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二十五章 髡發彎帽少年游,遇事還是老姜辣(1)

浮橋拆除,這一仗抓俘虜如捉田鱉,寨民在幾道泥濘的山路上來來回回地找,喊,竟然摸了兩千多俘虜。州郡縣全都震驚一片。增陽最近,縣長陳昌平立刻出來做好人,次第派出幾撥人,以讓飛鳥釋放俘虜,爭取朝廷的寬大。飛鳥不買他的帳,僅僅允許官府和個人出錢出糧來贖買戰俘,無錢無糧的窮卒以勞役來抵過錯,說:“殺人當償還性命,他們殺了那麼多百姓,不是我能赦就赦的!”

受呂經托付的韓複來勸飛鳥這一晚,恰恰是朱玥碧性命飄去之日。

飛鳥卻顯得格外高興,大排宴席,為勝利慶功。王水悶悶不樂地出來作陪,方知道飛鳥把幾個人的宴席設到與人遠離的山台上。

他和韓複說了一會話,向山台下瞧去,只見遠處火堆處處,許多人或吃或喝,好不快活,真是送人如迎親,愈加不快。他下首坐上一個草冠的道士,說是飛鳥又招徠的才能之士,年齡四五十歲,衣裳都已經破爛,只有道冠有一絲新,披了兩個被山風卷動的尾巴帶。他見那人不停地向自己和封由敬酒,拿一張黃焦焦的面皮生生往上湊,心里極為反感,便說:“那博格要你來的麼?我不信。”

道士無奈地說:“我自己也不信。我為夫人念經超度,燒了幾張寶符,不想說錯了一句話。他便拿刀架了逼迫我喝酒,吃肉,說:你說讓我女人保我富貴,我也讓你老婆保你富貴,不許你再做道士,怎麼樣?”

韓複大怒,說:“哪有這樣的道理?!”

道士點點頭說:“我也這麼問他。他就給我說:你爹娘給我托了夢,讓你還俗。你不聽你爹娘的話嗎?”

王水本來是想折辱他的,沒想到他是這麼個來頭,問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說:“你呢?”

老者說:“我是唐縣人,一天,我在田里種地,唱道:山頭鹿,角芟芟,尾促促。貧兒兒多租輸不足,夫死未葬兒在獄。旱日熬熬蒸野崗。禾黍不收無獄糧。縣家唯憂少軍食,誰能令爾無死傷。一群人就把我扭走了。我以為是官府的人。不料一個背上插兩只大銅棍的年輕人說:你一定是隱士,還不出山救百姓?”

封由又問另外幾人,方知道都是因為牽點文化地邊而被博格或請或逼來的可憐人。

幾人無不歎息。韓複便給兩人說:“呂縣長近日告訴我說,博格看似粗俗,其實是難得的才駿。你只需略微留意,就可以注意到他的才智、才華。

我還是沒有想到。他竟對讀書人渴望到這種地步,恐怕志向不小。”

王水心里不以為然,暗說:誰也沒把他當成草莽。有人送來清茶和點心,隨後,飛鳥帶了一名手下來到坐下。王水看他,竟發覺他剃了光頭,只在兩耳邊留下兩個細辮的。便譏諷說:“你心念結發的妻子,要去做和尚不成?”

飛鳥沒聽出來,便拿出自己的頭發辮給他們看,四處勸酒說:“長生天把她收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住。你們須多喝酒,不要為我悲傷。”

王水忍下胸中悶氣,對他亮晶晶的頭皮看上看下,在里頭找到一絲的小丑氣。其余的人也覺得滑稽。韓複好心地說:“頭發也受之于父母,不可以說髡就髡。你這般出去。可是要被人大大笑話地。”

飛鳥揉了揉頭皮,說:“婚喪嫁娶,髡頭飲宴。這是草原上的習俗,我雖然已還鄉,卻也不該忘掉舊地習俗!”

王水喝了幾杯悶酒,倒也只好說:“入鄉隨俗。你要把自己當成是中原人。還是不要這樣了。”順便又替韓複勸飛鳥:“你以俘虜換錢財,大大不妥。放人可以邀人情。表示自己的清白和順從。再需要錢也不能要,不然,別人會覺得你不服朝廷,貪錢。”

飛鳥說:“我順了別人的看法,卻違背了天理。百姓死傷這麼多,帶來的災難怎麼平息?又有誰懲罰那些作惡的人?我已經決定了,今天,咱們大伙還是多飲幾杯酒,不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吧。”

幾人便喝了片刻。酒酣血熱,氣氛卻非常沉悶。飛鳥想了半天,便讓人捧出一琴,沾沾得意地說:“我也會彈琴,助助樂趣?!”


眾人既不贊同,也不反對。他便欠了屁股,走到山台邊上,盤腿而坐,擁琴便奏。他常常把彈琴當成習武練箭,指發嫻熟,節奏感也好,樂譜卻生疏無比,連換幾個曲子都是斷了續不上,一急,便換了風月自己譜寫,最先教地,滾瓜爛熟的啟蒙曲,忘情唱道:“幾只小猴上山去砍柴,有的乖,有的不乖……”

幾句未完,大伙紛紛嗆酒。他便收了琴,說:“終于把大伙逗樂了。你們呆著,我還要去別人那里看看,明天還要去種地。”說完,就抱著琴,滿臉通紅地走了。

眾人紛紛把憋了笑聲釋放出來,惟有韓複的眉頭更皺,王水更加氣悶。他二人相後離場,聯袂走到山台後面。韓複自覺王水和自己想到一起了,便說:“音樂一道,不但抒發心臆,還暗通兵法。你聽他連連換替的琴曲,皆是好戰之聲,雖然彈不下來,卻自得一片開闊,怕是他本人比我們想象中的更通兵法,更好戰!”

王水的心聲難以出口,便順著說:“你知道他怎麼使民開墾嗎?”

開墾山間田埂,更比打仗難辦。雖然縣里的墾田和官府出種可以借鑒,但若在沒有界定私產時督促民力,會橫生不滿情緒。飛鳥在白燕詹的建議下,學官府立了農壇,行了藉田禮,後來,不知道哪根筋動了,又准備接受了井田制度。

韓複對此略有耳聞,說:“倒行逆施而已。也只有那些酸腐地老儒才會重提,有什麼不妥嗎?”他往王水一看,看到兩只亮晶晶的眼睛,驚問:“你是說,井田是他要王天下的證據?”

王水搖了搖頭,便把飛鳥的井田制講個他聽。

飛鳥把井田制改了。白燕詹提的井田,和他要施行地井田不完全一樣。

山中田地沒有平原規矩。若任人開墾,這一塊那一塊地不便于管理;田畝大小不等,沒法收繳歲賦;地勢高下不同,一片地,上頭一家可能收成好,下面一家就有可能被泥水淹得顆粒無收,無法保證生活;一旦農忙,從居住地到農田,日日進山,要花費到路上多少時間……考慮到種種可能與不可能。飛鳥准備讓不等的人開墾大小不一的土地,實行私管公收。

議論之下。實行的細節也制定了不少:每一塊地都讓薄有戰功的人做田官,賠了,和公家一起養活其余地人,賺了,和其它人家一起分配收成;每一塊地都修一座草棚,農忙時大伙日夜不歸。田官叫棚長。棚長按每天地勞動量發特制的,印有自己名字、年別和土地號地東西,每年分配時以這種‘錢,為憑證,過期回收。將來,若百姓的貢獻大,財力豐厚。也可以用自家地私產去寨子換另一種獨特的東西,用這種‘錢’可以雇別人干活,到別地地方再開墾,種樹,養殖。

韓複聽王水粗略一講。便說:“聞所未聞。這種辦法行嗎?”

王水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變相發行貨幣。他和部下開會時讓人記下種種細節規劃和種種反對,頭天議論,第二天就可以拿出具體條規。效率超出官府十倍。你且看著,不幾年,他就能把他的山寨變成一座城。”

韓複歎道:“請神容易送神難。”他猛一抬頭。說:“小霸王領四千余人,卻全軍皆沒,一旦他紮下根,上萬人都對他無可奈何呀。到底是該招降他,還是該趁他羽翼未豐,把他碾滅?”王水沒有吭聲。兩眼前望。突然。封由在上頭喊他。他就扯了扯衣裳,給韓複說:“從道理上講。招降自然好,從古到今,沒有說哪有不讓人投降的,討價還價的都是投降上的條件。此一戰勝利讓他可以和官府對話,他用我和封由大人的名義向州郡遞去了話。我們兩個成了力保他投降地人。”

他不說,韓複已經知道條件了,他更加擔心曾陽要養這樣一位土司,第二天給飛鳥告辭,回縣城,一到了縣城就去牢房找呂經。呂經過了幾天舒坦日子,牢房里有他的地鋪,每日有小火飯,就在昨日,把這一大堆東西留給陳昌平——陳昌平住進來了。若沒有逃民事件,飛鳥就沒有打敗小霸王的兵馬,郡里出兵,他又因為抓不住人事,不得不隨波逐流,因此,郡里就放不過他,住進來那是早晚的事。

只是韓複沒想到能這麼快。

韓複又到呂經的家,發現里頭已聚集了一干問寒問暖的官吏豪強,也沒有一到就說正事。他尋了機會,才把呂經招出去,恰好呂宮也在一旁站著。呂經只看了呂宮一眼,就連忙換地方。可呂宮又是干什麼吃的?等他倆剛換到簽押房,又送了茶水去。

韓複等不及了,擔心地說:“逃民多是壯男。博格幾乎有了一個縣城,即使不作亂,那也是令人憂慮。聽王大人說,招降似乎是早晚的事,老爺子得想想法子,不能讓他裹了這些百姓做土皇帝。”

呂宮聽呂經說“現在已經和我們沒關系了”,這才不動聲色地說:“我和博格好久沒有見面了,聽說他要施行井田,不知道是真是假。”


呂經揮揮手,讓他走,說:“既然你好多天沒見他了,我就特許,讓你去看看他。給他說,赦他是早早晚晚的。我要給你們兩個謀個出身,讓他回來一趟,去見見縣里品評士林的方正,之後報給郡里,不多久,就可以用公家地車送你們去長月。”

韓複猛地後悔自己說給呂經的話,連忙看住呂經,暗想:壞了。我忘了,博格終究算他的親戚。

呂經卻沒有在意他這種微妙的變化,看著呂宮離開,拿出一封信說:“這封信是州里來人放我的時候給我地。羊大人在信里問我,以我看,小霸王要多長時間打下山寨,另外要我在小霸王打下山寨後,把博格弄出來塞給他用。可惜晚了。不知道羊大人知道他有能耐讓小霸王全軍覆沒後怎麼想?”

韓複笑笑。說:“老爺子能做項午陽的主嗎?項午陽出了名的橫,在博格山寨做俘虜也不老實。我聽王大人說,他每天吃飯時都給博格的人說,有膽子放了老子一馬,公平打一仗。博格問他,你回郡里還能做司馬嗎?放了你,你又怎麼和我打?!他說:只要他回去,誰也搶不走他地司馬一職。博格大為高興,決定把他的贖買提高十倍,到處給人說。誰有心要司馬看家作狗,我賣。”

呂經笑出聲來。說:“他輕敵驕傲,被博格這樣默默無聞地人打成這樣,求死遮羞而已。上頭給了我一封公文,要我在新縣長到來後去郡里任職。我有意讓你接任。至于博格,你也不用擔心,我既然能用他。也能趕他走。”他又拿出一封官函,讓韓複看,說:“上頭盡管答應他地條件,但關鍵的東西還在我手心里抓著。”

韓複兩眼看過,說:“好一手釜底抽薪。可他甘心嗎?上頭會不會一並給他解決?!”

呂經保證說:“他從來也沒問我過這件事,一定不會注意。他不甘心?也要有不甘心地借口才行。你就等著魚鱗軍多一名善戰的小將,民間少一個禍害吧。”

韓複又給他講了飛鳥的“井田制”,講了他到處在“逮”認字的人,講他對俘虜們的溫和管制,講迷族穆家寨地臣服。請求說:“萬萬不能小看他。他看起來粗俗,才能卻舉世無雙,足可亂國。”

說到這里,他發覺呂經看來,兩只眼睛笑眯眯的。竟似早就知道了一樣。

韓複這才放心。他從簽押房里出來,已整整和呂經說了一個時辰地話,走出縣衙,陽光四射,大街上行人很多。突然,他看到呂宮在陪著一名**左晃右看。正以為看錯了。這一男一女身後一個保鏢樣的男子壓低聲音說:“爺。後頭有個衙門里頭的人。”

呂宮心驚回頭,被他看了個正著。韓複不動聲色地扭了臉。裝作沒看到,聽到一聲打招說:“我帶著表嫂看看,順便也替博格買點哄媳婦的水粉。”

韓複這才回頭,他見那女子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臉上薄施脂粉,青絲烏亮,鬢邊別了兩只銀卡,面容皎亮,目光盈盈,心里雖然懷疑她的身份,面上卻露了一笑,說:“噢。我也出來走走。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博格的妻子不在了。”

呂宮尚不敢相信,看他漸漸遠去,方給身旁地女子說:“這博格也不派人來說一聲,不過,他還有女人,這些東西還要帶去。”

那**剛給一個少女打過招呼,熱情地扯人到自己身邊,一回頭就不滿地說:“誰是你表嫂。我才不是他表嫂呢。”

呂宮看看她扯回來的竟然是褚怡,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心里卻又高興了,心懷鬼胎地說:“一起走走吧。要是看中什麼,我一道買給你。”褚怡反感地看了他一眼,說:“平白無故,你干嘛要送我東西?我聽人說博格為了百姓的性命,敢于造反,是個英雄,怎麼,他有很多女人嗎?”

呂宮大為尷尬,說:“恩,也不多。不過,他可沒有造反呀。他要造反,我這個朋友第一個不願意,與他割袍斷義。”

褚怡抖晃身子,一點頭、一點頭聽他申辯,笑容盡皆不信,又問他:“你說,他有幾個女人?”

呂宮雖然因為李思晴而忽略她,心里卻酸溜溜的,使壞說:“十來個。”

褚怡心里惡心,給了他個白眼,不過還是說:“也許他真是個英雄,但他連字都不認識,又這麼好色,誰嫁給他一定不會幸福。”


小桃逗她說:“小丫頭起了心。”

褚怡哼了一聲,嘴巴抿到鼻子歪去的另一側。

呂宮大為舒坦,連連說:“是呀。是呀,他不識字,也確實好色了點,我一直都在說他。”小桃點了他一下,沒好氣地問他:“你呢?”褚怡卻又說:“你讓他到縣學讀讀書。我好好給他講講道理。”說著,說著,她回頭看了一眼。

呂宮在她看去方向上找到兩個少年,試探地問:“那邊是……”

褚怡說:“我父親的學生,也是我的朋友。我喊他們過來。”她喊了幾聲,兩個挺怕生的少年郎不得已,走過來給呂宮行禮,自報家門。呂宮便和他們一起逛蕩片刻,發覺他們手上都沒有錢,見識也很淺薄,幾乎是不諳世事,尤其是那個和褚怡看起來密切的伍房,也就是臉龐清秀,一笑兩排牙,每當小桃看他,和他說話,就不敢抬頭。

呂宮心里自信得很,一遍一遍給自己營造鋪設,說:“有機會,我也得去縣學請教請教。博格不知道讀書有用,可我明白。我在周團練使那兒謀了個差事,處理事務往往有心無力,覺得自己的知識很匱乏。”

褚怡以為是真地,贊賞說:“知恥近乎勇。博格就以為自己很光山榮,你給他說他不懂的,他眼睛就眯不見了,好像反過來要取笑你。”這時,她看到張房看上一把劍,就吵嚷說:“你先試試,先試試。”

買玩物的中年胖婦便取了它,遞來。那少年左看又看,歡喜極了。呂宮見過的兵器多了,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經過拋光,外表漂亮,便在隔攤上的鐵攤子上摸來一把柄都沒裝地丑陋鏽劍,內行說:“別買那把,買這把。還便宜,還好用。”

中年胖婦很不服氣,少年也覺得受了很大侮辱,紅著臉說:“我爹給我的錢夠。”

呂宮故意出他的丑,說:“那你買。買了試試。”

少年一咬牙,價錢也沒還。褚怡興奮地接到手里,聽呂宮慫恿自己試劍,便握解釋任呂宮砍,前兩下,力道不夠,都換來褚怡的哎吆聲。褚怡便不再揮舞,摁于地上讓他砍。呂宮毫不客氣地拿手里的鐵劍斬了上去。響聲結束,新劍果然斷成兩截。在他們這個年齡,一把這樣的劍幾乎已經是天價,可就這樣斷了。褚怡一個勁地眨眼,忐忑地朝那少年看。那少年果然不願意,嚷道:“誰讓你試了。”

褚怡也賠不起,只好說:“你買了假貨。”

少年這就在同伴們地幫助下和那中年胖婦爭吵,要退貨。吵著吵著,連小桃和那婦女地兒子都加入進去,激烈無比。呂宮看自己的目地已經達到,便說:“他們也不知道這劍是好是壞,既然買了,就有點君子的風度。”

少年哪肯用這麼多錢換個風度,說:“這不是風度不風度的。他們肯定知道,一心坑人。”

呂宮又笑著請求那老板娘,道:“這樣吧,你就退他這把鐵劍的錢,都保了本。”

老板娘心里最恨呂宮,可看他還帶了保鏢,就是不敢和他鬧,算算,也不是太吃虧,便答應了。少年要是不願意,什麼也要不回來,也答應了,只是一個勁地說:“我爹非打我不可。”

呂宮把鐵劍交到他手里,又給了他一點錢,說:“劍也算是我和褚怡玩斷的,你花幾文錢,讓鐵匠修修。劍柄和劍鞘都能用得上。”

他們再去繼續逛,呂宮已注意到褚怡和那少年的疏遠,幾乎除了劍不說其它話了。他心里得意,暗想:等我帶博格回縣城,單獨約你,看你還能逃出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