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迦南樂土(2)

“最近發生的事件……?”

“你是指印第安人嗎?那不過更加證明了我的說法。那些‘革命者’靠賣毒品籌錢。他們就要對付你們了,你們還曾經資助過這些人。過不了幾年他們給你們造成的問題要比給我們帶來的麻煩更多。”這話無可置疑千真萬確,兩個人心中都清楚。恐怖主義分子與毒品的媾和正是蘇聯人開始頭痛的事情。俄國的犯罪區域里自由企業發展最為迅猛。這對瑞安、對戈洛夫科而言同樣麻煩。“你怎麼說?”

戈洛夫科把頭歪向一邊。“關于你們的要求,我將與主席磋商,他會贊成的。”

“還記得兩年前我在莫斯科說過的話吧?當你手里實打實有人能解決問題的時候,誰還用得著外交人員磋商解決問題呢?”

“我希望能從吉卜林RudyardKipling(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其作品多表現英帝國的擴張精神,曾獲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或者類似的有詩意的文字里找出一句格言來,”俄國人干巴巴地說。“那麼您又是如何應付貴國議會的呢?”

杰克吃吃地笑起來。“簡短地說,對他們要講實話。”

“我飛行一萬一千公里就來聽您說這麼一句話?”

“你在自己的議會里選幾個信得過、嘴巴嚴、而其他議會成員也徹底相信的人——這部分工作比較艱難,你要簡短地告訴他們那些他們必須了解的所有情況。你必須先建立場地規則——”

“場地規則?”

“是棒球術語,謝爾蓋,意思是特定的比賽場地上應用的特殊規則。”

戈洛夫科眼睛一亮。“啊,對啊,真是個有用的術語。”

“人人都要遵守規則,你永遠不能打破規則。”瑞安停頓了一下,他講話的方式又有點像一位大學講師了,這樣和同行專業人士講話實在有失公平。

聽到這里戈洛夫科蹙起眉頭,永遠不能打破規則,那實在難以做到。情報工作通常做不到這麼乾淨這麼是非分明,再說耍陰謀恰恰是俄國民族靈魂的一部分。

“我們用過這個法子很管用,”瑞安補充道。

到底管不管用?瑞安自忖道。謝爾蓋肯定知道是不是管用……嗨,有些事我不清楚可他知道。自從彼得-亨德森事件以來國會山有沒有出現過重大泄漏只有他能說得出來……可是與此同時,他也知道盡管他們近乎癲狂地要求做好保密工作,在他們的許多秘密行動中還是有許多我們的人。即便蘇聯人也公開承認:多年來,由于從克格勃叛逃的人泄露機密,數十次精心策劃的針對美國和西方國家的行動計劃均破產了。蘇聯和美國的情況一樣,保密既是獲得成功的工具,也是遮掩失敗的手段。

“總而言之是信任,”又過了一會兒,瑞安說。“貴國議會中的人都是愛國者。如果他們不愛國,又何必去當公眾人物而喪失自己的隱私呢?在我們這兒也是一樣。”

“那是為了權力,”戈洛夫科立即答道。

“不對,聰明人不這樣想,你要打交道的那些人不是這樣。噢,白癡肯定會有的,我們這兒也有,他們還不是瀕危物種。但是肯定也有人具有足夠的智慧,明白靠政府供職獲得的權力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與權力相隨而來要你盡的義務往往更加重要。不,謝爾蓋,絕大多數情況下你要和像自己一樣聰慧誠摯的人打交道。”

戈洛夫科聽到如此贊美不禁腦筋一熱,這可是一位專業人士對另一位專業人士的評價。就在幾分鍾之前他還曾經猜想,恐怕瑞安越來越精于此道了。他開始認為,瑞安和自己已經不再是敵對雙方了。或許還是競爭對手,但決不是敵人。如今在兩人之間,不僅僅只是職業敬意了。

瑞安神色和藹地瞧著這位貴客,心底暗笑他居然給了對方這樣的驚喜。他希望戈洛夫科挑選的對象中能有奧列格-基里洛維奇-卡迪雪夫,中情局給他的編號是大三角帆。據媒體報道,他是蘇聯那個妄自尊大的立法機構中為建立一個新國家而奮斗的、最有才氣的議員之一,他才氣縱橫、品行正直的聲名掩蓋了一個事實:他的名字登記在中央情報局的薪水冊上已經好幾年了,他是瑪麗-帕特-福利招募的特工之中最優秀的一個。游戲還在繼續進行,瑞安想。游戲規則有所不同了,世界也有所變化,但是游戲還在繼續。杰克想,游戲或許要一直進行下去,他心中隱隱有些抱歉。不過,見鬼,美國甚至在以色列都派駐了間諜——這就叫“密切關注各方情況”;而不稱之為“執行諜報任務”。國會里的一些議員如果知道這個情況,不到一分鍾就能把消息泄露出去。噢,謝爾蓋,你確實有好多新情況值得了解呢!

接下來該吃午飯了。瑞安把客人引到行政長官餐廳,戈洛夫科發覺這里的伙食標准比克格勃的稍微好點兒——這話令人難以置信。他還發覺中央情報局的高層長官很渴望見到他。高級首腦們和他們最主要的副手都站成一排和他握手拍照。待到戈洛夫科乘長官專用電梯回到自己的車里時,手里拿了一大堆照片。而後是科技部的人以及保安們將戈洛夫科及其保鏢走過的每一條走廊、每一間房間的每一寸土地徹底搜查了一遍。什麼東西都沒有找到,再查了一遍,然後又查了一遍,等到查第四遍時,他們終于認定他並未利用這次契機在中情局內耍什麼花樣。科技部的一個人甚至為現在的情況已經大不如從前而感到惋惜呢。

瑞安想到這里,不禁微微一笑,世界的變化真是快得見鬼。他靠在椅背上,收緊安全帶。VC20型飛機正向阿爾卑斯山飛去,那里或許有點氣流波動吧。

“想看報紙嗎,長官?”服務員問。這次過來的是位女服務員,而且相貌很漂亮。她看上去懷有身孕,是一名懷了身孕的中士。讓這樣一位女士為自己服務,瑞安渾身不自在。

“有什麼報紙?”

“《國際先驅論壇報》。”

“太棒了!”瑞安拿過報紙一看——驚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消息登出來了,就在頭版。哪個笨蛋居然把其中一張照片泄露出去了。戈洛夫科、瑞安、科技處、行動處、行政處、檔案處,還有情報處的頭頭全部坐在午餐桌前對著鏡頭微笑。當然這些美國人沒有誰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即便是這樣……

“照片照得不算太好,長官,”中士說著露齒一笑。瑞安沒辦法發脾氣。

“你什麼時候生產,中士?”

“還有五個月,長官。”

“噢,那時候你會把孩子帶到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遠勝過你我之輩為之效忠的這個世界。你干嗎不坐下來放松放松?我還沒有放肆到非要一位有身孕的女士站在旁邊伺候的地步。”

《國際先驅論壇報》是《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合資興辦的報紙。美國人暢游歐洲時還想掌握球賽得分、欣賞重要的漫畫連載必選這份報紙,其發行量已經拓展到東方政治陣營曾一度統治的天下,為潮水般擁入昔日共產黨國家的美國商賈和游客服務。當地人也看這份報紙,一方面磨練英語水平,一方面了解美國時事。這些人學習該如何模仿那些一直要他們痛恨的東西,熱情真是空前高漲。除此之外,它還是了解信息的上佳來源,和在那些國家所能獲得的資訊來源一樣好。很快,人人都購買這份報紙了,于是美國資方准備再次拓展業務以便進一步擴大讀者群。

忠實讀者之中有一位名叫岡特-博克,家住保加利亞的索非亞,幾個月前接到斯塔斯安全機構的一位老朋友的暗中警告,匆匆忙忙離開了德國——是東德。博克帶著妻子佩特拉,他曾經是巴德爾美因霍夫組織BaaderMeinhofGang,前西德最臭名昭著的恐怖組織,為首的一男一女分別叫巴德爾和美因霍夫。的首領,在這個組織被西德警察摧毀後,又加入了“紅軍派”。兩次險些被聯邦警察俘虜嚇得他逃過了捷克國境,而後繼續逃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他在東德定居下來,享受起甯靜的半隱退生活。他換了新的身份證,找了一份正式工作——他從沒去上過班,但是他的工作記錄卻寫著情況良好——他堅信自己是安全了。他和佩特拉都沒有料到民眾起義居然推翻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政府,但他們認為既然自己已經隱姓埋名,應當可以免遭政治劇變的殃及。但他們也沒有料到民眾暴亂居然席卷到斯塔斯總部,暴亂中差不多銷毀了成百萬、上千萬份文件,然而還有許多文件並未損毀。許多暴徒以前就是西德情報部門的特工,他們沖在入侵隊伍的最前列,深知該到哪些房間去撒野。幾天後,“紅軍派”的人開始失去蹤跡,最初很難發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電話系統太過老化,接通電話向來不容易,而且出于顯而易見的安全原因,“紅軍派”的同志並不居住在同一地區,但是當又一對夫婦在飯局時候沒有出現在預定地點時,岡特和佩特拉才意識到大事不妙。可是已經太遲了,就在丈夫火速安排離開這個國度的時候,五名全副武裝的德國調查局第九突擊隊的隊員已經一腳踹倒了他們在東柏林博克公寓那不堪一擊的大門。他們眼見佩特拉正在照顧一對雙生女兒之中的一個,看著眼前如此感人的一幕,無論他們心中多麼不忍,但一想到佩特拉-博克曾經暗殺過三位西德公民的罪行,而且其中一位死得格外慘烈,這份同情心也都為之沖淡了。佩特拉目前在一處防備措施最為嚴格的監獄里服刑,她被判終生監禁,在這個國家里“終生”意味著離開監獄的時候肯定人已經躺在棺材里了,否則一輩子也甭想出來。那對雙生姊妹被一位慕尼黑警察隊長及其不曾生育的妻子收養了。

岡特想,這次遭遇是那麼刺痛他的心,真是太離奇了。他畢竟是一名革命者。他是為了事業而密謀殺人。他居然為了妻子入獄的事情任由自己火冒三丈……還失去了孩子,這真是荒謬可笑。可是孩子們長著佩特拉那樣的鼻子、眼睛,還會為他而微笑。不會有人告訴孩子們該痛恨他,岡特很清楚。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告訴她們他和佩特拉是什麼人。他要獻身給比肉體存在更偉大輝煌的事業。他和自己的同志們已經清醒而理智地決心為普通百姓建立一個更加美好、更加公平的世界,而且——而且他和佩特拉已經打定主意——同樣是清醒而理智地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孩子也引領到這個世界上,她們要向父母學習,成為博克家的繼承人,要學會享受父母的英雄壯舉的果實。令岡特火冒三丈的是這一切已經沒有機會成為現實了。

更糟糕的是他居然產生了困惑情緒,發生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議,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那些人,那些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普通百姓居然揭竿而起,放棄了他們那近于完美的社會主義政府,而甯願和帝國主義強權打造出來的人剝削人的怪物融為一體。他們已經被名牌電器及奔馳汽車迷住了,而且——怎麼了?岡特-博克真是不明白。雖說他天資聰穎,這些事牽扯在一起沒法讓人理解。祖國的人民在分析了“科學社會主義”之後認定它不可能成功,而且永遠不可能成功——對他而言,如此巨大的思想跳躍實在難以想象。他的一生已經全身心地奉獻給馬克思主義,根本無法否定它了。如果沒有馬克思主義,他不過是一個罪犯,一名普通的殺人犯。而使他的所作所為沒有淪落為暴徒行止的就是英勇的革命精神。然而他的革命精神已經被自己選中的受益者們徹底拋棄了。真是不可思議,簡直不可能!

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居然接踵而來,真是不公平。二十分鍾以前他剛剛在距離目前居所七個街區的地方買了一份報紙,翻開一看,正如報紙編輯所願的那樣,頭版的一幅照片一下子吸引了他的視線。

標題是:中央情報局宴請克格勃。

“究竟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呢?”岡特咕噥著說。

“在一個超乎尋常的時間出現了又一個超乎尋常的轉折點,中央情報局在一次討論世界兩大情報帝國‘共同關心的問題’的會議上款待克格勃第一副主席……”報紙這樣寫。“信息來源確認,東西方最新的合作領域將包括在國際恐怖主義分子和國際毒品交易日漸緊密的問題上實現情報共享。中央情報局和克格勃將共同努力以便……”

博克撂下報紙,凝視著窗外。他明白作為一只被追獵的野獸是什麼滋味,所有革命者都明白。這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和佩特拉以及所有朋友一起選擇的道路。任務很清晰。他們必須檢驗自己抵禦仇敵的狡黠與技能。那是光明部隊與黑暗部隊之爭。當然,不得不奔跑藏匿的是光明部隊,但這不過是細枝末節。等到普通民眾認識到真理站在革命者一邊時,局面遲早會徹底扭轉。要不是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情況原本會不同。普通百姓選擇了完全相反的一條路。光明部隊可以藏身的恐怖主義世界的隱秘之所在正在迅速減少。

他來保加利亞有兩個原因。在東方陣營國家之中,保加利亞經濟最為落後,而正因為經濟落後才最有條不紊地告別共產主義規范,成功轉化。事實上,管理國家的仍舊是共產黨人,只是換了人選,而且這個國家在政治上仍然很安全,至少處于中立地位。克格勃曾一度專門在保加利亞地下情報組織里選定殺手,到最後克格勃的雙手反而一塵不染到了無法執行殺手行動的地步。保加利亞地下情報組織里仍然有可以信賴的朋友。可信的朋友,岡特想。不過保加利亞人還控制在俄國主人手下為奴——目前是合作伙伴——如果克格勃果真和中央情報局合作……安全區域的數目就又要減少一個了。

想到親自面臨的危險與日俱增,岡特-博克本該感到一絲寒意。然而他的面頰反而因為怒火中燒而紅起來,脈搏也跳得快起來。作為一名革命者,他經常吹噓,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他敵對——但是每逢這樣說的時候,內心中都認識到情況不是這樣,而且永遠不會這樣。如今他吹的牛居然即將成為現實了。世上還有地方可以逃,還有些人可以信任、可以聯系。可是有多少呢?離所有值得信賴的合作者都屈服于世界的變革還有多久呢?蘇聯背叛了自己,也出賣了世界社會主義。德國人,波蘭人,捷克人,匈牙利人,羅馬尼亞人都背叛了自己的事業。下一個輪到誰呢?

他們難道看不出來嗎?那根本是個陷阱,類似一個不可思議的反革命武裝策劃的陰謀,一句謊言。他們正在拋棄原本可以——原本應當是——原本就是——完美無缺的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因為缺乏公正平等而擁有高度組織性的自由、井井有條的高效……

那一切難道都是謊言嗎?有沒有可能只是可怕的失誤?當初他和佩特拉殺死那些畏縮不前的剝削者難道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不過沒有關系,是不是?對岡特-博克而言沒有關系,至少目前沒有。不久他就又要面對追捕。又有一小塊安全地域即將成為敵人的狩獵區了。如果保加利亞和俄國分享自己的文件,如果俄國人在適當的部門安插了幾個手下,他們就會互通信息,那麼他當前的住址和新身份一定已經登程上報華盛頓了,而一周之內他也許就能在佩特拉牢房附近享用一間牢房了。

佩特拉有一頭淺褐色的頭發,一雙微笑的藍色眼睛。這姑娘勇敢過人,像任何一個男人所渴望的一樣勇敢。對刺殺的對象而言,她似乎頗為冷酷,但她對同志們一向和煦溫存。她是艾瑞卡和烏舒爾的好媽媽,擔當母親之職她真是無可比擬,就像她努力完成其他所有任務一樣盡職盡責。可她被自己信以為真的朋友出賣了,像一頭野獸一樣囚禁在牢籠之中,孩子也被人生生奪走。他摯愛的佩特拉,他的同志、情人、妻子、信徒。她的生活被擄掠一空。而今他卻被人驅趕著離她越來越遠。必須找個辦法扭轉乾坤。

可是首先他必須離開此地。

博克把報紙放下,收拾好廚房。等一切都乾淨整潔後,他收拾好一個小包裹離開了公寓。電梯又停運了,他只好徒步沿樓梯走下四層樓,來到街上。才到街上他就趕上了一輛有軌電車。不到九十分鍾,他已經來到了機場。他持有的是外交護照。事實上,他擁有六份護照,全都小心地封存在俄國造手提箱的隔層里,他一直行事小心,其中三份護照是複制了在保加利亞確有其人的外交官的護照,保留這些記錄的外交部辦公室對此全然不知。這就確保他能利用國際恐怖主義分子最重要的手段——空中旅行——自由進出各個國家。還不到午餐時間,他乘坐的飛機就已經離開停機坪向著南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