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十九 血紅雪白(2)

一個老人正坐在鎮堂和狄南堂說事。他的臉很肥很闊,胡須如同半圓,有黑有白,皺紋不是很多,老人斑卻不少。他是龍家的人,又是龍青云的堂叔,年紀大了還坐鎮著鎮堂。狄南堂聽說他的名字叫龍三槍,也隨著別人叫他三公,據說他年輕的時候槍法很有一手,不過現在,說話都打瞌睡。

他手里抱住一個結著很多疙瘩的麻繩,給狄南堂邊摸邊講,某個小事被顛倒了五六次還在說。狄南堂知道他人老忘事,又不識字,也只好恭順地聽著。突然,有人掀了簾子進來,龍三公和狄南堂都被打了一刹,轉頭去看。

原來是田先生帶個小厮一起進來,正在刮板上刨腳上的冰雪。

“是田翁呀!”龍三公說,接著想不起來講到哪了。于是,他又把手移到第一個疙瘩那里,開始從頭再講。

“三公呀!你在講啥呢?”田先生微笑地招呼,接著這才說,“停個一會吧,我有個要緊的事給狄大人說!”

“這不行!你也要坐下來聽我說。”龍三公歪歪頭,接著爭飯一樣大聲說。

田先生無奈,拉了條椅子坐在狄南堂邊聽他嘮叨。他講了半晌,終于從繩子頭講到繩子尾,這才一樂,露出兩個黃色的片頭牙齒,滿意地用老人笑結尾。田夫子拉著狄南堂去一邊說話。

老人又想起了什麼,揚手回擺,要田先生和狄南堂回去,口里說:“剛才個碼事,說的不是對!”

田先生見他把話說整齊都困難,生怕他一嘮叨就又是半天,只裝作沒聽見。可他又不敢在屋子里裝馬虎,便拉著狄南堂出去。

這時的天氣到了真正冷的時候。出了鎮堂,人的鼻孔立刻就被凍硬。田先生有了年紀,經不得冷,靠了被風的窩子,這才給狄南堂說:“朝廷的兩位大人要走了,我倆一塊去看看!”

接著他神秘一笑,這又才給狄南堂說:“你說這個平叛,也是把你的人誆上了一把。這會兒怎個就要走?連路上的風雪都不怕了。他們可是一直怕冷怕得要死,一天到晚都是窩在井中月里。”

狄南堂微一沉吟,說:“朝廷勝了!”

“和我想的一樣。他們使個人把龍大人和我招去,講這個在這里設郡的事兒,我想討你問問主意!”田夫子兩手上翻,下正而拍說,“龍大人鐵心不應允。我卻知道這是使北地王化的途徑,龍大人受爵受邑,朝廷卻多了北地,應該是兩大歡喜的事兒。這樣,我也不必要為龍大人生策來打壓其它三鎮了!”

狄南堂既鄭重又嚴肅,邊思考邊說:“兩位大人也給我說過,可我看不准,只是覺得成不了!”

田夫子微微變色,用責問的口氣說:“雖然你的姓氏在北地多為番人。但我再清楚不過,你確實是靖康人,為何做都沒做就說成不了呢?”

“從你不願意建立鎮法,清除附民制,又不太在意確切戶籍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這個意思,等著朝廷來收拾,免得我們做了朝廷該做的事。這次你不願意平叛,借機突出三鎮的不遜,我也隱隱覺察。但是田翁--嗨!”狄南堂歎了口氣,打住話題,看了田夫子幾眼才說,“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單單立郡不夠!”

“為何?”田夫子有些動氣,問。

“僅僅是和游牧人相處就是問題!這里千里沃野,生養容易,可自古到今,人口卻始終繁衍不多,民多是關內彪悍罪人,山族,游牧民族,即使是流民也多為不法,這是為何?現在猛人分裂,黨那人各部成仇,此地才如虎口里吐出來的骨頭一樣屯了些把人。朝廷若政局穩定,大可趁機徐圖,在此囤積數萬鐵騎,施結恩義,威震草原指日可待。不然,日後游牧人舉,朝廷反倒不得不棄,從而失人望,天威,得而不如不得!”


田夫子不知道聽未聽進,逮頭就是冷呵,說:“說了半天,還是不應!”

說完,他不容狄南堂再說什麼,拂袖而去。遠處小厮看兩人說僵就僵,愣了一下,跟著田先生走了。

狄南堂喚他們,田先生也不聽,只是叫著小厮旋走。

田先生即使不是真的譴責方白的不盡心盡力,那兩人卻也不是怕冷而不出去。他們自個出去,那尋不得半分鄉土人情,畢竟外面除了白皚皚的世界外,再見不到半分好光景。兩人泡在井中月倒還好,可以聽樓下酒客大聲談論,對罵,打架,搬膀子,晚上說書人評書論人。

若是集市中的上午,人還多少圍著厚厚的皮棉衣物在街上行走買賣。可其它時候,大多尋個娛樂的場合,比如酒肆和賭場,然後喝喝嚷嚷。關外酒賤而粗,大多不貴。如今受掠奪來的金銀沖擊,關外物價什麼都漲,卻惟獨酒錢沒漲,如今男人們自然個個樂得專美酒肆。井中月不得已辟下樓賣賤酒,無心中倒成了男人聚集的場合,烏煙瘴氣,干什麼的都有。

兩人都是士人出身,自然不去沾染,高高坐在樓上探看。日子長了,他們發現這里十三四歲的崽子都有沽酒喝的習慣,不但個個有兵刃,還圍在一起賭博。兩人不無心事,只覺得關外人難以治理,彪悍而刁。

狄南堂帶兩個人進來的時候,兩個人正臨危正座,很文雅地在樓上偏欄杆處喝酒談天。狄南堂舉目望見,便拾階上去。兩人並未注意,只是還在慶賀著什麼事。

狄南堂打了個稱呼,行禮,兩人這才知道他的到來,慌忙要來一張椅子讓他坐。狄南堂此來是詢問他們離開的事,他要人添一壺上好的花雕,一盤牛肉,一盤羊肉和一盤熏雜。

“羊肉能篩來吃?味道可是膻得很。”方白說。

“關內人多吃不慣。其實卻比豬肉成型,細細吃來,也比豬肉鮮,難不成兩位不吃?”狄南堂說話間就看到兩人面前的花生米和扃子蛋雕,皮蛋,果干,當真想到關內人不喜羊肉的膻味,便打住,要了幾份象樣的糕點和冷拼。

侍者添了酒盞,狄南堂便詢問起兩人的歸事,說的多是挽留之話。他講山原多被了冰雪,不容易行路,而絕口不提狄南齊去屯牙關,被守備將軍羞辱的事情。

當時,狄南齊接到兵文,引軍要入,屯牙守備查點驗證後,不但不讓他們入內,還依然壓以大兵。幸好,牧場在屯牙關多有打點,這事才沒出問題。後欽差派人去讓狄南齊回,這事情才有個了結。

狄南堂認為自家弟弟性子烈,定然擔有責任,一直不提及此事。今天見兩人和自己習俗不合,無端端覺得人與人間有些遠了些。

他們談話時,一個少年帶了兩個伙伴從外面進來。這人正是飛孝,他口中罵罵咧咧著去翻找什麼人。

樓上三人說些別離的話,也不怎麼在意,突然聽到樓下一聲大叫,接著是桌椅輪砸的聲音。三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幾個少年打了起來,大人們罵著讓幾人滾蛋。狄南堂總覺得有失鎮上的臉面,向下看去,看一少年怎麼都像飛孝,也只當是看錯人了,畢竟侄子應該在學堂才是。

樓下頃刻動起了刀子,掌櫃的使喚來兩個大漢,也無法阻止事態的發展。

關外無法度,武斗頻繁。通常,家中幾代不分,家長為大,家中無男子的,孱弱的歸附家強的。發生武斗後,兩邊的頭人和中間人聚在一起論誰是誰非,仍然無法決斷,就再找更大的家族解決。一但頭人護短,龍家又沒及時解決爭端的,頃刻就是多人械斗。


“你們要殺人嗎?”掌櫃是關內人,雖然時日長了不怎麼奇怪,但看一個少年持著一把短刀四處抹殺,心中懼怕,不由叫了出來。這就是井中月有得有失之處,堂下賤賣東西確實有了小賺,但也愛出事起來。掌櫃喊完,又是幾聲大響。

狄南堂招呼身後的兩人下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方白止住他,說:“這等小子卻如是不法,鎮上無人治辦嗎?”

狄南堂知道他又要提設郡一事,當下無什麼說的,只是覺得他們和田先生互通過意思,恐怕非要逼迫自己說願意于不願意,不由頗為躊躇。方白見狄南堂松動,不由面帶微笑,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半干涸的筆在手心上寫字,然後握住。

突然,樓下一少年大聲叫嚷:“我讓你拿刀!我讓你拿刀!打死你!”這正是飛孝的聲音,狄南堂聽得一清二楚,自覺自己沒有認錯,站在樓上大喊:“狄飛孝,你這雜碎,給我上來!”

劉五哥見下面亂烘烘的也看不清,慌忙下去。

“狄大人叫的是何人?”楊達貴問。

“侄子,不成器的侄子!”狄南堂有些臉紅地說。

劉五哥在幾個男人的幫助下把飛孝和兩個少年一塊兒揪了出來。他看那兩個被打的少年都十四五左右,鼻血橫流,在地下滾動,先把兩個人拉起來,讓他們走,然後才帶著飛孝和兩個少年上樓。

飛孝有些心虛,但見到狄南堂還是硬著頭皮,說:“是他們先以大欺小,把馬義打傷的!”

“是呀!伯伯!”一個身瘦臂長的少年出來替狄飛孝說話。他只比飛孝大兩,三歲光景,看起來卻穩重多了,狄南堂覺得眼熟,就是想不起來是誰家的孩子,也不明白他是怎麼跟飛孝連上蛋的,便溫和地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作為哥哥的,做事情要多考慮!”

“我阿爸叫班烈!”少年說。

方白和楊達貴相視交換了一下眼神,堵去轉移話題的狄南堂,意味深長地勸解說:“法不立不成,這也怪不得孩子們!”

“是呀!怪不得我們!”飛孝不甘地說。

狄南堂當著外人的面也不願意沖他發火,只是讓兩個少年先走,晾飛孝在一旁給兩位大人說話。

“兩位大人心意決了,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狄南堂不得不說,“只是得要好好安撫龍大人!”

“我等能進言自然進言,只是末等小吏,不敢許諾!”方白把手放在桌子下展開搽拭,手心中卻是個“殺”字。

三個人就今後該怎麼講了起來,飛孝卻盯住桌子上的酒菜,打著注意,並不在意大人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