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救贖(上)



雪從天上落下,落在夏爾的頭發上.

他低下頭,看著血泊中的蒼白面孔,看著他艱難地喘息,最後的熱量變成白色的霧氣,從口鼻中升起,飛向天空,又在風中凝結成霜,無聲的落下,將漸漸冰冷的鮮血凍結.

劇痛令面孔抽搐起來了.

士兵呻吟,凝望著夏爾,用盡力氣伸手,想要觸碰他.嘴唇無力的開闔,卻聽不見聲音.

"再堅持一下."

夏爾用力的握著他的手,感覺到徹骨的冰冷,冷意滲透進骨骼,令他慌亂:"我立刻找人,你再堅持一會……醫生!醫生!這里還有一個……"

在喧囂里,只有遠處的呻吟回應.

雪仿佛永無止境的從天空上落下,灑滿了整個凍土,戰爭過後的平原上,戰火尚未熄滅,可那些尸體已經冷透了.

上千人?還是上萬人?

他們為了自己新的國家,倒在這一場戰爭中,倒在這個冷到地獄都會凍結的地方,至死仰望著天穹,直到雪粉將他們的面目覆蓋.

醫護兵踉蹌地穿行在平原上,將一個一個還有氣的搬上支架,然後用佩劍將一個一個沒救的捅破心髒.

這樣活不成了的人,就不必再飽受煎熬.

夏爾的呼喊被細碎的雪淹沒了,無人回應.在他身後不遠處,狼笛抽著煙,將大衣裹緊了,只是看著,卻一言不發.

夏爾黯淡地收回視線,卻看到那將死之人的笑容.

就仿佛天堂在望.

"啊,啊,神聖之子啊……"

他握著夏爾的手,干涸的嘴唇開闔,用盡最後的力氣懇請:"請您……賜我救贖……"

夏爾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他不忍心躲開那個人的視線,彷徨地組織著措辭,到最後,只能無言的點頭.

半身殘缺的士兵露出微笑,就像是終于得到了通行的默許.

天國的大門在他的面前洞開.

他滿足地闔上了眼睛.

最後的氣息消散.

再無溫度.

夏爾松開了手,看著他的手臂落在凝固的血泊里,哪怕已經死了,可掌心卻依舊虛握著,仿佛抓著什麼看不見的希望.

有那麼一瞬間,夏爾看到了.

隱約的人影從那個人的身上升起來了,就像是他口鼻中最後吐露出的白霧一樣,緩緩的升上天空去了.

不是一個.

是成百上千.

無數的模糊人影翱翔在天空中,走進了看不見的門.

就好像真的走進了天國之中.

夏爾以為幻覺又來了,可他看自己的手,卻發現並沒有幻覺中的血那是真的可當他再看的時候,卻又看不見了.

他們已經離去.

只剩下風雪漫卷,覆蓋了戰場,消弭了最後的痕跡.

"那是真的麼?"

夏爾茫然地看著天空.

狼笛不解,"什麼?"

"……不."


夏爾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視線:"不,沒什麼."

狼笛歎息,遞過來一包煙卷.

戰場上物資緊缺,食物按人頭分配,棉衣只能兩人一件,輪流換穿,但唯有這個是不限量供應的.

產自東天竺的劣質菸草在拿著鍘刀切碎之後,經過了簡陋的烤制,包上極薄又粗糙的白紙,甚至沒有過濾芯.

"可惜沒有酒."

夏爾點燃煙卷,深吸,刺鼻的煙霧湧進肺腑,像是砂紙刮擦喉嚨,帶來了吞食砂礫一樣的苦楚.

煙霧從口鼻中噴出來,飛上天空.

是否飛向那些魂靈去的地方了呢?

夏爾忍不住想.

"放輕松一些吧,這是戰爭."狼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但將來肯定還會有更多.

倘若那些國家一天不承認發生在這里的變革,那麼戰爭就要持續一天."

"我知道."

"但你得理解."狼笛歎息,"這是第多少個了?一路走過來,你又試圖救多少個?

你是領袖,你是他們的希望,但你不是醫護兵.放棄吧,你救不了每一個人,但你可以讓他們死得其所."

夏爾沉默了,許久,輕聲問:"他們真的相信我是什麼神聖之子麼?"

"對."

"可我不是."

夏爾搖頭:"我知道我不是,我和狗屁的神一毛錢關系都沒有,從來沒有愛過我."

狼笛沉默地思索了許久,終于找到了答案:

"那你可能不是親生吧?"

夏爾沒有說話.

狼笛頓時有些失望的聳肩,"我以為這笑話不錯的."

"蓋烏斯先生在哪里?"夏爾將煙卷掐滅,忽然問,"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他."

狼笛想了想,說:"他現在應該很忙."

"我知道."

夏爾回頭,凝視著被雪覆蓋的龐大戰場:"神聖之子這種東西,對這里來說,根本沒有意義.我不想只做一個吉祥物,狼笛."

"蓋烏斯不可能同意你參戰的."狼笛回答的直截了當:"你是象征,夏爾,你是神跡存在的證明,你必須高高在上.

倘若你參戰的話,其他國家就有理由出動自己的權杖和天災武器,甚至有可能會有聖徒……蓋烏斯不可能允許你因為一時沖動就擼起袖子開干."

說著,他指了指戰場的盡頭.

在視線的盡頭,遠方的營地中,龐大的以太波動遙遙地向著天空升起,昭示著自我的存在.

"看到了麼?我們不能陷入被動."

狼笛說:"誰先忍不住,誰就輸."

"放心,我不會的."

夏爾自嘲地笑了笑,低頭看著那一張血與雪中的冰冷面孔,輕聲呢喃:"我只是覺得,我應該要幫上一點忙……哪怕一點都好."-

三個小時後,白山研究院.

冰冷的房間里沒有熱氣,冷的讓人肺腑抽搐,就連房子都是剛剛建好,只能四面擋風.房間的角落里燒著爐子,但是卻提供不了任何的溫度.

老人們坐在桌子邊上,裹著厚厚的大衣,捧著熱水杯,卻一個個冷的打哆嗦.

寂靜里,沒有人說話.


他們沉默地看著桌子上的圖紙,全神貫注,不放過任何一個漏洞和誤差.

腳步聲從遠處響起,年輕的研究員推開門,跑進來,懷里鼓鼓囊囊.在風雪的天氣中他跑了一身汗,汗水在臉上結冰了,幾乎凍的僵硬.

"庫里就只有這麼多,我全都拿過來了."

他將懷里的灰色'鐵錠’放在了桌子上,那些拇指粗細的'鐵錠’落在桌子上,彼此碰撞,便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熔鉛,全部都是熔鉛.

老人們端詳著桌子上的熔鉛,面面相覷:

"真的可行麼?"

"這個思路從來沒有人想過,原理也很簡單,沒有什麼問題."

"之前有過類似的設計,但弊病也不少.而且,我們缺少更好的合金配方."

"聖城對我們進行了技術封鎖,如果我們要自行研究的話,還需要四年."

"想法是很不錯,但是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先根據這個設計,制作出一批原型機出來吧.馬克西姆,你那里的人力比較充足,大概要多長時間?"

"那些剛剛招收來的木匠和鐵匠學徒還要經過培訓才能派上用場,如果想要合格的原型機,大概要三個月左右."

在桌子後面,夏爾沉默地傾聽著他們的意見,許久,緩緩搖頭:"不需要那麼長時間.如果你們覺得沒問題的話,現在就可以."

"現在?"

"嗯,現在."

夏爾頷首,展開手掌.

清脆的聲音響起了.

仿佛地震驟然到來,桌椅震蕩的聲音響起,牆壁上的玻璃上驟然崩出無數裂隙,分崩離析.老人們面面相覷,忍不住想要後退.

崩!

一張椅子驟然垮塌了,坐在上面的人摔了個踉蹌,錯愕抬頭,只看到一枚枚鐵釘掙脫了束縛,投向了那一只手掌.

風聲響起.

如霧氣一般的灰色塵埃從窗外湧動而來,彙聚在夏爾的身旁,隱約可以看到無數粗糙的金屬顆粒.

寒風呼嘯,順著窗戶灌入了房間,可是卻沒有絲毫的冷意.

因為在那手掌中所誕生的,乃是凌駕與熔岩之上的高溫.

宛如熔爐.

無數煉金矩陣在瞬間生滅,隨著那五指的調動彙聚,形成了抽象的煉爐.耀眼的純白色火焰在其中醞釀,足以瞬間將整個房間徹底蒸發的溫度被拘束在那一只手中.

只是泄露出的一絲熱意,就令房間里熱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令那些老人的胡須卷曲,後退到角落里.

鋼鐵投入其中,就變成了液體,雜質轉瞬蒸發.

緊接著,無數細碎的塵埃湧入其中,那是蘊藏在凍土深層中的礦物粉塵.無形的手掌將它們從土壤中挑出,投入爐里,隨著那恐怖的溫度,進行冶煉.

加熱,捶打,提純,成型,再加工,鍛造,淬火……

轉瞬間,漫長的過程一蹴而就.

在夏爾的手中,熄滅的火中數十個零件已經鑄造成型,彼此碰撞,摩擦,拼湊,組合,最終形成了造物的原型.

一支帶著握把的古怪鐵管.

"好了."

夏爾將它擺放在桌上:"如果沒有差錯的話,現在我們就可以進行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