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議大政



夜已深,楚州城一片黑暗,沒有燈光跳動,沒有夫妻呢喃,沒有小孩哭鬧,沒有看門狗狂吠,只有零星的慘叫聲,重傷軍士的呻吟聲,軍營里此起彼伏的鼾聲.

血腥,濃重得讓人窒息的血腥,鋪天蓋地籠罩著楚州城.幾匹快馬在城中奔馳,馬上是中軍傳令兵,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大呼:"屠城結束,各軍回營."

各,軍,回,營,這幾個字在血風中漸漸遠去,隱隱約約又在城內回蕩.

城南有一個乾淨整治的小院,為都監鄭起業居所,林榮入城後,就暫時住于此.其實,城內最好的院落為防禦使張彥卿府弟,只是張府人口頗多,大屋小廳血腥氣太重,而鄭起業是都監,家屬均為人質在南唐主手中,府里只住了一個小妾和三個奴仆,人少,血腥氣就稍稍少一些.軍士們提水沖掉地上的血跡,燃起禪香,鄭起業的院落就恢複了往日的雅致和乾淨.

在鄭府的大廳里,擺了七八張桌子,每張桌子前都有一個燒鍋,燒鍋下面是做工精致的小鐵爐,鐵爐里燃燒著紅通通的木炭,燒鍋里盛著暗灰色的熱湯,在炭火的燒炙之下不斷地翻滾著,破裂氣泡中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香味.

林榮專心致志地吃著肥嫩的羊肉,似乎沒有理睬眾臣的激烈爭論.

范質是老資格的宰臣,雖說大林朝實行的是首輔宰相輪換制,可是憑著其資曆,他在幾位宰相中說話仍然最為分量.

"契丹新主耶律述律年少執政,朝政頗為荒廢,與耶律虎林相比大為不如.據傳他每夜招來眾臣酣飲.經常是通宵達旦,第二天白天才起床,契丹人稱之為睡王.契丹之燕王牒蠟被殺以後,繼燕王牒蠟鎮守幽州的是南京留守蕭思溫,蕭思溫是公主駙馬,為人不修邊幅,最是怯懦無能,此時正是奪回幽云十六州的大好時機,正可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錯失良機,等到契丹人恢複了元氣,則北伐定然難上十倍."

范質所說之事,涉及在契丹國的內亂:內亂始于契丹太宗耶律虎林之死,耶律虎林攻滅極西之國,卻在歸路途中,病死在殺狐林.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翰共同擁立永康王兀欲為帝,是為契丹世宗.而契丹國述律太後喜愛幼子李胡,擬立為帝,太後,李胡率軍與契丹世宗戰于潢河,契丹世宗勝利.不過亦留下許多暗流和政爭,最後契丹世宗也被謀殺,于是睡王耶律述律即位,他即位以後,又殺掉了密謀反叛的燕王牒蠟.

大林一向以契丹國為主要敵手,因此,眾位大臣對敵方動態都知之甚深.不過,相同的事件因為不同人來解讀,也會有不同的看法和結論.

侍衛軍主帥李重進是皇親,更是重將,他素知契丹軍的戰斗力,和范質兩人意見完全相左:"契丹人朝政雖然有些亂,可是契丹軍軍威極盛,遠非南唐,西蜀所能相比,我軍如果要北伐成功,必須要動用最精稅的人馬,還有分兵防守南部邊境.中原腹敵只怕空虛異常,若此時北漢軍從澤州南下,直襲大梁,和契丹軍形成夾擊之勢,則大林朝就十分危險了."

李重進加重語氣道:"我的意見仍是先南後北,趁著我軍接連攻克楚州,揚州,濠州的威勢,掃平南方,然後再攻打西蜀和北漢,等到中原大定,我軍再和契丹人決戰不遲."

范質不以為然地道:"大林四面皆敵,不論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面,如終要面臨兩線作戰甚至三線作戰的困境,如將軍所言先南後北,在南線作戰之時,若契丹軍和北漢軍南下中原,我軍豈不是也會陷入兩線作戰?"

李重進向來心高氣傲,只是此時有陛下在場,說話者又是老資格宰相,他才沒有發出尖酸之語,不過,范質話音剛落,李重進似笑非笑道:"這四年,我軍先和西蜀決戰在鳳州,然後三戰南唐,怎麼沒有見到北漢軍和契丹軍南下?"他鼻子輕輕哼了一聲,道:"北漢劉崇若沒有契丹人支持,早就被我軍滅掉,所以,北漢和契丹人也算得上唇齒相依,所以我敢肯定地說,我軍若攻打契丹人,北漢必然出兵.但是,我軍攻打南唐,和契丹人沒有利害沖突,他們自然不會出兵相助."

北漢是大林世仇,北漢主劉承均依靠契丹保護,占據了山西,就如一把長弓一樣對准大林朝的軟脅,隨時都有可能制大林于死敵,因此,李重進的假設極有道理.

林榮登基之時年僅三十三歲,稱帝後在高平打敗了北漢和契丹的聯軍,由此信心大增,滿懷雄心壯志,許下三十年帝王鴻圖:"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


為了達到十年拓天下的目標,林榮和范質,王樸等等心腹重臣多次探討平定天下的戰略,關于平定天下的戰略,重臣們分為"先南後北"和"先北後南"兩派,戰略方向事關全局,重臣們互不讓步,已經爭論過數次,林榮鼓勵雙方爭論,但是一直沒有明確自己地主張.

范質是堅定的"先北後南"派,王樸,李重進,楊光義是堅定的"先南後北"派,王薄,張永德並無定見,時常在兩派中游離.

范質和李重進激烈交鋒之時,殿前司主帥張永德只顧低頭吃菜,對戰局不發一言,張永德的夫人就是著名的壽安公主,與壽安公主性格相反,張永德性格頗為優柔寡斷,因此,在前線地殿前司禁軍實際上是由楊光義指揮,對于"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這種涉及全局的戰略,他沒有自己系統認識,聽雙方爭論.一會認為范質有理,一會又認為李重進有理.

楊光義見張永德並不發言,看到林榮的眼光掃向自己,道:"在下覺得統一天下還是先易後難為妥,契丹軍戰斗力甚強,如果我軍不能迅速破敵,而與契丹軍僵持不下,南唐,西蜀極有可能趁著中原空虛之際,出兵襲擾邊境.我軍分兵應付,局面難免就會糜爛.南唐,西蜀相對較弱,只要滅掉南唐,西蜀等南方勢力,再掉頭北上,此時可以利用南方充裕的錢財物質,為北伐提供軍資,這樣我軍必然實力大增,勢氣如虹.破北漢也就順理成章."

侯云策以前沒有參加討論過這種事關全局的戰略,沒有急于發言,只是靜靜地聽.

林榮把目光轉向了侯云策.道:"侯愛卿,你怎麼看此事?"

侯云策雖是新任的宰相.但是在朝中時間極短,率軍來到楚州以後,除了獻計用火藥破楚州城以外,基本上沒有對國事發表意見,此時,林榮點名,侯云策也只有拿出自己的觀點.

侯云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道:"總體上來講,臣贊成先北後南的主張."

范質是孤獨的"先北後南派",見侯云策開宗明義的支持自己,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高平之戰時,李重進的地位遠遠高于侯云策,曾短暫地做過侯云策的上司,不過,侯云策很快就被林榮調到張永德手下,當時張永德和李重進矛盾極為尖銳,已經到了水火不容地地步,李重進頗為惱怒侯云策由侍衛軍調至殿前司,曾經借故多次刁難過侯云策.

李重進萬萬沒有想到,數年時間,當年地一名中級軍官居然一躍而成為了皇親國戚,官職也是一升再升,不過五年時間,就由黑雕軍都指揮使變成了大林朝宰臣.此時,聽到侯云策的表態,李重進英俊陰冷的臉頰輕輕抽動了數下,隨即又平靜了下來,此時的侯云策已非吳下阿蒙,輕易樹強敵是極為愚蠢地.

"臣所說的先北後南,准確來說應是先北後南再北,分四個步驟,第一步,掃平長江以北的殘敵,趁勝奪取舒州,蘄州,黃州等地,徹底將南唐勢力趕到長江以南;

第二步,集中我軍主力,奪取幽云十六州,只要能夠奪取這十六州之地,以此為屏障,契丹人就難以輕易躍馬中原,臣所說的向北,主要就是奪取十六州這個戰略要地,而不是與契丹人決一死戰;

第三步,穩住北方之後,就可以再次揮軍南下,先攻稍弱地西蜀,次攻南唐,南漢等南方勢力,南方大定之後,再返身向北;

第四步,統一天下之日,便與契丹人決戰,此時挾全國之人力物力,大林軍必將縱橫大漠."

侯云策說到這里,提高聲音道:"不出十年,陛下必將掃平天下,建立不朽之功勳."

林榮不動聲色地聽完侯云策的陳述,仍然沒有表態,他自己動手,舀起一碗滾熱的肉湯,隨意道:"今天這羊肉湯還真香,大家別愣著,都喝一碗吧."


林榮是馬上帝王,多年軍中生活讓其形成自己動手的習慣.特別是在重臣議事之時,林榮特別不喜歡太監,宮女站在身後,總是把他們趕到屋外等候.

范質等眾臣也依葫蘆畫瓢,舀起了肉湯,一時之間,屋內"呼哧"聲不斷.

林榮放下湯碗,這才詢問范質,道:"范相.侯相之策你意下如何?"

范質身材瘦高,面貌清秀,穿著寬大的紫色官服,頗有些仙風道骨,"侯相之策甚合臣意."

林榮又問,"李三郎,你意下如何?"

李重進是太祖外甥.林榮未稱帝前,一直以"李三郎"稱呼李重進,此時如此稱呼,也是親近之意.

李重進相貌和黨項房當族鷹帥房當明有些相似,都有一只鷹鉤之鼻.盯著人看時頗有威勢,李重進把頭稍稍揚起,道:"幽云十六州是戰略要地,在此地地爭奪戰必定十分激烈.等同于和契丹軍決戰,我軍必然要集中大量精稅于此.若北漢軍趁機南下澤州,或是南唐軍趁機渡河而擊,我軍必定被動,這個問題若不能妥善解決,匆忙北上實在不智."

侯云策走到大廳中間,取過一塊黑木炭,幾筆就畫出一個簡要的地形圖,指著圖道:"中原是否穩定關鍵在于北方是否穩定.北方不穩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使中原失去靠山而芒刺在背,因而難以得到安甯.中原要統一,必須要拿奪回燕云十六州."

侯云策拿起木炭,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圍住燕云十六州,道:"燕云十六州,是所有戰略地重中之重,比西蜀,南唐重要十倍,失掉了燕云十六州,中原毫無屏嶂可言,契丹鐵騎可來去自如,而我們卻要費盡腦汁耗費大批軍隊搞防守,被動不堪,這也是石敬塘最可恨的地方."

侯云策在靈州帶兵之時,養成了揮手習慣,這是大人物決定重大事項常用的手勢,此時說到興致處,右手不禁又抬了起來,可是立刻意識到坐在對面的是大林皇帝,就把右手放在腿邊,道:"南方諸國並非鐵板一塊,他們各自為政,互相牽制,根本不能對大林形成威脅,北方一平,南方自可傳徼而定.至于北漢,臣也認為不足為懼,高平之敗已讓其稅氣頓時,這數年來,劉承均始終龜縮在太原,再也不敢南下,而延州軍,靈州軍等西北諸軍在其側翼,東南的潞州李筠部實力也是不俗,若北漢軍當真敢于南下,諸軍夾擊之下,只怕北漢軍占不到任何便宜,根本不用中央禁軍出面."

侯云策講完,對林榮道:"臣愚昧,所說為拋磚引玉,請陛下明鑒."

林榮長聲大笑,道:"侯相之言,句句都說到了朕的心窩里."他對眾臣道:"眾愛卿所言,均為金玉良言,朕一直沒有表明態度,今日侯相所獻之策,就算是我的態度,先北後南是國策,就于今晚定下,不必再議了,至于具體執行,則由樞密院精心疇謀."

李重進心中猶有不服,又見侯云策受到陛下的推崇,臉笑容就一點一點陰了下來.

楊光義爽快地笑道:"天下大定之時,楚州夜談之盛事,必將流傳千古."

第三天,大林軍開始南下,掃蕩南唐在長江以北地殘兵.

大林禁軍尚槽運河道南下,三天後來到了揚州,然後向東到泰州,再到鑾江口.

來到鑾江口時,右武衛大將軍李繼勳率領著大林軍舟師早已列陣于長江之上,正在等待著與南唐水師決戰.


侯云策來到大林以後,長期在北方作戰,還沒有機會接觸到水軍,今日一見,不覺吃了一驚,大林水師規模之大,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大林舟師共百余船,分為三種:

一種是巨型戰船,名為玄龍船,是從隋代"五牙"戰船演變而來,當年隋將楊素滅陳時動用的"五牙"樓船,就是無可置疑的巨艦了,隋之"五牙"樓船高達30米,有船樓5層,擁有800人的海量吞吐,上面安置拋石機用于遠程攻擊.隋朝水軍在信州岸邊與陳水師對陣之時,"五牙"船拋出地大石擊碎陳艦十余艘,陳水師為之膽寒,遂大敗.

另一種是體型稍小一些的戰船,樣式和和玄龍船相仿,名為玄蛟船,玄蛟船仿制于隋之黃龍船,可容納士兵百人,在吃水較淺的河岸行駛,比玄龍船更為靈活,是大林水師的主力船艦.

另外還有各式各樣地小型船支,比如平乘,蒙沖等等船.

李繼勳水師陣形嚴整,六艘玄龍船一字排開,船上戰旗隨著江風發出"獵,獵"聲響,戰船前端,後端均設在投石機,就如近代戰船上的前甲,後甲火炮一般,船舷站著一些身穿藤甲的弓弩手,這些弓弩手同時又是格斗兵.在玄龍船兩側,是五十多艘玄蛟船,玄蛟船的裝備和玄龍船幾乎一樣,只是略小一些,在玄龍船,玄蛟船兩種主力戰艦周圍,還有一些平乘,蒙沖等只能乘坐十數人的小船.

林榮性格認真,辦事喜歡事必躬親,到了鑾江口,根本不休息,堅持上戰船,眾臣勸阻不了,只能看著威風凜凜的陛下上了戰船.

大林水軍紀律嚴明,主將,副將不能同時上一條戰船,這條規距是林榮親定,他自然要遵守此項規定,侯云策和楊光義等分別上了另外的玄龍船,而范質,李重進諸人沒有上船,率軍守衛在岸邊.

范質小時候被落水,差一點喪命,從此不敢下水,此時,看著對岸的戰船和滾滾長江水,不覺雙腿發軟.

侯云策上船之後,立刻由都指揮使鄧鐵陪著巡視整條戰船,鄧鐵長于淮河,是大林水師元老,他所在的戰船是大林水師第二大戰船,最大容量在千人以上,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每條船限裝八百人.

侯云策對大型戰艦並不熟悉,在玄龍船巡視過程中,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馬上向鄧鐵詢問,鄧鐵是個言語爽利的戰船專家,又頗會比喻,往往幾句話就把複雜的問題說清楚.

侯大利青年時代長期混跡將作營,對將作之事很熟悉,他很快就對大林戰船有一個初步的判斷:大林造船技術相當精良,船身普遍使用鐵釘釘合,用石灰桐油添塞船縫,十分堅固和嚴密.此外,戰船還廣泛使用了輪槳,水密隔艙和水羅盤.輪槳的樣子很像水車,安裝在船舷兩側,每對為一車,以軸相連,水手踩動軸上地踏板,軸轉帶動輪槳劃水,推進方式極為有效.水密隔艙技術,則利用彼此隔絕地船艙,使漏水的艙室不至輕易危及整條船地安全.

有了這個初步判斷,對于馬上開始的水戰,侯云策多多少少增添了一些信心,他站在玄龍船頂部平台,觀看李繼勳率領水軍出戰.

長江下游水面寬闊,既是天塹,又是水軍一決高下的良好戰場,長江對岸,南唐船只也列陣等候,不過,南唐艦船顯然准備不足,雖然有數十艘戰艦,卻沒有大型艦船,最大一艘不過僅僅相當于玄蛟戰船.

指揮船上戰鼓大作,五色彩幟不斷變化,一艘玄龍船,二十艘玄蛟船以及四十式各式小船在江面排成一列,緩緩向對岸攻去,玄龍船,玄蛟船上的投石機,床弩已全部准備就緒.

(第二百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