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謎團(2)

“謝謝,默里先生,”肖局長嚴肅地說。然後他的表情一變,綻出笑容。“還記得當初嗎,那時我們要關心的事只是追蹤銀行搶劫犯?我討厭這些行政事務!”

“也許我們當時不應當逮捕這麼多搶劫犯,”丹表示贊同。“那我們現在還在河邊偵查菲里的案件,到晚上和隊員們一起邊喝啤酒邊監視壞蛋。人們為什麼非得祝願成功?成功只不過把你的生活攪得一團糟。”

“我們倆這樣說話就像兩個老傻瓜。”

“我們本來就是老傻瓜,比爾,”默里指出。“不過至少我用不著帶著一名特選護衛出門。”

“你這個婊子養的!”肖笑得連咖啡都噴在了領帶上。“噢,天吶,丹!”他笑得簡直透不過氣來。“瞧瞧你干的好事!”

“連咖啡都拿不穩可不是好兆頭啊,局長。”

“出去!別等我一拳把你轟回街上。”

“噢,不,求求你,別這樣,除了這個怎麼都行!”默里止住笑聲,這會兒又認真了起來。“肯尼現在怎麼樣了?”

“剛接到去‘緬因’號潛艇的調令。邦妮正在懷孕——十二月份生產。丹?”

“我在,怎麼啦,比爾?”

“為霍斯金斯的事你的建議太好了。我需要簡單的解決辦法,謝謝了。”

“不成問題,比爾。沃爾特會欣然接受的,真希望事情都那麼好辦就好了。”

“你接手追查‘勇士團案’嗎?”

“費迪-瓦德在辦這件案子。幾個月我們就能把那群雜種一勺燴。”

兩人都明白那實在太好了,國內的恐怖組織已經所剩無幾了。年底之前能把恐怖組織再消滅一個,那就是聯邦調查局的重大勝利了。

現在是達科他荒原上的黎明時分。馬文-拉塞爾跪在一張野牛皮上,面向日出的方向。他穿著牛仔褲,赤裸著上身和雙腳。他身材不高,可誰都不會誤認為他沒有力量。在他頭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入獄的時候——原因是入室盜竊——他學會了舉重。最初只是當作一種業余愛好消磨多余的能量,後來他才明白監牢里的人惟一能賴以自衛的只有體力,再後來他終于和一名蘇族勇士拉上了關系,憑借的就是這種特殊本領。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八英寸,卻支撐著足足兩百磅精練堅硬的肌肉。他上臂的粗細和某些人的大腿一樣。他的腰部纖細得有如芭蕾舞女演員,雙肩卻寬闊得好比國家橄欖球隊的後衛。馬文-拉塞爾性情稍微有點瘋狂,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生活沒有給他和弟弟帶來什麼機會。父親是個酒鬼,偶爾才肯干點活,但從不很認真,拿到錢就直奔離家最近的酒類零售店。馬文的童年記憶充滿苦澀:父親幾乎永遠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他感到恥辱;而當父親死一般醉倒在起居室里的時候,他母親的所作所為就讓他更加恥辱了。一家人從明尼蘇達州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時候,政府發放了救濟食品。教師給他們送來了學校教育,但最終一事無成而徹底絕望了。他住的那個居民區是一片由政府興建的、疏疏落落的簡易公寓房,房子聳立在那里仿佛是席卷著牧場塵土、凝聚不散的云層里的幽靈。拉塞爾家的男孩連一只棒球手套都沒有。除非離聖誕節只剩下一兩周時間學校放假了,否則他們誰都決不會知道聖誕節到了。兩兄弟在一個無人關照的蒼白世界中長大,小小年紀就懂得要養活自己。

最初,自己養活自己也是件好事,因為自力更生就是這些百姓生活的方式,但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有人引導,可是拉塞爾家的父母沒本事給孩子任何引導。兩個男孩還沒學會讀書就先學會了開槍射獵。他們拿回家的正餐菜經常是帶著點22口徑槍洞的鳥獸。做飯的往往同樣是他們兩個。雖說在定居點里沒人照顧的窮孩子不只是他們兩個,但是毋庸置疑,他們的生活處在最底層,即便當地的孩子中有一些能擺脫他們的困境,對于他們兩人來說,由赤貧飛躍到小康要跨越的鴻溝實在太寬闊了。從他們開始開車時起——遠比法定年齡要早得多——他們就在清冷明亮的夜晚開上父親丟棄的敞篷小貨車,到一百多英里遠的市鎮去,那里或許能找到父母無法給他們的東西。令人驚詫的是,他們第一次被人逮住——是被另一個蘇族人拿著獵槍逮住的——的時候,居然雄赳赳、氣昂昂地承受了鞭刑,帶著一身淤傷和教訓被人送回家。他們汲取了這次教訓。從那一刻起,他們就只搶劫白人了。

不久之後,他們在一家鄉村店鋪里盜竊時當場被一位部落警官抓住了。他們真是倒黴,因為盜竊聯邦財物的案件全都算是聯邦級案件,更倒黴的是地區法院的新法官同情心過剩而悟性不足。這次失手如果得了個殘酷教訓也許能夠改變他們的人生道路——也許不能——但是他們根本沒有得到教訓,法官只判了個緩刑,他們只需接受輔導,來輔導他倆的是位在威斯康星州立大學獲得法律學位的非常嚴肅的年輕女士,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她向他們闡明,如果靠偷盜他人財物為生的話,他們就永遠沒有樹立美好形象的一天。假如找到值得出力的事,他們就能獲得更多個人自豪感。他們聽了那次輔導後不禁自問:當初他們的老祖宗怎麼會敗在這些如此愚蠢的白人手里。于是他們懂得要更加謹慎地策劃犯罪行動。

但他們還是不夠謹慎,因為輔導員無法給他們灌輸研究生水平的專業知識,如果關進一所適當的監獄,拉塞爾家的孩子或許能獲得這些法律知識。于是,一年後他們再次被捕,不過這次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之外被捕的,而且這一次他們發覺自己居然要被遣送去過上一年半的艱苦歲月,因為他們搶劫了一家槍店。

獄中生活是他們一生中最恐怖的經曆。他們已經習慣了西部天空一樣曠遠開闊的土地,可如今要在比聯邦政府規定動物園里的一只獾法定居住的空間還要狹小的籠子里過上一年多,在牢外,他們曾自認為蠻橫好戰,可是進了牢房才知道自己遠不及周圍的人野蠻粗暴。他們在牢房里度過的第一夜,終于懂得了強奸並非只是針對婦女的罪行。他們需要自保,于是就投入到“美國印第安人運動”當時在牢里的成員的麾下。

祖先的事他們從沒多想過。或許他們在潛意識里感受到,他們這代印第安人不具備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印第安人的素質,並為自己與電視上的祖先們不同而感到羞恥。他們也學會了偷偷嘲笑西部影片,當然這些片中的“印第安人”演員通常是白人或者墨西哥人,開口說的話只能反映好萊塢編劇的思維,這些人對西部的了解同他們對南極的了解差不多。他們總是對印第安人及其祖先進行曲解,影片里傳達的信息給人留下了負面印象。“美國印第安人運動”組織使他們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觀念,原來一切都是白人的錯。這個組織的理念其實也是個大雜燴,其中有新潮的東部海岸人類學說、些許法國思想家讓雅克-盧梭的思想,還有約翰-福特西部片的影響。再加上一大堆被誤解了的曆史觀念,拉塞爾兄弟漸漸明白,原來自己的祖先擁有高貴的血統,都曾經是與自然、與上帝和諧共處的最優秀的獵手和勇士。他們曾經像歐洲人一樣祥和地生活——印第安方言里,“蘇”這個詞的意思是“蛇”,而冠以這個名稱也並沒有任何貶義——直到十八世紀最後十年,原住民才開始在大平原上被趕得顛沛流離,才爆發了凶殘的征戰。在白人入侵這塊土地之前,他們的日子多麼美好,他們曾經是自己土地的主人,他們追蹤野牛、打獵、在日月星辰照耀下健康而滿足地生活,偶爾在自己人中間進行英勇無畏的爭斗——很像中世紀時期的比武格斗。哪怕俘虜經受的折磨都被解釋成勇士們展示堅忍勇敢的大好機會,讓殘酷成性的殺人狂也不得不欽佩他們的勇氣。

人人都會追求精神上的高貴,而給了馬文-拉塞爾第一個機會的居然是監獄里的重罪犯,這可不是馬文-拉塞爾的錯。在監獄里兄弟倆知道了天地間有眾多神靈,重新皈依了被白人偽宗教所鎮壓下去的信仰。他們學會了西部大草原上的兄弟情誼,也了解到白人是如何偷竊了他們的合法財產,如何殺害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美洲野牛,又是如何分隔、鎮壓、屠殺、最終圈禁他們的人民,讓他們的生活幾乎只剩下酗酒和絕望。這些謊言就像所有成功的謊言一樣,也打著漂亮的標志,那就是其中夾雜著大量的事實真相。

馬文-拉塞爾吟唱著一些或許有來由、或許無來由的詞句向第一束橘色的陽光致敬——再沒有人懂得那些詞的意思,而他尤其不懂。不過監獄生活也並非都是負面影響。在入獄前他只有小學三年級閱讀水平,出獄時已經等同于中學水平了。馬文-拉塞爾的頭腦向來不笨,是公共教育系統背叛了他,早在他出生之前就注定求學無成,這也不是他的錯。他定期閱讀書籍,但凡能找到的、與他的民族史有關的書籍都勢必閱讀。他特別挑剔自己所選書籍的筆風傾向。書中對他的民族一絲一毫不利的口吻當然都反映了白人的偏見。白人到來之前,蘇族並不酗酒,也不居住在肮髒的小村莊里,當然也從不虐待自己的孩子。那都是白人平白造成的惡果。

可是該怎樣改變這一切呢?他詢問太陽。干燥熾熱的夏季卷起了更多吹塵,那團熾熱的大氣球一片血紅,看在馬文的眼里就像是弟弟的面龐,這就是電視新聞中慢鏡頭的定格。當地的電視台在錄像帶上加了工,事件的每一個畫面都是細細研究才定格的。子彈擊中了約翰的臉,有兩幅表現了他弟弟的臉從頭部撕裂開來的畫面,以及子彈穿過的恐怖後果。他弟弟也開了一槍——該死的黑鬼和他的防彈背心——便撒手人寰了。這個畫面他已經看了五遍,每個細節都深深地烙在他的記憶之中,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忘懷。

他只不過是又一個死去的印第安人。“對,我見過一些不錯的印第安人,”威廉-特庫姆塞-舍曼將軍——一個印第安人名字!——曾經這麼說過。“他們都死了。”約翰-拉塞爾死了,和其他的印第安人一樣,連一次光榮戰斗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殺掉了,在白人看來印第安人就是野獸,所以他也像野獸一樣被開槍打死了。只是他的死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慘烈。馬文確信這次槍擊是事先精心策劃好的,攝影機就在旁邊等著,那個穿著時裝的記者小丫頭還需要補上一課,那些聯邦調查局的暗殺隊員已經給她上了這一課。就像那時候在沙礫灣、溫德德尼以及其他上百個被人遺忘的無名戰場上的騎兵們追殺印第安人一樣。

于是,馬文-拉塞爾面向太陽——太陽是他們信仰的神靈之一——探詢答案。答案並不在這里,太陽告訴他。他的同伴並不可靠,約翰至死才明白這一點。竟然靠毒品為組織籌錢!竟然利用吸毒!就好像白人曾經用威士忌來摧毀他的人民的意志。其他“勇士團”的成員也都是在白人的生活環境里成長起來的,根本不了解自己已經被威士忌徹底地毀掉了。他們自稱為蘇族勇士,其實不過是酒鬼、罪犯,甚至連些簡單的事情都辦不成。一絲罕見的誠實驀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面對神靈之一,你怎麼能不誠實呢?——馬文在心底承認這些人不及自己,他的兄弟也一樣。參加他們靠毒品籌錢的愚蠢行動,而且毫無成效。他們都有過什麼成就?他們曾經殺死過一名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和一位美國聯邦司法區執政官,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呢?從那以後他們只會大談特談那一段短暫的燦爛時光。然而那段時光又如何呢?他們有什麼成績?一無是處。印第安保留地依舊存在,酗酒的情況依舊存在,慘淡絕望依舊不變。有沒有人注意過自己究竟是什麼人、干過什麼事呢?沒有。他們的成就只不過是激怒了軍隊,讓軍隊繼續鎮壓自己而已。所以如今“勇士團”才遭到追殺,哪怕是在自己的保留地上也活得一點不像個勇士,倒像是被人追殺的野獸。然而他們本來應當是獵手,而不是獵物,太陽告訴他。

馬文想到這里心緒激蕩起來。他本人應當是獵手,而白人應當懼怕他。以前曾經是這樣的,但是時光不再了。他應當是闖入羊圈的狼,可是這些白羊成長得實在太過健壯了,以至于羊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狼這種東西。他們躲在張牙舞爪的狗背後,而狗並不滿足于陪伴羊群,卻想獵取狼群,是狼群而不是羊群備受威脅和驚嚇,被趕得四處躲藏,成了牧場里的囚犯。

因此他必須離開這片牧場。

他必須去尋覓自己的狼兄弟,必須去找已意識到處境危難的狼群。

靜坐示威

這一天終于到了。屬于他的一天。本傑明-紮丁在以色列國家公安部門的事業發展得非常順利,是警察部隊里最年輕的隊長。家里兄弟三人中他年紀最小,他自己也有兩個兒子,分別叫大衛和莫迪凱,可是近來他卻一直瀕于自殺的邊緣。一周之內,親愛的母親與世長辭,美貌卻不貞的妻子棄他而去,這一切不過是兩個月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計劃中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然而突然之間他必須要面對空洞無意義的生活。地位、收入、下屬的敬意、他在危急時刻表現出來的智慧與冷靜、在危險艱難的邊境巡邏任務中獲得的軍功,所有這些和一幢充滿荒謬記憶的、空落落的房屋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雖說以色列通常都被視作“猶太人的國度”,其實國名掩蓋了這樣一個事實,國內人口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虔信猶太教。本尼-紮丁從來不信教,雖然他的母親一再懇求他信仰宗教。他甯可享受摩登的享樂主義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自從十三歲受戒儀式之後就再不肯到猶太教堂里面看一看了。他說話、閱讀都用希伯來語是因為不得已——這是國語——但在他看來這一傳統事物的語言規則卻是不合時代的古怪錯誤,這個國家在其他生活方面都是世界各國中最前衛的,而惟有這個方面落後。他的妻子恰恰彰顯了這一點。他經常開這樣一個玩笑:人家或許會算算眾多海灘上有多少穿泳裝的男男女女,並以此數字來衡量以色列人的宗教熱情。妻子艾琳-紮丁生在挪威,身材高挑、瘦削,金發碧眼,長相酷似猶太人,和愛娃-布勞恩①長得很像——他倆在這個問題上開玩笑時是這麼說的。她迄今仍然喜歡穿著比基尼炫耀身材,有時甚至只穿一件。兩人的婚姻曾經激情勃發、熾烈如火。他已經明白了,她的眼神總是迷離恍惚,當然這眼神偶爾也和他調情,可她徒然離去依附別人還是讓他吃了一驚——還不止是吃驚呢,突如其來的方式讓他實在太震驚了,哭也哭不出來,求也求不出口,只是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家里藏著幾支裝滿子彈的槍,他知道開一槍就能輕松地結束痛苦,只是兩個兒子讓他住了手。他是條漢子,絕不能像別人背叛自己一樣背叛孩子們。然而心痛一直——迄今依舊——很真切。

以色列國家實在太小,機密瞞不住外人。馬上就有人發覺艾琳和別人在一起了,此話很快一路傳到了本尼所在的警局,人們能夠從他雙眸里空洞的神情中看出,指揮官精神垮了。有些人想知道他什麼時候且怎麼才能重新振作起來。然而一周之後,他們猜想的問題已經變成“他究竟有沒有可能恢複過來”。到這時,紮丁小分隊的一位警官出面把這些事承擔了下來。一個星期四的晚上,他帶著一位名叫科恩的猶太教拉比,出現在隊長的門前。那天晚上,本傑明-紮丁重新找到了上帝。不僅如此,在巡視耶路撒冷老城的鐐銬街時,他告訴自己,他再次理解了身為猶太人的意義。他的遭遇都是上帝的懲罰,不多也不少,是他該受的懲罰。懲罰他對母親的勸告充耳不聞,懲罰他的通奸罪行,懲罰他和妻子以及其他人居然參加那些瘋狂不羈的派對,懲罰他二十年來明明是思想和舉止邪惡敗壞,卻偏要裝作勇敢正直的警察指揮官和軍人。不過今天他要痛改前非。今天他會超越人類法則,以贖違背上帝旨意的罪孽。

此時是大清早,干燥的東風由阿拉伯半島吹來,預示著今天注定是酷熱毒辣的一天。他讓四十個隊員列隊跟在他身後,人人都全副武裝,佩帶著自動步槍、催淚彈發射槍以及其他能發射“橡皮子彈”的武器。這些橡皮子彈更確切地說應當稱之為“導彈”,由柔韌的塑料制成,力道足以擊倒一個成年人,如果射手細心瞄准的話,可以讓一個人的心髒受硬傷而停止跳動。現在他需要這些警力來幫助他觸犯法律——這可不是紮丁隊長的頂頭上司腦子里的想法——並阻止別人可能的干擾活動。畢竟那是科恩拉比的主意。這法律又是誰的法律呢?這是個純粹的哲學問題,對于一名頭腦簡單的警官來說實在太過複雜難解了。依拉比的解釋,所羅門神殿所在地就是猶太教和猶太民族的精神家園,這一概念就簡單多了。聖殿山上的殿址是上帝欽點的,如果有人懷疑這一事實可沒有任何理由。猶太人收回上帝賜福的一切的時間到了。今天,十位保守的哈西德派拉比將要設樁圈地,嚴格依據《聖經》的記述把即將重建神殿的土地圈起來。紮丁隊長已接到指令,不讓拉比們經由鐐銬門行進,阻止他們的行動。但是紮丁不會理睬命令,而手下人也會遵照他的指揮保護拉比們不受阿拉伯人的傷害。阿拉伯人的意圖與他本人的意圖一模一樣,恐怕正等候著他們呢。

阿拉伯人居然這麼早就到了那里真是讓他大吃一驚。那些殺害了大衛和莫蒂的人未必比野獸善良,沒錯。他的父母告訴所有的兒子,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巴勒斯坦,一名猶太人會面臨什麼樣的境遇,是襲擊、恐嚇、嫉妒和公開的仇恨;而英國又是怎樣拒

①EvaBraun(1912—45),希特勒的情人及後來的妻子。

絕保護那些曾經在北非戰場上和英國人並肩作戰的猶太人——戰爭的目的卻是為了抵抗和納粹結盟的阿拉伯人。猶太人只能依賴自己和自己的上帝,而對上帝保持忠貞就是說必須在亞伯拉罕替人民和上帝締約的石山上重建教堂。政府要麼是不理解此行的意義,要麼就是想玩弄政治,拿這座世間惟一的猶太人安全國度的命運開玩笑。他身為一名猶太人的責任也隨之而來,即便他自己也是最近才了解到這一點。

科恩拉比在約定時間出現了,旁邊是埃利埃澤-戈德馬克拉比,他身上刺著數字,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在那里他明白了面對死亡時宗教信仰何等的重要。兩人各自抱著一捆木樁和測量索。他們要得出測量數據,從今天開始有替班的人守衛工地,最終迫使以色列政府清理穆斯林那些肮髒汙穢的場所。全國上下不斷湧現出廣泛的支持,大量資金如潮水般從歐洲和美國湧來,以確保工程能在五年內完成——這塊土地是上帝親自賜予猶太人的,到那時再沒有人能說三道四,討論把這塊土地從猶太人手中奪走了。

“狗屁,”紮丁隊長身後有人低聲咕噥著,然而指揮官一回頭,無論是誰膽敢褻瀆這一天命時刻,一看到他的表情也都不敢做聲了。

本尼對兩位領頭的拉比點點頭,兩人出發了。警隊跟在隊長身後五十米處。紮丁為科恩和戈德馬克兩位祈禱,但他知道他們已經全然接納了自己要面對的危險,就像亞伯拉罕同意讓兒子死去,把這當作對尊重上帝旨意的一個條件。

可是指引紮丁走到這一步的信仰也蒙蔽了他的眼睛,讓他無視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以色列這個國家實在太狹小了,根本無法隱藏任何機密;而有些猶太人把科恩和戈德馬克看做伊朗的原教旨主義阿亞圖拉ayatollah,對穆斯林什葉派領袖的稱呼。的翻版,他們都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因此話已經傳出去了。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已經云集在哭牆腳下的廣場上。有些人料定會有暴風驟雨般的石塊飛過來,頭上還戴了建築工人的硬殼帽。或許這樣反而更好點吧,紮丁隊長尾隨拉比們登上聖殿山山頂時這樣想。世人會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接近科恩和戈德馬克。他的任務就是保護他們,雖然這兩位情願為主獻身。他的右手向下摸了摸臀部的槍套,確認槍套的封口並不太緊,過不多久恐怕要用到這支槍了。

阿拉伯人果然已在那里。令人沮喪的是居然來了這麼多人,多得像跳蚤,像跑錯了地方的老鼠。只要他們肯讓開道路就行了。他們當然不肯,紮丁也明白,他們要違背上帝的意旨,那是他們的不幸。

紮丁的無線收發裝置“咝咝啦啦”地叫起來,可他沒有理睬。這肯定是他的指揮官在問他究竟想干什麼,命令他停止行動。今天可不行,科恩和戈德馬克無所畏懼地大步走向攔住去路的阿拉伯人。紮丁幾乎為他們的勇氣與忠誠落下淚來,他心里想著主會怎樣賜福給他們呢,真希望他們能得以保全。他身後,大約有半數下屬是真心地追隨他,很可能是因為本尼更動了值勤表才能讓這些人跟在身邊。他不必看也知道這些人沒有使用萊克桑盾牌;而肩膀上武器的保險開關現在喀的一聲合到關閉位置。等待太難了,很難預料第一輪石雨何時降臨,隨時都有可能。

親愛的上帝,求您讓他們活下來,求您保佑他們,像您寬待以撒一樣寬待他們吧。

現在,紮丁距離兩位英勇的拉比只有五十米之遙了。其中一位出生在波蘭,曾經從聲名狼藉的集中營里逃脫一死,而他的妻子、孩子都在那里喪生,在那里他本人保持著勇氣,還了解到宗教信仰的重要性;另一位生于美國,來到以色列為祖國而戰,在戰爭中皈依上帝,就像本尼自己在短短幾天之前才信奉上帝一樣。

情況發生的時候,兩位拉比距離乖戾肮髒的阿拉伯人只有十米遠。惟有那些阿拉伯人的表情看上去是那麼平靜,仿佛他們真誠地迎接這個清晨可能會發生的一切。惟有那些阿拉伯人看見了那位波蘭人臉上的震驚與困惑,看見了那位美國人意識到心中的命運是什麼的時候露出的驚駭與痛苦。

一聲令下,頭一排的阿拉伯人坐了下來,他們年紀都在十來歲,卻有長期進行對抗的經驗。他們身後一百名年輕人也坐下來。而後前排開始鼓掌,同時唱起歌來。雖然本尼的阿拉伯語像所有巴勒斯坦人一樣流利,但他還得花點時間才能聽出歌詞的意思。

我們能戰勝

我們能戰勝

終有一天我們能戰勝

警隊的後面緊跟著電視台的攝影記者,這場面實在令人哭笑不得,有幾個人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其中有一個是美國有線新聞電視網的皮特-弗蘭克斯。他吼了一聲:“狗娘養的!”替所有人做了總結。就在那一刻,弗蘭克斯意識到這次情況已起變化。他曾經在莫斯科參加過最高蘇維埃的首屆民主會議,在馬那瓜湖目睹了桑迪諾解放陣線在必勝的大選中落敗的那個夜晚。現在輪到這里了?他想。阿拉伯人終于明白過來了。他媽的狗屁。

“希望你的錄像帶開始轉動了,米基。”

“他們是在唱歌嗎?”

“聽上去好像是,我們走近點。”

那些阿拉伯人中為首的是個二十歲上下的社會學學生,名叫哈希米-默撒。他的手臂被以色列警察打過,並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疤痕,好幾顆牙齒都被當時一位心情特別不好的以色列警察用橡皮子彈擊落了。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勇氣,他早已證明過自己的勇氣不容置疑。早在大家確認他的領袖地位之前他就曾經十幾次面對過死亡的危險,可是今天他有了領袖地位,人們都聽從他的調遣,這才能實踐他耐心地珍藏心底五年之久的想法。他用了三天時間才說服大家來到這里。一次偶然的機會,有位厭惡本國的宗教保守派的猶太朋友談論他們今天這個計劃的時候聲音委實太大了一點,讓哈希米聽到了,他想這或許就是天命,也許是真主安拉的意思,也許不過是運氣好。無論是什麼,自從他在十五歲知道了甘地和金的故事,知道了他們是如何勇敢地以非暴力不抵抗政策擊敗軍隊的事以後,這一刻就成為他生活的目標。要說服自己的人民就意味著踐踏勇士原則,而勇士精神似乎已經是他們基因中的一部分了,可是他做到了。現在他的信仰將面臨考驗。

本尼-紮丁見到道路被堵塞。科恩拉比對戈德馬克拉比說了些什麼,但是誰都沒有走回警察被阻的地方,因為轉頭走回意味著承認失敗。他弄不清楚他們究竟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還是激怒了。紮丁隊長回頭向自己的人馬下命令。

“催淚彈!”他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了。四名攜帶催淚彈發射槍的人都是教徒。他們平行持槍,向人群里開火。這些催淚彈的彈頭打到人的身上還是非常危險,好在沒有人受傷。幾秒鍾之內,灰色的催淚彈就像濃霧一般在靜坐的阿拉伯人群中散播開來。但是他們依照命令每人都戴了一副防毒面具,保護自己不受傷害。面具阻止了他們的歌聲,但沒有攔住他們鼓掌或摧毀他們的堅定意志,可是當東風把煙霧吹離阿拉伯人,卷向紮丁隊長的手下時,紮丁更加激怒了。接下來,戴著絕緣手套的阿拉伯人拾起發燙的發射器,扔回給警察們。不過一分鍾工夫,他們就可以摘下面具了,歌聲又起,其中還混雜著笑聲。

接下來,紮丁命令發射橡皮子彈。他手下有六名警察配備了這樣的武器,從五十米開外發射的話,可讓任何人害怕得要逃跑或找個地方藏身。第一排槍發射效果極好,擊中了前排的六個阿拉伯人。有兩個疼得哭叫起來,一個人倒了下來,但是除救援人員以外,沒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位置。第二排槍瞄准的是頭部而不是胸部了,紮丁心滿意足地看到一張臉被打成血流滿面。

那個領頭的——紮丁以前見過那張臉,認了出來——還站在那里發布命令,盡管這位以色列隊長無法聽清他所說的話。然而他的重要性立即顯現了,歌聲更加洪亮起來。又是一排槍接踵而來。警察指揮官發現手下的一名神射手怒氣沖沖。有個阿拉伯人原先正面中了一顆橡皮子彈,現在頭部上方又中了一顆,身體彎曲下來死了。這本可以提醒本尼,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手下了,但更為糟糕的是,他甚至連自己也無法控制了。

哈希米並未看見同伴死亡,這一刻的激情沖動已經徹底壓倒了一切。兩位闖入的拉比顯現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哈希米看不到頭戴面具的警察表情,但他們的行為、動作將一切情緒表露無余。就在這一瞬間,他明確地知道,這一仗他已經贏了。于是他再次向自己人呼喊,號召他們加倍努力。面對火焰與死亡,他們的確經受住了考驗。

本傑明-紮丁隊長揭開頭盔,以堅定的步伐經過拉比身邊,走向阿拉伯人,兩位拉比突然莫名其妙地猶豫起來。幾個肮髒野蠻人的不和諧歌聲是否會擾亂上帝的意旨呢?

“嘿,有事要發生了!”皮特-弗蘭克斯說,他的雙眼被吹到臉上的煙霧熏得淚如泉湧。

“我明白了,”攝影師自言自語道,他迅速推近鏡頭,瞄准前進中的以色列警察指揮官。“要出事了——這個人好像發火了,皮特!”

哦,上帝,弗蘭克斯想。他本人也是猶太人,同樣既生疏、又熟悉這片貧瘠卻摯愛的土地,他知道曆史又將在眼前重演了,心中正考慮著如何為攝影師即將拍到的可能會流傳後代的帶子配上兩三分鍾的旁白。他想知道將來是否還會有第二個人能夠圓滿完成如此危險艱難的工作。

這位隊長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向那位阿拉伯領頭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過迅速了。哈希米此時才知道有位朋友犧牲了,他的頭骨被一支原本不會致人于死地的武器洞穿了。他默默地為這位同伴的靈魂安息祈禱,希望真主能夠理解以如此方式面對死亡需要怎樣的勇氣。安拉能理解,哈希米確信。他認識向自己走來的那個以色列人,他叫紮丁,過去經常到這里來,只不過是一張多數時間隱藏在萊克桑盾牌後面、手提槍支的以色列面孔,只不過是又一個不肯把阿拉伯人當人看的家伙。對他而言穆斯林就是一架石弩,或者是裝滿汽油的燃燒瓶。可是,今天他會有迥然不同的理解,哈希米這麼想。今天他會看見一個充滿勇氣與信念的人。

但本尼-紮丁眼里看到的卻是一只野獸,好像是一頭倔強的騾子,好像是——什麼呢?他不太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什麼,但絕不是人,不是以色列人。他們改變戰術了,如此而已,這個戰術還真是有點娘們氣。他們以為這樣做就能阻擋他實現目標了嗎?就像他的妻子告訴他要離開他,要去上一個比他優秀的男人的床,說他可以留下孩子,說他威脅要打她的話都是裝裝樣子,說他根本打不出手,說他根本不像個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家庭。他看著那張美麗、冷漠的面孔,想不通為什麼自己沒有給她一個教訓,她就站在那兒,距離自己不足一米,盯著他微笑——最後大聲嘲笑他的無能,男子漢大丈夫應有的舉動他居然做不出來,于是柔弱無力的她終于擊敗了強壯有力的他。

但是現在不同。

“讓開!”紮丁用阿拉伯語命令道。

“決不。”

“我宰了你。”

“那也不放你過去。”

“本尼!”一名頭腦冷靜的警員高叫著想阻止他,可為時已晚。兄弟們死在阿拉伯人手里,妻子以那種方式離他而去,再看這些人居然就這樣擋住他的去路,本傑明-紮丁再也受不了了。他以靈敏流暢的動作拔出自動手槍,一槍打中了哈希米的前額。年輕的阿拉伯人向前倒了下去,歌聲與掌聲都停了下來。另一位靜坐者開始挪動腳步,但旁邊兩個緊緊抓住他。其他人開始為兩名遇難同胞祈禱。紮丁把槍口轉向這些人之中的一個,然而雖說他的手指緊扣著扳機,但是什麼東西阻止了他,讓他連一絲開槍的力量都沒有。攔阻他的是對方眼中的神情,是眼神中的勇氣,而決不是挑釁,是決心,也許……還有同情。因為在紮丁臉上他們看到了超越苦惱的痛悔,以及對自己所干的事情感到恐懼,對自己喪失了信心。他斷送了一個人的性命,而那人並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的安全。他是個殺人犯。紮丁轉頭向拉比們望著,希望看到些什麼,但是他知道在拉比那里根本找不到他要找尋的東西。當他轉頭離去時,歌聲再次響起。默舍-萊文警官向前走過來,接過了隊長的武器。

“好了,本尼,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我都做了些什麼?”

“已經這樣了,本尼。跟我來吧。”

萊文帶著自己的指揮官撤離,但是本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今晨自己所創造的傑作。哈希米的遺體滑倒在地,一攤鮮血在鵝卵石縫隙間流淌著。這位警官知道必須要做些什麼或者說點什麼,事情本不該這樣。他的嘴巴張著,臉左右搖晃。直到這一時刻,哈希米的追隨者才知道他們的頭領勝利了。

美國東部時間凌晨二時零三分,瑞安的電話鈴響起來。不等第二聲鈴響他一把抓起了聽筒。

“誰啊?”

“我是行動指揮中心的桑德斯,請打開電視,四分鍾後美國有線新聞電視網將要播放最新報道。”

“發生了什麼事情?”瑞安伸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臥室里的電視機。

“簡直沒法相信,長官。我們是從美國有線新聞電視網的衛星通訊中截獲下來的,有線新聞總部正在將它快速複制到新聞節目中。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通過以色列檢查的。不管怎麼吧——”

“好了,開始了。”瑞安揉揉眼睛,時機恰到好處。為了不打擾妻子,他把電視設置成靜音狀態,無論發生了什麼大事都不需要聽解說詞。“親愛的上帝啊……”

“這件事幾乎全程錄下來了,長官,”那頭的值班軍官表示同意。

“現在就讓我的司機過來,通知局長,告訴他馬上回辦公室。還要告訴白宮通信辦公室的值班員,他會把消息通知他們的人。我們必須找中央情報局負責以色列、約旦問題的部門頭頭——見鬼,把負責整個那片地區的所有部門頭頭都叫來。另外,還必須讓國務院馬上得知此情況。”

“他們有自己的——”

“我清楚,無論如何給他們打個電話。對這種事是不能假設的,好不好?”

“是,長官。還有別的吩咐嗎?”

“哦,倘若能再給我四個小時睡眠就好了,”說完瑞安便掛上了電話。

“杰克……你是不是——”卡茜坐起身來,她剛好聽到了後面幾句話。

“沒錯,寶貝。”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阿拉伯人已想出擊敗以色列人的辦法了。”除非我們出手挽救他們。

九十分鍾後,瑞安打開書桌背後的煮咖啡機,而後匆匆瀏覽夜班值班員記錄。今天一天都得喝咖啡。途中,他在車里刮了臉,現在望鏡子里一看才發現刮得不太乾淨。杰克喝完滿滿一杯咖啡才大步走進局長辦公室。查爾斯-奧爾登和卡伯特都在。

“早安,”國家安全事務顧問說。

“早,”這位副局長聲音沙啞地答道。“你認為現在還有‘安’字可言嗎?總統知道了嗎?”

“還不知道。我不想現在打擾他,等我們了解情況以後再說吧。他醒了以後我會和他談——六點的樣子吧。馬庫斯,現在你怎麼看你的以色列朋友?”

“有些什麼新情況嗎,杰克?”卡伯特局長對下屬問。

“從徽章上看射擊者是一位警隊隊長,目前還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背景。以色列人已把他關在某個地方,但什麼也沒有吐露。從錄像帶上看,好像有兩個人已經死亡,恐怕還有幾個受了輕傷。以方警察局長只說的確出了這件事,別的沒說,我們從錄像上也已經看到了類似的情況。似乎沒人知道電視台的攝影記者在什麼地方。事發時,我們的人一個也不在場,所以我們的資料都是從新聞報道上來的。”又是這樣,瑞安沒有說出這個詞。今天早晨已經夠倒黴的了。“聖殿山已被封鎖了,現在由以色列軍隊把守,誰都不能進出,通向哭牆的入口也被關閉了,這可能還是第一次。我們在當地的大使館什麼也沒有說,他們在等候我們的指示。其他國家的使館也一樣。歐洲沒有作出官方反應,我估計一個小時之後情況就會改觀。他們已經開始工作了,而且他們從自己的電視新聞中也看到了同樣的畫面。”

“現在已經四點了,”奧爾登疲憊地看了看手表說。“三個小時之內他們的早餐就要亂成一團了——大清早就看到這個消息真是見鬼了。先生們,我認為這件事將會成為大問題。瑞安,你曾經這麼預測過,我記得上個月你說過的話。”

“阿拉伯人遲早得聰明起來,”杰克說。奧爾登點頭表示同意。杰克覺得奧爾登說得太客氣了,其實幾年前他在自己著述的一本書里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認為以色列人可以擺平這次事件,他們總是能——”

杰克打斷了局長的話:“這次可難了,老板。”得有人讓卡伯特明白當前的真實情況。“這與拿破侖關于實力與士氣的論述是一樣的。以色列人之所以有力量完全依賴于他們高昂的士氣。他們是該地區惟一的民主國家,是那地區的惟一好人,可是三個小時以前這個形象徹底毀了。現在他們看上去就像亞拉巴馬州塞爾馬城的布爾——不管像誰吧——只不過布爾用的是水龍頭對付示威者。人權社會會被他們的行為氣得怒發沖冠的。”杰克停頓了一下,啜了一口咖啡。“這是個要不要公正的問題。阿拉伯人扔石塊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時,警方可以說自己是以暴制暴。可這次不是。兩名死難者都靜坐在地,沒有威脅到任何人。”

“這是一個精神不正常者的個人行為!”卡伯特怒氣沖沖地大聲說。

“不全是這樣,長官。手槍打中的那個人的確如你所說,但第一個死難者是被兩顆橡皮子彈從二十幾碼以外槍殺的——兩顆子彈由同一支單發步槍里射出來。真是令人不寒而栗,這決不是意外。”

“你們確定他已經死了嗎?”奧爾登問。

“我妻子是醫生,從電視上看她覺得這個人死了。他的身體一陣抽搐,而後軟癱下來,看來恐怕是因頭部重傷而死。他們總不能說此人絆了一跤,摔倒在路邊吧。這麼一來情況就完全變了。如果巴勒斯坦人聰明的話,就會下雙重賭注。他們會堅持這種戰術,等候世界做出反應。如果他們這樣做的話,就決不會輸掉,”杰克下了結論。

“我同意瑞安的見解,”奧爾登說。“今天晚飯以前聯合國一定會通過決議。我們還得隨聲附和,那就等于告訴阿拉伯人非暴力手段這支武器比石塊更有效。以色列人會說些什麼呢?他們會做怎樣的反應呢?”

奧爾登很清楚答案是什麼。他就是要啟發情報局局長,所以瑞安接過來回答:“首先他們會拖延時間、保持沉默。他們現在恐怕正在為沒能中途截獲錄像帶痛悔自責呢,不過現在悔悟有點遲了。這次事件幾乎可以確定是未經預謀的意外——我的意思是說以色列政府和我們一樣大吃一驚——否則肯定早已抓住那名攝影記者了。現在他們恐怕正在挑那位警察隊長的大腦毛病,午飯之前他們就會對外說他瘋了——見鬼,他恐怕真是瘋了——這次行動是他的個人行為。可以預料得到他們將會控制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但是——”

“那沒有用,”奧爾登插話道。“總統九點之前必須對此發表講話,我們總不能稱此為‘悲劇性的意外’。這是一名政府官員對一個手無寸鐵的示威者的殘忍謀殺。”

“你瞧,查理,這不過是一次個人造成的意外,”卡伯特局長還是這樣說。

“或許是這樣,然而五年前我已然料到有今天了,”國家安全事務顧問站起身,走到窗邊。“馬庫斯,以往三十年間凝聚以色列人的惟一支柱就是阿拉伯人做的蠢事。要麼是阿拉伯人從未意識到以色列的合法性基于道德地位,要麼是他們不知道如何來利用這件事。以色列目前面臨著一個毫無勝算的倫理矛盾。如果他們確實講民主,尊重公民權利,那麼他們就必須賦予阿拉伯人更廣泛的權利。但那將意味著損害自家政治的完整性,而他們的政治完整性依賴的是緩和猶太教中的極端主義分子——而且那些人根本不關心阿拉伯人的權利,是不是?但是如果他們向宗教狂熱分子讓步,試圖掩蓋事實的話,那麼他們就不再是民主國家,那會危害到美國對他們的政治支持,沒有美國的支持他們在經濟上、軍事上都無法生存。我們同樣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我們支持以色列人的前提是他們政治上的合理性,是他們可以發揮自由民主國家的作用,可是這個合理性剛剛煙消云散了。如果一個政府警察殺害了手無寸鐵的百姓,那這個國家就不存在合理性,馬庫斯。我們再也不能支持做出這種事來的以色列,就像我們不能支持索摩查LuisSomoza(1922—67),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三年任尼加拉瓜總統。、馬科斯FerdinandEdralinMarcos(1917—89),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八六年任菲律賓總統。或者其他平庸的獨裁者——”

“你說到哪里去了,查理!以色列並不是——”

“我知道,馬庫斯。他們不是獨裁政府,他們確實不是。但證明這一點的惟一途徑是他們必須改變自己的做法,真正做到行動與口口聲聲宣傳的形象相一致。如果他們在此事上拒絕合作的話,馬庫斯,他們就死定了。他們會動用美國國會的院外集團來影響美國的政策,但是他們將會發現,那些人不再支持他們了。如果事態真走到那一步的話,就會讓我們的政府比現在更加為難,我們將要面臨一個抉擇,有必要公開和他們斷絕關系,可我們又不能這樣做。必須另找一條出路。”奧爾登由窗口轉身回來。“瑞安,實施你們想法的時機成熟了。我來做總統和國務院的工作。我們幫以色列擺脫這件事的惟一方法是策劃某種能起作用的和平計劃。給你在喬治敦的朋友打個電話,告訴他是行動的時候了。就把它叫做朝聖計劃吧。明天早晨以前我要見到草案,陳述我們要進行的計劃以及打算怎樣行動。”

“要得太快了吧,先生,”瑞安說。

“那麼別讓我再耽擱你,杰克。如果我們不迅速行動的話,只有上帝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認識國務院的斯科特-阿德勒嗎?”

“我們聊過幾次。”

“他是布倫特-塔爾博特手下最棒的人。建議你和你的朋友們核實之後跟他會面,他可以在國務院里掩護你。我們無法相信那些官僚部門能迅速解決什麼事。你還得打點行裝,老兄,你要忙起來了。我想要的是事實真相、各方的態度立場,以及一流的評估報告,行動必須機密。”最後一句是說給卡伯特聽的。“要想這個計劃起到作用,就一丁點也不能泄露。”

“知道啦,”瑞安說。卡伯特只是點點頭。

杰克從未走進過喬治敦大學教師的寓所。他覺得這里真是好生古怪,直到上早餐時,他才甩開了這個念頭。他們的餐桌俯瞰著一片停車場。

“你說的沒錯,杰克,”賴利評論道。“沒有什麼特別的。”

“羅馬方面怎樣答複的?”

“他們喜歡這個想法,”這位喬治敦大學校長簡約地應道。

“有多喜歡?”瑞安問。

“你當真想知道?”

“兩個小時以前奧爾登告訴我,這件事可是當務之急。”

賴利點點頭承認確有其事。“打算挽救以色列是嗎,杰克?”

瑞安不清楚這句話里究竟有多少幽默的成分,而目前的情況也使他無心開玩笑。“神父,我只是奉命行事——你知道,命令?”

“這句術語我很熟悉,你提出這個構想的時機選得恰到好處。”

“也許吧,不過我們還是把諾貝爾獎金留到以後再拿,好嗎?”

“先吃你的早點吧。午餐以前你還有時間去找那邊的人,你現在看上去糟透了。”

“我也覺得,”瑞安承認。

“四十歲上下就應當戒酒了,”賴利發表著評論。“過了四十歲喝酒就傷身了。”

“你也沒戒酒,”杰克提醒道。

“我是牧師,必須喝酒。你們究竟想要教會做些什麼?”

“如果可以和主要各方達成初步共識的話,我們希望盡快進行協商,不過我們這一頭的工作必須悄無聲息地進行。總統需要對他能采取的各種選擇先做一番評估,這就是我正在做的工作。”

“以色列會參加協商嗎?”

“如果他們不參加,他們就死定了——請原諒我說粗話,不過情況確實就是這樣。”

“你當然沒說錯,不過他們有沒有認清自身的處境呢?”

“神父,我要做的是搜集和評價信息。人們總是要我當算命先生,可我不知道該怎麼算。我只知道電視上的鏡頭無疑將會在國際社會中引起自廣島投下原子彈以來最猛烈的抗議。我們必須在事態蔓延到整個地區之前有所作為。”

“吃飯。我必須思考幾分鍾,咀嚼東西的時候我的思考最縝密。”

這個建議不錯,幾分鍾之後瑞安就明白了。食品吸收了胃里的咖啡酸,而食物提供的熱量則有助于他挺過這一整天。不到一小時,他就行動起來,先去了一次國務院。快到中午時,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他需要回家去打點行裝,並利用這段時間小睡三個小時。返回時他還到白宮奧爾登的辦公室開了個會,會議一直拖到深夜時分。奧爾登在會上主持大局,討論的問題非常廣泛。拂曉之前,杰克直奔安德魯斯空軍基地而去。他可以從機場的貴賓休息室給太太打電話。杰克本來想在周末帶兒子看場球賽,可是對他來說哪里有周末呢。從中央情報局、政府、白宮趕來的一名信使為他帶來了兩百頁的資料,在飛越大西洋的路上他必須看完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