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四十五 國否(2)

次日早上沒有殺豬時的豬叫,飛鳥也沒有起床聞豬起舞。但他的偷懶也只是延遲到天冥冥發亮。他已經習慣早起了,在往常殺豬的時刻就已經轉醒,只是貓在床上裝懶罷了。花流霜起來叫他一起去晨練,飛鳥哼哼著四處藏頭亂拱,就是不願意起來。花流霜又叫了兩下,然後就走出去了,飛鳥警覺而又出其不意地睜開眼睛,害怕母親過來後就是涼水,“呼”地一下往床下鑽。

龍藍采提著個鞋子要過來威脅的時候,飛鳥正躲在床低下偷笑,可惜的是床下太髒了,他一個噴嚏打了出來。龍藍采掀開單子,和飛鳥看對了眼睛。

飛鳥賴笑一下,連忙說:“我鞋子掉床下了,我找一找鞋子。”

龍藍采不去分辨他真假,僅僅問他:“找到了沒有?”

飛鳥干笑半天,快快地爬出來,看阿媽還在看他,立刻回來又笑,接著猛跑到院子里的水井邊。夜里很熱,他睡了一身汗,又鑽了床下,想乾淨都不行,只好把水井旁邊不遠的洗澡棚拉住,倒水洗澡。

“我是一只可憐鳥,每天早上睡不好。”飛鳥邊跳動如見鬼樣邊洗澡唱歌,突然停了下來,在警惕中從缸邊的木頭縫里抽出張鏡子,照照鏡子,咧咧嘴巴看看牙齒。“不知道飛雪找不找她的鏡子。”飛鳥邊蘸著水抹眉毛邊說。

“黑一點點才顯得莊重。”飛鳥滿意地說,接著把鏡子藏好,擦了擦身上的水,穿上自己的短褲。

出來後,飛鳥出來炫耀肌肉般四處走動,看阿爸在水井邊洗臉,立刻過去,掄起胳膊,讓肌腱隆起。狄南堂怪異地看著他,問:“你有事給阿爸說嗎?”

飛鳥看看自己胳膊上小老鼠,然後又故意看住阿爸,問:“怎麼樣?”

狄南堂終于知道他在干什麼了,放下毛巾,微笑著說:“我看看。”說完,他把兩只粗大的指頭放上捏住一按。

“啊!”飛鳥慘叫了一下,看自己的“老鼠”在酸疼中軟了,不由半哭半笑地說,“怎麼可能?”

“快穿衣服,遲早阿爸會按不動的。”狄南堂笑笑,拍拍他說,“你妹妹和阿媽們都先走了,快,不然阿爸不等你。”

這個早上,飛鳥格外地勤奮,不停地撐牛(俯臥撐在過去的叫法),在休息的時候還沖著飛雪擺出道貌岸然的形象說:“我從今天起就要掙錢養家了,你要聽哥哥的話,不要惹哥哥生氣,明白嗎?”

飛雪莫名其妙地看住阿爸阿媽,接著才知道飛鳥有求于她,想讓她幫自己改變那一頭的小辮子發樣。龍藍采好好抓過他的辮子,看了好久也不明白,便說:“好好的,很好看的。”

飛鳥歎了口氣,說:“要和二牛哥一起做生意了,總要讓人不能小看吧。”看一家人都不理解,他立刻苦悶地笑笑,哼哼兩句,說:“有什麼了不起!?我自己就不會束起頭發嗎?”

回去後,飛鳥便一直在整他的頭發。等到二牛喊飛鳥一起出去的時候,飛鳥還坐在水盆邊為頭發奮斗,最終也只是把頭發洗一洗,用繩子歪紮在腦袋後面,讓它垂在背上。在逛街逛到半中午的時候,他還特地買了涼帽遮住太陽,免得面孔黑上加黑。

開鋪子首先就要定鋪子的位置,租賃房子。兩人也就跑了四五天,按飛鳥所說的那樣找交通便利,門庭若市,背後要有能屠宰東西地方的房子。在這些天里,他愛惜極了相貌,連夜晚坐到月亮下也帶上帽子,在房子里見燈光就遮住面孔。一家人從來都沒想過他會臭美,只是覺得他詭異到極點了。等真相大白的時候,眾人都當成笑談,一有空就笑著提醒他,監督他,就連二牛的瞎眼老娘見飛鳥都問:“小鳥,你今天忘記帶帽子了沒?”

最先受不了的不是旁觀者,反而是越來越堅持不住的飛鳥。他接連兩天後就受不了每天洗頭,弄直頭發的苦差事,更不要說時時帶帽子的習慣,夜晚不見光的無奈。開始,他會故意忘記帶,在人家提醒中表示一次半次不要緊,接著,干脆故意弄丟帽子。誰知道,他丟了一個後,背後默默支持的一大堆人又送他幾個斗笠和涼帽,包括二牛媳婦出嫁前護容的帽子。飛鳥終于開始見帽色變,正式宣布自己已經很“白”了,自己每天都弄濕頭發惹得掉頭發。

“美男子”計劃的夭折還和他們面臨的困難有關。房子很難有稱意的,宰殺空間,水井,地方,人流,便利等等,還有狄南堂無意中提醒的,就是旁邊的店鋪要容忍他們的肉味,靠近市場,周圍要有足夠的可賣性,連帶性。肉店時間久了肯定要有異味,所以一定不能放在熏香店家的旁邊;不靠近市場,采購就有問題,麻煩;靠得不是地方,比如放到一堆賣兵器,買衣服中,肯定八百年都沒人過去要肉;酒店,大家都在靠近內城,若是肉店不合實際地開到很遠,即使有馬也不便利。在如此急著找房子的時候,讓一本正經努力賺錢養家的人連帶勞累,思考,還要兼顧美容?至少在飛鳥身上不能。


飛鳥對狄南堂的崇敬越來越如滔滔江水,他無論是在一起吃飯中,還是在晨練喘氣中都努力撬阿爸的東西。但狄南堂偏偏有興趣了給他個引子,無興趣時根本不搭理他,只讓他自己想。最終,拐了一大圈,飛鳥還是把眼睛瞄准東市。

二牛是個很隨和的人,只要飛鳥在理,他就聽從。兩人出入在飛鳥不斷改變的理由中,再次“巡查”在東市。

東市熱鬧如故,不因為二牛的不在就稍微變樣。

太陽如同火炬,兩人如同火上的螞蚱。隨著正午過後越來越熱的天氣,“螞蚱”們終于在日中午縮到了一排攤子後,那里有一溜陰涼,兩人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盯住對面的店鋪。

“這家酒坊的酒很不錯的。”二牛懷念地看住一家酒鋪,說,“我爹還在的時候,他就經常讓我到這里打散酒回家。可是現在也開不下去了。”

“為什麼?”飛鳥用毛巾蘸蘸被汗水浸紅的眼睛,提起一百倍的精神看住酒鋪大大的“轉讓”幾字。

“聽說打仗的時候,師傅回南面老家了。徒弟不象話,偷偷兌水,把省下的酒轉賣,還偷挖了老釀,斷了酒鋪的根基。”二牛說,“後來不知道又兌了什麼,好像喝死了人惹了官司吧,封了一陣鋪子。”

“重新再來嘛,阿爸告訴我,生意總會出意外的。”飛鳥只是盯住門口來往提菜的人,又看往對面,突然問:“對面也鄰街嗎?”

“恩!”二牛點點頭,看飛鳥跳出去,就拉住他說,“這麼熱的天,不喝酒了。”

“我們要它。就要它!”飛鳥興奮地叫,臉孔因激動黑中帶紅。

“我們到哪弄那麼多錢?不盤人家的酒坊,人家豈會讓旺鋪?”二牛苦惱地搖頭,表示事情不成。

“哼,哼!就要它。”飛鳥大搖大擺地送了遞步子上去,更像是挑釁的無賴。

二牛連忙跟上拉住他,叫飛鳥不要說大話,畢竟酒坊中畢竟還存有老釀,不是小數。酒店的東家兼師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花白的胡須和一雙可親的眼睛,見他們去就招呼兩人說:“自家想轉讓鋪子,不釀酒了,也沒有存酒。”

“轉讓鋪子是吧?”飛鳥恩了一聲,問,“多少錢?”

老人狐疑地看了一眼,說什麼都不相信飛鳥要鋪子,只是笑了一下招呼二牛:“這不是老張家的二牛嗎?怎麼,你也想轉行做酒?”他吞吞吐吐,只是客套地說了一會話,好多事都隱在背後想說又不願意說,但還是忍住沒吭聲。

“阿爹!”一個黃鸝一樣的聲音響起,接著是綿軟的腳步聲,一個明目善睞美麗少女搖著柔軟的步子走了出來。二牛看了一眼,立刻轉過不敢看,這少女唯一的缺點就是上妝太濃,有點像風塵中的女子。女人的年齡是難以看出來的,飛鳥只覺得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可不自覺地受不住她那極大的殺傷力,只是貪婪地盯住大看她那飽滿的胸部幾乎要跳出來一樣,在裸肩半吊的衣服里顫動。好一會兒,他才結巴地給少女:“這——這衣服真好看。”

少女止住自己老爹,很嫵媚地一笑,故意沖飛鳥送幾個秋波,但心中卻對飛鳥沒半分好感。飛鳥雖然修身,高大,但稚氣的面孔卻是騙不了人的,少女只是暗中罵著小色鬼,表面一點也不表現出厭惡,只是輕快地拉住飛鳥,讓他到鋪子里看,邊走邊招呼二牛,還說著可親的話:“好弟弟,我們家的酒,那是出了名的好,釀酒釀了四代,因為出了點小問題才要放手的。我阿爹年紀大了,我也是遲早要嫁人的,也沒將來,就不想熬在上面了。”

飛鳥幾乎快趴到她胸口了,鼻子聞著她身上濃郁的香味,舌頭打直,把心底的話都往外倒:“我們不會釀酒的,你們繼續釀你們的酒,我們找個更好的位置給你們換一下,還願意出錢幫你們度過難關。”

少女眼珠飛快地轉動,轉身欺身到二牛身邊:“二牛哥兒,你也知道的,我們家在南方,是不能留在這里的。我折價便宜一些,你們聘請一個酒師傅,這時候酒師傅好找得很。”


這不是二牛的主意,他也不在行,只是傻傻地躲了一下,指住飛鳥說,“給他說說。”

少女摸到重心在哪了,看住飛鳥,決心要吃定他。轉眼再看自家老爹,面上有種不符表情的煎熬,她還是不放心地,狠狠地瞪過去,接著拉住飛鳥看四周的釀酒槽和煮酒的爐子,還挽住飛鳥的胳膊粗略地給他講怎麼造酒,並說願意提供造酒的方子。

“這樣吧,我可以買下,你們不用回去了,留下給我打工好不?”飛鳥偎依著這位大姐,還伸出手攬住人家的腰,讓二牛氣憤地在一旁歎氣。少女有些厭惡地推他到一邊,接著假裝生氣:“誰相信你,萬一你經營得不好,虧了怪我們呢?”

飛鳥又左問問,右問問,突然一改自己色咪咪的樣子,說:“價錢公道,一口定,之後盈虧自然都是我的事。話還可以立到字據上,只是現在酒市冷淡,你們又惹官司被封店,又拉了聲譽,一口價,十個金幣。”

少女這才知道他的色咪咪都是做出來,暗中為自己犧牲色像不值。她臉色立刻變了,推著飛鳥往外走,說:“我好好給你談生意,我家幾代的酒坊卻只值十金,你這是落井下石,不談了。”二牛也覺得過分,拼命給飛鳥打眼色。

“哼,你想想看!我要了後,要包攬生意,每月還要給你們分紅,還要再雇伙計,還要收拾你們留的爛攤子,還要恢複你們不光彩的名譽。”飛鳥攤手講道理,說,“我注意到了,你們都掛出這麼長時間的‘轉讓’,有沒有人要?根本就沒有人要吧,我問你,你這些家伙什,除了釀酒誰要?阿?!”說完點著自己,很成熟地說:“吃虧的是我。”

“那倒也是。”少女冷靜地回答,接著又有要求說,“我和阿爹都留下來給你釀酒,不論償賠,你每月要給基本的月錢,不能解雇我們,就是破產了也要給錢。”

飛鳥團著手,四處看了一下,見董老爹不知道去哪了,按住狂喜的心情點點頭,心說:“趁老子不在,趕快和人家姑娘頂下。”便慌忙要帳薄。二牛拉住他,偷偷地問:“你不要回家說說嗎?你阿媽還不知道。”

“我阿媽還拿著我的錢呢,我怎麼會做不了主?!”飛鳥大大咧咧地揮手。

少女去不願意去拿帳本,大聲譴責飛鳥說:“你看了帳本卻又不要了呢?要知道帳本可不是輕易讓外人看的。”

“阿!不看帳本怎麼能要呢?為了安你的心,我翻一翻就一口定,立刻開契約。”飛鳥找個甕,坐在上面。

“價錢太少!”少女抽噎了兩下,看來是有些心疼,喊著阿爹要到院子里去。

飛鳥生怕她老子殺出來不同意,便拉過她欺騙:“我剛才都給你阿爸在外面說過了,同意不?一口價。”

“那我阿爹又征求我的意見?”少女很好騙地被飛鳥黑過了。

二牛問:“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不知道?”飛鳥使勁給他施眼色,說:“你沒在意聽。”接著又給少女說:“那好吧,十一個金。”

“十五個!”少女拉了過來二牛說,“那還是看在二牛弟弟的面子上。”

“恩,十三個,中間價,不行我們就走。”飛鳥也沒在意弟弟的叫法,立刻變動說。

“好!”少女隨即拿出本帳本讓飛鳥看。飛鳥一目十行,只幾下就發現酒坊一直利潤很大,臨不營業前,扣除越來越高的酒稅還有很可觀的利潤,那自然無半分猶豫,快速要了紙筆,叫少女坐在一邊邊商量邊寫契約。

雙方談了一會,交割定在明後日。飛鳥得意洋洋地刨頭出去,邊走邊問要不要算二牛一份。“我沒干過釀酒,就算了。”二牛謹慎而又老實地說,“不過轉鋪的帳算在我們兩人身上,畢竟頂作坊也是為了我們的肉鋪。”


飛鳥拿了一份契約,走起來輕飄飄的,雖然覺得有點不對,也沒有細想。他回到家里那是迫不及待地嚷嚷自己的厲害,包括講價的細節,甚至還包括自己身為男子漢,不為女色所迷的本色。

一圈人都都稱贊他,只有風月微笑著搖頭。“哎,老頭。你教導有功,我給你帶了點他們的陳釀,你嘗嘗。”飛鳥連老師都不叫,已經飄然不知所以。

風月喝了一口,品了一下,樂呵呵地問飛鳥:“不錯。你知道這是什麼釀的酒?”

“糧食!我能連這個都不知道?”飛鳥更加得意忘形地說。

“噢,你還知道!”風月老師邊說邊往一邊走。

“恩!?有什麼問題嗎?”飛鳥追趕去問。

“等你阿爸回來,問問你阿爸。他比我在行。”風月拈著胡子,輕笑著說。

“有什麼問的?”飛鳥哼了一聲表示不滿,接著看風月不給自己討論將來生意上的走向,不得已找個陰涼看書去了。

“先生。有什麼問題嗎?”花流霜看飛鳥邊看書邊哼曲子,得意得不知道姓什麼,轉過來偷偷問風月。

“我單單覺得糧食不好收購。”風月說,“等老爺回來,問問他再說。”

狄南堂又空坐了一天,帶了本書早早回來。飛雪搶先一步回報,飛鳥也跳著上去炫耀,狄南堂也搖搖頭,歎氣發笑,問他,“是呀,你得了個寶貝,今天晚上就送錢過去。”

“要這麼快?”飛鳥抓了抓頭,連連點頭,“說,對!對!好機會,看准是一回事,立刻下手更有必要,免得人家變卦。阿爸真有一手。”

狄南堂不再理睬他,打發他去一邊,下來拴馬。龍藍采也覺得有光,過來說二牛稱贊飛鳥給人家論價時的老練。狄南堂笑著說:“別管他,好壞都是他的事。別誇他了,免得過幾天他惱羞成怒。”

花流霜等沒人的時候才問狄南堂怎麼看。狄南堂輕輕笑著說:“他賠了,也賺了。那家父女就是生意場中的寶貝,不過純論釀酒?穩賠,你多給他開支點經費吧。”

“怎麼?”花流霜不解。

“現在,酒和人爭糧食,朝廷遲早還要干預,更不要說糧食收購困難了。從往年說起,每當碰上天災人禍,糧食緊張之時,朝廷就會發布禁酒令。而當糧食豐收,禁酒令就會解除。聽飛鳥說那家鋪子被封,那才不是喝酒喝死了人,恐怕是國王前些日子下令干預的。這家父女能摸到這些規律,是不錯的商家。”狄南堂說,“他們應該怕熬不過禁酒令,或者已經斷了釀酒的糧食,不然也不會連兌水的酒都賣。市場上的酒價越來越高,這個苯家伙自以為聰明,看到了這一點,卻不知道這一點也是其他征兆的反映。”

“要不要跟他說?”花流霜看著春風滿面,給飛雪大講道理的飛鳥問。

“你還真打算讓他掙錢?讓他摸摸規律也好。你不知道,今天張國燾還在戶部省給我講一個事,說某個地方的有個官員,為了讓地方的人豐收就在城邊窖了一個大糞坑,收集糞便給人用。挺便宜的,一車才幾個子。本來這是利民的好事,結果如何?他叫他管轄下的全部人的都到里面打糞,統一經營糞便。一地方圓幾百里,他也不算人力,物力的使喚。弄得地方人無人種地要糞。而城邊的糞坑越來越大,臭得讓人要死要活。人家背地里叫他‘糞桶’呢。”狄南堂又說,“小鳥兒將來可不能干這一套,只能自己變通,你給他講,他信了,自己反沒有什麼過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