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四章 對不起



傍晚的時候,馬車停在了村莊外面.

老人從馬車上走下來,撐著一支手杖,長筒皮靴踩在村子里的泥地上,踩著雞鴨的糞便,走到村莊的里面.

在門前,有幾個在爛泥里玩鬧的小孩兒看到了他,便有些害怕地躲遠了一些.

那個老人穿著厚實的大衣,頭上戴著禮帽,手里的拐杖和皮靴也都很值錢.

弄髒了的話,他們賠不起.

"快回家吧,該吃飯了."

門前面的板凳上,陪小孩兒打鬧玩耍的年輕人笑了笑,將幾個剛剛做好的木頭玩具送給了他們,哄著小孩兒們離去.

他長得不像是這個村莊里的農夫,實際上,哪怕是貴族中也很少有人像他那麼俊秀.

而且脾氣很好,手工活也不錯,還是個醫生,會用一些草藥治高燒.

來到這里才半個月,所有人都喜歡他.

唯一可惜的,就是瞎了一只眼睛.

很多村子里的女孩子都偷偷看他,然後在私底下悄悄爭論他眼睛完好的話,那一雙眸子會有多好看.

"好久不見,康斯坦丁先生."

他抬頭,看著老人,露出笑容.可惜,帶著一只不怎麼好看的眼罩,笑容就變得讓人可惜.

"嗯,夏爾,好久不見."

蓋烏斯撐著拐杖,緩慢地走到他旁邊,然後坐在那一張沾著泥巴的凳子上,似是疲憊一樣,長舒了一口氣.

"我來看看你."

"我已經恢複好啦."

夏爾笑了笑,用褲子上的圍裙擦了擦自己的手,"我去幫你找點喝的去."

"不用了,我就是來坐坐."

蓋烏斯說:"等一下就走."

為了避免引起像以前那樣的騷亂,夏爾這些日子都在這個國都附近的小村莊里秘密地療養休息.

除了有限的幾個護衛,和暗中的保護者,沒有人知道這個溫和又俊秀的年輕人是神之子.

很多人都用一些麥子來換他幫自己家干活兒,夏爾也樂此不疲.

很久不見,夏爾也並不覺得生分,依舊話癆:"這里挺好的,康斯坦丁先生,你有空的話也應該來住一住.

我養的雞快要出欄了,剛來的時候才那麼一點,晚上睡覺得放進屋子里,嘰嘰喳喳地叫……"

蓋烏斯點頭,"等它們出欄的時候我再來吧,要不要我帶個廚師?"

"最好還是帶一個吧,我做飯不怎麼好吃,都是蹭別人的."夏爾笑得有些尷尬.

"看到你住的不錯就好,盡快好起來,沒有你,很多事情我都忙不過來."蓋烏斯懷里抱著帽子拐杖,抬頭揉了揉頭發,斑駁的頭發就變得有些亂糟糟的.

難掩疲憊.

"真是嫉妒你啊,夏爾."

他輕聲歎息"以前的時候,很多事情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認識你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老了,不是那個精力無限的年紀了."

"偶爾給自己放個假吧,先生."夏爾笑了笑,"夏天的時候,這邊的河里還能釣魚,我可以陪你一起."

他翻了半天,在家里只找出了一袋魚干可以用來招待人.

感覺很尷尬.


蓋烏斯拿著魚干反複看了一下,勉為其難地塞進嘴里咀嚼了兩口,咬不動,囫圇著吞下去了.

然後噎住了.

"我去拿水……"

直到五分鍾後,蓋烏斯才緩過氣來,苦笑.

"太咸了."

"別人送的,鹽放的有點多."

夏爾尷尬地解釋.

其實送他的人是一片好心,如今的鹽很貴,魚干反而不值幾個錢.

可惜,沒想到會噎住人.

蓋烏斯聽完,反而有些欣慰:"交到新朋友了啊,夏爾,我說過的,大家都會喜歡你."

"嗯."夏爾點頭,沒有說話.

"怎麼了?"蓋烏斯問.

夏爾沉默了一下,低聲說:"霍夫曼先生,就是送我魚干的人,前些天死了……"

蓋烏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把田地賣了,去城里的工場打工,臨走之前把家里的魚干給我.可是沒兩天,他就被送回來了,被工場里的機器紮斷了一只手,感染了,這里又買不到藥,我沒辦法幫他退燒.他就死了."

夏爾說道這里,苦澀地笑了起來:"如果是以前就好了,以前我還有力量,可以救他."

"夏爾,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我只是難過."

夏爾看著自己指頭上的繭子和疤痕:"村子里的很多人都像霍夫曼一樣,還有很多孩子,剛才那個小孩子就是他的小兒子,過兩天他也要去城里做工了,他簽了三年的合同.

明明在工場里賺不到什麼錢,做苦工,像奴隸一樣工作半年只能賺那麼一丁點.可不工作就會餓死.

明明地里豐收了,但糧食不賤價的話,根本賣不掉.想要買的話,卻又貴得買不起,甚至買不到……康斯坦丁先生,這究竟是為什麼?"

蓋烏斯沒有說話.

夏爾沒有等到回答.

"我們不是已經勝利了嗎,先生."他問,"戰爭已經沒有了,很多人都很努力的在生活,可是依舊很難活下去.聖城被打倒了,可是很多討厭的事情依舊在繼續.

活不下去的人,還是活不下去."

夏爾問他,"他們已經為這個世界犧牲了這麼多,為什麼還要再犧牲下去?"

蓋烏斯沒有回答.

只是看著遠處,凝視不遠處村莊的炊煙,看著夕陽緩緩落下.

"很多事情,夏爾,我很難說明白.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好,可為了未來,我們不得不這麼做……犧牲一代人,用一代人的血去換後續百代人的興旺."

他說,"夏爾,這是必要的陣痛."

"可本來可以不需要這樣啊.如果現在的人都無法活下去,百代的興旺又有什麼意義?"

夏爾搖頭,茫然又憤怒,完全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回答:"康斯坦丁先生,以前你告訴我,你要創造一個新世界,讓很多無家可歸的人擁有容身之地,會讓很多人過的很幸福.

我們不是已經成功了嗎?我們明明已經做到了……可它為什麼還是這麼殘酷?"

蓋烏斯終于回過頭來了.

他的神情是平靜的.


帶著一絲衰老,還有更多的,是夏爾熟悉的決絕和憐憫.

"夏爾,你還記得我在聖城時跟你說過的話嗎?"他說,"痛苦總會過去的,一切痛苦都會過去.

這個世界不是完美的,夏爾,總有遺憾,這是人力所不能及."

他終于還是說出了殘酷的話:

"抱歉,對此我無能為力."

忽然之間,夏爾有些恍惚.

就像是經曆了漫長的苦行,卻難以企及道路的重點,無法遏制心中的疲憊和難過,還有……不甘.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康斯坦丁先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用力地抬起殘存的眼睛,凝視著蓋烏斯,獨眼之中仿佛還存留著曾經的輝光,像是火焰:"我想要的,不是這樣的世界!"

蓋烏斯愣住了.

"你無能為力的話,讓我來吧,先生,我可以!"

他激動地向前,站在蓋烏斯的面前:"我還有一只眼睛,我還有這麼多血,我可以給你奇跡,先生,不論你要多少都可以!

蓋烏斯沒有說話.

只是看著他.

許久,許久,直到夏爾激動的神情再難以為繼,無力地低下頭,坐回了椅子上.

夕陽落下了,寂靜的暮色到來了,遠處的山野中傳來了野獸的叫聲.

"太晚了,夏爾,休息吧,我也該走了."

蓋烏斯撐著手杖,從凳子上起身,最後將帽子帶好,向他道別:"抱歉,沒有顧忌你的病情,又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嗯."

夏爾勉強地笑了笑,起身想要送他,卻沒有想到,那個老人向前一步,抱住了他.

明明衰老到走路都要撐著拐杖,可是擁抱卻令夏爾有一種窒息感.

就像是同自己的兒子道別那樣.

那麼用力.

"呃,先生……"

夏爾愣住了,手足無措.

"對不起,夏爾."蓋烏斯的聲音沙啞:"對不起."

夏爾雙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沒,沒關系啦,沒關系,只不過是吵架而已……時候你已經不早啦,先生你趕快回去休息吧,說不定半夜又會開會."

他拍打著蓋烏斯地後背:"好啦,等我養好傷就回去幫你,到時候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嗯,再見."

蓋烏斯後退了一步,最後看了夏爾一眼.

轉身離去了.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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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烏斯回到馬車之後,馬車便悄無聲息地駛進了黑暗里.

馬車上,沉默等待的男人遞過來一份文件夾.


他看上去有些年紀了.

木訥又蒼老.

不像是秘書,也不像是能夠勝任這個機靈麻利的活兒,甚至和所謂的政治的大智若愚絲毫不沾邊.

只是遲鈍而已.

"落在車上的東西."那個男人說,"體檢報告,我覺得應該是你的."

蓋烏斯拿過文件夾,晃了一下,勉強笑了笑:

"看過了嗎?"

"沒有."

老男人搖頭.

蓋烏斯撫摸著文件夾的封皮,許久,將它丟到了旁邊的空位上.

漫長的沉默.

"我的身體里長了一個腫瘤,就在這里."他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右腦:"和神經長在一起."

他說,"六年前就開始了,我一直以為可以控制,我以為我還可以再撐一段時間,哪怕一段時間都好."

依舊沉默.

那個老男人像是愣著神兒,沒有什麼反應,也沒什麼安慰的話說出來.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亞伯."

蓋烏斯疲憊地低下頭,閉上眼睛:"我快要死了."

黑暗中,漫長的沉寂里.

有人輕聲哽咽.

"亞伯,請你……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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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了宮殿前面的雪地上.

蓋烏斯推開車門,卻沒有站穩,踉蹌了一下,警衛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揮手,粗暴地推開.

白色的雪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佝僂地彎下腰,撐著膝蓋,仿佛筋疲力盡.

撐不起最後的重量.

"對不起."

他裹緊大衣,卻依舊寒冷,自言自語:"對不起,夏爾,對不起……"

就這樣,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里.

在高牆之外,帕格尼尼沉默地佇立在陰影中.

雪落在他的臉上,遮住了那一雙漆黑的眼瞳.

他轉身離去.

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