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再入林園

"許樂進入梨花大學,拿的是靳教授的推薦信,不過好像他自己並不清楚這一點."靳管家站在邰夫人的身邊,就像湖畔的一株松,隱于山水之中,不顯痕跡,他低聲抱歉說道:"關于這一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但因為少爺一直堅持不通知您,所以……"

所以後面的話沒有說完,邰夫人靜靜地看著窗外,手里緩緩摩挲著那個能夠產生藍光的小儀器,整個聯邦,如今大概也只有她能從這個小儀器里看到內在所隱藏著的智慧,以及這些智慧背後的那個男人.

靳管家看見夫人沒有什麼表示,略微退後了一步,站在了窗邊的陰影之中,他很清楚邰家與那位靳教授之間的故事,雖然他並不知道靳教授的真實身份,但在這個家族里服務太久,總能感受一些夫人的情緒.

"派人去東林大區查一查憲曆六十五年那件事情."邰夫人輕聲說道:"這個事情太湊巧了."

靳管家不知道什麼湊巧,邰夫人也沒有說.如今只有席格總統,她自己,還有費城李家的一些人,才知道那個叛逃機修師余逢的真實身份,而因為當年的一些故事,她比別的人知道那個人更多的身份.從一開始的時候,邰夫人就不相信那個人會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去,如今她的手里握著只有他能做出來的儀器,隔著窗看著他推薦到梨花大學的年輕人,心情漸漸沉寂,說不出的淡然.

……

……

黑色的鐵門在車後緩緩關閉,許樂坐在黑色的汽車里,眯著眼睛,似乎思緒還停留在莫愁後山的湖光山色之中.今日邰家所展現的富貴並沒有富貴氣,只有江山氣息,江山如畫,這幅畫似乎便在那位夫人的胸懷之中.

許樂清楚,自己從莫愁後山出來後,人生便會再次不一樣.可是他依然固執地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一個平民,面對著那幅如畫的江山,他沒有絲毫心動,也沒有太多自卑的情緒,只是略微感到了一絲壓抑.

在山道間行走的黑色汽車,極為順滑地躲避著前山越來越多,漸如織機的游人潮流,許樂雙手平穩地放在方向盤上.這輛汽車正是他以前開的那輛,既然地檢署已經判定他無罪,這輛黑色汽車自然也不需要再呆在鑒證科里,那位沈秘書早就幫他拿了出來.

"謝謝."

他忽然笑了笑,轉頭對身邊的鄒郁說了一聲.離開莫愁後山的時候,出乎他意料,鄒郁也跟著一起出山.他很清楚,前天夜里把鄒郁送到國防部西山大院後,這位女孩兒肯定在第一時間內,就將整件事情告訴了邰夫人.

許樂並不清楚那位邰夫人已經開始懷疑他與那位大叔之間的關系,他只是以為,如果沒有身邊這個女孩兒幫忙提供分析判斷,在第一時間內請動邰家出手,那他的日子會非常難過,說不定真的又要變成聯邦里的逃犯.

鄒郁自嘲地笑了笑,手掌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她現在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瓜熟蒂落這個詞,漸漸要逼近年輕未婚媽媽的人生,沒有化妝的臉上略微有些憔悴與緊張.

她的雙腳有些水腫,穿著一個松松的布鞋,整個人的身上再也沒有絲毫冷豔的光芒,有得只是甯靜之中帶著一絲惘然.她緩緩轉過頭,看著許樂微笑著的側臉,不由偏了偏腦袋,在心中好奇地想著,這個家伙的神經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

"第一次見到夫人,還能如此平靜,許樂,你又讓我吃驚不小."鄒郁說道.


許樂沉默了片刻,笑著說道:"裝出來的."

鄒郁也笑了起來.

許樂沒有再說什麼,專心地開著車,在山路上面,黑色汽車的自動駕駛並不足以完全信任,目光平靜地盯著時而彎轉時而繞回的山路,他的心里卻在想著別的東西.

他很清楚邰家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在這個家族的面前,任何人都不要奢望平等合作的可能,即便他現在擁有聯邦里獨一份的實驗室數據.然而沈秘書先前卻點頭了,邰家甚至讓出了絕大部分的利益,這一點讓他有些想不明白.先前露台上的討價還價,他只是笨拙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沒有想到對方卻同意了,這是為什麼?

……

……

深夜的首都郊區,黑色汽車像幽靈一樣停在了林園的停車場內.莫愁山歸來的許樂與鄒郁,在侍者的帶領下,向著餐廳里走去.

才從山水歸來,又入山水,下午的時候鄒郁還邀請許樂在首都那些著名的景點走了一遭.

他不知道腹部高高隆起,雙腳浮腫的鄒郁為什麼有如此大的游興與食欲,他眯著眼睛看著林園後方那片白崖下時有降落的私人飛機,心里卻想到了喬治卡林的那些學說.

喬治卡林始終認為聯邦不公平的核心問題在于信息的不公開,這便是所謂階層信息不對稱原理.

林園當初是聯邦HTD局的專用餐廳,後來被聯邦七大家之一的林家花重金購入,HTD局專門負責執行野生動物保護法,而這間餐廳在聯邦上層圈子里,卻以野肉做得十分精致出名.聯邦民眾並不知道林園這個地方,就算聽過一些傳言,卻也不知道里面的具體細節.

聯邦里早就已經如喬治卡林所言,從一開始時,階層之間就因為信息的不對等而失去了公平.

再次踏入林園,自己難道就不再是那個東林孤兒,聯邦逃犯?許樂扶著鄒郁的手往里面走去,心情卻有些落寞與惘然.

"李瘋子回費城了,你不用再擔心什麼."鄒郁自幼生活在第三軍區,家世不凡,自然不知道許樂此時心里的感受,微笑著說道.

落地窗畔有一道九曲流水,從桌後是竹林深處流來,靜坐于流水之側,輕啜褐紅泥杯里是梅子酒,嗅著水中竹葉細不可嗅的香味,透過窗畔看著遠處燈光下的白色崖壁,倒是一等好享受.

與第一次進入林園相似,當他們兩個人走進大廳時,那些被遮掩在紅樹林,竹林,梨樹之後的目光,認真而凝重好奇地投了過來.被這些目光包圍著,鄒郁沒有一絲不適應,反而是許樂的神態變得更嚴謹了一些.


坐在位置最好的竹居之中,沒有過多久,便有人過來致意,那些首都階層里的醒目人物,溫和地與鄒郁說著什麼,請她代為向鄒副部長問好,最後又極有禮貌地與許樂點頭示意,便離開.

如此者四五次,許樂再如何遲鈍,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安靜了片刻,確認沒有人再來打擾自己吃飯,或者是今晚林園里剩下的客人自問沒有身份過來他們這一桌,許樂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鄒郁用筷尖夾著一片釀玉筍,望著有些不適應的他,微嘲說道:"和上次不一樣,這些目光都是看你的.那些過來的人,也不是看我,而是來看你的."

"消息傳得這麼快?"許樂屈起了一只腳,手里端著一只小酒杯,此時沒有外人打擾,他的動作顯得隨意了許多,只是這個姿式與周遭清雅到極致的景致有些不諧調.

他所說的消息,自然是說沈大秘書為了果殼研究所某一個年輕少尉打電話的事情,也只有這樣的消息,才會讓那些人專程過來與鄒郁說話,而真實的目的,卻只是想看看那個年輕少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聯邦里沒有絕對的秘密,尤其是當某些人並不想保守這個秘密的時候."鄒郁搖了搖頭.

"夫人讓你專門帶我再來林園?"許樂抬起頭來,看著鄒郁問道.

"是不是不適應?你應該很清楚,什麼事情都是講規矩的,就像虎山道那個案子,研究所那件事情,可以抓漏洞,但誰也不會直接去對抗聯邦法律."鄒郁看著他,說道:"抓漏洞但不能留漏洞,這個圈子行事的風格,永遠不會太過暴力直接,更不會拿著斧子去砸."

看著若有所思,那雙直眉間透著一絲抵觸情緒的許樂,鄒郁沉默片刻後安靜說道:"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性格的人,你確實不屬于這個地方,但既然你選擇了一頭撞進來,就必須按照規矩行事."

她從身邊的流水里撈起一片半青半黃的竹葉,靜靜地看著竹葉上的紋路,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自己的生活,還是別的什麼,聲音變得有些清淡起來.

"不說首都,港都,或者是聯邦里別的大城市,都有很多私人會所比這里更幽靜,更豪奢,但那都是私人聚會的地方,只有林園,才是用來表明態度的地方."她將竹葉擱在桌上,說道:"竹葉落在地上,就會被掃走,送到垃圾場掩埋,如果落在水里,隨波逐流一陣,總能看見我們此時能夠看到的景致."

許樂轉過頭去,透著玻璃看著窗外的景致,開口說道:"可惜沒有風,不夠爽快,這里的景致沒什麼生氣."

他想到了東林大區礦坑,他與大叔吃著野牛肉,端著紅酒,看著昏塵空氣里的紅色落日,在青色的草原上落下,那等享受,比這林園強得太多.

"許樂?"一個有些意外與驚喜的聲音響起,一個年輕的軍官穿過竹林,走到了桌邊.

許樂微微一怔,不明白周玉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里.忽然間他想到周玉現在在果殼工程部,心頭一動,轉眼望去,鄒郁正側頭平靜地喝著什麼.一瞬間,他明白了巧遇並不是巧遇,不禁有些感慨沈秘書迅速而縝密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