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正午.
葉青玄看到地平線的盡頭出現了漆黑的輪廓,稠密的行人和車馬自從大道兩側的土路上走過,好奇地遠望著這一行人.
震旦的交通修建的比葉青玄想象的要更好,五十里就有一個驛站,大道寬敞,上五輛馬車並行也綽綽有余,路面平整,有的地方甚至還鋪了石板.
除了一般人不能走之外,簡直沒有其他的缺點了.
哪怕臨近繁華的國度,大道之上依舊空空蕩蕩,兩側卻人流如織.
來來去去就像是參觀一樣.
看到葉青玄的白發,就敬畏地收回視線.
還有的人不明所以,隔著遙遠地,對著囚車中的白恒指指點點,認不出這是曾經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白恒投降的消息似乎被封鎖起來了,所有人依舊保持著戒備和警覺,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來到這里的是誰.
九重城樓已然在望.
帝都之外,已經是令人目不暇接的繁華地帶……倒不如說,城外的人和建築多到出乎預料,根本不正常.
而街道之上行人來往,也多數都是黑發,罕見龍脈貴族.
越是接近,葉青玄就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是強烈.
直至走到百丈城門之下,那種遙遠而隱約的刺痛感里,他才回憶起這種熟悉的感覺.
"這是感覺到了?"
白恒笑眯眯地看著他,葉青玄直到現在才明白,為何城外有這麼多人……不是喜歡在外面,而是不能在里面才對.
--衰變之鐵.
葉青玄感覺到衰變之鐵的刺痛感,雖然那位置距離城門依舊遙遠,但也已經足夠清晰.對于震旦平民來說,對衰變之鐵的抵禦能力遠遠沒有龍脈貴族那麼強大和恐怖,總有極限.
恐怕哪怕在城市里,平民等閑也不會深入到中城去吧?
龍脈九姓的數百年統治中,雖然有過賢明和廉潔的時代,但也不乏暴虐和昏庸,平民的反抗不是沒有發生過,但終究坐穩天下的依舊是龍脈貴族.
等閑平民,別說坐上一張椅子,就算是踏進皇宮的大門,就已經可以安排後事了.縱然有千軍萬馬,進不了帝都依舊沒有任何用.
更何況,而禁衛軍和宮內的侍從幾乎都有天人的血統,或多或少有些祖輩的傳承.在掌握著高端力量的天人面前,千軍萬馬只不過是土雞瓦狗.
這些數量近乎無窮的衰變之鐵守衛著天人的統治和秘密,對于其他人而言是劇毒的物質,此刻竟然令葉青玄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暢快.
仿佛在沙漠的干燥焚風里曬到口干舌燥的旅人回到了海邊的故鄉.
而真正令他連日以來陰沉的心情為止開朗輕快,則是另一件事情.
她在這里.
葉青玄騎著馬,穿過城門之下的甬道,凝視著遠方的皇宮.
--白汐在這里.
分別了這麼久之後,不知道她現在究竟如何.
忽然之間,他有些慌張,不知道白汐怎麼樣,也不知道她好不好,更不知道見到白汐之後,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麼.
很快,沉思被打斷了.
在他身後,一早迎上來的宦官取了白綢,將囚車遮住,另有一人走上來.
"有勞侯爺一路護送,咱家這便回宮複命."他恭謹地稟道:"陛下明日在長樂宮設宴為您接風,還請您稍事歇息."
葉青玄沉默,看著他.
沒有說話.
宦官的笑容僵硬了,腰板又壓下去幾分,低著頭,汗水從額頭上滴在了地上.
"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對你們的那位陛下……越發厭煩."
葉青玄在馬上看著他,"我幫她守住了天門關,幫她帶回了白恒,我已經足夠給她面子,希望她也能夠給我.
所以,你去告訴他,我沒時間等到明天."
"今晚."
他說:"今晚如果我見不到白汐,我親自去皇宮找人."
宦官跪地,正准備說什麼,葉青玄調轉缰繩,走了.
半個時辰之後,傳旨的宦官匆匆趕到了葉青玄的住處,敲響了他的房門.
葉青玄得到了他滿意的回答.
"今晚……"
葉青玄靠在床上,凝視著窗外皇宮的輪廓,拇指下意識地摩擦著食指,那一圈九霄環佩曾經留下的痕跡.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慶幸,慶幸自己還有一點時間.
讓他能夠仔細想一想……
見了面,究竟應該說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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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深處,層層樓閣和殿堂之中,有宦官自從寢宮之中走出,踩在玉階之上,向下面跪著的男人宣告.
"陛下召白恒覲見."
台階之下,被金吾衛押著的白恒一動不動,恍若未聞,只是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枷鎖,眉頭微微挑起.
宦官沉默片刻之後,指著枷鎖,向金吾衛吩咐,"這等礙眼的東西,除了."
金吾衛猶豫了一下,在宦官的催促之下將枷鎖解開,躬身後退.
"請跟雜家來吧,白公,可別讓陛下久等."
宦官笑眯眯地轉身,在前面引路:"宮里的規矩公爺比雜家懂,只求公爺可憐一下我這等下人,千萬不要再惹陛下生氣.
今時不同往日,再鬧出什麼亂子來,公爺恐怕也不好受."
"是啊,確實,今時不同往日."
白恒輕聲感歎,撇了那宦官一眼:"如你這樣的狗也敢在我面前抬起頭說話了."
宦官的笑容僵硬住了.
白恒越過宦官,徑直走進了寢宮之中.
昏暗的空間里亮著兩側火燭,隔著柔軟的紗幔,照亮了頂穹和廊柱上華麗的裝飾.就在殿堂的一角,卻擺著與這威嚴尊貴的殿堂毫不相容的梳妝台.
在鏡前,有人披著長發,似是午睡初醒,帶著一絲睡意的眼眸抬起,凝視著白恒在鏡中的倒影,修長的眼睛就微微地挑起.
"好久不見,恒公風采依舊,不改當年."
皇帝微微頷首:"甚好."
"好久不見……嗎?"
白恒想了想,點頭:"還真是."
"快有半年了吧?"
他搖頭感歎,並未跪拜,只是漫不經心地躬身:"罪臣白恒,見過陛下,望陛下千秋萬世,龍體安康……"
無人回應.
白恒歎息,起身,走向了皇帝,腳步輕柔.
角落里,宦官深深地低著頭,不敢看,只是膝行後退,悄然從外面關上了門.
"我以為陛下會有話對我說."
白恒佇立在皇帝身後,端詳著梳妝的皇帝.
"你就不能安靜一點麼?"
皇帝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放下了描眉的筆,興致全無.
"看來我到得不是時候?"
白恒伸手拿起了梳子,自行走到了皇帝的身後,為她梳理腦後的白發,白發如流銀,在木梳的黑齒之間劃過.
似是不知道已經做過了多少次一樣,白恒嫻熟地將頭發梳理,挽起,自桌上抽出一支玉釵,尖銳的釵子從皇帝細長的脖頸上輕輕劃過,帶來一片微涼.
最後,插入了發髻之中.
不知這究竟是'行刺失敗’,還是大功告成.
"來人,取些腮紅來!"
白恒滿意地彎下腰,端詳著鏡中的皇帝:"可惜,病梅雖好,但卻非人君之相.陛下正值鼎盛之年,不要總是熬夜,弄得臉色蒼白,這樣不好."
皇帝淡然地撇了他一眼:"若你不給我添麻煩,想必我的氣色會好一點吧?"
白恒笑了,在皇帝耳邊吹了一口氣,輕聲呢喃:"在下只是希望看到陛下氣惱的樣子而已."
淡然被激起一絲漣漪.
皇帝的眉頭微不可查的皺起.
白恒滿意地點頭.
"如此風景,只能由我這個罪臣一人得見,著實可惜……"
他扶著皇帝的肩膀,輕聲說:"如陛下這樣的美人,若是生在平民人家,恐怕陛下此時早已經出閣了吧?"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不像是那個老謀深算的攝政王,看上去甚至不那麼的蒼老了,依稀可以看到當年浪蕩風流的樣子.
"何必勉強自己?"
他抬起手指,輕柔地自從那一張美豔而威嚴的面孔上掃過,眼神就變得可惜起來:"玉璽太重了,由我來幫你拿不好嗎?
我來替你重整震旦,你只要在那張椅子上坐著當你的千古明君就行了……如此君臣相得,豈不勝過刀兵相見?"
啪!
一線電光自白恒的指尖迸發,將他那一根輕慢無理的手指燒得焦爛.
白恒的表情不變,只是搖頭,揮了揮再無感覺的手指,沒有再說什麼.
皇帝自鏡前起身.
"這里說話,總是氣悶,陪朕出去走走吧."
"謹授命."
白恒躬身應命,神情中並沒有任何的不耐和苦楚.
只是靜靜地等待.
皇帝為自己安排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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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寂靜之中,他跟隨著皇帝的步伐,穿過了層層的大門,悄無聲息地行進在道路之上.
直到最後,來到了風景秀麗,宛如療養勝境的院落之中.可是這院落卻被金吾衛層層把持,難以靠近.
里面有十幾個白發的天人,懶散又頹然地坐在庭院里,或是讀書,或是飲酒作樂,絲竹和歌女的聲音不絕.
看到皇帝走進大門,一切聲音變戛然而止.
在跪地的聲音中,皇帝看向身後的白恒.
"可熟悉麼?"
"這是自然."
白恒彎下腰,伸手撫摸著門檻上的痕跡,往昔抓撓而出的痕跡曆曆在望,"畢竟,也在這里被關了十幾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