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序

一九七三年十月六日星期六,當地時間下午兩點,敘利亞對以色列控制下的戈蘭高地發動了突然襲擊。軍事評論家們談及此事,多數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拜倫詩中的一句話:“猶如豺狼入羊圈。”毫無疑問,在對作戰計劃做最後修訂時,敘利亞的司令官們一相情願地把自己當成了豺狼,腦子里想的就是拜倫的那句話。他們計劃投入數量巨大的坦克與火炮,其數量之大連希特勒手下那些被吹得天花亂墜的裝甲部隊將領都難以想象。

然而,就在十月六日當天敘利亞軍隊卻發現,他們想象中的羊群根本不像田園詩歌中描寫的那麼溫馴,它們倒更像秋季進入了發情期的大角公羊。戈蘭高地上只有兩個旅的以色列部隊,雖然數量只是對方的九分之一,但都是精銳部隊。第七旅踞守戈蘭高地的北部,鐵打不動,它的防禦體系既堅韌又靈活。各支部隊都能堅守各自的據點,並將突入的敘利亞部隊引到了遍布石塊的狹窄峽谷里,讓埋伏在“紫線”背後的以色列裝甲部隊鉗制並粉碎他們。第二天增援部隊才開始到達,在此之前局勢雖然還在以軍掌控之中,但已顯得岌岌可危。到第四天快要結束時,攻擊第七旅的敘利亞坦克部隊已成了一堆塵煙滾滾的破銅爛鐵了。

巴拉克旅(“雷霆旅”)駐守高地南部,它的運氣就沒有第七旅好了。這里的地形易攻難守,而敘利亞攻擊這里的部隊似乎也得到了較好的指揮。不到幾小時,以軍防線就被突破,巴拉克旅也被肢解成幾股小部隊。不過事後證明,每股小部隊都會向敘軍發起凶猛的反擊。敘利亞先頭部隊利用這些已被突破的缺口,沖向他們的戰略目的地——加利利海。隨後三十六個小時里的戰局足以證明,這是自一九四八年以來以色列部隊所遭遇到的最嚴峻的考驗。

增援部隊第二天才陸續到達,不得不以零星小股形式投入戰斗——填補防線缺口、封鎖道路,甚至要集合那些在嚴峻的激戰中被打散的部隊戰士。他們不得不避開阿拉伯軍隊的正面進攻,這對以色列人來說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直到第三天,以色列軍隊才得以攥起鐵拳,先是包抄合圍,而後徹底粉碎了向縱深挺進的三支敘利亞部隊。此後他們又馬不停蹄地立即轉入了反攻。一陣狂怒的反攻之後,敘利亞人被轟回了他們自己的首都,拱手交出了一片凌亂地散布著燒毀的坦克和破碎的尸體的戰場。這一天結束之前,巴拉克旅和第七旅的騎兵從以軍廣播里聽到了以色列國防軍最高指揮部發布的一條電訊:

你們挽救了以色列人民。

他們確實挽救了以色列人民。然而奇怪的是,除了一些軍事學校教材之外,世界上很少有人記得這次英雄史詩般壯麗的戰役。不像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戰爭”,那時在西奈半島上以軍以行云流水般的作戰部署及幾場戰役在全世界激起了一片歡騰,贏得深深的敬佩:他們渡過蘇伊士運河、奪取了“‘中國’農莊爭奪戰”的勝利,包圍了埃及第三軍——但是這次戈蘭高地之戰卻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聯想,因為這次戰役距離以色列本土實在太近了。盡管如此,那兩個旅的幸存者明白自己做過怎樣的貢獻,他們的長官也驚喜地了解到,在那些明白該怎樣衡量這場殊死搏斗中所蘊涵的戰術技巧和英勇氣概的職業軍人心目中,他們會把這場高地保衛戰與溫泉關戰役Thermopylae,公元前四八○年,古斯巴達國王萊奧尼達斯率三百名戰士在此扼守,阻擊波斯重兵入侵,堅守兩日,最後全部壯烈犧牲。、巴斯托涅守衛戰Bastogne,比利時東南部的一座城市。一九四四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五年一月美軍曾在此抵禦過德軍的重兵。、格洛斯特高地守衛戰GloucesterHill,朝鮮戰爭中美軍第八軍在漢城北面沿著臨津江的一條防線中有這麼一個格洛斯特高地,在這里發生過激戰。

等曆史上著名的防禦戰並立青史。

不管怎麼說,每一場戰爭都會出現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情況,這次“十月戰爭”也不例外。與大多數光輝燦爛的保衛戰一樣,這場鏖戰本來也大可不必這樣艱苦。以色列人錯誤地理解了搜集到的情報,假使他們能提早十二個小時行動的話,假使早在對方猛攻開始之前幾個小時就執行預防計劃,將預備部隊送上高地的話,原本不應當有這場英勇的殊死拼殺,那些坦克手和步兵原本不必如此大規模地犧牲。陣亡數字如此巨大,以至于好幾個星期都沒敢公布傷亡數字。如果按照情報采取行動的話,原本可以在“紫線”跟前大批屠殺敘利亞人,消滅他們數量眾多的坦克與槍炮——不過實施這樣的大屠殺就毫無光彩了。對情報部門的失誤一直沒有很完滿的解釋。具有傳奇色彩的摩薩德果真不了解阿拉伯人的計劃嗎?還是以色列政治領袖們沒能認識到自己接到的報警?這些問題自然而然引起了全球新聞界的關注,他們尤其關注的是埃及突擊橫渡蘇伊士運河的情況,這次襲擊還突破了自吹自擂的巴列夫防線。

多年前,那些通常能掐會算的以色列總參謀部的軍官們犯過一個同樣的根本性錯誤,但是它卻沒有受到重視。在以軍全部的火力裝備中,部隊並沒有配備大口徑火炮,尤其缺少蘇聯制式的那種火炮。以色列軍方的注意力並不在機動野戰炮上,而是格外依賴于大批量的短程迫擊炮和強擊機。于是駐守高地的以軍遭受了敵方排炮那排山倒海的火力轟擊,只得以一敵十,根本沒辦法給被困守的部隊提供充足的支援。失誤的代價是多少人因此喪失了生命。

就像大多數重大錯誤一樣,這一錯誤也是情報人員造成的,不過事出有因。攻擊戈蘭高地的那些強擊機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在蘇伊士上空投擲炸彈制造死亡。以色列空軍是世界上最善于利用“周轉時間”的空軍部隊。他們的地勤人員被訓練得更像是賽車場上的加油工人,因為他們的速度和技能,每架飛機的戰斗力都卓有成效地翻了一倍,以色列空軍因此成為一柄靈活善戰的利刃。他們的一架“幻影”或者一架“空中之鷹”要遠比十門機動野戰炮更有戰斗價值。

以軍的戰略策劃軍官沒有充分考慮到的一件事在于給阿拉伯人提供武器裝備的是蘇聯,而蘇聯在武裝阿拉伯軍隊的過程中就會給自己的客戶灌輸自己的戰術思想。蘇制地對空導彈(薩姆)的設計人員始終是世界第一流的,他們立意要對付北約的空中力量,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北約的空中力量比蘇聯強大。俄國軍事計劃人員認為即將到來的“十月戰爭”正好是檢測他們設計的最新戰術武器和戰略學說的絕妙契機。于是蘇聯送給阿拉伯客戶們一份薩姆網絡系統,當時的北越或者華約根本不敢奢望能夠得到這樣的系統。這是一個幾乎無懈可擊的連鎖導彈排炮方陣,加上縱深配置的雷達系統,配合上可以隨著武裝先頭部隊向前推進的新型機動薩姆導彈。這一系統拓展了防空系統的防禦能力,地面軍事行動在防空防禦系統的保護下才能不受阻礙地推進。操作這些系統的官兵曾經接受過嚴格的訓練,許多人是在蘇聯接受的訓練,蘇聯和越南從美國人的戰術與技術中學到的點點滴滴無不充分教授給了阿拉伯人,使他們獲益匪淺,而以軍希望模仿的恰恰是美國人的技術和戰術。在參加這次“十月戰爭”的所有阿拉伯士兵中,只有這些人真正達到了戰前計劃的預期目標。他們在兩天之內卓有成效地牽制住了以色列空軍。假如地面進攻能按原計劃順利實施的話,他們自然就能取得圓滿成功。

事情講到這里正好就是這段故事的開頭。以色列軍方當即斷定戈蘭高地上的戰局非常嚴重。那兩個旅的部隊已經被敵軍打得暈頭轉向,他們送出來的情報數量匱乏、內容含混,于是以軍最高指揮部認為已經失去了對這次軍事行動的戰術控制。最可怕的夢魘似乎終于來臨了:他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以色列北方集體農場易遭攻擊;敘利亞裝甲部隊頃刻之間便能從高地上一路沖過來,以色列的平民百姓及兒童將會在敘利亞軍隊的鐵蹄下遭殃。因此,以色列軍事指揮官們的第一反應幾乎是恐懼不已。

然而恐懼是優秀指揮官們時時要面對的感覺。當一個國家的對頭公開對外宣布要徹底滅絕這個民族時,什麼抵禦措施都說不上過分。早在一九六八年,以色列人就像美國和北約的軍隊一樣,已經把自己的最終方案著落在核武器上了。當地時間十月七日三時五十五分,距離實際攻擊開始不過短短十四個小時,“約書亞行動”的待命令已發到了貝爾謝巴Beersheba,以色列南部一城市,位于耶路撒冷西南。城外的以色列空軍基地了。

當時以色列沒有太多核武器——而且還一直不肯承認擁有核武器。但是如果確實到了不得不用它的那一步也用不著那麼多。在貝爾謝巴無數個地下彈藥庫中的一座庫房里就有十二枚外表看起來平凡無奇的東西,它們的造型和其他眾多用來配合戰斗機行動的炸彈毫無二致,只是它們的兩側貼有銀紅色條紋標簽。上面沒有配置安定翼,而打磨得锃亮的褐色流線型鋁殼上也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只是有幾道勉強看得見的焊縫和幾個U形套鉤。這也是有道理的。在缺乏正規訓練的人眼中,或者在倉促一看之下,難免會把它們錯認成燃料桶或者凝固汽油彈桶,這樣的物件很難博人多看一眼。然而它們每一個都是一枚钚核裂變炸彈,名義上說能產生六萬噸當量yield,爆炸、尤其是核爆炸釋放的能量,用產生相等釋放所需要三硝基甲苯重量單位來表示。,足夠將一座城池的心髒挖出來,或者說足夠殺死當地成千上萬名士兵,再加上它的鈷制外殼的威力——這層外殼是單獨存放的,但隨時可以罩在炸彈外皮上——足夠毒死當地所有的生命,其危害將延續到戰後許多年。

就在這天清晨,貝爾謝巴可忙開了。後備役軍人告別了一切贖罪日的宗教活動,結束了探親訪友,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擁入基地。值勤人員不停地在給飛機配備致命的火炮。那些剛剛返回的軍人竟也難得睡上寶貴的一覺。一群機械師正在兩位“督察員”的監督之下,為一架A4型空中之鷹攻擊機配備核武器,凡是動到核武器的事情,他們都必須監視,這就是督察員的工作。出于安全目的,他們沒有告知機械師裝載的是核彈頭。這些炸彈用車運送到四架飛機的下方,用起重機的機械手臂小心翼翼地吊起來,然後固定在U形鉤上。如果哪位地勤人員沒有累到筋疲力盡的話,或許會注意到炸彈尚未裝上保險裝置和尾翼。他們無疑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受命這一行動的軍官動作太遲緩了。每一枚武器的彈頭位置都裝配了電子傳動裝置。被稱之為“物理元件”的真正的起爆裝置以及裝核原料的容器,當然早已被安裝在炸彈內部了。以軍核武器的設計不同于美國的核武器,它們並非用于和平時期由預警機運載,而且缺乏美國武器上安裝的那些精巧的保險裝置。美軍的保險裝置都是得克薩斯州阿瑪里洛城外潘特克司裝配廠的機械師們安裝的。以色列的引爆裝置包括兩部分,分別裝在彈頭與尾翼位置,它們和炸彈是分開保存的。總而言之,依照美國或者蘇聯的標准來看,這些核武器實在太過簡易,這與一支手槍遠遠比不上機關槍精密高檔是一個意思。但是在短程作戰中它們同樣可以致敵于死命。

彈頭與尾翼的引信一旦安裝完畢,僅剩下的就是在每架戰斗機的駕駛艙內安置一只特殊的控制盤,然後將飛機與炸彈用導線連在一起,這才完成了備戰程序,此後飛機就被交到一位年輕氣盛、敢作敢為的飛行員手中,而後他就會做一個名叫“傻瓜翻身”的飛行動作,將核彈拋射出去,或許這樣的發射方式能讓飛行員和飛機逃離現場,不至于會在核彈爆炸時受到傷害。

貝爾謝巴的最高指揮官必須依據那一瞬間情況的緊急狀態,並獲得“督察員”的授權,才有權決定是否要安裝這些備炸裝置。幸運的是,這位軍官並不希望看到這些隨時可以起爆的核武器停在機場上,倘若阿拉伯人運氣好,隨時都有可能對其發起攻擊。他是位虔誠的教徒,在聽到政府終于發布命令暫停“約書亞行動”時,默默地向上帝禱告致謝。原先要執行這次轟擊任務的高級飛行員又回到了自己飛行中隊的待命室,把原先的簡短指令都忘記了。最高指揮官當即下令拆除這些核彈,送回原處存放。

于是,腰酸背痛的地勤人員開始拆卸這些武器,這時又有一批人員乘車趕來為“空中之鷹”重新裝載“祖尼人”式集束火箭。轟炸命令已經下達:轟炸戈蘭高地,打擊那些由卡弗爾山姆斯開到“紫線”巴拉克地區的敘利亞裝甲縱隊。裝載彈藥的人在飛機下方擠作一團,兩隊人馬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務,一隊努力拆卸著那些他們自己也不知為何物的炸彈,另一隊把“祖尼人”式火箭裝載到機翼上。

在貝爾謝巴待命的攻擊機當然不會只有四架。黎明時分前去蘇伊士上空執行第一項任務的飛機返航了——當然是幸存的飛機,損失了一架RF4C型幻影偵察機,而為它護航的F4E型戰斗機的機翼油箱也中了彈,兩只引擎中有一個已無法正常運轉,但還是歪歪斜斜地拖灑著燃料回來了。飛行員已經通過無線電波將警報發送了回來:出現某種新型地對空導彈,或許就是那種新型的薩姆6型導彈;幻影式飛機的危險信號接收器上沒有登記過這種導彈的雷達跟蹤系統;偵察機沒有感受到任何預警,純憑運氣,護航機才避開了那四枚導彈。不等那架飛機小心翼翼地在跑道上著陸,消息已經閃電般送到了以色列空軍最高指揮部。飛機在導航系統引導下向下滑行到斜坡的遠端,“空中之鷹”就停靠在附近。幻影偵察機的飛行員跟隨著吉普來到待命的消防車跟前,然而就在飛機停下來的一刻,左輪爆炸了。已經損壞的雙翼的翼間支柱也坍塌了下來,這架重達四萬五千磅的戰斗機歪倒在公路上,好像從坍塌的飯桌上散落下來的菜碟一樣。滲漏出來的油料燃燒起來,一小股致命的火焰將飛機吞噬了。瞬間,戰斗機的炮彈夾中的二十毫米口徑的炮彈遇熱開始爆炸,兩名機組人員中的一名在烈焰之中慘叫連連。消防隊員們帶著化學噴霧滅火器沖了過來。兩名“督察員”距離飛機最近,他們急忙沖向大火,努力把飛行員拖拽出來。可是爆炸的炮彈碎片卻像撒胡椒一樣潑灑在他們三人身上。一位消防員冷靜地穿過火場找到第二名機組人員將他背了出來,火焰已經把他烤焦,但他仍然活著。其他消防員扶起督察員和飛行員,將三具血淋淋的身軀送上了救護車。

這場大火讓近旁的“空中之鷹”下方的彈藥裝卸工分了神。一顆炸彈——是三號飛機上的一顆炸彈——下落得稍快了一點,正好砸在起重機上,將裝卸隊檢查員的雙腿碾碎了,引起一片尖叫,一時間整個裝卸隊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受傷的檢查員被急速送往基地醫院,而三顆已然拆除的核武器都用車運回了彈藥庫——開戰第一天,實在是相當混亂,竟然沒人注意到四輛拖車中有一輛的炮彈支架上是空的。稍後才到達的機場保養組組長們開始簡要地進行飛行前檢查,這時吉普車也從待命室開了過來。四名飛行員跳下車,每人都是一手拎著頭盔,一手拿著戰術地圖,人人怒火中燒,恨不得立即出發,狠狠地打擊祖國的敵人。

“見鬼,這是怎麼了?”年方十八歲的中尉莫迪凱-紮丁厲聲說。朋友們都叫他莫迪,以他這個年紀,身材真是瘦長得難看。

“看起來是油箱炸了,”機場保養組組長答道。他是位預備役軍人,在海法有一家汽車修理廠,年紀在五十上下,溫和而稱職。

“他媽的,”飛行員答道,他激動得幾乎顫抖起來。“飛這趟任務我可用不著輔助油箱!”

“我可以把它卸下來,不過得花點時間。”莫迪想了一會兒說。他是個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來自北方集體農莊,當飛行員剛滿五個月。他目送其他同事走進駕駛艙。敘利亞軍隊的矛頭直指他父母的家鄉,此時他突然擔心起來,惟恐自己在第一次戰斗任務中落了後。

“算了吧!等我回來你再拆吧。”紮丁飛身躥上舷梯。那位組長緊跟在後,幫飛行員紮好安全帶,並查看了飛行儀表盤。

“飛機准備就緒,莫迪!千萬小心。”

“回來時給我准備點茶。”年輕人齜牙咧嘴地一笑。機場保養組組長輕輕拍了拍他的頭盔。

“只要把我的飛機帶回來給我就行了,祝你好運,小伙子!”

組長跳下飛機,挪開舷梯,而後又掃視了一下飛機,看是否有什麼疏漏的地方。這時莫迪啟動了引擎,操縱著飛行控制儀器,擰松氣流閥,讓發動機充分空轉,檢查燃料和引擎溫度測量儀。一切正常之後,他探頭看了看飛行指揮,揮手示意自己已經准備就緒。莫迪拉合了駕駛艙蓋,最後望了望機場保養組組長,敬上告別的軍禮。

紮丁十八歲了,用以色列空軍的標准來看,他做飛行員年紀不算特別小。四年前,因為反應敏捷、生性好斗他已被認為是棵好苗子,然後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在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空軍隊伍中為自己掙來了一席之地。莫迪酷愛飛行,自從蹣跚學步的時候看到一架Bf109型訓練機之後就一直渴望飛上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架訓練機是納粹德國造的,以色列就是在這種飛機的基礎上創建了自己的空軍。他熱愛他的“空中之鷹”。那是他自己的飛機。A4型飛機可一點也不像“幻影機”,它體型輕巧、反應靈敏,只要輕輕一拉操縱杆,A4就有如一只猛禽,立刻作出反應。現在他終于可以參加飛行戰斗了,不過他沒有絲毫恐懼。他從來不曾為生命感到恐懼——就如同所有十來歲的孩子一樣,他認定自己死不了,而且戰斗機飛行員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就是因為他們都勇敢堅強。然而這一天對他來說就是不一樣,他從未見過如此美好的黎明。他感到一種超乎自然的警覺,對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十分敏感:醇香醒神的咖啡;貝爾謝巴清晨空氣中的灰土味;駕駛艙里的汽油與皮革味;無線電電路里的雜音;緊握操縱杆的雙手上的刺痛感。類似這樣的感覺過去從來沒有過,莫迪-紮丁也從未想到過命運不會賜給他第二次機會了。

這四架飛機隊形整齊地滑行到01號跑道終點。向北起飛,直奔十五分鍾航程之外的敵軍,這似乎是個好兆頭。飛行隊長——他自己也年僅二十一歲——一聲令下,四名飛行員一齊把油門推到盡頭,松開刹車閘,飛機沖向清冷甯靜的晨空之中。幾秒鍾工夫四架飛機都到了半空中,爬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本古里安國際機場的民航客機航線,雖然中東地區的生活亂成一團,可是這座機場依舊在運營之中。

隊長像往常進行飛行訓練時一樣簡潔扼要地發布著一連串命令:收起落架,檢查引擎、彈藥、電動系統;當心米格機和友機;確認敵我識別器運轉正常。由貝爾謝巴飛到戈蘭的短短十五分鍾轉瞬間就過去了。紮丁的雙眼緊盯著那塊有如火山一般的山崖,六年之前,他哥哥就是在從敘利亞人手中奪取這塊土地的戰斗中犧牲的。莫迪暗自言道,決不能讓敘利亞人將它奪回去。

“飛行小組:右轉航向043,目標往東四公里處的坦克陣地。注意情況變化,留神薩姆導彈和地面火力。”

“隊長,四號機報告:一號地區發現坦克,”紮丁鎮定地報告。“看來像是我軍的百夫長坦克。”

“好眼力,四號機,”隊長應道。“那是我們的坦克。”

“警報響了,我發現導彈發射警報!”有人叫道。四雙眼睛立刻搜尋可能的空中威脅。

“他媽的!”一個激動的聲音叫起來。“十二號地區有多枚薩姆導彈來襲!”

“我看到了。飛行小組,左右散開,快!”隊長命令道。

四架“空中之鷹”分兩組向左右散開。幾公里外十幾枚薩姆2型導彈以三馬赫速度向他們襲來,仿佛一群飛行的電線杆。蘇制地對空導彈同樣左右分成兩組,但動作笨拙,其中兩枚在空中相撞爆炸。莫迪向右翻轉,將操作杆用力拉向腹部,一邊向地面俯沖而去,一邊咒罵著機翼上額外的負重。真棒,導彈追不上來了。直到距離山岩僅一百英尺的高空他才將飛機拉平,以四百節的速度依舊直奔敘利亞軍隊而去,當他從被團團圍困的巴拉克旅騎兵頭頂呼嘯而過時,馬達聲震撼著天空,騎兵們不禁歡呼起來。

莫迪已經明白,這次配合作戰任務肯定是一敗塗地了。不過沒關系。他找到了幾輛敘利亞坦克。他沒必要弄明白究竟是誰在開坦克,只要知道是敘利亞人在開就行。他看到另一架A4飛機,于是當對方准備開火時和對方組成了戰斗隊形。他向前觀察,看到了敘利亞軍隊那些圓頂的T62坦克的影子。紮丁看也沒看就打開了投彈開關。反射瞄准器出現在他的眼前。

“不好!又有不少蘇制地對空導彈向我們飛過來了。”說話的是隊長,聲音依舊鎮定冷靜。

莫迪猛然吃了一驚,好大一群導彈,形體比較小,正從山岩上方向他凌空追過來。這是否就是他們告訴過我們的薩姆6型導彈呢?他迅速地思考著。他檢查了一下電子支援裝置,儀器並沒發現來襲的導彈。這些導彈來得毫無預警,他只能靠自己的眼睛來判斷了。莫迪本能地向高空爬升,以便好做戰術動作。四枚導彈跟了上來,離他只有三公里了。他向右方做了個快滾動作,呈螺旋形向下俯沖,而後再轉向左方。這一動作使他甩掉了三枚導彈,可還有一枚緊緊跟隨。瞬息之後,導彈在距離他的座機僅三十米處爆炸了。

“空中之鷹”好像被人猛踢了一腳,被踢到旁邊十米左右。莫迪拼命控制住飛機,終于在山岩上方拉平了機身。他迅速地瞥了一眼飛機,不禁膽戰心驚。整個左舷機翼已經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耳機上的警報器以及飛行儀器顯示多處受損:液壓瞄准儀失靈、無線電失靈、發動機失靈。不過他還有手動飛行控制器,他的武器也可以借助備用電池開火。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了自己的附骨之疽:一個薩姆6型導彈發射陣地,四輛發射車,一輛同花順式雷達車,以及一輛載滿補充彈藥的重型卡車,它們都在四公里以外。他那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甚至能看到敘利亞軍人正在拼命搬運著導彈,把一顆導彈裝載到發射架上去。

他們也看到了莫迪,而後一場史詩般慘烈的決斗開始了,戰斗雖然簡短但極其壯觀。

莫迪將不停抖動的操縱杆放松到了極點,盡他所能俯沖到最低高度,用反射鏡細心地瞄准目標。他載著四十八枚“祖尼人”式火箭,一組發射四枚。距離敵方兩公里時,他向目標地點開了火。敘利亞導彈手想方設法又發射了一枚蘇制地對空導彈。原本莫迪難逃一死了,可是薩姆6型導彈擁有一套雷達近爆引信,與它擦肩而過的“祖尼人”觸發了引信,在半公里外引爆了這枚蘇制地對空導彈,莫迪毫發未傷。莫迪一邊在面罩里齜牙獰笑著,一邊發射著火箭,而後又用二十毫米口徑的加農炮向人群和車輛密集的地方開火。

第三組火箭打中了,而後又是四枚,這時紮丁踢了方向舵一腳,將所有火箭都傾瀉到目標陣地上。導彈陣地一下子成了陰森地獄,處處是柴油、導彈推進藥和爆炸的彈頭。一團巨大的火球逼近莫迪的去路,他高聲地歡呼了一聲,從火球煙霧中穿了出去,敵人已經煙消云散,他已經給同伴們報了仇。

紮丁只贏得了一瞬間的勝利。他的座機左翼是由鋁材制成的,四百節的飛行速度帶動的氣流將大塊的鋁材撕扯了下來。A4型飛機開始劇烈抖動起來。當莫迪左轉返回基地的時候,機翼徹底脫落了。這架“空中之鷹”在半空中支離破碎。不過幾秒鍾工夫這位不到二十歲的勇士就被摔到戈蘭高地的玄武岩上粉身碎骨了,他並非是第一個犧牲在這里的戰士,也絕非是最後一個。四人飛行小組無一生還。

蘇制地對空導彈陣地被滌蕩無遺。六輛發射車都被炸成了碎片。操縱這六輛車的九十個人當中,能拼湊出來的最大一塊遺體就是基地指揮官的斷頭尸體了。他與紮丁都各自為自己的祖國盡忠成仁了,然而換個時間、地點,他們的節操原本可以激發詩情,創作出一部維吉爾或者一篇丁尼生式的英雄史詩,但此時此地卻默默無聞,這樣的情況實在太多見。三天後,紮丁的母親接到電報,再次被告知:整個以色列與她同感悲傷。仿佛這麼一說便能安慰一位已經失去兩個兒子的婦人似的。

然而在這段鮮為人知的曆史片斷中,還有一段揮之不去的小插曲,就是那一枚未被拆卸下來但也沒有引爆裝置的核彈在戰斗機解體時從支架上掉落下來,落到了離戰斗轟炸機碎片很遠處一個德魯茲農家的附近。直到三天之後以色列軍才發現一顆核彈遺失了,而且直到這場“十月戰爭”結束的那天,他們才大致上弄清楚核彈遺失的始末。這事件給以色列留下了一個難解之謎,即便是發揮所有想像力也難以解決。核彈就在敘利亞防線背後的某個地方——可究竟在哪里呢?那四架飛機里究竟是哪一架曾經載著它呢?它落到哪里去了呢?他們恐怕沒法向敘利亞人開口,要其幫忙尋找核彈。當初他們可是費盡心機才從美國人那里弄來了這種“特殊核物質”,而且在公開場合還一直矢口否認他們有核彈,現在能告訴美國人嗎?

于是除了那位德魯茲農夫之外,再沒有旁人知道這枚核彈的下落了,而那位農夫卻已在核彈上覆蓋了兩米厚的土,繼續耕種起自己那塊山石遍布的小塊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