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蕾斯蒼白的臉

25

洛朗結婚時本希望實現他的安逸夢想,四個月以後就享用他所獲得的好處。倘若不是他的私利把他羈絆在弄堂里的這家店鋪里的話,他可能在婚後第三天就會拋棄妻子,就會在卡米耶的幻影面前逃之夭夭了。他之所以能熬過一個個恐怖的夜晚,讓自己受盡煩悶之苦,就是為了保持他犯罪帶來的一些利益。離開泰蕾斯,他又會陷入貧困,不得不保留職務。相反,留在她身邊,他就能滿足好吃懶做的欲望,終日躺在拉甘太太轉到她侄女名下的一些年息上了。如果能做到的話,人們完全可以相信他會攜帶四萬幾千法郎潛逃。可是,女店主聽從了米肖的勸告,多了一個心眼,在契約里維護了她侄女的利益。因此,一根強有力的紐帶把洛朗和泰蕾斯綁在一起了。他想至少要讓自己過上一種悠閑愜意的生活,吃得好、穿得暖;袋里有足夠的錢可以任意揮霍,以此來彌補夜晚恐怖的損失。就是為了這個,他才同意與溺死鬼共睡一床。

一天晚上,他向拉甘太太和他的妻子宣布,他已提出辭呈,兩個禮拜後,他就要離開辦公室了。泰蕾斯做了一個驚慌的手勢。他慌忙補充說,他將租一間小畫室,重新學習繪畫。他詳細說明了現在日常公事的煩惱,以及藝術將展現出的美好遠景。現在,他手頭上有點錢了,他可以試試運氣,他想看看自己能否干出一番事業來。他就這個話題大發議論,只是想掩蓋他想恢複原有的畫室生活方式的野蠻的欲望。泰蕾斯緊閉雙唇,一言不發,她不能同意洛朗依靠她自己的這點私蓄坐吃山空,這點錢能保證她獨立的人格。她的丈夫不斷逼迫她,要她立即同意,她卻回答得很干脆。她讓他明白,倘若他不去上班,他便身無分文,將完全由她來負擔。在她說話時,格朗目光銳利地逼視著她,她有些慌亂,使她打算說的拒絕之詞停滯在喉嚨里。她感到從她的同謀者的眼睛里,看出了這樣的威脅:“假如你不同意,我就把一切都說出來。”她只好支吾著。這時,拉甘太太大聲說道:她親愛的兒子的願望太正當了,應該給他必要的條件,讓他成為偉大的天才。好心的太太寵愛洛朗,就如她以前縱容卡米耶一樣。她已被青年所獻的殷勤迷惑了,已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總是支持他的意見。

于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洛朗去租一間畫室,他每月將領取一百法郎作為各項雜費開支。家庭的開支也重新調整:店鋪做生意的贏利就付店鋪和住室的房租,余下的差不多恰夠支付日常的開銷。洛朗畫室的租金和每月一百法郎的花銷將在兩千幾百法郎的年息里支取,年息所余的錢款作為公用資金。這樣安排就無需原有的資本。泰蕾斯稍稍放心一些。她讓她的丈夫發誓決不把開支用過頭;再則,她心想,洛朗沒她的簽名是拿不到她的四萬幾千法郎的,她暗下決心不在任何字據上簽字。

從第二天起,洛朗在瑪紮里納街的下沿租了一間小畫室,他早在一個月前就看中了。有了一個安身所在,他就可以辭掉職位,遠離泰蕾斯,安靜地度過他的懶惰安逸的日子。兩個禮拜後,他向他的同事道別了。格里韋對他突然離職很不理解。照他的說法,一個年輕人,僅用四年工夫就達到了他格里韋花二十年工夫才拿到的薪俸數目,竟這樣輕易拋棄了前程!當洛朗告訴他,他就要以全部精力投入繪畫之後,他更加大惑不解了。

這位藝術家終于安置好了他的畫室。這是一間幾乎呈正方形的閣樓,長與寬均在五六米左右。天花板傾斜,中間開著一個大窗,一束強烈的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地板和黑乎乎的牆壁上。街上的嘈雜聲傳不上來,房里靜悄悄的,就像一個洞穴,一個用灰色粘土包裹著的地窖。洛朗盡其可能擺設他的家具,他帶來了兩張沒有草墊的椅子,一張需靠著牆才不致傾倒的桌子,一個舊碗櫥,還有他的顏料盒和畫架。屋內唯一的奢侈品,是他花了三十法郎在舊貨店里買來的一張長沙發。

他在屋里度過了兩個禮拜,一次也沒想過動用他的畫筆。他在八九點鍾時到達,抽著煙,躺在沙發上,等著中午到來。他知道上午還沒有過去,還有很長的時間在面前,覺得相當舒服。到了正午,他回去吃午飯,飯後又匆匆忙忙返回,讓自己單獨留在那里,省得看見泰蕾斯蒼白的臉。到了畫室,他靜靜地讓胃消化著,一直睡到天黑。他的畫室成了一個安樂窩,他身居其中不會發抖。有一天,他的妻子要求訪問他的秘密寶室,他拒絕了。待她不顧拒絕來敲他的房門時,他沒有去開。晚上,他則對她說,他在盧浮宮呆了整整一天。他擔心泰蕾斯會把卡米耶的幽靈也帶進來。

他終于也閑得發慌了。他買了一塊畫布和一些顏料,開始作畫了。他既然沒有足夠的金錢雇用模特兒,就決定隨意畫畫,考慮不到自然美了。他開始畫一個男人的頭像。

此外,他也不是成天呆在畫室里。他每天上午工作兩三個小時,整個下午則在巴黎和市郊游蕩。有一次,他閑蕩回來,在學院前面遇見了他中學的老朋友,這位朋友在最近的畫展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怎麼是你!”畫家驚呼道,“啊!我可憐的洛朗,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你瘦了。”


“我結婚了,”洛朗窘迫地回答道。

“結婚了?怪不得你完全變樣了……你現在做什麼呢?”

“我租了一間小畫室,每天上午畫一會兒。”

洛朗三言兩語把結婚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接著,他又激動地說了一通對未來的打算。他的朋友驚訝地看著他,這使洛朗有些迷惑和不安。畫家在這位泰蕾斯的丈夫身上,找不到從前所認識的遲鈍而平庸的洛朗了。他覺得,洛朗的舉止似乎高雅了,臉瘦削下來,並且變得白嫩,整個身體似乎都變得比較尊貴、柔軟了。

“你已變成漂亮的男子了!”藝術家不禁大聲說道,“你倒像個大使。這是最時髦的。那麼,你屬于哪一流派呢?”

畫家的話使洛朗很不自在,但他又不敢驟然離開他的朋友。

“你願意到我的畫室去坐會兒嗎?”他看他的朋友沒有告別的意思,最後提出了邀請。

“非常樂意,”那朋友答道。

畫家對他方才觀察到的變化並沒聯想到什麼,他很想去看看他老同學的畫室。當然,他爬六層樓可不是去看洛朗那些一定會令他作嘔的新作品的。他唯一的願望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爬上他的畫室後,朝掛在牆上的油畫掃了一眼,他更加驚奇了。牆上掛著的五幅習作中,兩幅是女人的頭像,三幅是男人的頭像,畫筆遒勁,姿態豐滿而堅定,每一幅都以華美的顏色襯在灰亮的底面上。藝術家快步走過去,驚呆了,他甚至不想掩飾他的驚訝:


“是你畫的嗎?”他問洛朗。

“是的,”洛朗答道,“我想畫一幅大油畫,這些都是小樣,先作些准備。”

“不要開玩笑了,這些真是你畫的嗎?”

“當然是的,怎麼不能是我呢?”

畫家不敢回答,他想說:“因為這些畫是地道的藝術家的手筆,而你從來都只是一個蹩腳的學徒。”他在習作前默默地看了良久。不言而喻,這些習作還很幼稚,但是,它們具有那樣奇特而有力的個性,它們預示著一種發展的藝術本能。這些畫仿佛都是有生命力的。洛朗的朋友從沒見過這樣有前途的草圖。等他認真觀察了這些油畫後,他轉身對洛朗說道:

“坦率地說吧,我以前可沒想到你能畫得這樣好。魔鬼才知道你從什麼地方學得了這樣的才能。老實說,這是學不來的。”

說完,他又仔細端詳起洛朗來。他覺得洛朗的嗓音變得柔和,姿態也優雅了。他無法猜到改變這個人的可怕力量是什麼,怎麼會使他的身上多了一些女人的氣質。毫無疑問,殺害卡米耶的凶手身上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現象。要分析透這種奇妙的現象,的確是困難的。洛朗的身心經受了巨大的生理失調的沖擊,如同他能變成一個膽小鬼一樣,也使他變成了一個藝術家。從前,他窒息在血質的重壓之下,呆在圍繞著他身體的厚密的健康氣氛中,被蒙住了眼睛。眼下,他變瘦了,變得擔憂和敏感,這正是神經質的人們所有的。在他所過的恐怖生活中,他的思想昏亂,迸發出天才的火花。某種精神的病症以及他身心的神經上的病症,都奇異、清晰地發展了他身上的藝術官能。自從他殺人後,他的肉體仿佛變輕了,過度興奮的頭腦仿佛變得開闊多了。他的思維突然延伸出去,奇妙的構思和詩人的幻想都不期而至了。他的神態就這樣突然地發生了變化。也正因為這樣,他的作品變美了,突然就具有了個性和生命的活力。

他的朋友不再追究這藝術家的誕生之謎,他迷惑不解地告別了。走前,他又看了看油畫,對洛朗說:

“我對你只有一個批評,就是所有這些頭像仿佛都屬于一個家族。這五個人頭很相象。女子們也有著莫名的、粗魯的姿態,仿佛都由男子們假扮而成……要知道,如果你想用這些草圖來創作一幅油畫,就必須改變其中的幾個面貌。你的人物不能完全是兄弟或姊妹,這會讓人笑話的。”

他走出畫室,在樓梯口又笑著補充說:


“說實在的,我的老朋友,看見你很高興。現在,我相信奇跡了……上帝啊!你現在是很合格的了!”

他下樓走了。洛朗回到畫室後,心里很亂。剛才,當他朋友向他指出,習作上所有的人頭像有著同一個家族的面容時,他曾猛地轉過身子把蒼白的臉藏起來。這無可避免的相似已開始打擊他。他慢慢地走到畫像前,看著這些頭像,一個個審視著,背部都被冷汗浸濕了。

“他說得對,”他喃喃地說道,“他們都很相似……都像卡米耶。”

他倒退了一步,坐在沙發上,始終不能把眼睛從這些頭像上移開。第一個人頭像畫的是個老頭,有著長而白的胡子,在這白胡子下面,藝術家看到了卡米耶的下額;第二個是金發的少女,這個少女用溺死者的一對藍眼睛注視著他;另外三個人頭像也都有著溺死者臉上的某些特征。卡米耶仿佛化裝成了老頭、少女,雖說由畫家任意打扮,但始終保留著原來面目的基本神態。在這些人頭像中,還存在著另一種可怕的相似之處:他們都表現出痛苦和恐懼的神色,簡直是同被壓在一種恐怖的情感下面。每個人在嘴的左角都有微微的皺紋,使嘴唇歪曲,顯出丑相。洛朗還記得,他在溺死者痙攣的臉上曾看到過這條皺紋,現在它成了這一張張臉的共同的、丑陋的標志。

洛朗明白,他在陳尸所注視卡米耶太久了,尸體的形象在他心中已深深打上了烙印。現在,這個形象到處跟隨著他,他的手不知不覺間就勾勒出這張猙獰的臉上的線條。

畫家仰躺在沙發上,漸漸感到這些畫像活動起來。忽然,他面前出現了五個卡米耶,是五個他親自用自己的手指強有力地勾勒出來的卡米耶,正以可怕的奇特樣子,裝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面貌。他站起來,撕碎了畫布,扔到門外。他對自己說,如果他自己讓房里布滿被害人的畫像,他將會在畫室里被嚇死的。

另有一種恐懼又突然來襲擊他:他害怕從此以後,他畫的每張人頭像都將是溺死者的頭像。他即刻想知道他能否控制住自己的手。他把一塊白布放在畫架上,然後用一段木炭棒畫出一張頭像。這人頭又像卡米耶。洛朗粗暴地把這張草圖抹去,嘗試再畫一張。幾乎一個小時之間,他就這樣和驅使他手指的神秘力量斗爭著。在每次新的嘗試中,他都畫出了溺死者的頭。他打起精神,竭力想避免畫出自己已熟記在心的線條,但都無濟于事。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這些線條,不得不畫出那些掙紮著的肌肉和筋骨。他飛快地塗出輪廓,然後再仔細運用炭筆,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卡米耶那猙獰而痛苦的臉始終出現在畫布上。藝術家先後勾勒出一張又一張不同的人頭像,他們之中有天使、罩著光環的聖母、戴著金盔的羅馬戰士、臉色紅潤的金發兒童和滿面傷疤的老強盜,其結果總是將溺死鬼重現出來,那溺死鬼輪流做了天使、聖母、戰士、兒童和強盜。這時,洛朗干脆去畫漫畫。他誇大了特征,勾勒出嚇人的輪廓,創作出粗陋不堪的頭像,其結果,只是成功地使他的被害人的相貌顯得更加觸目、更加可怖。最後,他又畫狗和貓等動物,而這些狗、貓也酷似卡米耶。

洛朗內心狂怒了。他想到了那幅大油畫,絕望之中,一拳擊碎了畫布。現在,不應該再想他的未來傑作了。他心里明白,此後,他除了卡米耶的腦袋外什麼也畫不成了。正如他朋友所說的那樣,如出一轍的人像只會讓人看了發笑。他想象自己未來作品的形象,在他的各種人物的肩上,無論男人或女人,都安放著一顆溺死者蒼白而驚恐的臉孔。他所喚起的各種奇特形象,就這樣以殘酷的可笑樣式顯現在他面前,他為此而非常憤怒。

因此,他不敢再工作,生怕一動畫筆就讓他的被害人複活。倘若想在畫室里平靜地生活,他就得永遠不在里面作畫。一想到他的手指將不斷地繪出卡米耶的頭像,他便恐怖地看著自己的手。他覺得,這雙手仿佛已不屬于自己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