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山東崔家



這一連串咒罵高亢嘹亮,吐字極為清晰,屋內喝酒眾人聽得清清楚楚,屋內眾人都用驚訝的眼光看著公孫維揚,公孫維揚面色灰敗,一言不發地看著大門.

"噴"地一聲,房門被一腳踹開,一名女子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此女身穿青色厚襖,體態嬌小,未施粉黛,雖是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正是公孫維揚的夫人公孫娘子.公孫娘子進屋後,原本想進屋把桌子掀翻,看到有孟中人和兩名陌生人在場,似乎也愣了愣,沒有上前掀桌子.

公孫娘子在房中教完小女兒做女紅,很快就發現愛犬飛虎不見蹤影,追問之下,才知被郎君宰殺了.

公孫維揚官場也不得意,卻具有詩人氣質,特別是鍾愛五言絕句,在他身邊,聚焦了一群落泊詩人,這些詩人中常到環縣來打秋風,頭幾年,公孫娘子每次都熱情接待,可是每次到來,公孫家的存貨就一掃而空,有一年年關,家中居然沒有一點肉食,讓公孫娘子不勝其煩.

今年冬天,公孫娘子把家中臘肉全部藏了起來,免得被詩人朋友掃蕩,誰知公孫維揚居然把飛虎殺了招待客人,讓公孫娘子怒火中燒,闖將進來.

大禍已闖下,公孫維揚反倒鎮定了下來,站起來,裝模作樣地喝斥道:"今天有貴客在此,娘子太過無禮了."

公孫娘子並非蠻橫無禮之人,見房內並非慶州詩友,臉色稍緩,嘴上卻並不認輸,鋒芒直指孟中人,"孟指揮軍中自有肥羊,若有心招待貴客,何不請孟指揮宰殺,非要殺一條看門瘦狗."

孟中人和公孫維揚境遇相仿,也算是難兄難弟,平日也時常走動,素知公孫娘子潑辣,見屋內諸人都望著自己,連忙解釋道:"軍中原本有三十只肥羊.一個月前,吳松櫪將軍帶兵擊破山賊,宿在環縣,烹食之.只剩下兩只肥羊,這兩只肥羊也宰殺了,在軍營里煮了一鍋大湯,也讓親衛隊軍士有點肉味."

他看著公孫娘子,又道:"進了環縣,曆來是由明府出面待客."

侯云策到了中原以後,還沒有見到敢于凌駕在郎君頭上的女子,公孫娘子算是第一個,侯云策饒有興趣地看公孫娘子如何收場.

公孫娘子出自青州世家,頗有見識,聽到孟中人說起侯相,迅速地把當朝權貴在腦中過了一遍.看到侯云策氣度沉穩,猛地一機靈,"難道他就是西北面行營都招討使?"

公孫娘子抬起兩手整了整頭發,斂容來到侯云策身邊:"小女子乃偏僻村婦,有眼不識泰山,侯相千萬莫怪."

公孫維揚反應沒有娘子快,娘子行禮後,他才明白侯云策已是當朝宰相.他站在公孫娘子旁邊,道:"請侯相大人不計小人過."

侯云策有心開玩笑,就正色道:"公孫明府.這就是你地不對了,既然是公孫娘子的愛犬,你怎麼能夠隨便宰殺,回家以後,好好向娘子陪罪."

公孫娘子在低著頭,偷看著侯云策的臉色,見其並無慍色,淺笑道:"明年初,奴家的父親要到環縣來,奴家是小女子心思,就藏了兩罐好酒和一些風吹野羊肉,奴家這就取來."

侯云策客氣道:"謝謝公孫娘子好意,今日菜品也著實豐厚了,還是把酒肉留下來孝敬老人吧."

"侯相是貴客,能到環縣來是環縣百姓的福分,只求你走時留一首絕句,別讓慶州大小詩人別再孤芬自賞."公孫娘子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門.


此語一出,大家隨後一齊扭頭看著公孫維揚,大家心思一致:這個公孫娘子真是曆害,踢開房門之後,先是將了孟中人一軍,隨後又給侯云策出了一個難題,如此之妻,也算是萬中挑一.

寫詩是侯云策弱項,他在黑城全是學的實用之術,對詩文不甚留意,于是實話實說道:"在下一介武夫,寫絕句只能貽笑大方,不題也罷,柳郎是個中高手,就讓柳郎來題寫一首."

柳江清身穿黑雕軍軍士的軍服,卻受邀參加了這個晚會,而侯云策和他談話頗為客氣,公孫維揚和孟中人都猜不透這個柳江清是什麼人.

侯云策自揭其短寫,柳江清自然也不能表現得比侯云策更為搶眼,他微一思索,吟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吟完之後,稍稍停頓片刻,道:"煌煌大唐,早已把絕句唱完,這首《哥舒歌》是無名詩人所作,初看平常,我等卻寫不出這種意境,不作也罷."

公孫維揚向來以五言絕句自傲,五言絕句也就成為他對自己處境地安慰,聽到柳江清之言,臉色微紅,低頭不再作聲.

侯云策暗自歎氣:詩詞歌賦,自己確是外行,回到大梁之後,卻免不了要吟詩賦詞,真是讓人實在不爽.

公孫娘子出門以後,屋內四人突然沒有了話題,大家坐在房間內,大眼瞪小眼,等著公孫娘子取來好酒肉.公孫維揚尷尬地無話找話,又如在自言自語,"不知王欽差睡醒了沒有."

就在公孫娘子為了愛犬飛虎興師為罪之時.王欽差正在隔院心煩意亂.

欽差王清官職不高,只是從六品,不過比縣令略高一些,因為有欽差的頭銜,就和侯云策享受著同樣待遇,在侯云策院子隔壁單獨享受一個小院子.從靈州出發以後,六天行軍,讓略有些肥胖的王清身心俱疲.只是為了在侯相面前留下一些好印象,強撐著行軍,進了院子,王清也就顧不得吃飯,倒頭就呼呼大睡.

醒來之後,天色微黑,只覺前胸貼後背,肚子不斷"咕,咕"直叫.親衛連忙端過來一碗面湯.還有一些硬綁綁的干肉.王清一路上皆吃香喝辣,現在吃了六天粗食,嘴里早就淡出鳥來,進了環縣,原以為能吃點好東西.不料還是這種食物.

王清來時,要為宰相范質帶一封信到延州,到了河中府以後,就掉頭北上.沿洛水先到延州,再從延州到鹽州,靈州,因此沒有經過環縣,不曾見過當地縣令.王清低聲罵道:"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竟然用這種粗食來招待本欽差."

正是惱火之時,隔院鑽過來一股一股濃香,細品之下,竟是燒狗肉的味道.王清知道隔院住的是侯云策,倒不敢造次,踱到親衛所住地房間,探頭問道:"有沒有人找我."

聽到無人來訪,王清失望地回到屋中,肚子餓得更加曆害,只好抓起一塊肉干,狠狠地嚼了起來,或許是饑餓難忍.這粗劣的肉干竟頗有滋味,正在生著悶氣,門口響起了敲門聲,隨後傳來親衛低低的聲音:"大人睡醒沒有.節度使請他過去."

敲門聲響起之後,王清就豎起耳朵在仔細聽,得知侯相有請,頓時興高彩烈.當親衛進來稟報之時,王清早就把肉干放回盤中,淡淡地道:"知道了."

王清邁著四平八穩的四方步,走進了侯云策所住的院子,在黑暗處使勁咽了咽口水,才不緊不慢地走進院落.

落坐不久,公孫娘子就親自端著紅燒風吹野羊肉,另一位小厮則提著一罐好酒.王清坐在背光處,公孫娘子沒有看清他的相貌,落落大方地介紹道:"這是環縣特產風干野羊肉,這些野羊生活在大牛關以西的草原,奔跑迅疾,所以肉味特別有勁道,若不是侯相在這里,我還舍不得那出來."

公孫娘子迥異于一般女子,在侯云策這等人物面前談笑自若,公孫維揚臉上也露出一些佩服之色.

王清坐在背光處,公孫娘子出來之時,他全身如受雷擊,筷子滑落在地面,好在眾人都在聽公孫娘子介紹風干野羊肉,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


公孫娘子又親自提起酒罐子,打開泥封,一股濃濃地酒香迅速彌漫在房中,"此酒有一個俗氣的名字,叫做夜來香,這是鄉人形容酒味之濃,比得過夜來香."

公孫娘子提著酒罐,依次給客人酌酒.來到王清面前之時,公孫娘子微笑著問:"這位大",說到此,突然停了下來.孟中人恰好坐在一旁,接口道:"這位是欽差王大人."

王清頗為尷尬地道:"崔娘子."

公孫娘子冷冷地道:"這里沒有崔娘子,只有公孫娘子."說完之後,把酒罐遞給小厮,道:"你給大人們酌酒,我有些不舒服."

事情的變故出于所有人的預料,公孫維揚上下打量著王欽差,道:"大人可是青州王清."王清點點頭,道:"正是."公孫維揚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總是說不出口,只道:"欽差大人,我敬你一碗."

王清一句"崔娘子",讓快言快語的公孫娘子掩面而去,也攬亂了酒宴的氣氛,讓美味地風干野羊肉也失去了滋味.

眾人散去後,侯云策讓王清留了下來.

"崔娘子是青州人士,和下官是家鄉人,崔娘子也是我的表妹."王清字斟名酌回答侯云策地提問.

侯云策來到中原數年,行軍打仗之余,也常看書,對大武史頗有研究,聽了王清之語,馬上打斷道:"青州崔,王皆為世家大族,你也出自名門吧."

王清苦笑道:"大武太宗重修《氏族志》.尚官不尚親,也就是說以官爵高下來確定氏族高低,數百年來,青州崔,王早已式微,不複有當年之勢."

"不能這樣說,崔,王兩姓在朝中人數也不少."得知要回到朝廷的消息之後,侯云策就命令飛鷹堂弄來了朝中重要官員的姓名,履曆,家族背景等等材料,因此對朝中官員有一個大致印象.

"朝中崔,王兩姓官員確實不少,但是青州崔,王人數極少,而且族譜已亂,大家各祭其祖,和異姓沒有任何區別."

"好吧,你回去吧."侯云策揮了揮手,讓王清退了下去.

公孫娘子落落大方,快人快語,身上的氣質和黑城女子很接近,這讓侯云策很是親切,在屋內坐了一會,出門對新來的親衛林大郎道:"去把公孫維揚和公孫娘子請來."

公孫維揚回到家中之時,公孫娘子猶自坐在床上垂淚.公孫維揚酸溜溜地道:"娘子,你還在想著這個負心之人嗎?"

公孫娘子搖頭道:"自從嫁給郎君.我心中就只有郎君,這個你是知道的,還用我說嗎?"

"那你為什麼變色而走."

"見到此人,讓我禁不住想起了青州.我們來到環縣已經十四年,日子過得好快."公孫娘子握著公孫維揚地手,撫著眼角,道:"我臉上都有皺紋了,父親帶信說要來環縣看我們,也不知父親頭發白了沒有."


公孫維揚內疚地看著公孫娘子,當初如花似玉地小娘子,跟著自己來到窮鄉僻壤.離開了所有親人,一住就是十多年,道:"都怪我沒有本事,只會作幾首詩,其他什麼都不會做."

"郎君不要這樣說,在環縣提起公孫縣令,誰不交口稱贊,每年大風雪,環縣甚少凍死人餓死人.這在西北是首屈一指地,遠的不比,延州每年就要凍死之人不下百人."公孫娘子又道:"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侯相這人倒很和氣,今天原本想哄他高興,求他調郎君回山東,誰知遇到王清,壞了興致."

公孫娘子是青州崔家娘子,崔家雖已中落,但是瘦死地駱駝比馬大,在青州仍有田產無數,在社會上仍有余威.王家也是青州大族,不過比起崔家來說,王家敗落得更加徹底一些.崔,王兩個世家曆來有通婚之俗,崔娘子和王清這一對表兄妹也順理成章地有了訂了親.

不料,布衣出身的門下侍郎黃丙為了提高社會地位,主動到王家提親,王家為了攀上高枝,尋了一個借口,毀掉了婚約,王清雖然和表妹心心相印,兩情相悅,為了家族,也只有拋棄崔娘子.

被毀婚的崔娘子在崔,王,盧,李等世家中的名聲一落千丈,沒有世家子弟願意娶這位美貌地的崔娘子,無奈之下,崔娘子嫁給了當地略有薄田的公孫家,令崔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公孫維揚居然高中了進士,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青州崔,王兩家為了此事,從此勢不兩立,王家為了怕崔家打擊報複,利用門下侍郎黃丙的權勢,極力打壓崔家,把崔家親族全部調到偏僻之地任官.公孫維揚中了進士以後,先在京兆府為官,他書生意氣頗重,不會迎合上司,又受到崔王之爭的牽連,先被踢到河中府,又被調到涇州,最後被貶到環縣,在環縣陰差陽錯一呆就是十四年.

太祖建立大林朝時,黃丙在兵災中被殺,王家勢力才稍減,王清靠恩蔭得官,官至五品之後,王清就久未升遷,做了一個閑散官.

到靈州路途遙遠,更因為上一個欽差凌實差點命喪黨項人之手,回到大梁後就大加渲染此事,所以,大梁官員們均視到靈州為險途,不願意到靈州因此,就打發王清出使靈州.

沒有料到,王清在環縣見到了早已沒有音信的崔娘子.

就在公孫夫婦相互感慨之時,侯云策貼身親衛林中虎來到其住所.

公孫維揚有些惴惴不安,公孫娘子為郎君理了理頭發,道:"無妨,侯相何許人也,真要怪罪我們,派幾個軍士把我們捉去就是,何必讓我們重回小院."

公孫維揚素來佩服娘子的見識,聽到娘子這樣說,心中稍安.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往事."聽完公孫娘子敘說,侯云策禁不住感歎造化弄人,心道:難怪這位公孫娘子說話辦事頗有大家風范,見了本相也談笑自若,原來出自天下第一大家--山東崔家,這世家子弟見多識廣,確有其長處.

侯云策對公孫娘子頗有好感,且公孫娘子家是山東大姓,用些安撫手段,若許對日後有利,就道:"今日想見也屬有緣,公孫明府有什麼願望,若本相能夠辦得到,且不違反律法,本相願意幫助一二."

公孫夫婦對視一眼,公孫娘子眼中閃出一絲驚喜,用手拉了拉公孫維揚,公孫維揚這才道:"下官和娘子本是青州人士,到環縣已有十四年,十四年,我們從來沒有回過家鄉,下官地心願是調回山東為官,也算落葉歸根,了一個心願."

這種事情對于公孫夫婦是天一般地大事,對于侯云策卻是舉手之勞,辦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侯云策爽快地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你們就等著吏部調令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