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半師



"小甯,你先回山."

田五娘站起身來,全身凌厲之氣駭人,聲音凝重的說道.

林甯心下一凜,看了看田五娘,然後目光又落在外面那位著一身白衣勝雪之儒裳,只站在那,便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彙聚其一身.

似天生就是人間的驕陽,令人敬之畏之.

不過……

林甯心中發狠:老子才是位面之子!

"要打還是要談?"

林甯沒有聽田五娘的話,反而走到窗邊,雙臂搭在窗欄上,面上帶著前所未有的神情,臨高俯視著不速客.

見他居然沒有自慚形穢,來人微微有些意外,不過也只是如此.他呵呵一笑,拱手為禮,聲音雖輕,卻清晰精准的傳進了林甯,田五娘二人的耳中:"在下姜太虛,不請自來,還望雅主人見諒."

聲音溫潤如玉,措辭……雅主人.

實難讓人心生惡感.

林甯卻是呵呵一笑,拱手還了一禮後,又複搭在窗邊,神情竟漸漸隨意起來,再問道:"小哥兒到底何意?要打還是要談?"

姜太虛已經很久沒見到得聞他的名字後還能這般作態之人了,縱是齊國國君也不能.

他細細看向林甯,似生出興趣來,微笑問道:"打如何,談又如何?"

林甯打了個哈哈,道:"打嘛,今兒非黃道吉日,我身子骨和心情都不大合適,你若強來,未免失了你稷下學宮千年來最出色弟子的身份.不過我也不推脫,明兒太陽落山前你再來,我一准不再往後延."

姜太虛聞言淺笑了下,模樣之神秀,讓龍門客棧內外得聞動靜悄悄偷看熱鬧的眾人大開眼界.

對于四周的目光姜太虛並沒有忽視,他甚至還對不遠處的一個苦力車夫微笑頷首,令那名車夫差點跪倒膜拜.隨後,姜太虛複看向林甯,輕聲道:"林公子,可是在等北蒼聖薩滿忽查爾歸來?"

林甯理所當然的點點頭,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我也沒想瞞.你比我大不少,如今和我打便是以大欺小.至于等忽查爾回來,是因為所有的事都是你們稷下學宮和薩滿殿之間的恩怨,你若有骨氣,不,你若有浩然正氣,就冤有頭債有主,自己去尋忽查爾單挑.人嘛,不管身份地位如何,總該講道理是不是?"

姜太虛居然緩緩點頭,微笑道:"人的確該講道理,只是你一介山賊,也談浩然正氣,豈不惹人恥笑?浩然正氣,乃經世大儒方配談,林公子莫要玷汙了這四個字才是."

對于稷下學宮的首席弟子而言,將維護浩然正氣之正統純潔,視為根本責任.

此言一出,青云寨一方眾人面色都不好看起來.

田五娘甚至已經握劍在手,卻被林甯單手握住攔下……

林甯面色不改,呵呵笑道:"正氣之存在,非一人一門一教乃至一家一國獨有,浩然亦是……"

聽林甯一個山賊居然還敢妄談浩然正氣,姜太虛臉上謙遜仁愛的微笑都斂了去,目露漸顯凌厲的精光,逼視林甯.

在這一刻,整座龍門客棧似都陷入了凝固中.


大秦蒙家之人一個個恨不得把褻褲脫下來套到頭上,好讓外面那個如神話般的傳奇人物看不見他們別誤傷好人……

田五娘手中的天誅神劍,也終于緩緩出鞘.

然而林甯竟還在"胡言亂語":"正氣,存在于天地萬物之間.非某人某門派某國特有,君豈不聞: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短短三言,卻如驚雷般落在了姜太虛的頭上.

他面上的淡然從容終不複存在,眼神更是駭然的看著林甯,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林甯也未再多言,站于窗前負手而立,目光淡淡的與姜太虛對視著.

足足一盞茶功夫後,姜太虛仿佛才回過神來,目光卻愈發精亮凌厲.

他看著林甯大聲道:"此言為何人所教?你如何得知?"

林甯哂笑一聲,似不屑答之.

然而一旁的田五娘卻開口道:"小甯自幼好學,山寨清寒無人教授,他為阿娘親手所教,十歲起自學."

姜太虛模樣明顯不信,田五娘又淡淡道:"除今日之言外,小甯曾與我言:讀書人為何讀書?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吾雖未讀過多少書,卻也知道小甯心懷蒼生黎庶,非沽名釣譽自命不凡之輩可比."

姜太虛剛才從驚雷中掙脫出來,再聽此四言,又掉入了滾滾驚雷中.

素日最重養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今日卻連續兩次勃然色變,甚至目瞪口呆.

他自三歲始學,至十三歲稷下學宮流通的經史子集他已經悉數爛熟于心.

到十六歲,論經義大道連學宮內大多年邁大儒都不是他的對手.

可姜太虛自忖,再讀十年書,也未必說出眼前這一雙山賊說出的這番話來.

一瞬間,姜太虛心中驚怒嫉恨交加!

他不是沒懷疑過這兩番言論來自先賢,可他又明白,若先賢果真說過這樣的話,絕不會默默無聞于世間.

不過,也只是這一瞬間的失衡,姜太虛自幼由學宮夫子親自教導,立身持正乃為根本修行.

仁,禮為大道.

降伏心中賊,對于他來說,並非難事.

深吸一口氣後,他雙目精湛的看著龍門客棧上的二人,緩緩道:"常聞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今日吾始知矣.林公子,可願入我稷下學宮?姜某以大道擔保,必說服夫子親自收你為弟子.如你這般良才賢玉,豈可遺失于山野間,沉淪為山賊?"


說到最後,語氣甚至激蕩起來,聲如洪鍾,在滄瀾山間回蕩…………

林甯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擺手道:"姜公子,你若不能擺脫這一家一派一門一戶之門第成見,恕我直言,你此生的成就,也就到此為止了.稷下學宮的夫子,的確受世人所敬仰.但我林甯更願以天地為師,與蒼生為友.姜太虛,儒家之道,豈獨稷下學宮之道,孔聖,獨愛齊人耶?"

林甯之言,于龍門客棧大多人而言,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對姜太虛而言,卻如黃鍾大呂一般,其聲浩浩蕩蕩,其音綿綿不絕.

讓他今日第三次陷入失神的震蕩中……

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後,英俊神秀的面上冷汗已干,姜太虛方長長吐出一口氣,隨即,竟以半師禮拜了林甯一拜.

這一幕,別說龍門客棧內蒙家之人,便是二樓的那對魔教聖女主仆二人,都面色駭然.

姜太虛為稷下學宮首席,是注定要成聖之人,身負無數學宮弟子之望.

他這一拜,如同整個稷下學宮在拜.

這天下,又有幾人能當得起這一拜?

拜罷,姜太虛神目清明,最後看了林甯一眼,轉身離去.

不管今日這兩番言談究竟為何人所言,既然得自這一對山賊夫婦之口,他姜太虛便承下了這份情.

因為今日收獲之巨,超乎想象.

他要立刻回學宮,待稟明夫子後,即閉關苦修.

將今日之收獲消化,他將在通往聖道之途,邁出大大的一步.

而待其身形徹底消失于秦林古道的盡頭後,林甯也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氣,然後扭轉有些僵硬的脖頸,看向正關心望著他的田五娘,燦然一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有時候,未必一定要動手."

田五娘怔怔的望著林甯,似又不相識了……

……

西側客房.

皇鴻兒與君兒主仆二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她們著實不知該說什麼……

什麼叫做妖孽?

這應該就叫做妖孽吧……

過了良久,君兒方緩過神來,看著美眸微眯,依舊陷入神思的皇鴻兒,忽然嘻聲笑道:"小姐啊,如今你還說為何我只覺得小郎君好,沒覺得先前那些俊俏少俠們好麼?"

皇鴻兒收回神思後,星星點點的眸眼橫了君兒一眼,嗤聲笑道:"你得意什麼?人家是人家,和你什麼相干?"頓了頓又忍不住歎道:"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今日也算是開了眼界,世上竟有人能用儒家典義教訓姜太虛."

君兒哼了聲,道:"姜太虛和稷下學宮的人一樣,都是偽君子!這次讓小郎君教訓了,非讓他起心魔,走火入魔不可!"


皇鴻兒輕輕一歎,搖頭道:"那你可想錯了,就憑今日之境遇,姜太虛破至高品宗師指日可待.甚至,連聖道之路都會大受進益.今日他才是收獲最大的人……天地有正氣,好一個天地有正氣!"

君兒聞言失聲叫道:"哎呀!那小郎君豈不是在資敵?怎能幫助自己的對頭突破進益……"

皇鴻兒見她這般緊張,生生氣笑出聲,啐道:"這瘋丫頭是真要不成了,你是人家什麼人,就這般一驚一乍的替人焦心?"

君兒小臉瞬間羞紅,不依道:"小姐啊,我只是在為小姐你著想嘛!"

皇鴻兒連連擺手笑道:"我可用不著……"又道:"罷了,你也不必再替人家操心了.你當方才姜太虛那一拜是憑白拜的麼?"

君兒奇道:"還有什麼說頭?"

皇鴻兒歎道:"那些酸夫子們最是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日姜太虛以半師禮拜林小郎君,就算不是認父,也算是認下了個兄弟.往後只要林小郎君不主動去攻擊稷下學宮的人,那麼那群酸書生,便不敢明著去招惹林小郎君.否則,姜太虛處他們沒法交代.今日這一場對弈,事關大道,姜太虛輸人一籌,反而受人莫大恩德,這才有了最後那一拜,也算替青云寨抹平了之前的生死大仇.究竟誰占了便宜誰吃虧,其實也不好說.畢竟稷下學宮並不好惹……

當然,這個小郎君,也確是非同一般呢."

……

"二爺,看到了麼?這就是太爺派二爺走這一遭的緣故.天下極大,能人輩出,草莽之間多有龍蛇啊."

龍門客棧一樓,臨窗位置,蒙家老管家低聲對身邊的蒙家二公子說道.

蒙家人丁雖旺,但嫡脈卻不多.

雖然蒙家二公子上面還有一個兄長,可是那位兄長卻是一個天生聾啞兒,自然難當大業.

所以蒙家的未來,便都在這位二公子身上.

他自幼家教頗嚴,只是曆練的少了,總以為天下英雄皆在咸陽,本身對這一次押送任務十分抗拒,以為是賤業,見不得光也見不得人.

但此刻,這些想法通通被推倒了.

若非親眼目睹親耳所聞,便是別人親口告訴他今天這些,他都絕不會相信.

簡直癡人說夢!

然而現在……

深吸一口氣後,年輕人臉上的震驚散去,他轉過頭看向老者,一字一句道:"山伯,請為我准備禮物,我要去拜會一番那位林小郎君,希望能與這等當世奇人結交一番,也不枉此次出門遠行."

"好!"

老者聞言大為欣慰,忙起身去准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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