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遇

瑞安出院了,那天是他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至少也是四年前薩莉在瓊斯-霍普金斯醫院降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晚上六點敲過。他總算自己穿好了衣服——手臂上了石膏可真麻煩——噗通一聲坐到輪椅里。杰克本不願坐輪椅,但英國的醫院也象美國的一樣,有一條顯然不容違反的規定,不准病人走著出院——否則就有人會以為他們痊愈了。一個穿制服的警察推著他出了病房,來到大廳。瑞安眼睛一直望著前面。

實際上整個樓層的工作人員都在大廳里列了隊,其中還有許多瑞安上個星期見到過的病人,那些病人有一半是他沿著單調的走廊來回練習走路時候認識的。鼓掌和歡呼鬧得瑞安滿臉通紅,人們同他握手的時候,他的臉就更紅了。

護士凱蒂微克稍微講了幾句話,說他是個模范病人,護理他很愉快,也很光榮……她說完後,獻給他一束花,她說這是給他妻子的,瑞安的臉又紅了。然後她代表所有的人吻了他一下。杰克也吻了她。杰克又同十來個人握了手,隨後警察把他推進了電梯。

到了門廳,電梯門打開。門廳里只有愛丁堡公爵和一群保衛人員,他心里真是謝天謝地。

“晚上好,閣下。”瑞安想站起來,身體一晃,又坐下了。

“您好,杰克?感覺怎麼樣?”他們握了握手。一時,他怕公爵親自推著輪椅出門。那可承受不起。幸好仍是那個警察推,公爵並步前行。杰克朝前面指了指。

“先生,一過那道門,我至少好了一半。”

“餓嗎?”

“您指吃過醫院的伙食之後?我大概吃得下一匹您用來打馬球的馬。”

公爵咧開嘴笑了,“我們設法搞得比這更好些。”

瑞安看到門廳里有七個保衛人員,門口停著一輛勞斯萊斯牌轎車……此外至少還有四輛別的小轎車,車旁站著些人,看來不象普通的過路人。天太黑,看不清是否還有人在房頂上巡視,但一定是有的。得啦,瑞安心想,他們已經在保衛工作上得了教訓。盡管如此,還是會丟人,這意味著恐怖分子贏了。警察直接把他推到勞斯萊斯轎車跟前。

“現在我可以站起來了吧?”石膏很重,他難以平衡身體,起身又太快了一點,險些一頭栽進車里。但沒等別人扶他,他便生氣地一甩頭,自己穩住了。

“舒服嗎?”

“行——我得當心別讓這鬼東西把車窗玻璃撞碎。”瑞安往後一靠,閉起眼睛笑著搖了搖頭。

“您是真的高興出院?”

“閣下,這一點您可以用一座城堡打賭。這是我第三次進醫院啦。我受夠了。”公爵打個手勢,叫司機開車。車隊緩緩地駛入街道,兩輛小轎車開道,兩輛小轎車斷後,簇擁著勞斯萊斯轎車,“先生,今晚有什麼安排?”

“沒什麼安排,真的。為您舉行個小聚會,只來幾位親近的朋友。”

杰克不知道“幾位親近的朋友”是什麼意思,二十位?五十位?還是一百位?“先生,您待我們太好啦。”

“真是廢話。這只是表示我們的謝意——杰克,這確實不是一般的人情,除這之外,認識一些新朋友也是很值得的呀。星期天晚上我看完了您寫的書,我認為寫得好極了。您下一本書出版的時候,一定要送我一本。另外,女王同您妻子相處得很融洽——您真是個有福之人,有這麼一位妻子——還有這麼個小淘氣的女兒。她可討人喜歡啦,杰克,她真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

瑞安點點頭。他經常這麼想,不知他干了些什麼,竟會這麼幸運,“凱茜說她參觀了國內幾乎所有的城堡,多謝您派人陪她。有他們跑前跑後,我放心多了。”

公爵揮揮手,這不值一提,“您那本新作的材料調查得怎麼樣啦?”

“很順利,先生。”他住醫院的這段時間,一個可喜的成果便是有時間做了一番具體全面的研究,那架計算機里又多了兩百頁筆記,存貯在透明的集成電路塊里,而且,瑞安在判斷別人的行動上又有了一個新的觀點,“我想,我從這次小小的越軌行動中學會了一件事。坐在計算機的鍵盤前同對著一支槍的槍口可不是一碼事。”

公爵拍拍他的膝蓋;“我認為沒人會指責您的行動。”

“可能是的。但事實是我的決定純粹出自本能。要是我知道自己在干什麼——要是我干錯了又是出自什麼本能呢?”他望望車窗外面,“就算我是一個海軍史的專家,對處在壓力之下如何做出決定這個問題有獨到的分析,也還是不會對自己滿意的。真見鬼。”杰克心平氣和地下結論說:“先生,殺了人是不會忘的,也忘不了的。”

“您別去細想,杰克。”

“好吧,先生。”瑞安收回目光。公爵正看著他,那樣子就象許多年前他父親在看著他,“良心表現為道德,而道德表現為文明。父親過去常說許多罪犯是因為沒有良心,根本沒有一點兒感情。我想我同他們的區別就在這里。”

“對極了。您的反省根本上說是健康的,但別過頭。杰克,過去了就算啦。我對美國人的印象,覺得你們甯可往前看而不往後看。要是因為職業的關系您做不到這一點的話,那麼,為了自己的關系您也至少應該做到這一點。”

“明白了,先生。謝謝您。”

轎車往左拐上了威斯敏斯特橋。杰克不知道醫院的確切位置,只知道它離一個火車站很近,離威斯敏斯特教堂也不遠,因為他能聽見議會大樓的鍾塔鳴鍾報時。他仰頭去看那哥特式建築的石雕,“您知道,我除了調查之外,確實想看看你們的國家,先生。可惜時間不多了。”

“杰克,您真的以為我們不讓您體驗一下英國的殷勤好客就讓您回美國?”公爵大吃一驚,“我們對自己的殷勤好客十分自豪,當然,恐怖分子是不會來這兒看這些的。”

“噢。”

瑞安得想一想才辨認得出他們到了哪兒,來之前看過的地圖給了他提示。這叫伯特凱奇路——離他被槍擊的地方才三百碼……那是薩莉喜歡的湖。越過坐在前排左邊的保衛人員的頭,他看到了白金漢宮。盡管他知道是去白金漢宮,但現在王宮隱隱約約一出現,仍激起他感情的波瀾。

他們通過東北方向的大門來到王宮前。杰克以前只是遠遠地看過王宮。四周的防衛看來並不引人注目,但中間空空的方陣設計幾乎把一切都隱蔽起來了,在外面是看不到什麼的。里面很容易設置一個連的部隊——有誰猜得出來?

天太黑了,看不清更多的細節。勞斯萊斯轎車駛過一條拱道,開進王宮內院,來到一座挑棚前。站在那兒的衛兵按照英國人常用的干脆利落的三步分解動作,嚓地敬了一個持槍禮。車一停下,便有個穿號衣的男仆過來拉開車門。

瑞安逆時針方向轉身,往後退一步,拉出手臂。男仆扶住他的手臂,杰克本不願意有人幫忙,但這時候是不好拒絕的。

“您還需要練習幾次。”公爵說。

“我想是的,先生。”瑞安跟他朝門走去,門口又有一個仆人在盡其職責。

瑞安曾經想過,王宮也許不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盡管如此,他還是為之傾倒。幾個世紀以來,王室接受的世界各地所送的禮物,所到之處,都能看到寬敞的回廊里裝飾著數不勝數的油畫和雕塑之精品。牆上貼的大多是象牙色的用金銀線織成的浮花錦緞。深紅色的地毯顯然是為了代表帝國的莊嚴,鋪在大理石地面和硬木拼花的地板上。杰克曾經理過財,他想估算一下這一切的價值,但算了十秒鍾就算不清了。單油畫一項就夠了,只要你想賣掉,就會使得世界高級藝術品市場如癡如狂。他幾乎跟不上了,便想法控制使自己的書呆子氣,同年紀比他大的公爵保持同樣速度。瑞安越來越狼狽。對公爵來說,這就是家——可能這麼大的家也有點麻煩,但總歸是家呀,習慣了。牆上掛著的魯賓斯的那些風景畫,他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辦公桌上放著的妻子兒女的照片一樣。對瑞安來說,所到之處都給他造成了一種影響——財富和權勢可以摧毀一切——這種影響要把他壓縮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在街道上能抓住時機——說到底是海軍陸戰隊訓練的結果——但現在……

“到了。”公爵說著便往右拐,走進一道敞開的門,“這是音樂室。”

音樂室同瑞安家的臥室兼書房差不多大小,到此為止,這是他見到的唯一同他花了三十萬美元在佩里格林克利夫置辦的家可以同日而語的地方。天花板很高,點綴著全葉形的裝飾。屋里大約有三十來人,他們一走進去,便都安靜下來,轉過身來看瑞安——杰克認為他們已經同公爵照面過了。他很想偷偷溜走。他得喝杯酒壯壯膽。

“要是您能原諒的話,杰克,我得離開一下!很快就回來。”

謝天謝地,瑞安邊想邊客氣地點點頭。現在該怎麼辦呢?

“晚上好,瑞安爵士。”一位身穿皇家海軍中將服的人朋他打招呼。瑞安盡量不顯出拘謹之態。顯然,這又是一個保護人。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來王宮。當他們想到這是在王宮里的時候,便都想找點兒依靠。他們握手時,杰克仔細端詳這個人。似曾相識,“我叫巴茲爾-查爾斯頓。”他說。

啊!“晚上好,先生。”他到蘭利後的第一個星期就見過這個人。據給他當警衛的中央情報局的人說,他是英國秘密情報局軍情六處的首腦。他到這兒來干什麼呢?

“您一定渴了吧?”又有一個人拿著一杯香擯走過來,“您好,我叫比爾-霍姆斯。”

“你們兩位在一起工作?”瑞安喝著泛泡沫的酒問道。

“穆爾局長告訴過我,說您很機靈。”查爾斯頓說。

“請原諒,您在說誰呀?”

“干得好,瑞安博士。”霍姆斯笑著喝完了杯里的酒,“我知道您過去玩過足球——當然是美國式的足球。您在乙級隊呆過,是吧?”

“甲級隊和乙級隊都呆過,那只是在中學,我還夠不上大學隊的水平。”瑞安說,想要掩飾慌亂之態,“乙級隊”是虛構的說法,實際是以此為幌子將他叫到中央情報局去商議事情。

“有人寫過一本《間諜和間諜機構》,您是否碰巧知道他?”查爾斯頓笑著說。杰克僵住了。

“將軍,我設法說,沒有……”

“編號十六的那一本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那位好局長要我告訴您,關于‘無意義的文字分析器’,您可以隨便談。”

瑞安松了口氣。這個說法一定是從詹姆斯-格里爾那里聽來的。當瑞安向中央情報局副局長提出“金絲雀籠”的建議時,詹姆斯-格里爾上將開了個玩笑,用的就是這句話。瑞安可以隨便談。可能是的。他在中央情報局受到的安全訓練的確沒說過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

“請原諒,先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說我可以隨便談這些事情。”

查爾斯頓立即由愉快的逗笑轉為嚴肅的談話:“不用道歉,小伙子。每個人都應該嚴格地執行分級保密制度。您寫的那份東西對偵探工作很有用。我們碰到的問題,誠如有人告訴過您的,是接到了這麼多情報,現在怎樣來條分縷析。要開挖這堆垃圾,找出閃光的金子,可不容易呀。您的報告是第一流的。在這方面還是第一次。我不清楚的是局長為什麼稱它為‘金絲雀籠’。他說您能解釋得比他清楚。”查爾斯頓招招手又要了一杯香檳。一個男仆端著盤子過來,“當然啰,您知道我是干什麼的。”

“是的,將軍。去年七月我在局里看到過您。那時您正好從七樓的電梯出來,而我則從辦公室出來,有人告訴過我您是誰。”

“好。現在您知道我們是一家人了。這‘金絲雀籠’到底是什麼鬼名堂?”

“您當然知道中央情報局泄密的那些問題哆。我完成報告初稿時,想到了一個主意,每個問題都搞它個出奇不意。”

“他們這麼做已經好幾年了。”霍姆斯說,“只要故意弄點小差錯。這是世界上最簡便的方法。要是報界的人笨得可以,刊登文件的照片,我們就能識別出泄密與否。”

“是的,先生,但公布泄密消息的記者們也懂得這點。他們學會了不刊登從各種渠道搞到的文件的照片,是吧?”瑞安答道:“我想到的是一種新的編排方法。《間諜和間諜機構》分四個部分。每部分都有一段小結,每個小結都用非常惹人注目的形式來寫。”

“噢,我注意到了。”查爾斯頓說:“讀來一點也不象中央情報局的文件,倒象是我們寫的文件。您知道,我們的報告是由人寫的,而不用計算機。請說下去。”

“每段小結有六種不同的提法。把這些段落合起來,按照文件的編號不同,每本都有其獨特之處。這樣就超過了一千種排列,但是只有編號第九十六的那本是真正的文件。小結的段落——呃,如此渲染,我想——其原因就是誘使記者逐字逐句引用在公開的宣傳品上。他只要摘引了兩三個段落中的某些文句,我們就知道他看的是哪一本了。這樣就知道是誰泄密的了。他們現在已經搞出一種更加精致的方法來設圈套。可以用計算機。用詞典的程序把問義詞調來換去,這樣每一本文件都有獨特之處。”

“他們是否對您說過這辦法已經采用了?”霍姆斯問。

“沒有,先生。我同局里的安全部門沒關系。”真得為此多謝上帝。

“噢,使用過了。”巴茲爾爵士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這主意真簡單——又真高明!然而又保存了文件的真面目。您的報告幾乎所有細節都同我們去年的一次調查相符,他們告訴過您嗎?”

“沒有,先生,他們沒告訴過我。就我所知,我寫的所有文件,材料都來源于我們自己。”

“那麼您完全是自己搞出來的啰?了不起。”

“我有什麼地方弄糟了嗎?”瑞安問將軍。

“您應當對那個南非人多留點神。當然,這是我們管的,可能您也沒有充足的情報去搞。目前我們正密切注意他的行動。”

瑞安喝干了酒,心里想著這件事。關于這個馬丁斯先生,已經有許多情報……有什麼地方疏忽了?他無法打聽,現在不能打聽。但他可以問問——“南非人是否……”

“我想他們同我們的合作現在不如以前了,而依立克-馬丁斯先生對他們是相當有價值的。您知道,他不責備他們,而且的確有辦法搞到他們所需要的軍事裝備,這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他的政府想施加給他的壓力。”霍姆斯指出了這一點,“還要考慮到以色列同他們的聯系。他們常常偏離軌道,但我們——秘密情報局和中央情報局——為了更多的共同利益要去大大地搞一家伙。”瑞安點點頭。以色列的保安部門命令盡可能多地獲得收益,這偶爾會和同盟者的願望背道而馳。我記得馬丁斯的各方面聯系,但我肯定疏忽了某些重要的……是什麼呢?

“請別把這當成批評。”查爾斯頓說:“作為首創,您的報告很好。中央情報局肯定要讓您回去。象這樣使我睡不著的報告太少啦。要是投別的事,您大概還可以教他們的分析員如何寫報告。他們肯定問過您願不願意留下吧?”

“問過的,先生。我認為對我來說這並不好。”

“請再考慮一下。”巴茲爾爵士溫和地建議道:“這個乙級隊也是個好主意,那形式就象七十年代的B代表隊。我們也這麼做的——把外面的一些會員吸收進來——對來自正常途徑的大量材料進行新的分析。你們的新任局長穆爾是個真正呼吸自由空氣的人。干才。非常精通業務,但他丟得太久了,少了些新點子。瑞安博士,您應該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您屬于這個事業,年輕人。”

“我不太敢肯定,先生。我的專業是曆史和……”

“我也一樣。”霍姆斯說:“什麼專業無關緊要。在情報業務中我們看思路是否正確!您表現出了這一點。噢,對了,我們不能對您強求,是吧?要是阿瑟和詹姆斯不再勸您,我將會感到遺憾。一定要再考慮一下。”

我會的,但瑞安沒說出來。他沉思著點點頭,順著自己的思路去想。我喜歡教曆史。

“當代的英雄!”另外有個人來到他們中間。

“晚上好,喬弗。”查爾斯頓說:“瑞安博士,這位是外交部的喬弗-瓦特金斯。”

“就象內政部的戴維特-阿希利?”瑞安同那人握手。

“事實上我大部分時間是在這兒。”瓦特金斯說。

“他是外交部和王官的聯絡官,處理簡報,涉獵外交議定書,一般來說,給自己弄點麻煩事兒。”霍姆斯笑著說:“這樣有多久了,喬弗?”

瓦特金斯皺起眉頭想了想,“剛滿四年,我想。看來倒還象是剛開始干。這不象別人想的那麼充滿魅力。我主要是想拿著裝公文急件的盒子,躲到角落里去。”瑞安笑了笑,他想象得出來。

“瞎說。”查爾斯頓表示不同意,“外交部里腦子最好使的就有你一個,要不他們也不會留你在這兒啦。”

瓦特金斯做了個為難的手勢。‘夠我忙的。”

“這倒是的。”霍姆斯說:“你好幾個月沒去網球俱樂部了。”

“瑞安博士,王宮的工作人員要我代表他們向您表示感謝。”他懶洋洋地說了一陣子。瓦特金斯比瑞安矮一英寸,近四十歲,黑頭發修剪得很整齊,兩鬢微霜,皮膚白得象許久不見陽光。他一看就象個外交家。笑起來完美無缺,一定是對著鏡子練習過的。這種微笑表示各種意思,也可能什麼都不表示。

“喬弗可是位分析北愛爾蘭形勢的專家。”霍姆斯說。

“談不上專家。”瓦特金斯搖搖頭說:“我是一九六九年開始在那兒的,那時我還在軍隊里,是個副官——呃,現在那活兒可難干啰,是不是?瑞安博士,您認為我們應該如何解決英國和愛爾蘭之間的問題?”

“三個星期來,大家一直在問我這個問題,瓦特金斯先生。我***怎麼知道呢?”

“還在尋找解決辦法,喬弗?”霍姆斯問。

“正確的解決辦法來自愛爾蘭以外的地方?”瓦特金斯說。眼睛望著瑞安。

“我可沒有主意。”瑞安說:“即使別人有,您怎麼會知道呢?記住,我是教曆史的,不管這個。”

“如果只是位曆史教師,這兩位肯屈尊俯就?”

“我們想知道他是否如報界所說,替中央情報局工作。”查爾斯頓答道。

杰克得到了暗示,瓦特金斯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該知道他過去同中央情報局的關系——這樣他自己是無法弄明白的,瑞安提醒自己。不管怎麼說,規矩就是規矩。瑞安想起來了,我為什麼要拒絕格里爾,原因就在這里。這些愚蠢的規矩,這個那個的都不能對外人講,連妻子也不能告訴。安全,安全,安全……廢話!是的,有些事情應該保密,但要是連一個人都不知道,怎麼可能去發揮其作用呢——而不能發揮作用的秘密又有什麼用?

“您知道,回安納波利斯該多好,至少學生們相信我是教師。”

“說得對。”瓦特金斯點點頭。秘密情報局的頭子在問你有關特拉法加廣場的事呢,你到底是干什麼的,瑞安?自從一九七二年離開軍隊到了外交部,瓦特金斯常常玩外交人員玩的游戲:捉摸誰是暗探。從瑞安這里得到的信號是混雜的,這使得游戲更有意思了。瓦特金斯愛玩游戲,各種各樣游戲都愛玩。

“喬弗,你現在忙些什麼?”霍姆斯問。

“是指業余時間吧?我盡量設法看些消遣的書。剛開始第二遍看《佛蘭德的女人》”

“真的?”霍姆斯問道:“前幾天我剛開始看《魯濱孫漂流記》,輕松腦子的好辦法是去看名著。”

“瑞安博士,您看名著嗎?”瓦特金斯問。

“過去常看。這是耶酥會的教義,還記得嗎?他們要你讀陳年皇曆。”

“‘陳年皇曆’,這可真可怕!”瓦特金斯大笑起來。

“您過去看過弗吉爾的原著嗎?”瑞安問。

“喬弗和我一起在溫切斯特公學念過書。”霍姆斯說。這兩個公學畢業生抿著嘴樂個不停。

“啦,我的拉丁文成績倒不錯,可是都忘了。”瑞安只好采取守勢。

“又一個殖民地的庸人。”瓦特金斯說道。

瑞安認定自己不喜歡瓦特金斯先生。這位外交官對他故意挑釁,而瑞安對這種游戲久已厭倦。瑞安喜歡直露,不需要故作姿態來保護自己的個性。

查爾斯頓的目光突然轉了開去。瑞安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但很快就明白了。查爾斯頓和霍姆斯開始各自走開,而瓦特金斯卻早溜走了。杰克剛轉過身來,便看見女王走過一個傭人的身邊,出現在門口。

公爵同她在一起。凱茜跟在他們後面,中間隔開一段外交上規定的距離。女王先朝他走過來。

“您看上去好多了。”

瑞安想鞠躬——他認為應該這樣——石膏又不會危及女王的生命。他學過直著身子鞠躬。石膏的重量使得他向左一斜,挪了一步方才保持住平衡。

“謝謝女王陛下,我覺得好多了。晚上好,先生。”

那邊還有公爵,還得同他握手,“您好,杰克,請隨便一些,這完全是非正式場合,不用按照接待規矩,也用不著外交禮儀。請隨便些。”

“呃,是香擯喝多了。”

“好極了。”女王說:“我想,得讓您和卡羅琳敘敘別情。”她和公爵走了開去。

“杰克,酒宴上放松一些。”凱茜容光煥發,穿了一件白色的雞尾酒夜禮服,那麼可愛,看得瑞安忘了去想這衣服得花多少錢。她的頭發做得很好,還化了妝,這兩件事可是她的職業所不允許的。歸根到底,她還是凱茜-瑞安。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快地吻了妻子一下。

“這麼多人……”

“別管他們。”杰克平靜地說:“我那寶貝女兒怎麼樣?”

她兩眼閃著灼灼的光采,卻用平淡的口吻台訴了他一個消息。

“我懷孕啦。”

“真的——什麼時候?”

“我敢肯定,親愛的。首先,我是醫生;其次,超過兩個星期沒來例假。什麼時候呢,杰克,記得我們剛到這兒,一把薩莉放上床就……杰克。”她握住他的手,“每次都是在旅館里。”

杰克沒什麼好說的。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摟住她的肩頭,盡可能謹慎周到地緊緊摟住她。超過兩個星期沒來——呃,他知道凱茜的例假准得象瑞士表。我要當爸爸了——又要當了。

“這次我們得要個男孩了。”她說。

“這不重要,寶貝。”

“我看您已經告訴他了。”女王輕捷得象只貓似地悄悄走了過來。杰克看見公爵正在同查爾斯頓將軍說話。說什麼呢?他想,“恭喜您了,瑞安爵士。”

“謝謝,女王陛下。許多事情都得謝您。我們永遠也無法報答您的仁慈。”

女王又微微一笑,“該我們報答您。從卡羅琳的言談中知道,您現在至少是又一次在明確地提醒說您要參觀我們的國家。”

“是這樣,夫人,提醒了不止一次。”瑞安在學著玩游戲。

“卡羅琳,他總是這樣獻殷勤的嗎?”

“事實上,夫人,他不獻殷勤。我們這是碰上了他軟的時候。”凱茜說:“或許也可能他是在這兒受到了文明的教化。”

“經曆了這麼多討厭的事情之後,他還在談您的小女兒,聽了真讓人高興。您知道嗎?道晚安時您的女兒不吻我就不肯去睡覺。這麼個可愛憐俐的小天使。”

杰克歎了口氣。不難想象,在這種環境里生活了三個星期之後,薩莉可能學會了西方文明中最逗人的請安動作。

女王目光灼灼,十分開心,“我得讓您知道,幾年之內我們就會看到,您的女兒將是個最出色的女騎手。”

“您說什麼?”

“她在上騎術課。”凱茜解釋說。

“您是說騎馬?”

“不是騎馬還能騎什麼?”女王問道。

“薩莉騎馬?”瑞安看看妻子,他不太願意讓薩莉騎馬。

“騎得很棒。”女王出來保護凱茜,“很安全,約翰爵士,“騎術是孩子應該學的一項有用技能,能培養孩子的紀律性、協調性和責任心。”

卻不說她折斷了可愛的小脖頸的慘狀,瑞安想道。他又想到同女王是不能爭辯的,尤其是在她自己的家里。

“您自己也可以試試嘛。”女王說:“您妻子也騎。”

“杰克,我們有塊很大的空地。”凱茜說:“你會愛上騎馬的。”

“我會摔下來的。”瑞安冷冰冰地答道。

“那麼您就再爬上去,一直到學會為止。”凱茜身後那位騎馬騎了五十多年的女人說道。

只要不摔下來,這同騎自行車一樣,要摔下來可就不一樣了,而薩莉連騎自行車都還嫌小呢,瑞安心里說。上帝,她太小了,連馬都覺不出她是否騎在上面。凱茜看出了他的心思。

“孩子總要長大的,你不可能事事守著她。”

“是這樣,親愛的。我知道。”說什麼也不能讓她騎,是我的事。

過了一會兒,大家走出房間去用餐。瑞安發覺他走進了天藍色的畫室,那是個令人贊歎的大廳,用柱子裝飾的。他們穿過裝了鏡子的雙道門,走進國宴廳。

從令人目瞪口呆的藍色大廳來到用深紅色牆布裝飾的令人心情振奮的大廳,感受上的差別是驚人的。頭頂上是象牙色和金色的彎形天花板。雪白的壁爐上方掛著一幅巨大的畫像——誰?瑞安捉摸。當然一定是位國王,可能是十八、十九世紀的。這從他穿著白色的……緊身短褲還是什麼,系著襪帶就可以判斷出來。他們進來的那扇門對面,是維多利亞女王住過的房間。

“您坐在我右邊。”女王說。

瑞安朝餐桌飛快地一瞥。餐桌很寬敞,不用擔心左臂碰著女王陛下。絕對碰不著。

瑞安永遠也想不起來,晚餐中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他太自尊了,不想問凱茜。一只手吃飯他己練習過多次,但從不是在這麼多人面前,而現在瑞安敢肯定大家都在看他。其實,他是個美國人,就是沒有手臂的麻煩,也會讓人覺得好奇的。他不斷提醒自己要謹慎,要從容不迫地喝酒,要留心自己的言語。他偶爾看一眼凱茜。她坐在桌子那頭公爵的旁邊,顯得怡然自得。這使得她丈夫略為不快。她要比他輕松得多呢。要是有頭豬進了馬槽,那我就是豬。瑞安一邊想一邊嚼,嘴里嚼的是什麼卻很快就忘了。

“覺得好嗎,杰克?”女王問道。

“很好,夫人,請原諒。對此我恐怕得有一個適應過程。”

“杰克,”她平靜地說:“您知道,每個人——包括我們——喜歡您的理由就是因為您的身份和工作。請想法記住這一點。”

這恐怕是他聽到的最仁慈的話了,瑞安感到心頭一震。可能貴族只是一種心理狀態而不是一種制度。他岳父學過這些,他想。他岳父知道許多東西呢。

三個小時後,杰克跟著他的妻子走進他們住的房間。靠右邊是起居室。床已經鋪好了。他拉松領帶,解開衣扣,然後長長地籲了口氣。

“你說成了大亨,這倒不是自嘲。”

“我知道。”他妻子說。

房間里只亮著一盞光線暗淡的燈,他妻子把這盞燈也關了。只剩下了朦朧的光,是遠處的街燈透過厚厚的窗簾射進來的。她穿白色禮服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她避開光影,臉上只留下雙唇彎曲的弧線和雙眼灼灼的閃光。她丈夫的腦海里卻能浮現出她的完整形象。杰克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摟住妻子,當他摟緊的時候,便咒罵裹住他左半邊身體的奇形怪狀的石膏筒。她的頭靠在他完好的那個肩膀上。他俯下臉頰,輕輕觸碰她那細軟的金發。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兩個人單獨在這靜靜的黑暗中,這就足夠了。

“愛你,寶貝兒。”

“杰克,你覺得怎麼樣?”這可不只是詢問身體。

“不錯,休息得很好。肩膀不很疼了。用阿斯匹林止的疼。”這有些言過其詞,但杰克對不舒服已經習慣了。

“噢,我看看怎麼樣啦。”凱茜把手伸進他的外衣左邊。裁縫在衣服里裝了按扣,這樣穿好衣服後能露出石膏筒。他妻子很快地拉開按扣,把外衣拉了下來。接著又脫他的襯衣。

“我自己能脫。”

“閉嘴,杰克。我可不想整個晚上等你脫衣服。”接著他聽見長拉鏈嗞地一下全被拉開。

“要我幫忙嗎?”

黑暗中傳來笑聲,“我可能還要穿這件衣服呢。另外當心你那條手臂。”

等他在床邊坐下,別的就好辦了。凱茜坐在他後面,他能感覺到她,清涼柔滑,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的暗香。他摸到她的肩膀,順著摸下去,挨到她柔軟的腹部。

現在它就在孕育。我們坐著,而它卻在成長,“你要給我生孩子了。”杰克溫柔地說。這真是上帝保佑,真是不可思議。

她伸手摸他的臉,“是的。過了今晚我就不能再喝酒了一但今晚我要享受一番。”

“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

“我知道。”她說:“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