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取鹽州



天色暗了下來,微風拂過,一些不知名樹枝在空中搖晃,數面飄揚鷹旗慢慢融入到夜色中.轉過幾個大彎道,宥州城徹底離開了房當度視線.

房當度和宥州軍馬軍都指揮使德浩並肩走在隊伍中間.

房當度沒有和德浩打過交道,卻聽說過德浩的名號.德浩不到三十歲,曾是節度使李彝殷的親衛,作戰勇敢且極有頭腦,很快脫穎而出.李彝殷知道其兄弟李彝秋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是有時候膽子太大,做事顧頭不顧尾,派德浩到宥州城來,實質上是輔助李彝秋.

德浩對于出戰鹽州頗不以為然,勸說無效後,還是依命出征.一路上,房當度不斷和德浩套近乎.德浩對這名巧舌如簧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好感,態度冷淡.

經過了半夜的急行軍,八月六日深夜,全軍已逼近了鹽州城,在距城二三里的一處樹林處停下,月色中,鹽州城一片甯靜.

德浩望著安靜的鹽州城,對房當度道:"到底在鹽州城里有多少房當族軍士,若打不開城門,我是不會讓軍士強攻鹽州城."

房當度笑道:"將軍放心吧,早就安排好了,我們悄悄過去吧,再過一個時辰,城門准開."

德浩有些疑問,道:"潛入城里的軍士怎麼知道大軍一定能來,若大軍今天不到,他們在城門動手,那不就成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房當度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道:"下山吧,我們在城里的軍士馬上要動手了.我們約好要賭上一把.若大軍不來,搶了城門後逃出城去,鹽州軍未必追得上.在這個時辰,守門軍士最為懈怠,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宥州到鹽州距離很近,德浩多次到鹽州來,對鹽州城很是熟悉,他聽了房當度的解釋.雖說有些牽強,卻也能自圓其說,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他叫過手下幾名校尉,道:"鹽州守將肖虎很是驍勇,進城後,德陽率五百人馬直撲肖虎府第,只要干掉了肖虎.鹽州軍也就不戰自亂了."他安排了進城以後各條進攻線路,最後特別強調:"德陽的任務就是殺掉肖虎,一定要記住,不要管其他的事情."

攻城進行得相當順利.宥州軍靜悄悄地來到南城門下,隱隱約約聽到城門處傳來慘叫聲,不一會兒,南城門就被打開了.宥州軍迅速地沖進城去.

受到突然襲擊,鹽州軍沒有能夠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很快,鹽州城內有組織的抵抗就結束了,只剩下小群軍士憑著個人勇敢和宥州軍打斗.個人的抵抗如一堆泥沙,迅速被洪水一樣湧進城的大軍沖散,鹽州軍士們滿城亂竄,小部分軍士趁著宥州軍沒有占據另外三個城門的時候,倉皇逃出城去.

宥州馬軍都指揮使德浩按照戰前規劃,直沖鹽州衙門.他們沖到衙門之時,衙門戰斗已經結束了,夜晚衙門只有數名老吏在守衛,未經交戰就從後牆逃之夭夭,鹽州衙門成為德浩的臨時指揮所.

進城不到兩柱香的時間.肖虎首級就被送到衙門.進城各軍都實現了預期目的,雖說城內巷戰還在繼續.可是城牆,衙門,軍營等等重要目標全部被宥州占領,鹽州軍敗局已定.

突然,令德浩驚訝的事情突然發生了,無數"宥州軍進城了"的喊聲在城中響起.德浩居住的宥州以黨項人居多,城里也有為數不少的中原人.德浩聽得懂中原話,喊聲此起彼伏,透過砍殺聲,吶喊聲,隱隱約約傳進衙門里.

德浩帶兵出征前,宥州刺史李彝秋專門交待過他,不能暴露身份,暴露身份就會惹麻煩.部隊出發前,德浩給部隊下了嚴令,不准任何人暴露宥州軍身份,只管悶聲殺人搶劫發財就行了.

宥州軍全部是黨項人,黨項八族差別很細微,黨項各族人自己可以區分出來,中原人對于黨項房當族人和黨項拓跋人的差異則很難區分.在城內如此混亂的情況下,只要自己不暴露身份,中原人絕對判斷不出是黨項哪一族人.

德浩很有些狐疑地看了房當度一眼,房當度也是滿臉驚異.


德浩立刻對親衛下令道:"趕緊關上城門,不讓一人出去."

他匆匆忙忙帶著親衛來到城牆上.城里城外一片混亂,站在城牆上,不僅可以聽到城內的"宥州軍進城了""宥州軍殺人了"等等喊聲,城外也有類似喊聲.

德浩站在城牆上,越聽越覺得這些喊聲蹊蹺,宥州軍為了隱藏身份,不僅沒有帶軍旗,連帶著宥州軍標志的軍服也沒有穿,為何鹽州城四處都會出現內容為"宥州軍進城了""宥州軍殺人了"的喊聲,為何喊聲的內容不是正在和大林打仗的"房當軍進城了"或'黨項軍進城了’,而是非常明確地喊出"宥州軍進城了".

德浩被這喊聲搞得十分不爽,臉色發青對親衛道:"命令各軍,把能看到的鹽州軍統統殺掉,加緊搶東西.明天一早,搬師回宥州."他又補充了一句,"城里有不少黨項人家,這些人家不許去搶."

按照房當度和李彝秋達成的協議,宥州軍要在城里呆上一天再回宥州.宥州軍已經暴露了,德浩心中實在是有些擔心.若大林軍因為此事攻打夏州,此事必然要有替罪羊.刺史李彝秋是節度使李彝殷的親兄弟,自然沒事,最多被訓斥一頓,替罪羊必是自己無疑,

德浩不願意在鹽州多待,下令提前回師宥州.

德浩上城牆之時,房當度離開衙門,數名親衛帶著他,左倒右拐就來到一個大院子里.院內幾個人快步迎了上來.房當度看著幾人,臉上露出笑容,"房當從大哥,一別數年.今日在鹽州見面,真是高興."

被稱為房當從的人是個中年人,有一個中原名字叫王從.他穿著團花綢衣,穿著打份和中原商人無異,臉上有些疙瘩和紋路,頗有些滄桑.

王從道:"我離開清水河畔之時.你才十五歲,現在已經是獨擋一面的人物了,上天對我們房當族不薄啊."

王從當年也是房當族風云人物,和房當明交好.因為殺死了房當族前首領兒子,被迫逃亡,改名為王從.在中原各地游蕩數年後,來到距離清水河最近的城池鹽州,城內沒人知道他是黨項人.數年之間,他已成為鹽州有名商人,家里招有數十名家丁和數十人商隊護衛,這些家丁和護衛全是在城中居住的黨項人.

黨項人勇武忠誠,大戶人家多喜歡招募貧困黨項人作為護衛.王從的行平常得很,沒有人有所懷疑,連這些黨項人也不知道王從是黨項人.

房當度沒有過多寒暄,打了一聲招呼後,問道:"我帶了四十多名親衛,你在鹽州城里有多少人手?"

王從收斂了笑容.肅然道:"接到傳信,我就開始准備了.我的家丁和商隊護衛有一百三十六人.加上陸續潛進來的軍士也有七十二人,你手中的四十親衛,總人手不到三百人.我今天把我的真實身份給手下家丁和商隊護衛講了.他們還可帶一兩百黨項青壯年過來,明早能組織約五百人的隊伍."

房當度聽說有五百人,松了一口氣,道:"宥州軍馬軍都指揮使德浩狡猾如狐狸,並不願意借兵給我們.聽到城里城外喊聲後,一定有所懷疑.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天就會退回宥州.房當軍南下的五千人馬現在藏在距離鹽州十多里遠的地方,不能馬上過來,要等到宥州軍出城後才能進城.等到宥州軍出城,我們就派出報信軍士,報信軍士要走十里,大軍進城又要走十里,也就是說,宥州軍出城後,短時間內城里沒有軍隊.這個時候,我們這五百人馬就要守住城門,做好警戒,以免藏在城里的鹽州軍散兵游勇鬧事."

房當明大軍進攻大林朝,有兩個城池志在必得,一個是靈州,另一個就是鹽州.靈州和鹽州兩個城池距離清水河很近,因而這兩個城市中居住著不少黨項房當族人.房當明極具戰略頭腦,一直和這兩個城池中的房當人有密切聯系,攻打靈州和鹽州,都要采用里內外和之計.

借兵奪取鹽州是房當明一石兩鳥之計,一是可以奪取鹽州,大林各節鎮增援靈州,鹽州是必經之地,奪取了鹽州,就能把大林各節鎮援軍堵住鹽州以南,鹽州以北的土地就能和黨項原來的土地完全連成一片;

二是把黨項拓跋人也拉進這場戰事中來,即使定難節度使李彝殷不願和大林開戰,但是經此一役,大林絕對不會放心黨項拓跋人,必會作出相應防范,銀,夏,綏,宥四州以南地延州軍,鄜州軍絕對不敢輕易北上.這樣,就可以大大減輕攻打靈州的黨項軍的壓力.

房當明心思細密,在借兵的同時,還派了五千黨項軍奪取鹽州.在房當度出發借兵之時,五千人馬晝伏夜出,從靈州趕到了鹽州,藏在距離鹽州十里多一點的一座大山里,若房當度借不到宥州兵,就由他們來奪取鹽州.若借到兵,他們就在宥州軍搬師回宥州後,占據宥州城.

房當明知道定難節度使李彝殷精明過人,李彝殷絕對不會為了房當族和大林朝撕破臉皮,但是,李彝殷的親弟弟李彝秋是個膽大妄為,非常貪婪之人,而且宥州距離鹽州極近,出兵一天可至.因此,房當明才派出房當度攜重金到宥州借兵.


房當明的判斷極為准確,李彝秋確實見錢眼開,在重金利誘下,借兵給房當度.攻下鹽州後,按照房當明事先安排,房當族人在城中四處叫喊"宥州軍進城了",實際上告訴鹽州軍民,是宥州軍在攻打鹽州城.這樣一來,定難節度使李彝殷就是"黃泥巴掉進褲子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就算有十張嘴,也解釋不清楚宥州軍攻打鹽州之事.

當鹽州城被宥州軍順利攻下之後,房當明的計策可以說全部實現了,經此役後,延州軍,鄜州軍絕對不敢北上,大大減輕了房當族的壓力.

房當度一臉輕松地回到衙門,剛到衙門大門口,遇到滿臉怒氣的德浩.

德浩怒道:"為何城中四處都有宥州人進城的喊聲?"

房當度假作迷糊地問道:"我沒有聽見什麼喊聲."

德浩怒視房當度,道:"城里四處都在喊,你怎麼會沒有聽見.你剛才到哪里去了."

房當度無辜地道:"我不會中原話,根本聽不明白城里的喊聲是什麼意思,他們喊得是什麼?"

德浩看著房當度英俊無比的臉孔,恨不得一拳砸過去.可想到房當度在房當族中的身份,忍著氣,松開抓住房當度衣襟的手,道:"明天一早,我們搬師回宥州."

房當度著急地道:"你們走了,我們幾十個人怎麼能夠守得住城,你們好歹多守兩天,讓我有時間從清水河調兵啊."

德浩拂袖而去.

當鹽州城落入宥州軍的時候,實際上已是八月七日了.可是,按照人們習慣說法,也算是八月六日晚上發生的戰事.侯云策自認為平靜的一天,卻上演了一幕幕血腥而又有些戲劇性的故事,以至于以後每到八月六日,侯云策都會想起那天早晨說過的話:今天真是平靜的一天.

西北戰事打完之後.侯云策把八月六日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講給了趙英.趙英牢牢記住了這一句話和八月六日發生的事情.宗林十五歲的時候,趙英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兒子侯宗林聽,最後,"八月六日"成為侯氏家族的一則經典故事,每次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開頭一句總是:今天真是平靜的一天.

侯云策渡過了自認為還算平靜的八月六日,陽光明媚的八月七日如約而至.重新接過慶州防務的涇州節度副使吉青陽,把一千六七十二名軍士分成三營,由涇州軍步軍指揮使劉北山,頒州軍步軍指揮使朱七尺和趙章開各帶一營,每天一營上城牆,一營在城內巡邏,一營在軍營休息,白霜華則留在軍營中管理營帳.

八月七日,由朱七尺帶隊在城里巡邏.上午,他就逮到四起軍士打架事件,還有三起私入民宅事件,八起事件中五件與慶州軍軍士有關.打架的軍士好處理,只要不動刀子,每人五鞭子後放人回營.

私入民宅就不怎麼好處理.因為侯云策關于此事專門發過告示,若按軍法處置,有一名調戲婦女的軍士就應該殺頭.可是,軍士畢竟是慶州軍的人,若處理得不好,就會在兩軍中造成矛盾.

吉青陽得到朱七尺的報告後,來到涇州衙門,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交給侯云策.

吉青陽來到涇州衙門之時,侯云策正在書房里對著牆上地圖發呆.一天來,軍情營和飛鷹堂都有情報送到,雖然這些情報仍然滯後.但是有情報總比沒有好,侯云策還是從軍情營提供的情報中獲得了重要線索.

有兩份軍情營情報引起了侯云策極大興趣,一份情報詳細地把黨項房當族的總人口,在清水河的分布情況一絲不苟記錄了下來;另一份情報是固原糧庫被燒毀的情報,此事吉青陽已經講過,可是,這份情報把糧食被燒前後的運輸量作了一個小小的對比,也算是極有價值的亮點.


看完這兩份情報,侯云策就坐在書房地地圖前,盯著固原及清水河流域不轉眼.

杜剛看到侯云策在看地圖,心知一時半會看不完,很快就溜到院子里去了.這幅地圖,杜剛閉著眼睛都能夠准確地回想起來,這比想象錦茵要容易得多.錦茵雖說在名義上已經和杜剛聯系在一起,可是每次准備甜蜜地回想錦茵相貌之時,錦茵的相貌卻模糊得很,遠沒有這幅地圖清晰.

而侯云策看地圖地時間遠比杜剛多,杜剛溜出院子,心里不禁嘀咕:節度使看地圖的時間恐怕比看趙娘子的時間多得多吧.

吉青陽進了書房,侯云策才從地圖上挪開眼睛..

侯云策問道:"慶州軍有一名軍士進屋調戲娘子?你說清楚一點,是說了幾句調戲的話,有沒有實質性的接觸,還是有其他情況?"

吉青陽年齡不大,長著很帥的大胡須,和關公有些神似.他摸了摸胡須,道:"今天在城中帶隊巡邏的是頒州軍步軍指揮使朱七尺,走到一個小院子的時候,聽見里面有人在爭吵,進院後就看見一名喝了酒的軍士在院子和一名年輕女子扭打,那名年輕女子的衣袖被撕破了."

聽到這個情況,侯云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刮得很乾淨的下巴,這種乾淨而純粹的下巴在大林朝高官中並不多見.吉青陽看著侯云策摸下巴,暗自笑道:"這無須的下巴有什麼摸頭."可是他表情看上去仍很嚴肅,大胡須把他嘴角的淡淡笑意遮住了,使他看起來總是很威嚴.

侯云策稍加思索,叫來院外親衛,吩咐道:"請樞密院承旨時英,永興軍節度使王彥超,慶州團練使韓倫到衙門來議事."他又對吉青陽道:"這事涉及慶州軍,我們還是慎重一點好."

永興軍五千人進入涇州城已第三天了,涇州軍軍營本和永興軍軍營相差不大,加上永興軍有幾名很能干的幕僚,軍隊很快安置完畢,並不需要節度使為這些俗務操心.王彥超逛了一遍涇州城.涇州在和頒州就如孿生兄弟,大小,結構都相差不大,而且城里沒有幾個男子,街道上自然也就沒有什麼熱鬧可以看.

王彥超看過城牆和幾個戰略要點後,就對涇州城失去興趣.他回到軍營,督促軍士操練.

侯云策親衛來到軍營的時候,王彥超正在訓斥射箭射得不好的幾名軍士.聽到節度使有事相請,這才放過幾名軍士,前往涇州衙門.

侯云策的親衛來到原來白重贊的府上之時,韓倫剛剛和小妾在床上鍛煉了身體,整了幾盤下酒菜,看著滿臉桃紅的小妾有些傭懶地坐在身旁,很有幾分男人的自豪和自負.聽到侯云策邀請,極不情願放下酒杯.

三天來,他試探了侯云策數次,知道侯云策表面客氣,卻不好惹.聽到侯云策相邀,盡管不願意,卻也不能不去.

等到時英,王彥超,吉青陽和韓倫落座之後,侯云策道:"今天上午,步軍指揮使朱七尺逮到了一名調戲婦女的軍士,這是抓到的第一起調戲婦女的軍士,請大家商議.請吉節度副使講講事情的經過吧."

城里各軍,數慶州軍軍紀最差,一說到這事,時英,王彥超兩位不知道內情的人都把臉轉向韓倫.韓倫也猜到可能是慶州軍軍士干的好事,陰沉著臉不說話,思考對策.

吉青陽把事情經過一講完,時英,王彥超都露出了果然是慶州軍的表情.此事可大可小,眾人都猜到侯云策可能要殺一儆百.

侯云策不動聲色地道:"此事涉及到慶州軍,先聽聽團練使意見."

(第一百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