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爺。”簾外站立昂揚的身軀。

“有什麼事?”南宮思懷起身,拿了蠶絲被覆蓋誘人的胴體,身旁少女海棠春睡的模樣讓他銳利的黑眸變得和緩、溫情許多。

“朱家已有動靜了。”隸屬金陵當地的管事低聲稟報。

“哦。”濃眉輕輕一挑,他悄悄起身,披上外衣,便輕巧地離開床鋪,與簾幕外的管事討論相關事情。

低沉的嗓音從夜風中傳來。

唔……癱在床上昏睡的少女無意識地揮手,想趕走打擾她安睡的騷擾,這幅景象正巧落人剛談完事的男人眼里。

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喜歡這種恬靜的氣氛,仿佛可以預言他們日後共度的時光,都跟著這份靜謐持守到底。

“唉,我們到底還要在這留多久?”

抓著一大把葵瓜子,一旁擺著剛泡好的茉莉香片,江華兒坐在矮桌前,邊嗑瓜子邊喝茶。

“唉什麼唉?”南宮思懷頭都沒抬,繼續翻閱賬本。

“哦……”叫他單名,她真的很不習慣說,江華兒蓄意省略稱謂,直接問道:“我們哪時要回去?”

不是只說帶她到寒月樓吃糕點嗎?

怎麼現在跑那麼遠?要不是問外頭的丫環,她還不曉得現在人到金陵,坐的是秦淮河上的畫舫。這種東西她好像只有上課時才聽夫子說過咧……原來他們是在這兒,難怪到了晚上大伙兒都不睡覺,燈火通明,到處都是說話聲,還有人半夜唱曲……剛來那幾天,她嚇得晚上不敢出艙房,怕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等事情處理完就回去。”男人合上酒樓的賬冊,換上畫舫的。

“哦……”江華兒睜大滴溜溜的眼,看著面前臉色不變的男人,他那麼忙,她怎好意思問他哪時才會忙完?

“不喜歡這里?”他終于抬起頭了,看著她。

“沒有啊。”她連忙搖頭。

習慣之後也覺得搖搖晃晃很好玩,跟揚州都不一樣,而且這里好漂亮,講究的船身有著華麗的裝飾,以繽紛的五彩構成富麗堂皇的金殿玉樓,感覺上,好像踏進龍宮,非常好玩呢!

“我想也是,你玩得不亦樂乎,怎會不喜歡?”南宮思懷淡淡揶揄小佳人。

“你干嘛那樣講我?”柳眉豎起,她想也不想便拋下瓜子,跳到他身上大聲抗議。

“不是嗎?”男人摟著柔軟的嬌軀,露出舒服的表情。

他喜歡這個習慣。

不過,前提是小丫頭只能跳到他的懷里,別的男人不准這樣抱她!連她爹都不行。

“是你自己帶我來這兒玩的,我不自己找樂子,等你這個大老板良心發現,我豈不無聊到死了?”嘰嘰咕咕,江華兒邊戳男人的胸膛,邊扳著手指,數算這壞男人忽略自己的事跡。

沒說話,他洗耳恭聽。

“你實在太過分了,我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只好四處走走,看看船里頭的擺設,看看外頭在干什麼……你都沒注意,外頭的花娘穿得好漂亮,然後岸上有人賣冰糖葫蘆……我好可憐喔,像個小媳婦似的,只能待在里頭,等你帶我出去玩……”

聽起來不像抱怨,好像是在撒嬌,央求男人多注意她一點。

“聽起來好像很可憐喔?”眉目含笑,他略微同意她的說法。

“那是當然的。”江華兒想也不想便點頭。

她都沒想過自己待在船上,從新堂茶坊調來的師傅多辛苦,為了張羅她大小姐要吃的糕點、茶食,幾乎忙翻天,她整天只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依照目前南宮思懷寵溺她的狀況,最可憐的應該是廚房師傅,而非她這個不事生產的米蟲。

“好吧!回揚州前,再帶你好好逛逛金陵。”南宮思懷慨然允諾。

“哦!耶!”她高舉雙手歡呼。

“小丫頭。”捏了一下江華兒的鼻頭,滿眼都是對她的縱容,南宮思懷知道他已經無悔地戀上這張無憂的容顏了。

從她老是在他面前跌跌撞撞開始,他就忘不了這個迷糊的小丫頭,直到她即將婚配的消息傳出,他才下手奪取。

囚禁他的人,囚禁他的愛情。


這是他們的命運。

“荒唐!荒唐!”

江老爺猛拍桌面,氣憤的程度連在屋簷上睡覺的小貓都知道,它慵懶起身,揉揉眼睛,准備換個地方睡覺。

“小婿請岳父做主。”朱雪鏜兩手抱拳,一副進退有據、沉穩干練的模樣,跟在江華兒面前的老實木訥相去甚遠。

這可讓跟江華兒還滿有話聊的蘭姨娘當場看傻眼。

這個後生不是很老實嗎?可看起來不像咧……蘭姨娘的心里不斷發出疑問。

“唉!唉!養女不肖、養女不肖……”江天賜除了搖頭,也說不出其他辦法。

女兒都光明正大地跟男人跑了,他能做出什麼有魄力的決斷?更何況揚州父老都知道了……既然老臉都丟了,現在討論怎麼處罰華兒,不如想辦法把她嫁出去吧!

街坊已經傳得那麼難聽了,如果還把華兒嫁給朱雪鏜,婚後可能會過得不好吧?

更何況他的華兒也算長眼,挑的對象是南宮家老三,這個家大業大的女婿他可是很滿意,即使婚前有不利于他們的流言,總是只跟他出門,應該不會不認賬才是……閉著眼,江天賜思索該怎麼開口。

“老爺子,事情來了,我們還是得解決啊!”結縭二十幾年,蘭姨娘怎會不了解夫婿的想法呢?端上普洱茶,她涼涼地提話。

“我知道、我知道。”江老爺還是閉著眼。

“再怎麼說,都是我們華兒不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怎麼可以隨便跟男人出去?”蘭姨娘搖頭。

坐在一旁的朱雪鏜聽到這話,拳頭緊握、雙唇緊閉。

“我了解。”江老爺垂下頭思索。

“這種流言傳出去,對朱賢侄真是太不公平了。”蘭姨娘義憤填膺地為朱雪鏜抱不平。

“的確是。”江老爺歎氣。

“我們華兒實在太有虧婦道了。”蘭姨娘大義凜然地說公道話。

“沒有錯。”江老爺同意。

朱雪鏜越聽越贊成,不斷猛點頭,這兩個老人家實在太通情達理了,說的都是人話。

“不如這樣吧。”蘭姨娘發出無奈的歎息。

“怎麼樣?”江老爺睜開眼,望向他聰慧的愛妾,心中不斷呐喊:好好說啊,現在都靠你了。

“我們的華兒實在配不上人家,嫁出去也是丟人現眼,還是留在家里好好念經禮佛,為祖先祈福吧!”蘭姨娘不斷搖頭,表示心中的悲痛。

“也好,那就退婚吧!”江老爺一臉羞愧地同意。

“啥?”朱雪鏜瞠目結舌。這是什麼結果?這樣算是討回公道嗎?也算吧,可是……他喜歡華兒啊……“還是朱賢侄覺得我們這樣誠意還不夠?”蘭姨娘老淚縱橫地望著朱雪鏜。

“不,不是這樣……”朱雪鏜汗水直流。

他絕對無意刁難,這趟上門,只是想早日迎娶佳人,平息揚州城的耳語風波啊!

“那就好,既然決定退婚,我們一定會把聘禮退回。養出這種女兒,我們老夫妻也覺得很丟臉,朱賢侄如果滿意這個結果,就讓我們先回房遮遮羞吧!你請自便。”

語畢,蘭姨娘抓著茶盤,邊說邊退,像逃難般離開書房。

“真是太丟臉了,真不好意思啊……”江天賜一把刷開摺扇,遮著老臉離開了。

怎麼會變這樣?朱雪鏜愣在原地。

這兩個老人到底是小白兔還是黃鼠狼?為什麼在一搭一唱間,就把事情推得一干二淨?

他要的公道在哪?怎麼會這樣……“哇哈哈!”

南宮思懷拿著從飛鴿腿上拆下來的便箋,斜眼一瞄,長年掛在俊臉上的優雅面具瞬間崩落。


他坐在太師椅上捧腹大笑,涕淚四溢。

“三哥,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麗如春花的可人兒被笑聲吸引,推開房門走進。

是江華兒。

自從被規定要叫喚男人的單名後,每次叫人都很別扭,兩相折衷下,她便呼喚南宮恩懷在家中的排行,算是尊重未來夫婿的意志,也為自己的舌頭找台階下,畢竟兩人斗氣太久……要她親昵地呼喊他的名,好像太為難她了。

“沒什麼。”撕掉手中信箋,南宮思懷隨意丟到紙簍里消滅他狂喜的證據。

“三哥,事情都辦完了嗎?”眨眨眼,她嬌聲詢問。

“差不多了。”

“那我們何時回揚州?我無緣無故跑出來太久了,爹娘一定很生氣……”噘起小嘴,江華兒有點苦惱。

她是壞姑娘呢!

竟然跟男人做盡成親前不該做的事,爹娘一定覺得很可恥,噢……想到她自己也覺得很害羞。

沒想到她竟是天字第一號糊塗蛋,莫名其妙被擄了、被吃了,然後還糊里糊塗跟人家來金陵,人家到金陵是來工作,她到金陵是來干嘛呢?她真是一個大蠢蛋啊……坐在南宮思懷身旁,她懊惱地抱著頭。

“又怎麼啦?”他將蜷縮成蝦球的小人兒抱在懷里,這種小事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還好你要娶我,不然我這回丟臉可丟大了……”賴在男人懷里,她喃喃說著這幾日苦思之下的心得。

男人揚揚眉,沒有說話。

“我覺得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好了……”越想越可怕,她已沒法想象回家後會被怎麼痛扁了。

男人嘴角浮現笑意,聳聳肩,“原來你不想逛沿岸的小攤子?那也好,我們就……”

啥?可以上岸了?

江華兒眨眨大眼睛,拉任男人的衣袖不放,“我們哪時候可以上去玩?”她的注意力輕易被轉移。

“隨時。”南宮思懷瞄了外頭一眼,船夫已把畫舫停靠北岸,讓他們可以自由閑逛秦淮河沿岸的風景與攤販。

“那我們走吧!”一掃之前的陰霾,她歡天喜地攬住男人的手臂。

“嗯。”南宮恩家拿起錦緞斗篷,披在伊人消瘦的肩膀上。

雖然沿岸風景不壞,但他可不想回來後就看到一個鼻水直流,碰都不能碰的小鬼頭啊!

“華兒,醒來、醒來……”低沉的男音傳來,伴隨著一陣冷風襲人。

“唔……”揮揮手,她往更溫暖的地方鑽進去。

“華兒。”男人又呼喚。

隨意動了動,睜開迷蒙的雙眼,那張俊逸的臉孔貼近她眼前,溫熱的氣息也噴到她的肌膚上。

“唔,再睡一下……”眯著眼,江華兒向她的男人求饒。

“我說到家了,你不想回家,那就跟我到寒月樓住一陣子好了。”南宮思懷沒生氣,只是好聲好氣地提議。

“嗯?”她到家了?!

江華兒被傳進耳里的言語嚇一跳,連忙睜開眼,從包裹著她的被子里鑽出,才發現他們不是在船艙,而是在馬車里,而抱著她睡覺的男人早換好衣裳,坐在她身旁。

因為都搖來晃去,她在睡夢中竟沒發現睡覺的地方變了……她嬌憨地搔搔頭。

沒想到睡一覺,就回到揚州了,她真是太會睡了……難怪說書的曾說過有人一睡就好幾百年過去。

不過,她會這麼好睡,還是應該怪面前的這個男人,誰教他需索無度呢?

南宮思懷每晚都會變成大野狼占領她的身體,讓她疲倦到不行,整天都昏昏欲睡……他說這樣才算愛她,但是這樣想來,當人家的娘子真是太累了。


嗚嗚嗚……無盡的肢體疼愛讓她快累得掛在牆壁了,偏偏他髖力過人,每晚抓著她都不嫌累,她才會變成有空就睡覺補眠啊。只是沒想到一睡醒,人就回到揚州了。

“醒了嗎?”見小佳人醒來,南宮思懷拉下重重簾幕,不讓冷風灌人。

“嗯。”她猛點頭。

“我讓馬車駛到你家後門,除了蘭姨娘跟春花,沒人知道你回家。”幫睡眼迷蒙的小佳人攏攏額前紊亂的發絲,他微笑囑咐。

“好。”她乖乖點頭。

“我們的親事,我已經讓二哥派人跟江老爺談妥,你不用擔心。”他淡淡提及。

“啥?”動作那麼快喔?

仿佛了解全人口中未說出的詫異,他輕描淡寫地解釋,“親事快點辦成,也省得大家胡言亂語。”

“對。”他沒說錯。

“更何況我也想每天都抱著你睡覺。”神色不改,男人說出的話讓江華兒臉紅心跳。

“呃,這個……這個不是重點……”紅著小臉,她呐呐糾正。

“這才是重點,笨蛋。”瞪了小笨蛋一眼,他萬分堅持。

“你……你……”江華兒給結巴巴,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為什麼這男人這麼難應付?

她下定決心嫁他,對嗎?她應該嫁給朱雪鏜的,那個男人比她笨咧……江華兒懊惱地噘著嘴,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漲紅著臉,狠狠瞪著神色自若的男人。

“少爺,南宮家派人送大雁給江家。”

“你說什麼?!”朱雪鏜從椅上跳起,黝黑的瞳孑L里燃起憤怒的火焰。

“呃……”

正和他商討公務的管事坐在一旁,凝視全身顫抖的家丁。怪了,大雁雖然難得,但少主人有必要這麼生氣嗎?

“快說!”向來溫文儒雅的男人大聲咆哮。

“哦,對的,就是一對大雁沒錯……江家開大門收了,也留送雁的人下來吃飯……”縮在角落的家丁早已嚇得屁滾尿流了。

“可惡!”暴跳加雷的朱雪鏜像被鬼附身般,在書房大吼大叫,怒火還牽連到桌上的筆墨紙視,全數都被掃到地上。

“少主請息怒。”管事勸誡。

“少……少爺……”不知主人的怒氣來自哪件事,家丁瑟縮在角落,他已經很倒黴的被遷怒了,不肯再上前承受多余的怒氣。

“你是豬頭啊!南宮思懷在跟江家下聘,你看不懂嗎?”朱雪鏜大吼。

“是這樣嗎……”家丁有點懷疑。

那,為何沒人知道?

如果同在城北經營酒店的南宮、江家兩府訂親,在揚州城豈不沸沸揚揚?可就是沒人說啊!

經少主人一點醒,管事倒是想到了。

“送大雁是古禮,象征愛情的忠貞,最近因為大雁比較不好獵捕,一般人比較少用,我們上次到江家提親是用一對鵝取代。”

“哦……”家丁恍然大悟。

“可惡!這兩家人是當我朱家沒人,是吧?”朱雪鏜恨得咬牙。

前頭才哭著跟他說:“幺女有虧婦道”,硬是發退婚的消息,後頭就遮遮掩掩,用大伙兒都沒有想到的候鳥訂規,順乎陰陽,顯得他們的手段、謀略都高人一等嗎?

南宮思懷、江天賜,你們欺人太甚了!

朱雪鏜甩下手中的賬本,轉頭離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