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五章 說英雄(上)

泰禾禾抱著頭上的厚帽子探出熱乎的車窗,讓人喊來飛鳥,問他的父親為什麼去中原,滿載熱情地和狄飛鳥說話。飛鳥隨口應付,卻在張望剛才在這里出沒的福安。本來和飛鳥說話的龍妙妙只好一趟慢,一趟快地從中穿過,掀著嘴唇沖撞。

龍妙妙和泰禾禾爭執,漸漸吵嘴。飛鳥趁機落下些許距離,好和趙過說話。還沒來得及說到逃走的細節,李世銀便拽著馬頭並過來,有些傷感地伸出手來說:“有了自己的女人,我才知道咱們的磕碰多有意思,少年時爭風吃醋多可笑。現在,靖康人是我們共同的仇人,我希望能有和你並肩作戰的一天。”

飛鳥不語。李世銀怕他不信,解釋說:“我有一個十來歲的族弟,帶著幾個阿侄在街上玩,誰也沒惹,卻無端端被幾個靖康兵刺死!而後,我跟著南下,戍守在一個小縣城里,卻不忍心下手殺死那些十來歲的崽,覺得真好漢,就該和自己一樣的男人決戰!”

他這枝李氏是沙陀族的一支,家族以善戰聞名,很容易對不平等的戰斗不屑。飛鳥相信他的善良,有感而發說:“你還好,我都不知道該跟誰決戰。我父叔都死在靖康,可我終究是大雍人。倘若因此大舉複仇,豈不是……?”

“阿鳥,你我也是一起長大的。我也不是說你的不是,你終須要記住,男人若想保住性命,就得用手里的彎刀。掙多大的財貨,怎麼逃避都無用,你不欲做的事,卻有人逼迫你去做,你還是要做。若是你不報仇,又有誰看得起你?”李世銀以成熟的口吻說。“看看吧,小姐是你未婚的妻子,現在卻和別的男人走得很近,你也覺得理所當然?”

隨後,他補充一句:“倘若是我,我甯願死在他手里,也要和他決斗。”

趙過大怒,問:“是誰?”

飛鳥胸里烈火熊熊,卻拿出一時難以信過地樣子,平淡地說:“你管和誰呢?又不是你未婚妻,我都不生氣!”

“你都不生氣?”李世銀啞然而問。用馬鞭向一側一揮,走在前面旋馬。大聲說:“想不到你終究還是懦弱!那好,你說一聲好,我來替你出氣。”

飛鳥把頭扭到另一側,搖搖頭說:“這樣的形勢下去挑釁,你就不怕被釘死在木驢子上?”

李世銀身子猛地一踞,圈著略快的馬兒繞轉。時而居左時而居右,身上皮毛被風卷得倒翻。他看住飛鳥側過的身肋,堅定而又不滿地說:“我不怕。只要讓我選擇,我立刻就和他們作戰!你既不願意與父叔報仇,又不願意奪回自己的未婚妻子,那就做你的膽小鬼吧,走得遠遠的,夾著馬兒滾到草原的盡頭。”說完,他掉轉馬頭,看了一眼湊過來的龍妙妙。風一般地遠馳。

“你說什麼?”趙過沖著他的背影大喊。

龍妙妙也出口了很長的一個“呵”音,卻和逐漸並行的飛鳥說:“我阿姐比你大得多。當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長大了。”


飛鳥面無表情,不說一個字地走路,把氣氛壓得很悶。龍妙妙還是想了一會,安慰說:“被我欺負的人都怕我。躲我,可你卻會冷不丁地算計我。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懦弱,只是不想做而已,是吧?!”

“走開!”飛鳥實在受不了她的長短話,極生氣地喝。

龍妙妙幾乎還不敢相信,但事實就在眼前。她忍不住發火:“你再說一遍。厲害。厲害就不要叫人家福安叫阿哥!人家搶的東西,你就偷!偷走就躲起來。不敢見人。”

趙過對年輕人打完架,輸說成贏的見過不少,斜著眼兒要求:“那你叫他來呀!”

飛鳥愣了一下,倒沒趙過反應快。而後,他給盯找福安的趙過一笑,卻發覺趙過在冷森森地笑,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說什麼也要給胡郎中先要點血腥。

“叫就叫!”龍妙妙說。隨即,她大喊福安,久不見人應,讓自己的女侍從去找,讓凡是能喊到身邊的人去叫。飛鳥又激動又來心情,口里不恭不敬地念叨:“你別叫他,我怕!萬一他打我怎麼辦?”

龍妙妙不知出于什麼緣故,卻真想知道福安的話是真是假,一刻也不停地要找到福安,見福安走到前面去了,怎麼都不回來,趙過、飛鳥各有一通心照不宣而又不同表現地笑,只好說:“要是不是他說的那樣,你看我不拔他的皮。看他就不舒服,還造謠?!”

不大一會,龍沙獾飛馬過來看笑話,一來就給飛鳥撐腰,說:“一來放屁,我就打掉他的牙!阿鳥和我最好,小時候力氣就大。我早就不信,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沒有教訓他。”

趙過不滿足于牙齒,卻怕驚到身邊兩位不知道內幕的少年,往相反的方向許諾:“放屁也不打掉一個牙,讓他來就行了!光問問他為什麼敗壞阿鳥的名聲。”

打獵的少年不少,越來越多的人期待,眾人就怕不能像往年一樣不能解決點恩怨,只等著看笑話,連泰禾禾的馬車都掉頭回來。不少人自覺和飛鳥或福安較好的人反複去催找,卻只帶回來飛鳥是階下囚,不一般見識的話。飛鳥和趙過都有些失望,只好把拿福安報仇的心放一放,轉而得到前路傳來的消息,要聚集准備。

不多時,狩獵的人選便已確立,是自告奮勇的龍琉姝。眾人躍躍欲試,但也不知道馬隊動靜過大,早驚到善走的獵物,還是運氣不好,走了一晌也只遛馬小轉,優游無事。等夕陽架在雪蓬蓬的枝頭上時,竟數物數,箭法好地也不過提了少許剛轉色地雪兔和野雛,無法竟數獵物的。

前後隊重新碰頭,野宿在冰天雪地里。飛鳥和趙過游手好閑地看別人干這干那,只是找個背風的地方做俘虜應該做的事。到了當晚,有宴席擺上,有家世的少年紛紛聚桌。卻也有人來叫飛鳥,飛鳥問了問蓋了自己地皮袍睡覺的趙過冷不冷,卻也一同去了。


龍琉姝帶來的門戶武士不夠用,大多少年人都不知道怎麼樹立大帳,喝酒尋樂的場的就是在雪地里圍了一圈避風的革皮。眾人鼻子發干地湊到這兒,三五倆十地磕碰舊賬,靠活動或摟抱熱身。

終于,飛鳥望到了福安,不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帶著兩三人的福安不知察覺到他的意圖沒有,又一次避開去請朱彰到這。趙過很可惜,使勁地碾一碾腳上的雪皮,低聲給飛鳥說:“我跟過去看看吧!這兔崽子怎麼一會也不安靜?”

飛鳥知道他耐不住了。搖了搖頭安慰:“眾人喝酒吃肉的時候,他總會出來!”

兩個人神神秘秘地交頭接耳,龍琉姝終于差人來叫飛鳥過去。飛鳥舉手都有些無措,很想念及自己的面子無動于衷,卻沒有推辭。他應下之後,突然記得自己面孔蒼黃老氣。便偏離到一旁的林子里,見遠遠里有個武士盯著,藏到樹後才抓起一把雪擦在臉上。冰雪的刺骨讓他臉上火辣辣地疼,渾身都泛起激靈,可依然消卻不了他急躁難耐地心情。他慌里慌張拍打,不住地埋怨:“怎麼擦不掉呢?!”

突然,幾聲銀鈴一樣的聲音在一側響起。他一望是泰禾禾,連忙抹下面孔上的雪粉,背著面孔看著樹,心中暗罵。泰禾禾帶著兩個仗劍的少女。揣著手,哈著一團哈氣來到飛鳥身邊,好奇地問:“你在干什麼?”

“滾!”飛鳥羞憤交加,忍不住出惡口。臉上卻被化開的水絲凝上,冒著蒸煙發疼。

“大膽!”一個仗劍的少女嬌聲叱喝。

飛鳥大怒,真想一腳一個,將她們都踢飛。他只好顧不得泰禾禾會知道,努力用熱受搓干面孔,心說:“丑出大了,哪怕趙過知道,都會笑話我的?”想到這。他還是應對而發:“看什麼看,沒看過北方的男人洗臉嗎?媽的!叫你們滾,聽到了沒有!”

泰禾禾卻更驚訝。不但不讓身後的少女生氣,還用厚實的手套粘點雪,往臉上湊一湊,打了個冷戰,又要問什麼。飛鳥一看她的架勢就奪路而逃,心里卻在問:“從來也沒聽說過朝廷有姓泰的大官,生的孩子有病!”

出來後,武士又帶著飛鳥走,來到龍琉姝讓自己到的地方,發覺龍沙獾也在這。他心中感激,暗說:“怪不得。原來她和龍沙獾說好的,趁機放我走!我現在就走也好,回頭再打探他們姓福地,見一個宰一個!”

很快,他便發覺龍沙獾臉上透著不快,還沒去猜。那令人朝思夜想的玉容便轉過來,異常溫柔地笑了一笑。飛鳥心里有個聲音飛越,一切變得都似乎不那麼重要,他心中激動地大叫:“我該死!竟然去誤會你!死一百次也不夠,只要你還有我,我什麼都不怕。”

“你知道嗎?因為你叔父先脅迫,而後背叛我父親。致使他現在還囚禁在京都。我們兩家已是仇敵!”龍琉姝說。


飛鳥剛剛激越起來的胸腔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過,耳邊轟鳴作響。他飛快地冷靜自己,沉著地說:“不是的。我知道其中的經過——是舅舅先要謀害我家,扶我做他的傀儡。若說要怪,卻只怪他們都想獨霸天下!這不是仇恨,而是——,而是男人之間的戰爭!”

“不是仇恨是什麼?”龍琉姝反問,轉而,她溫和了許多,輕輕地說,“我也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可你卻送回我二叔的尸體。不斷有人勸我,可我從來也沒想過要找你報仇——”她咬著檀口,不再往下說,直到過了一陣,才搖了搖頭,很痛苦、很淒迷地說:“可我們畢竟是仇人了!”

龍沙獾冷冷地扭過頭,一動不動地吐了口痰。龍琉姝沒有在意,飛鳥卻覺得自己應該說得明白,又要解釋,卻發覺龍琉姝已經走到跟前,先一步摟住自己,柔軟的身上透出溫暖和香味讓自己這無處漂泊的人沉醉,只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

繼而,龍琉姝請求說:“不要逃走好嗎?放地有多少百姓,他們不想打仗!而泰禾禾也已經許諾,朝廷不會要你的性命。”

飛鳥的身體僵硬在那兒,終于還是掙紮出來,以一種不可相信的眼神看住龍琉姝。繼而,一個帶刀的高壯女人紮在厚簾子邊臉上寫滿迷茫。

龍沙獾返頭一望,壓緊眼睛說:“不光是我要放阿鳥,就連吳先生也囑咐過我阿爸,趁機讓阿鳥遠走!你受那些靖康人的蠱惑,已經像是兩面三刀的中原人了。”

龍琉姝的眼淚一串一串地下來,卻沒有爭辯。

飛鳥一句話也說不好,打著哆嗦往外走。走到守門的壯女身邊,方想到自己今天說了太多的“滾”字,便客氣起來:“麻煩你讓一讓!”

壯女本能地欠了一下身,飛鳥已經硬擠了出去,又心酸又有一絲輕松。繼而,茫茫天地里的雪紮緊的寂寥盤旋在胸口,他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大步奔跑,紮到一側的荒地里長嚎,嚎了又嚎,直到聲音嘶啞,驚動遠處的狼聲為止。

就是他以堅定的腳步回去時,看到有人再次收繳趙過的兵器許多人都在圍著看,趙過孤立無援,只是死死地摁出刀子,准備反擊。

飛鳥走到跟前,眼睛一厲,吞聲大喝:“給他們!咱們要用兵器,不會搶嗎?拿別人給的,老子不稀罕!”說完,他也把自己背著的空弓扔在地上,隨後,黑著臉拉著趙過往人堆去走。

一個嘴角帶笑的冷不防,當即就被他惡意頂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