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細紅線(7)

在連部所在的第一個山谷,斯坦並非惟一目睹二排連滾帶爬撤回第三個山谷的人。上尉跪著觀戰,並沒被打得渾身窟窿、面目全非,其他人見了也敢起來跪著張望。斯坦心想自己給他們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盡管對自己的勇敢舉止還有些驚訝。他認為前線需要衛生員,便把連隊兩個衛生員叫過來。

“你們兩個最好過去,”斯坦對他們喊道,周圍一片嘈雜。“我估計那里需要你們。”這話聽起來很鎮靜。

“是,長官,”其中一個衛生員說。此人文縐縐的,戴眼鏡,年紀較長。兩人神情嚴肅地相互對視。

“我會盡量叫來擔架兵,到這兒和第二個山谷之間的低地幫你們,”斯坦喊道。“如果傷員拽不了那麼遠的話。”他又一次跪著向前張望,只見第三個山谷更遠處不時落下單枚迫擊炮彈,升起噴泉般的煙塵。“你們如果覺得有必要就分開去,”他模棱兩可地補充說。衛生員消失了。

“我需要通信員,”斯坦喊道,看了看跟自己並排的戰士。正確的判斷力和勇氣使他們起身跪著觀戰。他的話所有人都聽到了,不長的一排人都斜眼看過來,要麼就扭過頭看他。但是沒人走過來,也沒人回應。斯坦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們。他意識到自己看錯人了,不禁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本以為眾人會爭先恐後當通信員。他的心咯噔一沉,一種恐懼感湧上心頭:如果連自己人都看不准,其他事還能看准嗎?他的激情背叛了他。為了挽回面子,他朝別處望去,盡量裝得並沒指望什麼。但是他動作不夠快,他知道部下看出來了。他一下子也不知所措,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鬼魅般地出現在他胳膊肘旁,省去了他如何掩飾的煩惱。

“我去,長官。”

此人是二等炊事兵查理?戴爾。他面孔黝黑,看上去十分興奮,滿臉殺氣。

斯坦告訴他有關擔架兵的事,然後看著他彎腰一溜小跑,沖到209高地的山坡就得開始攀爬。斯坦不知戴爾剛才在何處,也不知他從哪兒突然冒出來。除了剛才那會兒,斯坦都不記得這一天是否見過他。他當然不在那排跪立的戰士中間。斯坦又看看他們,感覺挽回了面子。戴爾。他必須記住這個名字。

現在有十二個人在小山谷這邊跪著張望,都想盡量看到前線的情況。不過,年輕的下士法伊夫不在其中。法伊夫是仍然臥倒的人之一,他盡量使肢體完全貼地。斯坦跪在他上方觀察時,法伊夫就蜷縮膝蓋躺著,耳朵湊在斯坦讓他保管的感應電話機旁。他就想躺著,也不在乎看不到戰況。剛才斯坦第一次起身跪著,法伊夫見他滿臉愚蠢驕傲之色,便強迫自己挺直上身跪了數秒,這樣就不會被人當成膽小鬼。然而他覺得那幾秒就足矣。不管怎麼說,他沒產生任何好奇心。一發迫擊炮彈落在第三個山谷更遠處,法伊夫只看到蘑菇狀煙塵頂部兩英尺的部分。這他媽的有什麼好看的?突然間,一陣徹底的絕望感襲上心頭。那應是無助的感覺;徹底無助的感覺。就好像政府員工捆住他的手腳,把他運到戰場,然後他們回到優秀政府員工該去的地方。沒准是華盛頓某個雞尾酒酒吧,那里有很多能滿足他們性欲的女人。而他卻躺在這里,被自己的思維定勢和灌輸的社會教條所束縛,就因為他心底承認自己膽小,卻沒勇氣公開承認。這讓他痛苦萬分。他的反應完全在社會更精明人士的預料之中。他們一直都想在他前面。他無力改變。他感到備受折磨,簡直要發狂,就好像四周立著一堵牆,他無法突破,也跳不過去,更糟糕的是,他明白根本就沒有什麼牆。如果今天一早他還准備自我犧牲,眼下他就不這麼想了。他不想在這兒。他根本不想在這兒。他想和將軍們一起站在山梁上觀戰,那里沒有絲毫危險。法伊夫十分害怕,心緒不甯,異常緊張,直冒冷汗。他扭頭看看那些將軍,要是他仇恨的目光能置人于死地,將軍們就會倒地身亡,戰役就會結束,直到軍方再用船運來一些新的將軍。他要是精神失常就好了,那樣就不用擔責任。他為何不能變瘋呢。但是他不能。並不存在的石牆馬上樹立在他周圍,使他無法脫身。他只能躺在這兒,任憑情緒波動,心里飽受煎熬。在右邊距離後備排最後一名戰士更遠的幾碼處,法伊夫看到威爾士和斯托姆軍士蹲伏在一塊不大的岩石後面。只見斯托姆舉起胳膊指了指。威爾士隱蔽地把步槍端到岩石上面,臉頰頂著槍托,射出五發子彈。兩人都仔細瞧了瞧,然後相互看對方一眼,還聳聳肩。這個小啞劇一看就明白。法伊夫心里騰地升起一股怒火。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戲!他們在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戲!每個人都在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戲!就好像戰場上不用真槍實彈,誰都不會給打死。法伊夫怒火中燒,腦門發燙,覺得自己的頭好似炸彈,而炸彈的引信幾乎就要爆炸,從兩個耳朵分別冒出一股黑煙。他正在氣頭上的時候感應電話機突然發出蜂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