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六章 葉喧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葉清玄聽見了有清脆的聲音回蕩在虛空之中.

虹光流淌,宛如無數鏡面彼此碰撞,破碎,折射著碎散的霓虹,天地仿佛變為了萬花鏡一般,絢麗得讓人不可直視.

又孤獨得令人不安.

"你醒了?"

他聽見了一個平和的聲音.

茫然地抬起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被隱沒在碎散的光中.

"這里是哪兒?"

"中央核心的分區,獨立與三賢人之外的部分.它是由人類所創造的原始矽晶服務器,名字叫做'尼安德特人’,意義為人與獸的分界."

那個人回頭,看著他,微笑著:"你是蘭舟的孩子?我認得你,你也應該認識我才對."

那一張面孔,葉清玄曾經見過無數次.

在推開樂師之門的時候.

在點燃葉氏權杖的時候.

在夢里.

葉清玄恍然,"你是……葉暄?"

"姑且算是吧."

那個人影模棱兩可的回應,起身,向著葉清玄走來.

就仿佛不存在距離一樣,短短的幾步,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是葉喧沒錯.

一如記憶之中那樣,披著黑衣,白發如雪,帶著似曾相識的輪廓,和一種……難以磨滅的孤獨.

在他的手里,捧著一個古怪的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個三環嵌套的鎖,伴隨著他手指的運動,不斷旋轉.

"你還活著?"

葉清玄看著他,然後,眉頭皺起:"不對,你將自己變成了天災?"

"唔……你是說制造固定的聲場對以太進行編程,將意識上傳?"葉喧想了半天之後搖頭,"姑且可以當做是折中的辦法吧."

他說:"我將記憶複刻在'尼安德特人’的數據庫里,然後將自己的人格模式折疊起來,作為暗示,植入血中……兩者重合的時候,我就能夠暫時蘇醒.或者說,暫時被創造出來--

這大概就是後備艦長唯一的特權了?"

"你也選擇了逃避死亡?用這種不像樣的辦法."

"我只是選擇了等待."

葉喧的回應平靜,並沒有試圖去解釋什麼.

沉默中,只有他低頭轉鎖的聲音.

卡擦,卡擦,卡擦,卡擦……

葉清玄皺眉:"你在干什麼?"

"做徒勞的事情."

葉喧松開手,看著手中固執複位的'鎖’,便忍不住搖頭:"果然,不論怎麼緊急停止,都沒有任何響應.

不論人類怎樣工于心計地謹慎使用智能,可脫離了中樞成為天災之後,就再不受一切條約所束縛."

伴隨著轟鳴,萬花鏡的天空破碎出一道慘烈的縫隙.

仿佛有看不見的龐然大物覆壓而下,無數刀斧劈鑿,'尼安德特人’的防火牆出現了裂痕.破碎的鏡面落在地上,迸射出清脆的聲音,最後消融在虹光中.

裂縫之後,有一個隱約的標志浮現,如同眼眸一般,望向了他們所在的地方.

和人類渺小的意識相比,那無數邏輯所堆積而成的龐然大物宛如不可抗拒的神靈.此刻伴隨著防火牆一片片的破碎,便帶來了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那是……什麼?"

"東王公."

葉喧丟掉手中已經沒有意義的鎖,任由它消散在光暈中:"如果我猜得沒錯,應該是白恒正在切斷祂和皇帝之間的聯系.

祂現在沒有了退路,只能在白恒成功之前,強行攻占中央核心,然後改造大源……別擔心,祂只是路過而已.

尼安德特人原本就是為了防止三賢人失控而制作的封閉系統,它進不來."


葉青玄愣住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白恒那個家伙,竟然在外面以一個階下囚的身份,將東王公逼到了這種份上?

而就算到了這種程度,祂也依舊不肯放棄……

哪怕孤擲一注.

"祂究竟想要干什麼?"

"很簡單啊,保存人類."

葉喧想了想之後說道:"如果用反烏托邦的套路來舉例的話,那祂就是那種哪怕將全體人類進行腦白質切除,也要讓人類變得更好的反派智能吧?

就算擁有了意志,也不願意進行改變,明明使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可還是忠誠于使命."

他輕聲歎息,"怪不得赫爾墨斯會討厭祂,兩邊相比,完全是兩個極端嘛."

"究竟究竟發生了什麼?"

葉清玄看著他:"人類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說'戰爭’."

葉喧聳了聳肩,"結果,人類如願以償的獲得了大地和未來,代價卻是失去了過去和天空.

很可笑,對吧?明明有無限的宇宙可以彰顯人類引以為傲的自由意志,可到最後,人類還是選擇了鑽進一個讓自己安心的箱子里."

說到這里,他從天穹之上收回視線,向著葉清玄伸手:"有煙麼?"

葉清玄攤手,雙手空空如也.

他連這里究竟是自己的腦子還是中央核心都不清楚,自然不可能帶一包煙進來.

"只要想象就可以了."葉喧問:"你習慣抽哪個牌子?"

卡啪.

有一個鐵盒子憑空出現在了葉清玄的手中.

葉喧露出笑容.

"多謝."

就這麼從葉清玄手中拿過盒子,迫不及待地拆開,點燃,深吸了一口,便苦笑起來:

"隔了這麼長時間了,就連煙的味道都忘了嗎?還是說我印象記錯了呢,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

話說回來,哪怕已經死了,也割舍不掉對尼古丁的這一點寄托,也真是挺可悲的,對不對?

對了,你和赫爾墨斯很熟吧."

葉喧彈了彈煙灰,忽然問:"他死的時候很痛苦麼?"

"不,是笑著的."

葉清玄回答:"笑得很令人羨慕."

"是嗎?"

葉喧歎息,聳肩:"那個家伙成為天災之後,可以說最離經叛道的一個了.在我上傳之前,見過他一面,完全嚇了一跳,根本已經認不出來了.

--對過去的一切斷然拒絕,然後遵循自己所謂的美學開啟新的生涯,那副我行我素的樣子……簡直像個人類一樣.

同樣是成為了人,他那麼快樂,彼得卻那麼痛苦,果然有什麼地方是被我疏忽掉了吧?"

葉清玄沉默.

"怎麼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好像洞徹了他心中的焦躁和不安,葉喧彈掉了煙灰,輕聲問:"有什麼話想說麼?放心,不論是質問還是抱怨,我都不會生氣.

反正,後繼的子孫對我這種不負責任的先祖有所怨言,也是理所應當.放心,作為補償,不論什麼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

沉默里,葉清玄搖頭.

"我該走了."

他後退了一步,看著面前的葉喧:"抱歉,我知道這是最後的天人傳承還是什麼的--但我不能再待在這里了."

他說,"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葉喧愣住了.

伴隨著隱約的流光從眼中閃過,他的神情就變得恍然起來.

"原來如此."

他頷首:"我知道了."


說著,葉喧指著葉清玄身後.

在那里,突兀地有一扇門的輪廓浮現.

"但是在那之前,葉清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醒你,"

葉喧重新點燃了一根煙卷,在虛無的世界里重複這種沒有意義的動作,就仿佛能夠找回生而為人的實感一樣,笑容愉快.

或者說,帶有某種看人遭殃的惡趣味.

如此熟悉.

"雖然這里看上去和現實世界差不多,但畢竟是虛擬沙盒.也就是說,你本質上是作為一段代碼,運行在中央核心的數據層之中.

穿過那里之後,你就能夠進入中央核心的真正邏輯層,現在中央核心和大源銜接在一處--白汐的意識應該會在那里.

不過,東王公的速度比你快,你想要趕到他之前,就只有抄近道.

近道並不安全.

我不知道東王公已經奪回了多少運算能力和權限,如果防火牆也失守了的話,你恐怕在進入的一瞬間,就會被自律程序視為病毒而殺死.

同時,你所有的腦細胞都會被強行格式化,大腦燒成一鍋粥."

他看著葉清玄,眼神審視:

"--就算是這樣,你也打算去找回白汐麼?"

葉清玄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既然你能夠閱讀我的記憶,那就不要再問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那就好."

葉喧抽著煙,輕聲笑了起來:"你已經十分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葉清玄.反正,每一代葉氏的使命也就是進來陪我聊聊天而已."

說著,他從脖子上摘下來一個東西,丟向葉清玄.

"去吧."

他說,"去做你應當做的事情."

葉清玄下意識地借助,看到了手中的東西,愣了一下,然後掉頭向著那一扇門狂奔.

只是在推開門的瞬間,他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向葉喧.

葉喧依舊站在那里.

背對著他,沉默地仰望著流動的天穹.

數百年來,他留在這里,等待著每一代的傳承者進來和離去.

就好像要等待到時間的盡頭和未來.

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孤獨的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

"喂,葉喧!"

他停下腳步,向著那個背影高聲喊:"後來你和長孫怎麼樣了?"

這是他唯一的問題.

不是當年,不是曾經,只是在過去的宏大劇目的角落里,那個沉默的女人,曾經奮不顧身,將他推進升空艙里的人.

她喜歡你,你知道的.

可她去哪兒了?

為什麼你會一個人留在這里?

究竟發生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發生,葉清玄."

葉喧背對著他,將表情隱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只是低下頭,"移民船墜落時我受了重傷,睡了四十年."

他說,"她等了我很久,可沒有等到那一天."

葉清玄沉默.

最後看了他一眼,記住了那個孤獨的背影.

門關上了.

寂靜的世界里,葉喧仰起頭,輕聲歎息:"去吧,葉清玄,不要讓她等太久."

"不要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