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三章 亡命天涯(下)

牢房里顯得昏暗,憋悶,呈出一種黯淡,只有一種奇怪的“吱吱”聲時而響在耳邊。

反抗時激動不安的情緒很容易讓寒冷侵身。在寒冷中被拖來入了牢房,楊雪笙昏昏沉沉地掙紮了一路,這會兒才感覺到頭腦有些發緊,肌肉里跳動著顫抖和淡淡的冷意。

他慵懶的余光幾次都落在對方並沒有因他推卻而拿走的酒肉上,想喝一點酒驅寒,卻因剛剛推卻過,不好意思自取自用,只好忍住它給自己的誘惑。酒旁的大塊脯肉卻不知道他不需要,在昏暗中透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在余光中晃出紮滿毛刺的光暈。楊雪笙最終抵禦不住一並的誘惑,不自覺地砸了一下嘴巴,見飛鳥又是及時一勸,便放棄矜持,欠身坐到對面,分斟在碗中杯內。

兩人杯來碗去。三碗一過,楊雪笙就感覺到身熱腦酣,他見另一少年又伏去干草中,遙遙笑道:“何不讓他同飲?”

飛鳥也回頭喊“阿過”。那少年便過來坐下,拿了飛鳥半天都喝不完的酒杯,一砸嘴就見了底。滿上,卻又是一口亮底。飛鳥大苦,楊雪笙卻不由豎起拇指稱贊。

飛鳥把了杯子責怪:“你說你戒了酒的!”

“我說過了嗎?”趙過茫然,掉頭保證說,“再讓我喝一杯,就一杯!”

楊雪笙停盞,突然生出傷感和同情,心想:這般年少,卻要押去京城受死。還戒什麼酒?!醉一場豈不痛快?這便歎息說:“盡情喝個夠吧。以後,怕是再也喝不上了!”

飛鳥不同意,混不在意地追究說:“你怎麼知道以後喝不上了?你要覺得活不久的話。那就喝個夠,酒都是你的了!”

楊雪笙不知道他是真察覺不出來,還是假裝不知道,哂地一笑。搖頭不語。他已有點醉意,卻依然把酒喝盡,這才想了一下,揣著好奇問:“你該不是還有一絲幻想吧?!入鎮之前,你就沒有想過這後果?”問過之後,他就盯住飛鳥,見飛鳥搖頭,似是強作鎮定,不禁越發覺得自己殘忍,在不平等地奚落一少年。以求剝落別人身上的最後一分自尊。

飛鳥給了借機偷酒喝的趙過一下,打鼻孔里噴大氣。吹噓道:“在鎮上,還沒人敢將我怎麼樣!朝廷高興得太早了點。倒是你,別有什麼幻想,鐵定被拔了官袍紗冠,塞到囚車,押回京城讓幾個比你大的官來回問你話。只要你一開口,罪就跑不了!”

楊雪笙聽得有點激動,抖顫地倒了碗酒,一仰頭又飲盡一空。他暈不拉及地伸出手指,指住飛鳥的鼻子,緩緩地認定:“你是在硬撐!”說完倒酒又喝,不時已是酩酊大醉。飛鳥等他睡倒,立刻扔了自己的一本正經,捋下頭上的白帶,飛快地纏上切肉的小刀,滾到趙過身邊。奇怪的“吱吱嗚嗚”聲更劇烈了,就像一架老紡車在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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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雪笙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四處更加昏暗,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只聽到低聲的說話聲。他感到自己肢體發涼。渾身有一種說不出酸疼,口渴得厲害,根本不想聽清別人在說什麼,便本能地攏一攏草,蜷縮起身子。這時,一聲略大的不滿聲硬是鑽入他的腦海。他切切實實地聽到狄飛鳥在和人否認什麼事。便抬起頭來。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是兩名探監的人。前一個四、五十歲。身型像極了龍青云的心腹謀士吳隆起,正站在牢房邊低聲咳嗽,而後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胳膊上放了件大襟皮袍。在他偷偷地注視下,前面那人把皮袍大襟拿去,遞去牢房,對著里面低聲絮叨:“近來發生了太多的事!眼看長輩們都惶惶不可終日,她也總是擔驚受怕,不知如何是好!二爺畢竟是她叔叔,她一時心急,害怕是你做的傻事!你放心,只要二爺不是你殺的,她絕不會眼睜睜地看你被押送入關。”

半晌,楊雪笙恍然明白“她”是誰,耳朵里又聽到飛鳥打聽朝廷要怎麼處置“舅舅”,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向朝廷所上奏折,暗中苦笑道:“既然無法避嫌,朝廷安能用我謀劃,龍青云自然凶多吉少!”他側起耳朵,一字不漏地聽下去,肯定來人僅是安慰飛鳥而已,便很想知道飛鳥心里是不是清楚。


那兩人告辭而去,他腦子還是一片活躍,又冷又睡不著。一種奇特的“呃呃吞吞”聲地始終在響,他抬頭找了幾次,又望隔壁牢里看,卻因光暗不同,始終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翻來覆去良久,不斷攏草取暖,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他聽到那個叫“阿過”的少年在低聲說:“行了,我看能拗斷了!”

“光覺得不行!”又一個聲音響起。

楊雪笙腦子里一熱,一種忠誠和責任感讓他認識到隔壁兩人正想方設法逃走,幾乎立刻跳起來大叫。但他終究拿不准,便靜靜地等待著,伏如獵犬,盯住發出聲音的地方不放。等了良久,見那里卻無動靜,出于試探,他冒叫一聲:“夏侯公子!”

“什麼事?”飛鳥從暗處滾了出來,還打了個呵欠。

楊雪笙心中一片疑惑,他不動聲色地笑笑,震懾說:“我被凍醒了!反正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吧。”

“冷?!”飛鳥隨後應了一句,還遞來一件皮袍,“你們中原讀書人嬌生慣養,動不動就會生病!穿上它。”

袍子毛里表氈,被有緞面,入手既沉重又軟和,上面還帶著淡淡的香味。楊雪笙幾乎斷定這是他未婚妻差人送來的那件,有點意外,然更覺這是飛鳥幼稚的表現——靠給自己禦暖睡去來方便逃走。他裹好袍子,靠著牢房坐好,沒話找話地和飛鳥聊天,時而問及他讀什麼書,時而編造自己的往事。

不大一會,趙過也來插嘴。講的卻是自己和飛鳥在戰場上的往事。三人東拉西扯,飛鳥很快就聽他說自己是因接受龍青云的賄賂而下獄,頓生反感,便要回自己的袍子給趙過用,自己蜷在干草間睡去。

楊雪笙抖了一夜,到天明已是頭疼欲裂,身如火燙。

不想,清晨剛過,董必留又派人押他出去,問及受賄細節。告訴他,他的侍妾不堪兵士的侮辱,自盡身亡。他又冷又氣,卻仍怕飛鳥逃掉,便道明夜中所聞,讓獄卒給飛鳥二人上枷。

董必留半信半疑,派人檢查卻沒發現任何不妥,只好不了了之。

很快。楊雪笙又被投了回去。這會兒,飛鳥早已坐在對面等著,見他摟著腰回來就蜷縮一團,立刻落井下石,取笑道:“誰讓你沒錢呢,小鬼小賊都來誣陷!倒黴!我們會跑嗎?阿過和我要到長月去看好女,住皇宮,既省車馬費,又不愁地方住,還有干糧咽!那光想挑沒錢地代罪立功的人哪。非想歪不可!”

“咦!阿鳥!我口袋里還有一個銅子呢!”趙過說到一半已經哈哈大笑,“你說誰會想要!讓他喊聲爹好不好?”

“此去京城,你必死無疑。你當真不逃?!”楊雪笙不顧嘲弄和侮辱,抬起通紅的面孔,冷冷笑問。


飛鳥的表情漸漸嚴肅。他干脆老老實實地向楊雪笙坦白:“實話告訴你,我說逃就能逃!我進鎮之前就想,要是別人不相信我的清白,我送二舅舅魂歸,豈不是有去無回?可我又想了,雖然舅舅和我二叔反目,但我卻還是他的外甥。只要有一個人給我撐腰,最起碼也要等他回來才能處置我。我也不怕某些人想把我送到朝廷的手里,借刀殺人。朝廷里的聰明人會拿我做文章,或者拿我邀功,或者利用我來瓦解各部,都不會立刻殺我。這樣,我就有逃跑和被赦免的機會,對不對?”

楊雪笙對狄飛鳥的忌憚又深一層,恨不得讓朱志羽自個來聽聽,問他何不借旁人之手處置,偏偏要當成大功一件送往長月,獻于陛前,心中暗想:但既然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不讓這個可怕地隱患逃脫。于是,他給出幾分不信的神色,以淡淡地輕視吐露:“你為什麼會告訴我?!告訴你,上面已經把獄卒全換成中原來的銳士,想逃,比登天還難!”

“我告訴你,是因為再沒有人會相信你!你聽著,只要我打個口哨,只需半柱香的工夫,會有上百人沖過來救我。”飛鳥地說,“以朝廷在鎮上的區區兵力,根本擋不住我們來去!”

“朝廷仍有精兵數百!城里也不會坐視不理!”

“最要緊地是,你也來不及了!”飛鳥說。他慢慢拿起自己的手,嘴角勾起一絲戲謔的笑意。楊雪笙見他眼皮越壓越緊,心髒一陣猛跳。終于,見飛鳥把拇指和食指含到嘴里,猛地一吹,他不堪負荷,臉色刷地發白,聲嘶力竭地大叫:“來人哪!欽犯要逃!”幾名獄卒把住幾乎要跳匣而出的刀劍,急趕而至,聽完楊雪笙的警告,無不如臨大敵。很快,嘈雜一片,有人飛快向上級通報。

楊雪笙耳中只聽到趙過的嘲笑,卻看不到飛鳥臉上的驚慌,越發肯定他躍獄的自信。然而,隨著時間緩慢地流逝,周圍無半分風吹草動之舉。楊雪笙猶在苦想,凶神惡煞的把頭已臉色發黑地回到獄門邊,眼神冒火。他讓人把獄門打開,毫不客氣地對給眼前去官的囚徒教訓,發泄上司對自己最嚴厲的處罰。

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惆悵、憤怒、恐怖一起襲上心頭,鼻青臉腫的楊雪笙眼前金星直冒,頭腦混亂,耳邊本只有飛鳥偶爾的嘲笑,卻聽到曉蕾的呼喊哭泣,又覺得四面八方地國人紛紛指著自己的鼻子,嬉笑怒罵,而自己怎麼轉動都擺脫不了他們的包圍。他頭腦越來越昏沉,兩眼凶惡含淚,終于掙脫出一聲響雷般的大喝:“我沒有賣主,更不是贓官。龍青云給我的金銀,我一個子也沒有花!我自幼飽讀聖賢,蒙先父教導……”

“錢呢?”冥冥中似有人審問。

“我不能說!”楊雪笙轉動亂走,咆哮大吼,兩手揮舞在眼前耳邊。

“你送回家了,給了你阿爸,不然為什麼不能說?!我又不告訴別人!”那聲音又問。

楊雪笙充耳不聞。以頭撞木,額頭鮮血淋漓,被及時得到通知的兵士摁下,捆成一團。漸漸地,他從崩潰中清醒,麻木地坐著發抖,兩行眼淚順頰而下。這時,飛鳥那件熊皮袍子又從木柵地空隙中遞來,經過軍士罵罵咧咧的手,回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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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放心。趙過依然在木柱的底部鑽窟窿,直到它被狹長的小刀鑽成螞蜂窩狀才肯罷手。可飛鳥還沒有走的意思。從他被擒開始。龍琉姝只遠遠地看了幾眼,成了他心口上盤結的傷痛。她為什麼不來看看自己呢?是在忙著營救自己,還是因為埋怨自己殺了她的叔叔?!他就這樣等待著,並不想和受托前來的人刻意申辯,總是想,如果自己先一步追上。搏斗的結果又會怎樣?

逃跑的時機也許就這樣從掌心溜走,飛鳥的耳邊卻始終響起少時在一起的朗朗笑鬧,仍然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在趙過反複的督促下,他的失望伴隨著耐心的丟失來臨時,卻又一次聽到收了重賄的獄卒喊:“狗賊,有人瞧你來著!”飛鳥第一個念頭就是裝出漫不在乎的樣子,但嘴角邊還是閃過一叢微笑。


隨著腳步聲從遠及近,他終于看到二個少年人。第一個反穿皮袍,質色很好,卻異常邋遢。但看他獨特的瘦身長面和幾顆雀斑,飛鳥就認出他是自己兒時的伙伴——龍沙獾,第二個白裘袍衣的少年看起來面熟,細辮紮披,非常倜儻。卻怎麼也認不出是誰。此時,飛鳥已經難以分辨自己是失望還是喜出望外,只好“嘿嘿”傻笑。

龍沙獾猶豫了一下,瞄准趙過說:“飛鳥!我來看你來了!”

趙過默契地移到他旁邊,饒有其事地大笑:“好!好!李大牛是吧。”

飛鳥傻眼了,還來不及分辨。白衣少年已走到他跟前。他低著頭,瘦弱的身子微微發抖,好久,才用柔軟而又緩慢的語氣說:“我相信你!我都能欺負你,你才不敢殺人呢!”飛鳥覺得更熟悉了,眼睛瞪得很大。

“今天晚上不要睡覺!”他忍不住伸出手擰拉了飛鳥的耳朵,小聲地說。

“我不會走的!”飛鳥頓時知道他的來意,義正詞嚴地謝絕。

“為什麼?”白衣少年大吃一驚。

“休要陷我于不義。我自幼飽讀聖賢,蒙先父教導,倘一逃了之,豈非坐實其罪?!天日昭昭,朝廷一定會給我父子一個清白。”飛鳥怕他做出傻事,言不由衷地喊,把隔壁病懨懨的楊雪笙嚇了一跳。

白衣少年忍不住跺腳,用疑惑的眼神看了飛鳥一周,激動地大嚷:“你阿爸不聽我阿爸的勸告,非要回中原,結果怎樣?!”

“彼時奸佞當道,忠臣義士赴死不顧,乃分內之事!我甯願一死,也不願意苟且亡命。”飛鳥振振有辭。楊雪笙“咔”地一聲拍柱而起,而白衣少年怔怔地看著飛鳥,帶著稚氣的眼神濡滿眼淚。

飛鳥從來也沒察覺,忽略那凶巴巴的性格,他竟會是這般好看,心中更不願意因他的鹵莽而挑起事端,毫不客氣地趕他走,自己卻惘然若失。楊雪笙見飛鳥呆呆地站著,又一次主動給他說話,詢問他父親的舊事,安慰他,相互不倦長談,直到在不知不覺中困倦,才糊里糊塗地睡去。就是他放棄監視,在溫暖的皮衣里入夢時,被幾聲巨響驚醒,睜眼一看,就被一聲慘叫和牢壁上塌下的尸體,嚇了個半死。轉眼見,飛鳥已經把他的牢門一起打開,拖挾著他的身子扛上,手持奪來的長劍向外奔去。不遠出,趙過的怒吼和慘叫可聞。楊雪笙一下清醒,去摳抱木柱,大呼問:“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隨著飛鳥死勁地往前奔,楊雪笙的手指都被擦出血來,他只聽到一聲歡快的大喝:“亡命天涯!”

這天的天氣並不是很糟糕,至少對一個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來說不是。早冬的北風雖然依然像往常一樣,揚動的雪末灑過人們的面龐。但是,對南方人來說,卻異常地可怕,他們很難及時起身。一出監獄,大街空不設防,只有幾聲來接應飛鳥的馬蹄劈啪地打在街面上。

楊雪笙望地大呼,卻沒有任何人能跳出來,幫一幫他!難道,我就這樣被卷為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