安,只是看著那老人的面孔,便覺得如臨大敵.
二百多年了.
從一開始,到現在……
從史東第一次握劍開始起,無數妖魔在臨死之前,都曾經看到過這老人嘴角勾起的森冷笑意.
時至今日,那笑容已經被血染至猙獰,散發著來自墳墓和骸骨的冷意與恐懼.
哪怕已經衰朽到將要歸于塵土,哪怕已經蒼老到沒有拐杖便站不穩身體.
那笑容中所包藏的如鐵狂熱卻絲毫沒有衰減,仿佛與那魂靈同在,化作火焰,傳遞在妖魔的尸骸……
"我在此處."
那一瞬間,史東拄劍而立,向著它輕聲呢喃.
緊接著,遠超剛才萬倍的巨響迸發.
游牧之山那龐大的船體上,隱藏在裝甲之下的無數固定栓在瞬間引爆,解開,帶著鱗片的裝甲如落葉一般從船體上脫落.
失去支撐的鋼殼在觸手的絞殺之下干癟,可隱藏在偽裝之下的本質,卻隨著那裂隙的蔓延,第一次展露在這世間.
如同怪物掙脫了囚籠.
它可是……活的!
蛇骨船首像之下,宛如雙目的熾熱輝光轉瞬間變作了赤紅.
鐵殼崩碎.
鐵殼之下,是巨獸帶著溫熱和腐臭的吐息.
那是一張布滿利齒,牙床裸露的龐大巨口在緩緩開啟!像是在咧嘴微笑,向著主動送上門來的獵物送去深情的一吻,緊接著……猛然合攏!
黑暗沸騰.
那入墨的黑霧像是一個垂死的麻風病人一般,抓狂地痙攣,擴張,收縮,咆哮,哭喊……
首先響起的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巨響.
緊接著,是痛苦的嘶鳴.
到最後,只剩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咔擦……咔擦……咔擦……
當迷霧緩緩消散之後,只剩下了被血水染成了墨綠色的游牧之山依舊漂浮在海上.不起眼的碎肉殘渣緩緩沉入海中.
至于原本馳騁深海數百年的'萬手教士’,此刻已經消失無蹤.
"史東長老,您……"
卡羅爾踉蹌地爬上甲板,滿心擔憂,卻看到那個佇立在血泊中,依舊筆挺的背影,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您,還好麼?"
"我?我好得不得了."
史東回頭,衰朽的臉上帶著微笑,那笑容中難以言喻的滿足,"沒想到,剛剛到阿瓦隆就有這麼爽口的開胃菜……"
"卡羅爾,我開始喜歡這個時代啦."--
"這是……怎麼了?"
當戰況分明的那一瞬,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寂靜,像是在懷疑自己的眼睛.可緊接著,便是沸騰一般的狂喜和歡呼.
"萬手教士被擊潰了!!!"
妖魔的血在淨化的樂章中被點燃了,沐浴著火焰的游牧之山切裂了海浪,在浩蕩的樂章中緩緩前行,如鐵犁翻動泥土,無形的力量不斷地將藏身在海水中的妖魔鉤出,撕裂.
于是,渾濁的海水被染成了墨色的暗紅.
粘稠的血氣漂浮在海面上,宛如油脂一般,接濟著火光,令那熾熱的光焰擴散在水中,將漆黑的世界照亮.
歡呼和贊頌聲自遠方傳來,回蕩在海面上,宛如雷霆,幾乎壓滅了嘶鳴和巨響.
"諸位,作戰吧,我們的反攻才剛剛開始……"
葉清玄的聲音從每一個艦橋上響起:"此戰不退!將妖魔徹底的驅逐出這一片海域,告慰那些戰死的英靈與往日的犧牲!"
他停頓了一下,斬釘截鐵地宣告:
"將這個國家,將阿瓦隆,重新奪回我們的手中!"
回應他的,是無數人狂熱的呼喊.
"反攻!反攻!"
那咆哮和呼喊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戰場之上.
聖徽的照耀之下,巨響與轟鳴重新響起.
浩蕩龐大的戰爭在短暫的歇息之後,重新開幕!
時隔百年之後,火刑架的光芒,重新在這漫長到看不見邊際的黑夜中點亮.
在短暫的靜默之後,圓桌騎士的身影從阿瓦隆之上升起,投入到這激烈的戰場之中.
在游牧之山的推進之里,隱藏在深海中的龐大妖魔一個個地被拉扯出來,切成粉碎,扯出能夠利用的資材之後,便被毫不留情地投進淨化的火焰里.
直到最後,海洋幾乎被火焰所覆蓋.
以妖魔的尸骸為薪柴,火焰在聖歌中舞動著,在人世間勾勒出審判煉獄的景象.
厮殺持續了整整一夜-
短暫的一夜,卻漫長的像是永遠.
當最後一只深海巨怪在祈並者的炮擊中粉碎,妖魔彙聚的黑色河流被火焰焚燒殆盡時,戰爭終于短暫的落下了帷幕.
所有人都茫然地佇立在原地,凝視著被血水和余燼覆蓋的海面,像是從噩夢中醒來之後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結束了?"
"妖魔呢?"
"我們……勝利了?"
"勝利!!!"
"萬歲!安格魯萬歲!!!"
劫後余生的狂喜和奮戰得勝的榮耀糅合在胸臆之間,變成一種令人狂喜和流淚的沖動.不論是甲板,天空,還是艦橋之上,所有人都歡呼著擁抱在一處,淚流滿面,尖叫嘶吼.
一片嘈雜中,在指揮席上,葉清玄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桌子上,疲憊地伸了個攔腰,感覺渾身終于放松了下來.
凝視著舷窗外那一座重新亮起燈光的城市,便忍不住露出微笑.
"回港吧."
他輕聲呢喃:"我們回家."
阿瓦隆,我回來了--
在經過狹長的水道之後,港口布滿劃痕的閘門緩緩開啟,機樞旋轉,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在翻湧的海水中,遍布傷痕的皇家海軍終于入港,可看到的卻是耀眼的燈光,人潮在湧動,狂熱地歡呼,哪怕港口之外的衛兵如何阻攔,也依舊無法熄滅那熱情和狂喜.
"萬歲!"
"萬歲!"
"萬歲!"
歡呼聲宛如海嘯.
再也不需要擔心在突如其來的大撤離中被舍棄,和自己的家人被拆散,離開故土,踏上漫漫的黑暗航路.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捷為這一座連日折磨以來幾乎快要窒息的城市打了一劑強心針,也令那些備受磨難的人對未來再度充滿了期待.
而帶來了這一份希望的,正是那一艘突如其來的漆黑戰船.
百年之前大開拓時代,從黑暗世界中開辟土地的淨化樂師們又再度歸來了,高舉火焰旌旗,在最危難和黑暗的關頭來到這一座城市里,將妖魔投入火焰中,重新將昏暗窒息的世界照亮.
而在人群的最前面,那些從各處機關,甚至是撤離船隊中匆匆趕來的達官貴人們的心情卻未必輕松.
原本提前平民半日便已經知曉撤離計劃的上層人物們為了撤離時的優先順序和爭奪僅存的最後資源,不知道短時間內進行了多少秘密的交易,有的人甚至為此傾家蕩產.
當局對此聽之任之,心力交瘁的蘭斯洛特已經沒有力氣再管他們了,甚至任由他們將流亡政府的班子都搭了起來.
結果,撤離計劃胎死腹中,而流亡政府更是已經沒影.
有的人慢了一步,當初捶胸頓足甚至陷入絕望,現在卻松了口氣,眉開眼笑,慶幸自己的命運.而手快的人已經早早的上船……
現在船就在這里,可是卻已經沒有了意義.
盡管接下來這一座城市的命運同樣忐忑,但誰有能保證,還有撤離的時機呢?
這一次在突如其來的大撤退中,貴族和高官們甚至占據了船隊三分之二的名額,剩下的三分之一的船票也依舊沒有幾張落入平民手中,而是被標上了天價的數字,被哄抬瘋搶.
底層群眾現在已經對他們失望透頂.
顧問們根本不需要再去調查,便歎息著向雇主保證,現在他們的公信力和形象已經跌落到最低點,徹底陷入了'塔西佗陷阱’之中,不論做什麼都會被當做在干壞事.
倘若下一次再度撤離的話,那麼在撤退之前,將要面對的,便是一場憤怒的暴亂,到時候……船上的位置究竟屬于誰,都不好說了.
因此,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救贖者,不少人的心里只有濃濃的苦澀,根本談不上任何的感激,甚至還有一絲被掩飾的很好的憤恨.
而就在眾人複雜的神情和低聲的交談中,人群一陣湧動,由大騎士開道,在戍衛軍團的護送之下,兩輛黑色的馬車駛入港口.
一輛帶著教團的徽章,來自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車門打開,在侍從的攙扶下走出的,是盲目多年的蒼老大主教梅菲斯特.
而另一輛,則更加低調,沒有任何徽記.
從車中走下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男人.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禮服,看上去十足正式,但眼尖的人能夠看到衣角上的皺紋,已經很多天沒有換過了.
禮服是加厚過的,綴著厚重的皮毛,十足溫暖,可是他的臉色依舊不見紅潤,反而拿手帕捂著嘴,咳嗽起來撕心裂肺.
早些年的時候,他為了保護女皇受了刺客的重創,拖延到現在,肺疾已經無藥可醫.
"蘭斯洛特侯爵……"
人群中低沉的討論聲一窒,所有人看著那個站在前面的身影,都忍不住停下了聲音.
此時此刻,阿瓦隆中僅存的主心骨,安格魯王國的實際領導人,樞密院的領袖蘭斯洛特,便如此孤身一人,甚至連隨從都沒有帶,出現在了這里.
只是跟梅菲斯特大主教頷首示意,然後便不再說話,將視線投向那一艘緩緩入港的漆黑戰船之上.
一言不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