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三十六 身將何處(2)

自從段晚容過年回家起,至過了年到現在已經很少回狄家陪伴飛鳥了,飛鳥總是問為什麼,一問她就不高興。只是雨蝶離得近,常常過去陪她,卻也問不出個為什麼。

這天段晚容也和雨蝶一起回家,順便拉了風月老師喝茶。本來這是人家段晚容的客套話而已,但風月先生可從來不知道謙遜,就大搖大擺地跟過去蹭茶喝。

他們三人踏過泥巴牆和柵欄,剛進院子的大門就看到一個壯實的小伙子正在院子里劈柴。只見他用吐沫噴手,接著掄起榔頭對著面前墊高的木頭就是一下,木頭從中裂開後,他用腳把那木頭踢開。風月先生和雨蝶先是睜大眼睛,看人家那好像使不完力氣的身板,接著看向段晚容。

段晚容卻在發愣,走過去問那粗眉毛小伙子:“你是誰?怎麼在我家?”

“你就是我媳婦吧!”青年憨憨地說。

段晚容表情複雜,看風月先生在一邊幸災樂禍,便給那青年說:“那好!幫我教訓一下旁邊的老頭,我就承認!”說完後拉著雨蝶進去了。

“打死還是打個半死?”青年往兩只大手里吐了口吐沫問,接著抓住石榔頭。

段晚容差點沒有暈倒,敢情這這個人連真話假話都分不出來。風月先生摸出一個銀幣說:“小伙子!我是你媳婦的——的老師,她讓你打我,那是說氣話的,給你點錢,買些東西哄哄她!”

“哄什麼?”小伙子抓了錢放進口袋,說,“哄她跟我睡覺?”

風月老師也立刻氣結,看看段晚容,再看看他,咽了口吐沫什麼也不說,就跟了進去。

雖然風月就在旁邊住,但段晚容的家人仍不怎麼認識他。“你是?”段大路正有客人,但還是出來,他看到風月有些遲疑地問。

“我是?”風月看看段晚容沒有什麼話說的,尤其說明一個厚臉的問題。

“我們的老師,要來喝杯茶,因為是剛剛——從少爺那里來,也沒有帶東西孝敬您和奶奶的,請您見諒!”雨蝶慌忙鞠躬代說。

“是飛鳥少爺身邊的人?快進來喝酒,快!”段勇從里面出來說。

“院子里那個人是誰?”段晚容冷冷地問。

段大路有些不好意思講的,說:“去柴房,讓你奶奶給你講!”

段大路的老婆正張羅著酒菜,見段晚容帶著雨蝶過來幫忙,笑著讓她們坐在柴火堆邊。“奶奶!外面的人是誰?”段晚容氣不打一處來。

“那可是個好勞力,你看那身板?跟牛一樣,家里兄弟也多,整整七個,將來也不會有誰敢欺負咱家!”段大路的老婆笑著說,“你年齡也不小了,人家願意過來,而不是讓你嫁過去,你看多好?”

“可是,他?”雨蝶說,“奶奶,你也該為晚容姐姐想想不是?晚容姐姐是不會看上他的。”

“好看的不耐用,家里沒個男人成嗎?”段大路的老婆很憨實地說,“人家家里人也都實在,討人兒不是討個能吃苦肯干的人麼?我知道你晚容姐姐跟著飛鳥少爺出入在大家公子,小姐的身邊,可人家會看上我們這樣人家的女人嗎?”


“奶奶!反正我不答應,要讓他娶我也行,給他把刀子,只要他能打贏我,我就承認他壯實,能干!”段晚容把臉扭到一邊說。

“同齡的人角力都不是他的對手,連你父親也說這樣的小子三五個漢子不是對手,不信?你問問你父親!”段大路的老婆說。

“只有蠻力有什麼用?他連敬老都不會,我剛才說了句氣話,他當真就要對老人家輪榔頭。把我嫁給他,那將來你們不是活受罪?我說了,我不答應!”段晚容說。

“是嗎?”老人也吃了一驚,說,“可你爺爺剛收了人家的禮了,要是退婚,人家七兄弟肯罷休嗎?”

“那就讓我和他比試比試,他輸了也沒有顏面再提婚事,我們再把禮退掉!”段晚容說。

“這不是你奶奶能做主的。”段大路的老婆說,“何況你一個女人家,能跟人家斗來斗去的嗎?就是你真有本事,那像什麼話?”

段晚容站起來說:“我去跟父親說!”

段大路的老婆慌忙拉住她,著急地說:“一屋子客人,你要我們的老臉往哪擱?”

“你們要了臉面,我呢?”段晚容問。

“你看人家雨蝶兒,文文靜靜,你就不能學著點人家?坐下,就是不答應,也要先和你爺爺,父親商量一下才行。以前人家跟我們提婚,我們一個一個也都推了,那時想著讓你狄伯伯說門好親事,可人家現在——,會去管你婚姻這樣的小事嗎。”段大路的老婆不往下說了,“早不是給你說了?你也是待嫁的人了,飛鳥少爺雖然只有十三歲,可那也是個男孩子,你說他再大一點,旁人怎麼看?這也是為你著想!”

“那提婚的人怎麼來得這麼快?”段晚容才不相信爺爺會為她考慮呢。

“你狄伯伯被人射中了心窩時,你爺爺才通知人家過來相親的,已經很慢啦!”段大路的老婆把菜倒到煮熱的油里說,“我也覺得或許急了點,你爺爺不也是為你操心嗎?”這話雖然是隱諱一些,但還是再明確不過的實際話,要是狄南堂那時死了,確實——

段晚容坐在柴火上悶悶不樂,雨蝶也沒法勸她。土爐灶膛里的火吐著舌頭,伴菜香,既有暖意,又有食欲。院子里也因為他們的沉默而劈柴聲大起。

段大勇去中原回來,帶回了中原燒菜的方式給母親,還拿回來一個鐵菜刀,雖然時常因為生鏽,但用起來很好用。他母親現在就是在做這樣的飯,想在是為了在未來的親家面前露露臉。

這種別味的菜終于半生不熟地好了。“去把菜送上去!”段大路的老婆咳嗽著吩咐段晚容,抬眼一看她正在哭,這就自己端了去,還歎了一口氣。

她剛出來,就看到一匹沒有人騎的灰白馬鬼頭鬼腦地進來,而那個壯實小伙子丟了榔頭去挽。“恩,那誰!不要管它。”段大路的老婆喊了一聲,“接接它後面的人!”

果然,飛鳥的頭出現在牆頭上。

“阿奶!晚容姐姐呢?我請她去酒樓吃飯,雨蝶也在嗎?”飛鳥從土牆上跳下來。

“都在柴房,快過來,怎麼每次都翻牆?”段大路的老婆臉上笑出花兒,端著熱乎乎的菜過去。

“這個哥哥是誰?”飛鳥瞄著那小伙子問。


“他叫春生!”段大路的老婆邊說邊叫那小伙子過來。

雨蝶從柴房里出來,段大勇也聽到了出來,飛鳥一邊擺手一邊往柴房里去,還喊著晚容姐姐。

“雨蝶!叫他滾蛋!”段晚容一下哭了出來。雨蝶左右不是,愣愣地站著,飛鳥還是進去了。見她在哭,大吃一驚,這個問題就難辦了,他從來沒有碰到過。

“好好,好!走就走嘛!”飛鳥只好退出來,邊走邊想不明白。外面響起了一聲口哨,飛鳥邊叫著雨蝶邊向外跑。段晚容卻哭得越來越厲害,雨蝶只好進去陪她。也許她心中實在不想飛鳥如此漠視地走掉,但飛鳥卻真的走了,她慢慢地心碎,狠狠地踢了幾下土灶。

飛鳥卻不知道別人還在角落中的悲傷,只是興高采烈地騎著馬兒,帶著其余人去井中月。

他剛下馬就被人提了耳朵,很沒面子地應對龍琉姝為何來這麼晚的問題。

“是呀!其實我應該昨天來!”飛鳥連連附和。

他們這一大群少年,孩子占了樓下,熱火朝天地叫著餓,上桌子,爬板凳,讓胖掌櫃的臉都綠了。他只好慌忙吩咐人給他們上一些點心,但立刻就被一搶而空。第二次又來,飛鳥只好選出幾人來發,以此杜絕多的多,吃不上的吃不上。大伙紛紛贊歎點心的好吃,只有龍琉姝卻盯著飛鳥看,只有她知道飛鳥省錢用,以次充好。

任誰都沒有想到如今為難不已的胖掌櫃老到走不動的時候,反而反複給自己的子孫們講著今天。但那時肯定是記性不好,忘記了那日是如何流汗,害怕別人吃了就跑的。

樓上有一位客人靜靜地看著他們熱鬧,獨自喝著酒,神情寂寂。“爺,你不再要點下酒菜嗎?”一個侍者看他干巴巴地喝著酒,便過去問。

“也好!隨便來一點牛羊肉吧!”客人似乎心事很重,猝然的打岔竟然讓他嗆了酒。

飛鳥等人奉行著三光的政策,連汁水都沒放過,臨走前。侍者上去看,見那盤子都被蹭得很亮,便笑呵呵地喊旁人來看。被留到最後付錢的飛鳥,突然被侍者叫住,隨著侍者所指,他看到了一個人。

“哎!”飛鳥失去了神氣,忐忑不安地上去,低聲叫了句,“阿爸!”

狄南堂的眼睛紅紅的,相反,並沒有怪他,只是問:“是你二叔給的錢嗎?”

“恩!”飛鳥老實地承認,抬頭看看,立刻又低下頭找了個椅子坐,邊坐下邊說,“我不是不知道節儉,可他們今天都很擔心我!”

狄南堂卻不理會他這些,只是問他:“你今天多大了?”

“十三歲!”飛鳥乖乖地回答,只以為下面的話會是:這麼大了,怎麼一點出息也沒有?

“你想過將來要干什麼嗎?”狄南堂輕輕問他。

“想過!我將來要和三叔一樣,有一個大大的馬場,養好多馬,然後呢?我駕著好大一輛車去接老婆,讓大概一百頭馬拉,畢竟馬多不是?再然後呢?我也不知道了,就繼續養馬吧!”飛鳥很誠懇地說,還誇張地描繪一番自己坐的車的樣子,看來為了讓這一百匹拉車,他已經構想很久了。

飛鳥看問題不大,大著膽子去倒了一杯烈酒,邊讓阿爸不生氣,邊往自己嘴邊遞酒。


“你不是一直詢問朝廷嗎?我們一起回故鄉好不好?”狄南堂眼睛微閉,說不出的滄然,讓飛鳥頗為深刻,他從沒想過父親會這樣黯然。

這一下,將飛鳥的原定計劃給打亂,但他還是點點頭,討好說:“兒子怎麼能不跟阿爸在一起呢?哪天走?”

父子兩人出來,天已經黑了,街道間燈火剛被掌起,星月雖然早已經出來,但景物依然黯淡。“我曾教過你一首曲子,‘葬我之高山兮鄉魂不斷’,還記得嗎?”

飛鳥點點頭,父子兩人騎在馬上輕聲哼起來。

“葬吾之高山兮鄉音不變,

掠飛之大雁兮其情牽牽。

山澗之林木兮枝花落泥,

大情之根深兮如何能斷。

吾望之故土兮心緒郁結,

兩鬢之霜色兮南望連連。

今將下葬于薄土兮淚眼斑斑,

……”

春風夜冷,歌音哽咽,有人推窗而問,歌聲嘎然而止。

“我的祖父,也就是你太祖父便是唱著這首曲子下葬的。臨去時還死不瞑目,硬是坐起來,讓我扶著他爬鎮外的坡地往南看。”狄南堂說著說著有些嗓子發啞,“我想秉承他的遺志回我們的故鄉,畢竟我們是靖康人!”

“回去還不是趕輛馬車就走了嗎?阿爸,你怎麼這麼傷心呢?”飛鳥安慰問,“我也是靖康人呢。不過我就不難過,這里也是靖康呀!聽說就要設郡了,多好?兩個家變成一個家了。”

“咱們走後,你會不會想這里?”狄南堂不管他的道理,反而問他。

“恩!”飛鳥點點頭,“不過可以騎著馬回來!”

“那我們就走,離這是是非非越遠越好。”狄南堂很堅決地說。飛鳥實在想不懂,為什麼他說了這麼多才會想著離開。

回到家中,飛鳥還是覺得有事要發生,一向剛強的父親表現得太奇怪了,竟然眼淚西西的。由于父親有了安排,他不敢胡亂說,只是藏在房子里苦想,可怎麼都弄不明白,陡然里聯想到段晚容的哭泣,藏了酒精的腦袋整個一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