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當角聲被夜風托著送入帳篷時,舍脫沙哥剛好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了一匹長者翅膀的狼,從天空中撲入一群白天鵝中,將它們撕得血肉飛濺。他帶領著部落里的年青人們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壯的白狼卻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嗷——嗚——”

“嗷——嗚——”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發出的警訊。多年打獵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舍脫沙哥迅速擺脫身體的疲軟和心髒的沉悶,快速跳下了氈榻。借著炭盆中未冷余薪散發出的微光,他手忙腳亂地裹緊皮甲,抓起彎刀。報警的號角聲卻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沒發出過般。整座大營再次恢複沉寂,只有夜風不斷地掃過營寨中的羊毛大纛,發出令人幾乎要瘋狂的聲響,“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難道是我聽錯了。舍脫沙哥遲疑著放下刀,不甘心地拉開氈帳的門,側耳凝神,仔細分辨夜空里的動靜。他不是第一次做關于飛狼的夢,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夢中聽見號角聲。這次,他分明記得是先後兩聲,第一聲急促而高亢,第二聲短暫冒了個頭,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聲號角再也沒響起。除了風卷戰旗聲外,舍脫沙哥長老只聽到了細細的鼾聲和幾絲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個好地方。一個水草豐美陽光絢麗的宿營地,總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們精力充沛。那意味著長生天會賜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著白天鵝的骨血將連綿不絕。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聲令人心癢的呼喚,“老巴特爾,你在做什麼呀!”聲音里帶著蜜,帶著花香,讓他不得不將氈帳的簾子和戒備的心神一起放下,將頭扭回到自己的氈塌。

室韋葉屯部埃斤寶音圖的小女兒妲妮斜臥在氈塌上,正為自己的春夢被吵醒而嘟嘴生氣。她是室韋族為了與霫族結交,特意送給舍脫沙哥長老的“禮物”。擁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結實的長腿。白天帶著她在營地里四下巡視時,舍脫沙哥總覺得自己年青了幾十歲。到了晚間,卻在她的身體上一次又一次見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他曾經可以單臂放倒一頭駱駝的勇武已經不再。而她纖細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之間,卻仿佛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所以每當妲妮嘟起嘴唇,舍脫沙哥的內心之中就充滿了負疚。他怕對方夜里不能睡安穩,連半夜解手都盡量控制著不發出聲音。但妲妮卻像一頭眯著眼睛的貓,隨時都可能將眼睛睜開,舒展充滿魔力的身體。

今夜,舍脫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貓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艱難地將目光從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長腿上挪開。“我剛才好像聽到了角聲!”他一邊躲閃著對方目光里的幽怨,一邊側過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塊白炭。白銅炭盆是來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燒制方法也是來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還有什麼秘密!他們懂得的東西中,恐怕不僅僅是如何讓日子過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爾!”重新跳起火光把帳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紅色,包括小野貓的聲音。

“應該是兩聲,然後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邊巡視巡視!”舍脫沙哥愛憐地笑了笑,伸手給妲妮蓋好羊毛被子。

“巡視什麼啊。你給我過來!”妲妮趁機一把抓住舍脫沙哥的手腕,長腿藤條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爾,你不是安排了好幾重暗哨呢麼?前邊是那麼寬一條河,河那邊是那麼高一座山。難道還有人能從天上飛過來?!”

“人不能。但我夢見了一頭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一邊掙紮,一邊回應。這個借口顯然已經被他用過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實際效果。“長著翅膀的狼,狼有長翅膀的麼?那麼多年青人都沒聽見,怎麼就你耳朵好使?”小野貓一邊用鼻孔發出低沉柔膩的抗議,一邊扭動身體。剛剛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練地伸下去,握住他身體唯一還堅硬的所在。

“的確是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喘息著堅持。他知道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夢。不但來自室韋部落的妲妮不信,就連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蘇啜附離和老狐狸必識那彌葉兩個也不信。前者總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而老狐狸那彌葉聽了他那個長了翅膀飛狼的夢後,卻不屑地譏笑道:“什麼飛狼,飛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體力消耗過度了。聽我一句話,給那個室韋部的女人單獨安置一個帳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養幾頭牧羊犬看著她,別強力硬撐。聖狼不會飛,即便它真的飛走了,咱們也有新的聖狼來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聖狼是窮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終于找到的第二頭銀狼。有人說那是長生天賜給霫人的另一頭聖狼,以彌補甘羅被突厥人連同陶闊脫絲一同騙走的遺憾。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甘羅的兒子,是蘇啜附離與阿史那骨托魯兩個故意帶甘羅在狼群游蕩的地域轉,讓一頭成年母狼引誘了甘羅,然後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脫沙哥對這些傳說十分恐慌。在他看來,聖物之所以被稱為聖物,便是由于其來自長生天的偶然眷顧,而不是人為的制造。如果聖狼像馬和牛羊一樣可以人工配種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著神恩,而是來自魔鬼的邪惡。正是由于這幾年蘇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等人一直蓄意在褻瀆著神明,所以長生天才不斷賜下災難來,凍死各部族大半存欄牲口,讓白天鵝的子孫不能再獨力飛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後像雞鴨一樣揀食殘羹冷飯。

懲罰不過剛剛開了個頭,真正的天威還在後面。明知道聖狼侍衛大人就擋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貪婪蒙住了眼睛的蘇啜附離依舊要帶著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聖狼侍衛大人的母族。論本領和見識,蘇啜附離再年青十歲也及不上銀狼侍衛大人的一半兒。雖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並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無視于天威麼?就算他們能擊敗附離大人,他們還要面對徐賢者,還有徐賢者和附離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蘭、侯曲利這樣英雄能層出不絕,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會僅僅是附離和徐賢者兩個。


眾長老議事的時候,舍脫沙哥沒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開揉碎了講給大伙聽。但其他各部的長老們卻沉迷于蘇啜附離繼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後同時從那里繼承來的假話,堅持認為有一個地方四季都不結冰,宮殿巍峨連綿,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帳還為華麗。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從小活到老,舍脫沙哥還從沒看到過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長生天下真有那樣的福地,那也是別人的家,白天鵝的子孫飛過去,未必能適應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為白天鵝的子孫,就注定要飛翔遷徙。如果長時間賴在一個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豐美,氣候再溫暖,也終將導致大伙翅膀的退化。當老一代天鵝失去領頭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鵝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時候……。他大聲喘息著,渾身戰栗,然後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

“老巴特爾,老巴特爾…….”妲妮輕呼聲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樣,甜美剛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結束的時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自己的遺憾。臨出嫁之前,作為一部埃斤的父親寶音圖曾經反複叮囑過她,到了舍脫沙哥身邊後,無論多少委屈都必須以笑臉來承受。諸霫部落是近幾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脫部是霫族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脫部的長老沙哥,就等于為室韋葉屯部找到了一個強大的靠山。這幾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災難一年比一年多。一場為爭奪草場和水源的戰爭早晚都會展開。到了那時,舍脫部的勇士能否仗義施以援手,對弱小的葉屯部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睡吧!”舍脫沙哥用顫抖的手去撫摸小野貓的臉龐。隱隱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臉龐上的軟毛都清晰可見。“下次,下次紮營時,我找人給你單獨盤個帳篷。我老了,晚上會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爾!”小野貓抓住他的手,試圖用臉上的溫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繭。她明白對方的意思,葉屯部的長老到了暮年,也會給年青的妻子們單獨設立氈帳。她們會在氈帳中生下屬于自己的孩子,當長老們亡故後,那個不具備他血脈的孩子和其他兄弟們同樣有機會繼承一份家產。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來,一瞬間繃緊如經曆了嚴冬的古藤。這回,她也清晰地聽見了,的確有角聲,非常淒厲的角聲在附近炸響,“嗚——嗚——嗚嗚——嗚嗚——”

舍脫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間胡亂系了兩把,半裸著身體沖出了氈帳。“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無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准出來!”他的聲音順著門外傳入,然後“乒”地一聲,氈帳門重重摔緊。將妲妮的驚慌和迷惑全部關在氈帳之內。


“老巴特爾!”妲妮急切地大喊,卻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回應。作為部族長老,舍脫沙哥肩頭有他必須擔負的責任。眼下除了蘇啜附離的本部之外,幾個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卻跟著一個名叫阿思藍的壯碩漢子沿著山與山之間的谷地殺向了長城。

作為一個部落頭領的女兒,妲妮知道如果這時候真的有敵人來襲,那將意味著什麼?在她年紀非常小的時候曾經經曆過那樣的恐懼,並且將那種無助感覺牢牢地刻在了記憶中。高過車輪的男人會被殺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爾將因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長生天。至于像她這樣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將被當作玩物送來送去,面貌蒼老或平庸者將被套上鐵項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勞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幾個月,才被父親帶著部眾從敵人的牲口棚里搶了回來。這次,她絕對不會在承受同樣的侮辱。想到這些,她慢慢爬下氈塌,從炭盆邊抓起舍脫沙哥忘記帶走的彎刀。笑了笑,輕輕脫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邊,一邊把玩著彎刀的鋒刃,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夜里的空氣依舊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對于死人和禽獸而言,穿沒穿衣服的女人沒任何分別。跳躍的火焰照亮她古銅色的肌膚,照亮上面每一個透著青春的毛孔。舍脫沙哥長老沒有力量再欣賞這種美,妲妮也不准備讓別人有機會玷汙了它。

角聲越來越近,伴著喊殺聲和哭號聲。帳篷外的火光漸漸變亮,一度超過帳篷內的炭火。曾經有一瞬,妲妮聽到了紛亂腳步聲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腳步聲便遠離了,留給她的只有漫長的等待和無邊的恐懼。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漸漸變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變得比冰還涼。終于,有冷風從帳門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舉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對著胸口。她看到渾身是傷老舍脫沙哥斜倚在門口,精疲力竭,臉上卻帶著股發自內心的輕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燒些奶茶來。待會兒有重要客人到咱們家里拜訪!”成親之後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對她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