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十三章 大小姐,返回領地



「總算回來了……」

我懷著萬千的感慨低喃。

……真是一段好長的時間。

若是與社交季比起來,我這次在王都待的時間並不長。

之所以有這種感想……大概是因為生活過得非常忙碌。

上次回來的時候有股松了口氣的感覺,這次的感想則更勝上次。

抵達宅邸時,所有的仆役都出來迎接我入內。

「「「歡迎您回來。」」」

大家說這句話的時候露出悲喜交加的表情,讓我的眼里也忍不住微微泛出淚水。

真的讓大家操心了。

「您平安歸來……在下塞巴斯真的非常高興。今天就請您好好休息。」

「塞巴斯,謝謝你。」

若在平常,我會直接前往書房,但今天是前往自己的房間。

我順著大家的意思,決定好好休息。

我悠閑地慢慢品嘗塔妮亞泡的茶。

這時突然吹來一陣風,窗簾隨之飄動。

我跟著站起來靠近窗邊。

然後從窗戶眺望領地。

真是美麗的領地。

位在稍遠之處,充滿了綠意的街道……我喜歡這幅景色。

只要眺望著公爵家曆代主人保護照料的景色,我就為自己身上所流的血感到驕傲。

我一邊呆望著風景,一邊呼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得以解決了這次的騷動,真是太好了……

因為我「還能夠」管理這塊土地。

「啊……對了,塔妮亞,請你叫萊爾或迪達過來。」

「我知道了。請問您要去什麼地方嗎……?」

「對,不過是在宅邸的范圍內,放心吧。」

「這樣啊。請您稍候。」

塔妮亞離開房間,但很快就回來了。

「迪達正好在。」

「塔妮亞,謝謝你……迪達,可以陪我散個步嗎?」

「好啊,順便請問您要去哪里?」

「去祖父大人那邊。」

「喔……是那里啊。了解。在公主殿下要走的道路上陪同,就是我的職責。」

「謝謝。塔妮亞,請你准備花束……要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我立刻去准備,請您稍候。」

然後,我就與塔妮亞和迪達一起前往宅邸土地的深處……走到了一個步行大約十五分鍾,長滿蒼郁樹木的地方。

這是曆代公爵家主人長眠之處。

不知為何是在這里,而不是在墓地。

當中的理由我也不曉得。

但是,能夠在長眠時眺望阿爾梅利亞公爵領……而且是凝聚了許多回憶的宅邸,我覺得是令人羨慕的事情。

我前往在這之中最新的墓碑。

「……祖父大人。」

我從塔妮亞那里接過花束,放在那邊。

祖父大人在我進入學園前就過世了。

他與一臉嚴肅的父親大人不同,有著溫柔的表情。

祖母大人也是個溫和的人,所以我對于父親大人究竟像誰感到很疑惑。

這些就暫且不提了。

成為代理領主後,我莫名地想起祖父大人,所以常來這里。

我覺得他比任何人都愛這塊土地。

在我記憶中,就跟我先前在窗邊眺望領地時一樣,他帶領著年幼的我與貝倫,一邊眺望領地,一邊驕傲地講述領地的事。

他溫和得讓人難以想象他竟能在充斥著狡猾之徒的王宮里完成宰相的工作……我剛當上代理領主時曾這樣想。

不過,現在不同了。

每當我執行領地政務時發現祖父大人留下的足跡,我就一陣感慨……然後嘲笑自己。

我嘲笑著只看他人的其中一面,就判斷對方「是那種人」的愚蠢自己。

明明只要仔細思考就能明白了呀。

祖父大人對我露出的表情,與工作時的表情不同。

而且,與祖父見面的是小時候的我。

我竟然憑那份印象就認定祖父大人的個性。

我之所以能推動領地政務的改革,都是因為祖父大人打好了基礎。

我著手整修基礎建設之後了解到這點。

許多地方都有祖父大人處理過的痕跡。

那些指示很確實,尤其是災害對策的制定方面更是將目標放在幾年、幾十年後,令我感到驚訝。

……無法否定的是我只有考慮到發展,卻疏忽了基礎。

祖父大人做的那些是在打理宰相工作的同時進行的……我甚至為此感動,覺得他真的愛著這塊領地。

「我回來了。」

我一邊低喃,一邊合掌。

這是為了讓領地陷入騷動而謝罪。

這是為了給家里帶來麻煩而謝罪。

然後,希望他今後也守護我。

盡管我明白不會得到回應,依舊在心里不斷訴說著這些。

「…………好了。」

我站起來並轉頭。

塔妮亞與迪達微笑著站在一旁。

「我們回去吧。」

我帶著稍微變舒暢的心情離開那里。

†††

「這些報告書上面寫的事情,我想再知道詳細一點,請叫負責人過來。」

我指著文件堆。

「這邊的已經批示完畢,請送回各部門。」

接著,我指向旁邊的小文件堆。

……一想到只完成了這些,我就微微掉淚。

「那邊是要請負責人重寫的。有太多無謂的支出了,如果那些金額是必須的,就要提出根據。」

再來,是更旁邊的文件堆。雖然我眼前已經浮現交出那些文件的部門成員沮喪的模樣……但〈財〉的成員也與我意見相同呢。

「那座橋確實逐步變得老舊……比起這邊的整修,要請人先進行橋的修繕。」

……接著,來到了隔天。

我從早上就待在書房里。

並在成堆文件的包圍之下一點一滴處理著那些工作。

我打心底希望有自己的分身,同時激勵自己要是有空想那些無謂的事情,不如去工作!

雖然文件稍微消失了一些,但塞巴斯不停將文件拿過來,所以數量根本不會減少。

如果把需要從頭整理的文件全放過來,一定會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那副光景實在會削弱我的干勁,所以我是否該感謝文件是陸續拿來而非一次搬來……?

雖然塞巴斯拿過來的時候一臉抱歉,但因為我太久不在家,所以也沒辦法。

再加上這次騷動的緣故,本來按照預定進行的事情也大幅落後,所以更是忙碌。

領官之中也有些人因為我被逐出教會的騷動而不再來工作。

但是,他們在確定我無罪的那場調查會之後依舊沒回來。

若說到我想表達什麼……唉,也就是人手不足啦。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如果這種狀況長期持續會對領官們很抱歉,況且他們好不容易才留在第一線工作,我不希望因為過勞的問題失去他們。

「對了,從各地上繳的稅務報告應該快到了吧,必須在那之前把能處理的案件處理完畢……」

就在我低喃的瞬間,塞巴斯很稀奇地變了臉色。

這當然不是好的意義,而是指壞的意義。

……我很清楚。

我也明白無法再繼續靠這麼少的人數處理更大量的工作。

話雖如此,稅務報告是很重要的。

因為能從中了解各項收益、收入。

那些數字是今後領地經濟將如何發展的指標。

只要湧入的金錢越多,就能期待相應程度的消費。

站在個人的角度,只要收入越多,人就越容易花錢,使消費活躍,站在商會的角度,就能靠那些資金發展更多事業……未來將能期待這些事情。

為此,我想認真詳讀稅收的報告以活用在將來。

……但是,再這樣下去會很難辦到,所以真的必須盡早想辦法。

喀喀喀……只有寫字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大小姐,您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塔妮亞語帶顧慮地對我說。

……哎呀,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這麼久嗎?

我將視線移向窗外,才發現太陽確實已經開始西下。

「……欸,塔妮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請問怎麼了嗎?」

「請你將因為這次騷動而離開職場的人列出名單。如果能一並將周圍對他們的評價與他們的交友關系也報告給我就太好了。」

「我知道了。」

「那麼,我就照你所說休息一下。過一會兒之後,請告訴塞巴斯過來這里。」

塔妮亞低下頭,然後走出房間。

接著,我一邊喝著塔妮亞離開房間之前泡的茶,一邊享用甜點並休息。

在這同時,我看了安德森侯爵家現任主人夫婦寫來的信。

安德森侯爵現任主人夫妻……也就是我



的伯父大人夫婦。

阿爾梅利亞公爵家與安德森侯爵家從以前開始就往來密切……但說起來好像也是從祖父輩之間意氣相投後開始來往。

祖父輩們對我非常好,無論我從學園退學或被逐出教會的騷動時都很擔心我。

與阿爾梅利亞公爵家西側接壤的土地雖然是安德森侯爵家的領地,但彼此的領地中間矗立著高聳的群山,所以若要前往對方的領地就必須繞遠路,或是走海路,再加上雙方都很忙碌無法見面,所以持續著這種書信往來。

……就在我看完信,心想差不多該開始工作的時候,塞巴斯進入房間。

「我想大小姐差不多准備開始工作了……」

「塞巴斯,你來的時間正好。我有點事情想問你。」

「請問怎麼了?」

「你這麼能干,我想你一定早就開始從商業公會中招募臨時的工作人員了吧?」

那是汀恩在這里工作的契機。

雖然並非執行繁重的工作,但要協助瑣碎的計算與整理文件之類的事情。

招募人員是為了處理那些需要大量人力的工作。

「是的。」

「招募的狀況如何?」

「……狀況不太好。畢竟現在是忙碌的時期,許多地方都在征人,也有些地方待遇比我們高,再加上我們並非來者不拒……」

「我就知道……」

我歎了口氣。

「……欸,塞巴斯,關于那點,我有一個提議。」

「請問是什麼提議?」

「何不招募目前就讀學園領官科的人?」

我的提議讓塞巴斯瞪大眼睛。

「工作的內容是各種雜務。盡管身為學生卻有能耐應付那些課程的話,應該也有辦法勝任這里的工作。對于急需幫手的我們來說是再好不過了,而且學生們也能了解職場上的氣氛。」

「嗯……這個提議很棒。我立刻也向學園那邊征詢。」

「那樣的話,這個給你。」

我將寫給學園長的信遞給塞巴斯。

能利用我頭銜的地方就必須充分利用。

不過,只要提議有趣,魯卡學園長似乎就會立刻點頭。

「如果學園長那邊答應的話,之後的交涉可以交給你嗎?」

「當然。」

「那麼,這件事就交給塞巴斯你,拜托了。」

「我知道了。」

我在搖晃的燈火光線下沙沙地寫著字。

總覺得最近這幾天一直聽著同樣的聲響。

「……嗯──……」

寫完之後,我放下筆,抬起手臂。

身體里響起的不是啪滋啪滋的小巧聲音,而是一陣喀啦聲響。

伸展身體後,我在下個瞬間放松力氣。

我深深坐進椅子,手臂跨過扶手無力地垂下。

雖然坐沒坐樣,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應該沒關系。

我就維持著這個視線變低的姿勢,拿起剛才寫好的文件呆呆看著。

……嗯,這麼一來今天的工作也結束了。

對了……我想起進入這間房間後一步也沒跨出去的事實,于是露出苦笑。

若不是塔妮亞有提到,我大概連飯都不會去吃。

我一直改不掉只要集中精神就會無視周圍的習慣。

無論前世的我,或想起從前記憶的我都是這樣,所以將這稱為靈魂上根深蒂固的性格應該也不為過。

「……打擾了。」

敲門聲才剛響起,塔妮亞就進入了房間。

「因為燈還亮著,我在想該不會……原來您真的還在工作。」

塔妮亞傻眼地歎氣。

她的反應讓我笑出來。

從王都回到領地的時候,我就認為塔妮亞變了。

當然是指好的變化。

不知該說她變得圓融,還是該說緊繃的部分舒緩了下來……她身上就是有那種溫和感。

「雖然有點多嘴,但您差不多該休息了。或許我根本不理解大小姐您做的事情有多麼重要……但我很明白,若大小姐就這樣再度倒下,最後就會讓事情的進度推遲。」

只不過,她的講話方式並沒改變太多。

「……呵呵呵,是呀,你說得沒錯。我也正覺得差不多該結束了。」

「那真是太好了。」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聽聽你的報告。我覺得你應該快完成了,所以在這里等你喔。」

「那實在是……讓您久等了,非常對不起。」

「是我自己要等的,沒關系。比起那個,將報告交給我吧。」

我一邊閱讀從她手上接過的文件,一邊聆聽她沒寫在上面的個人意見。

「……原來如此呀。」

我用燈火的火焰燒掉看完的文件。

如果有暖爐的話,我應該會在那里燒掉,但可惜這塊四季如春的領地上沒有那種設備。

不過,無法外泄的文件依舊存在。

這間處理著工作的書房里尤其如此。

所以,桌邊放了個瓶口狹窄的瓶子……那個類似大花瓶的瓶子里鋪了砂,我將燃著火焰的文件丟進去。

「果然有些人改變了陣營……」

領官之中竟然出現了像間諜般倒向其他領地的人,真是遺憾。

「……雖然真的很遺憾,但人是容易改變的。如果是心中沒有某些堅持的人,就會更善變吧。正因如此,無論多麼清廉的組織,當中也難免會存在不忠誠的人。」

「嗯,對,人是容易改變的……我非常清楚。畢竟我親身體驗到了。可是呀,塔妮亞,實際應該不光是如此吧?像我這種小女孩居于上位,所以容易被人輕視。你把這點說出來也無妨。」

「呃……」

「哎呀,算了,即使講出來也于事無補。好了,塔妮亞,請你將這些人全部集合起來。至于地點……我想想喔……啊,新的教會如何?」

「我知道了。不過,是要找來全部的人嗎?」

「對。其實,聽了你的報告之後,我覺得這些人都已決定了今後的去留,但是……我想與他們見一次面,而且是與所有人見面。不過,這些人大概也不會來吧。」

「我知道了。」

「話說回來……塔妮亞,你真是厲害,竟然調查得如此詳細,你的能力是不是變強了?」

「因為這是為了大小姐。況且,情報只不過是情報,正因為大小姐相信並使用,我得來的那些資訊才能起作用。」

的確,所謂的情報並沒有固定型態。

如果是錯誤的,那就只是區區流言,或是完全變成一種妄想。

在良莠不齊的訊息中加以挑選並完全相信是很難的。

「……欸,塔妮亞,對你來說,我是什麼?」

「您對我來說就是所謂的『某些堅持』……是我的支柱。」

「是嗎?塔妮亞,你不會變節。正因我感受到這點,所以你對我而言是我的另一雙眼、另一對耳。也因此,我才會相信並使用你拿來的情報。」

「我感到非常光榮。」

「……那麼,今天該就寢了。塔妮亞,調整行程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了。」

†††

新蓋的教會十分雄偉。

豪華的裝飾有如表現著領地的力量……這或許想太多了。男子在心中嘲諷地笑著。

對他來說,是第一次來到這里。

之所以初次造訪,也是起因于建造這棟建築的緣由。

為了抗議艾莉絲破壞教會建築的行動,他放棄工作,主動閉門待在家中。

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

若要表現他們那時的心情,那就是憤慨。

教會是展示正確道路的場所,艾莉絲做出了背叛教會的舉動……所以他的行動是相信正義站在他們這方而做。

即使他曉得這座新教會是蓋來代替舊教會,依舊不滿地覺得這是為了亡羊補牢而不曾過來。

……這個想法在艾莉絲的無罪結果公布之後也沒有改變。

不,正因為結果公布了,他才抗拒來到這里。

他心想,事到如今也太遲了。

他曾經輕視過擁有代理領主職位的她,這一點不會改變。

就算……他不像教會那些直接責難她的人們是直接加害者,他也認為自己屬于輕視她的陣營中的其中一人。

不對……盡管身在她這方卻拋棄了她,所以他更加惡劣。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他覺得,若要在那次逐出教會的騷動時責難她,就不該閉門待在家里,而是向她建言……

他還覺得,就算會惹怒她也無妨,因為與其沒有表達想法而從一開始就完全放棄,應該主動對她說出想說的話才對……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正因如此,他才會一直閉門待在家中。

不久之後大概必須提出離職信吧,不對,就算不做這個舉動應該也會被視為想要離職……沒錯,他原本是這樣想的。

邀請函就在這時寄了過來。



寄件人就是那個代理領主……艾莉絲.菈那.阿爾梅利亞。

與其說是邀請函,應該是召集令吧。他最初看見信函時雖然覺得不悅,卻依舊笑了出來。

雖然上面沒有寫,但很容易就能察覺那可能與他本身的進退有關。

若要提出一個疑問的話,也只不過是為何會將地點指定在教會。

「必須做個了斷。」

他如此激勵自己,然後在今天來到這里。

與他一樣放棄了工作的人們一個個獨自站在禮拜堂里。

他們都背負著沉重的心情,所以沒有互相搭話。


那種感覺化為更加凝滯的氣氛包覆著四周。

「……謝謝各位今天過來。」

如同劈開那種氣氛般,她……艾莉絲出現了。

她溫和地微笑並環視周圍。

「雖然也有人沒來,但這也跟我預料的一樣。約好的時間到了,我們就開始吧。」

她的話語在禮拜堂的牆壁與天花板回響著,響徹了體內。

「這里的各位,是在我被逐出教會的騷動發生時放棄領官工作的人。今天,我想與各位談談,所以找各位過來……有人想對我說些什麼嗎?」

沒有人開口說話。

「那麼,就由我來問你們吧。所謂的領官是什麼?」

她沒有改變表情,同樣保持著笑容。

但是,那樣反而讓他們感到壓力。

「那邊那位。」

她大概對于沒人開口而生氣,于是主動點人回答。

「是的。領官就是要成為領主的助手,完成工作。」

那個人露出仿佛期待很久的笑容,並說出范例似的答案。

「是嗎……那麼,你呢?」

但她面對這個回答,皺著眉頭指著隔壁的人。

被點到的那名男性,在瞬間震了一下肩膀。

「我……我也覺得是這樣。」

「如果你們說得沒錯,那麼在這次騷動中,你們就已經不是領官了。」

她發出呵呵的笑聲。

她笑的同時帶著貴族女性的風范,用扇子遮掩著嘴巴。

「確實如此吧?因為你們反抗身為主人的我,擅自拋下領官的工作。如果只有聽命于主人才是所謂的職務,那麼我就不需要不服從主人的你們了,不是嗎?」

這句話讓他們的臉色一片蒼白。

「我換個問題吧。你們為什麼在這次騷動最嚴重的時候放棄了工作,足不出戶呢?……那邊那位,能請你回答嗎?」

終于,她指名要他回答。

對方不會允許他別開視線……雖然他的頭腦這麼想,但她散發出的壓力卻讓他心里想這麼做。

「……恕我僭越,我有問題想反問您。請問所謂的領主是什麼?」

就在他總算激勵了自己並要回答時……他原本想講一個模范答案,但嘴里說出的卻是詢問。

對于做出這麼大膽的行為,他心里忍不住嚇了一跳。

「我不喜歡別人以問題回答我的問題。」

「但是,您對那個問題的答案,對于我的回答來說是必要的。」

他認為「反正已經豁出去了」的想法或許很強烈吧。

他心里已經沒有任何自負了。

如同她所說,那些事物在他拋下領官工作時就已經喪失。

留下來的只有類似自暴自棄的死心感覺。

「……領主的工作就是懷著自負。守護並愛護人民,讓領地發展得富足。借著保障居民的生活,讓居民懷著對領地的歸屬意識,並統治領地居民們……我認為這就是領主的職責。」

「沒有錯。正因為領主就是如此,我才會放棄職務。」

「你講得不清不楚。」

她不滿地皺眉。

「失禮了,我也一樣……認為領主是守護且領導領地居民們的人。然後,我因此才會在這次的騷動中放棄職務。教會對我們而言是心靈的支柱之一,被教會問罪的人是不可能領導人民的。要進行改革當然無妨,可是,那次事件已經足以讓領地居民湧出對領主的不信任……而且也是對您進行的改革的不信任。理應讓領地居民看見美好未來的領主不可以破壞那個未來,所以,我為了向您抗議而閉門在家。」

「你真會講些冠冕堂皇的話呢。」

她的話語讓他覺得自己心中燃起一陣火。

在他打算開口之前,她就說了下去:

「難道不是因為我這種小女孩居于上位,並一副懂很多似的下達指示,所以你覺得不滿嗎?」

可是,她接著說出的這句話,讓憤怒的熱度快速降溫。

那是他自己也沒察覺的內心感想……不,是她說出了他不打算去察覺而加以無視的想法……他這樣覺得。

他無法否定她說的話。

他本來就連她擔任代理領主職務一事都反對。

為什麼會特地讓被王家厭惡的她,而且是不曾接受相關教育的女性擔任代理領主呢……

他原本認為反正是領主大人一時興起才會給她這個空有頭銜的地位。

但是艾莉絲開始陸續插手領地政務。

最初他對此感到不快,但領地不久之後變得活絡起來,後來又得知王太後成為她的後盾時,他就無視了自己對她的存在感到不滿的心情。

接著,那個心情因為逐出教會的騷動而複蘇,推著他做出閉門的舉動。

……可是……

「我無法否定我確實有過那種想法,可是,我先前說的也毫無疑問是真心話。」

「是嗎……那麼,領官對你來說是什麼?」

「為了守護領地居民們的生活,讓領地發展得更富裕,所以要成為領主的助手。」

她呼一聲歎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的肩膀因為對方的反應而震了一下。

他膽戰心驚地看了她的表情。

她面無表情,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

但在下一瞬間,她露出這場聚會中最好看的笑容。

五官端正的她露出的那個笑容,原本應該會美得讓人著迷。

不過,與其說他覺得那個笑容很美麗,應該說覺得很強勢……只讓人感到戰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既然這樣,你根本沒必要露出一副等待被處刑之人的表情吧。」

在她指出來後,他才曉得自己露出了那種表情。

「所謂領官就是領主的部屬。部屬不可以違抗身為領導者的領主。可是,若再繼續置人民于不顧才是罪過。既然如此,也許你對于向我抗議感到驕傲,但不需要覺得羞恥。倒是現在,你們在騷動結束後依舊放棄工作,最後讓領地政務停滯不前,這樣才是沒有為人民著想。領官既然是為人民而存在,那麼這種行為才是罪過。」

「但是……我對無辜的您……」

「事到如今,請別懷著那種後悔怪罪于我的多余傷感。事情已經變成這樣,就算現在對我有那種感覺,我也只覺得困擾。因為我從一開始就不曾希望你們站在我這邊。」

「呃……」

她說的話讓他受到沖擊。

「我呢,並不要求你們盡到忠或義,我要求的只有你們的工作成果。」

她如同唱歌般低喃著:

「為了領地人民工作吧。舍棄私利,為公眾服務。你們已經不在單純被保護的立場,而是站在保護他人的立場。你們必須對此感到驕傲。」

她的話慢慢變得強而有力。

如同以前躍動的事物一樣。

心中一陣發熱……他有這種感覺。

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狂熱……心里升起了與先前不同的熱度。

不,他覺得她的背後也出現了那股熱度。

簡直就像讓人見到了夢想。

她纖瘦得仿佛一起風就會被吹跑,究竟又是將那股熱量藏在身上何處呢……他忍不住這樣想。

「我並不要求忠義,所以,這次的事情我也不追究。我要你們盡早返回工作崗位。」

「……意思是,您原諒我們嗎?」

除了他發問的事情之外,其他問題都沒意義,其他人為什麼不懂呢?這點才讓他感到疑惑。

「沒什麼原不原諒……因為我並不要求你們盡到忠義,所以你的問題也沒有意義。有的人對我感到憤怒而行動,也有的人只是隨波逐流才行動……無論懷著怎樣的想法做出行動都無妨。重點只有一個,那就是只要沒有背叛領地與領地居民就好。現在來到這里的你們屬于前者……所以我才會找你們回來,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呢?」

這句話讓她笑得更加深沉。

「你們不需要知道。還是說,你們打算要那麼做嗎?」

所有人都立刻搖頭。

「是嗎,那就好。既然如此就盡早回去工作吧,時間是有限的喔。」

†††

他們離開之後,我依舊呆望著教會。

「……您說了很嚴厲的話呢。不像是大小姐的風格。」

我微笑回應塔妮亞的話:



「所謂『我的風格』是什麼呢……?」

我的問題讓塔妮亞語塞。

「大小姐,恕我僭越,我覺得大小姐從待在王都開始就變了很多。我一直覺得……您勉強自己擺出惡人的態度。」

塔妮亞的話讓我驚訝地眨眼。

「的確,在王都時的攻防可能讓我變了很多……不,正確說來,或許是迪達詢問我是否做好覺悟之後開始的。」

那個問題擊碎了我天真的想法。

……我從前只看著前方。

追逐著理想,只顧著向前進。

在和平的世界里以一介員工身份工作的「前世的我」的感覺,曾是我行動的准則。

我並不打算將其否定。

但是,我也覺得自己仿佛身在某場夢中。

面對轉生這個非現實的狀況,自己有種仿佛在作夢的感覺。

我無視著那些差異。

不過,那個問題確實打碎了那點。

這里的確是現實。

代理領主的地位,在好的意義上背負著人民的性命與責任,但同時在壞的意義上也是如此。

理解了這件事的瞬間,「我」就告別了只身在美好事物當中的少女時代。「前世的我」在真正的意義上與日本那個溫和的國家告別了。

我不能再露出會被他人吞食的可乘之機。

我不想再經曆被問罪的場面,以及類似被逐出教會騷動的事情。

「……不要緊。如果我打算朝錯誤的道路前進,身邊的人就會阻止我。我能夠如此相信。」

「就像先前的迪達那樣嗎?」

「嗯,是呀。」

大家為了實現我說的話而行動。

但是,在我真的犯錯時會給我意見……我能夠如此相信。

如果是現在的我就做得到。

塞巴斯是如此,迪達、萊爾、蕾米以及賽伊與梅里妲……還有汀恩也是。

只不過,我總覺得唯有塔妮亞對一切都會給予肯定。

但那樣也是好的。

「我可以再問您一件事嗎?」

我默默點頭回應她的問題。

「雖然有些事到如今,但您為什麼要將他們召集到這間教會呢?」

「喔,那是因為……」

我輕輕笑了出來。

「因為我覺得很適合他們。」

這個答案讓塔妮亞感到疑惑。

「這間教會象征著當時那場騷動,而且,就算說象征著達里爾教的未來也不過分。」

畢竟拉弗西蒙茲祭司也這樣說過。

這間教會,在拉菲艾爾祭司的意思下免費出診為貧窮的人們看病。

而且,還一並設立了孤兒院來照顧沒有父母的孩子們。

為了呼應那份心意而積極協助的領地居民似乎也逐漸增加。

那就是拉弗西蒙茲祭司說過的古老優良教會的型態。

「我啊,並不打算積極與教會對立。那樣太不劃算了。」

我迅速將視線轉向祭壇。

我曾在這個地方演講,現在回想總覺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神真的存在嗎?我並不知道答案。雖然不知道,但我相信神。然而,我相信的是神的存在,並非達里爾教。」

「……大小姐,您這些話……」

我偏激的發言讓塔妮亞的臉一瞬間蒼白。

「你已經忘記自詡神之代理人的他們做了什麼事嗎?……他們捏造不存在的事實向我問罪,而且不惜支持權力斗爭。」

這些我邊笑邊說出來的話,比我在自己腦中思考的內容更加激烈且帶著諷刺。

「到頭來……就算說自己是神之代理人,但只要經營組織的是人類,當中就會混入人的算計與想法,並從原本的形狀開始扭曲變形。那是沒辦法的,不過,正因如此我才不去信賴教會……不對,是無法信賴。」

我該做的並非向神祈禱。

如果有些惡徒以神為借口,企圖實現自己的想法,那就更是如此。

「我之前也說過了吧?這里表現了我的覺悟。我不打算否定達里爾教的一切,因為我知道若要統整人民,借著宗教也是有效的辦法。不過,正如這次事情所證明的一樣,達里爾教這個組織並非全然神聖,甚至與王國的權力斗爭有牽扯,十足是一個人治的組織,所以,不能相信他們會站在人民那一邊。若是認為他們所做的並非為了人民好,我就必須奮戰。不去討好達里爾教,也不去服從,只以對等的地位面對……那就是我做出的結論。然後,我希望他們也擁有那種自負。不把事情寄托給神,也不討好組織,要用自己的手保護人民。」

原本看著塔妮亞的視線,再度轉往祭壇的方向。

「……我呀,沒有後悔打掉那間老舊的教會。就算那是引發那場騷動的原因,而且遭到周圍責備破壞了教會也一樣。我後悔的是其他事情……也就是我做事不夠周全以致無法預測那場騷動,只有這樣。」

「……要預測那件事應該很困難吧?事實上,老爺不是也這樣說嗎?」

「或許吧。」

我輕輕笑出來。

就在這個瞬間,側邊的門打開了。

……出現在那里的人,是隸屬並設在這間教會的孤兒院的孩子們。

「啊,是亞莉絲姐姐!」

「真的耶!姐姐為什麼會在這里?」

「一起去老師那里吧!」

精神奕奕的聲音響徹教堂。

孩子們奔跑過來圍在我四周。

「好呀,但是,如果我突然過去,米娜小姐會嚇到喔,所以,能不能請你們先過去,告訴米娜小姐說我來了?」

我蹲下來配合他們的視線高度並這樣對他們說。

「……你真的會過來嗎?」

「當然呀,我答應你們。」

我微笑著說完後,孩子們大概也明白了,于是再度朝著門跑過去。

「……我守護了他們的未來,所以我不會後悔。」

「大小姐……」

「欸,塔妮亞,那些孩子就是小小的你喔。」

我的話讓塔妮亞疑惑。

「他們與小時候的你一樣。不,你的境遇或許比較艱困……當時的我,只能救起剛好發現的你。我想要……保護像你那樣的孩子們。我一直以來是懷著這個想法工作的。我不會後悔。」

「……他們真是幸福。」

「哎呀,塔妮亞,你現在不幸福嗎?」

「當然幸福呀。正因我很幸福……所以他們也能獲得幸福。我是這樣想的。畢竟他們是小小的我,不是嗎?」

這句話讓我笑了出來。

沒想到我能聽見塔妮亞說出這種話。

「好了,我想他們應該等很久了,大小姐,我們走吧。」

「嗯,是呀。」

我就這樣與塔妮亞一同往門走去。

†††

「米娜老師!」

米娜正在廚房里准備晚餐,四名孩子跑了進來。

「哎呀,這里很危險,不是說好了進來之前要先跟老師說一聲嗎?」

米娜責備他們。

「對不起……」

米娜看見孩子們沮喪低頭的模樣,露出了苦笑。

然後,她暫停作業,蹲下來配合他們的視線高度。

「那麼,有什麼事嗎?」

「跟你說喔,亞莉絲姐姐來了!」

「哎呀!」

這句話讓米娜大聲叫了出來。

看見她的反應,孩子們也各自露出驚訝的表情。

「領……不,亞莉絲小姐來了?不得了了!」

「哎呀,你們……我不是說過今天不可以去禮拜堂那邊嗎?」

吵雜的場面讓先前去休息的拉菲艾爾祭司現身。

「拉菲艾爾祭司……剛、剛才……他們說艾……不對,是亞莉絲小姐過來了……」

「我知道啊,因為她要求讓她借用整個禮拜堂。難道我沒說嗎?」

「我沒有聽說!」

米娜瞪著露出悠哉笑容的拉菲艾爾祭司。

「我、我得去泡茶……啊,可是,必須去迎接她……」

「米娜,冷靜一點。」

「打擾了。」

拉菲艾爾祭司的話,與塔妮亞的聲音重疊了。

拉菲艾爾祭司講的話似乎因此沒有傳到米娜耳里,于是她就這樣慌張地跑向玄關。

臉上掛著苦笑,拉菲艾爾祭司跟在她身後。

「歡、歡迎您來……艾……不,亞莉絲小姐,以及塔妮亞小姐。」

雖然她跑的距離很短,但全速奔跑與緊張感讓她氣喘籲籲。

然後……她看著艾莉絲,接著在瞬間感到疑惑。

「米娜小姐,不用那麼拘謹。拉菲艾爾祭司,很抱歉今天做了無理的要求。」

但是,艾莉絲講的話似乎讓她回過神來。

「不要緊,若能幫上您就太好了。」

拉菲艾爾祭司在米娜旁邊微笑。

「……對了,亞莉絲小姐,雖然有點失禮……但您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拉菲艾爾祭司的問題讓米娜也點點頭。

她先前之所以覺得疑惑,正是因為這個理由。

艾莉絲的模樣比她記憶中更瘦,肌膚也白得過頭感覺失去血色。

面對擔憂的兩組視線,艾莉絲傷腦筋地微笑。

「先前工作有點忙碌,但多虧了各位,事情已經做完了。」

「那真是太好了……那麼,您有什麼其他事情找我們嗎?」

「沒有……我是來問候兩位,以及來見朋友們。」

「……您說朋友?」

「哎呀……沒錯吧,各位?」

面對米娜的疑問,艾莉絲微笑的同時將視線看往他們兩人身後,孩子們就一個個現身。

「啊──!亞莉絲姐姐!你今天怎麼會來?」

「跟你說喔,我已經會讀書了!」

「你答應我今天會跟我玩!」

然後,米娜還來不及阻擋,他們就聚到她身邊一個接一個對她說話。

艾莉絲根本不覺得困擾,反而高興地微笑。

「呵呵呵……之前確實有約好呢。拉菲艾爾祭司、米娜小姐,請問,雖然沒有事先講好很對不起,但能讓我與孩子們玩嗎?」

「該道歉的是我們,如果這樣沒有給您添麻煩的話……就請您進來吧。」

「謝謝。那麼,今天玩過新游戲之後就來互相念書給其他人聽吧。」

「好棒喔──!」孩子們說著並拉住她的手往里走。

米娜知道自稱亞莉絲的她的真實身份,所以一陣慌張,但同樣知道的拉菲艾爾祭司卻只顧著微笑。

「米娜,你的反應是因為尊敬那個人所以改不掉,但在孩子們面前盡量不要表現出來,畢竟孩子們很聰明。」

「唔……」

她曖昧不清的回應就像想說「我辦不到」。拉菲艾爾祭司苦笑著邁開步伐。

等他們回到里面時,孩子們已經開始與艾莉絲玩耍。

「那位大人在做什麼呢?」

拉菲艾爾祭司感興趣地看著孩子們的游戲,並詢問一旁的塔妮亞。

「好像是叫『官兵捉強盜』的游戲喔。」

塔妮亞接下來說明游戲規則,似乎更讓拉菲艾爾祭司感到佩服。

「真有趣。我第一次聽說。這是那位大人想出來的嗎?」

「不曉得。我也不清楚。」


塔妮亞這樣回答,但視線並沒有看著拉菲艾爾祭司。

她微笑看著艾莉絲與孩子們的相處情形。

不過,拉菲艾爾祭司的反應其實也相同。

另一方面,在他旁邊的米娜似乎出神地思考著一些事。

「……艾莉絲小姐為什麼會……」

米娜輕輕低語。

「亞莉絲小姐怎麼了嗎?」

塔妮亞對她的低語做出反應並用嚴肅的聲音詢問。

「失禮了。亞莉絲小姐為什麼會如此溫柔呢?」

這句話讓塔妮亞睜大眼睛。

她的反應讓米娜一瞬間笑出來……但又立刻轉換成悲傷的表情。

「明明是我們將她牽扯進去,但她一句話都沒責備我們,甚至還像這樣來到這里。」

「米娜……」

拉菲艾爾祭司擔心地看著米娜。

「因為……讓亞莉絲小姐受到委屈的逐出教會騷動,原因根本出在我們身上。要是我們……不,要是我能更振作一點,就不會給亞莉絲小姐添麻煩了。我們將她牽扯進來,讓她背負了許多事。盡管如此,亞莉絲小姐依舊沒變。我們什麼都辦不到,還被保護,那實在讓人覺得煩躁又難過……」

講到後半部分,她的聲音在顫抖。

「米娜,那不光是你的責任。如果我不要有奇怪的堅持,老實地回到大家身邊就好了。這麼一來,或許就會有更多事情能改變。」

雖然拉菲艾爾祭司這樣說,但米娜的表情依舊陰暗。

「亞莉絲小姐就是那樣的人。」

打破這股氣氛的人,是塔妮亞。

她只不過說了一句話。

但是,她的表情仿佛表示光是這一句就夠了,而且看起來非常自豪。

「真是好玩呢。可以讓我稍微休息一下嗎?」

就在兩人出神地看著塔妮亞的表情時,艾莉絲說了這句話,而塔妮亞速度驚人且自然地站到艾莉絲旁邊。

她手里還拿著不知何時准備的毛巾。

「……亞莉絲小姐……」

「米娜小姐,怎麼了?你露出悶悶不樂的表情喔。有什麼問題嗎?」

講到後半句的時候,她移動視線看著拉菲艾爾祭司。

他傷腦筋地微笑並搖頭。

然後,米娜也開口否定艾莉絲的話。

「不,當然沒問題。我們在這里受到很多照顧。」

「是嗎,太好了。如果有什麼事情,別客氣盡量說。」

「……這位大人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心里湧出想哭的感覺。

那是悲傷,或是憐憫?

總覺得兩種都不是。

那種情緒無法解釋,卻從她內心深處湧上來。

「感謝您的關心……請問,亞莉絲小姐,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

「……怎麼了嗎?」

「亞莉絲小姐您不到街上去嗎?」

「哎呀……你為什麼有這種疑問?」

「因為沒看見亞莉絲小姐,所以大家都很擔心。」

她的詢問讓艾莉絲露出苦笑。

「……畢竟我那樣盛大地公開了真實身份走到台面上,所以在警備方面來說,沒辦法像從前那樣上街了。」

艾莉絲的回答讓米娜失落地垂下肩膀。

她的反應讓艾莉絲露出更加傷腦筋的表情。

「那些都是場面話。不,雖然那是很重要的理由……但其實……可能只是我害怕。」

「您說您害怕嗎?」

「對,我害怕目睹街上人們的反應。一旦知道有著亞莉絲這個假名的人原本的名字與職位,會改變也是沒辦法的。關于那點我有心理准備,但是,這次……我給大家帶來了麻煩,不是嗎?盡管沒有引起暴動……但若我出現在附近,大家一定也會有些想對我說的話。不曉得會被如何怒罵……我害怕聽到那些話,所以無法上街。我這樣真是愧對自己的職位呢。請你忘掉吧。」

最後的部分,她就像開玩笑般輕輕笑著說出來。

但是,米娜當然笑不出來。

不只如此,她的眼神也失去了光彩。

同時,她體悟到一點。

先前心中那份無法言喻的情緒……是對自己沒有力量的絕望感。

那種情緒有如在心里化為鉛塊壓迫著她,讓她感到難受,而一股想將那種感覺發泄在某處的沖動激烈地從心底湧出。

「……亞莉絲小姐……雖然很失禮,但請讓我說句話。」

米娜開口的聲音在顫抖。

……她全力壓抑著想叫喊的心情。

「請不要將我、將我們當成笨蛋……!」

但是,情感的激流終于沖破名為理性的堤防湧了出來。

在她旁邊的拉菲艾爾祭司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並沒有插話,或許決定要在旁看著事情發展。

「的確,我們在您眼里看來是弱小的存在。我們在狹隘的世界里生活,既不曉得上層的人在做什麼,也因為眼前的生活讓人自顧不暇而不去了解那些事。」

每天就是工作、吃飯。

然後一直重複。

祈禱明天也能過得與今天一樣是平穩的日子,接著進入夢鄉。

這就是米娜所知道的街上人們的生活。

因為大家都很清楚。

平穩的日子是多麼令人感謝。

不必擔心隔天沒飯吃、擁有工作得以賺錢,這些是多麼重要。

國家的上層人士執行了什麼樣的政策而對自己的生活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之類的──

人民並不了解那種事情。

「反正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就算我們理解了那些事情,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問題不在于說了這種話並放棄,而是人民都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

所以,大家只覺得那是發生在其他世界的事情,然後閑聊時當成有趣的故事到處講。

人們總是在覺得「事情似乎往壞方向發展了」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政事與自己息息相關。

失去了工作、手上沒有錢、店里的食物變貴了……街上的氣氛沉悶,每個人都露出陰郁的表情低下頭。

那種狀況,米娜很清楚。

因為她被修女撿到之前,住在其他領地。

然後,從前也見過只在那種時候才抱怨的居民們。

她也見過感到憤怒並打算加以鎮壓的上層人士,以及對此更加反抗的街上居民,這些都使街上的氣氛變得更惡劣。

艾莉絲的事情,一時之間也在街上引起大騷動,到處都出現責怪她的言論。

可是……

「但我們也不是笨蛋。我們清楚地了解亞莉絲小姐確實為街上做了許多事情……!





事實上,與那些相反的支持艾莉絲的言論也出現了。

「你們之前不是說,最近日子過得舒服多了嗎?」

「她是個為我們著想的領主大人喔。」

「是哪里搞錯了啦。」

米娜並不知道艾莉絲一直以來做了什麼樣的事情。

但相對地,她知道大家笑著表示生活多虧了艾莉絲而變得舒適。

像是醫生變多之後就能去就醫治病。

學會讀寫之後,就不再被其他地方來的商人們欺騙或瞧不起。

孩子們笑著說有了將來的夢想。

還有,土地原本無法種出農作物,但借著種植作物以外的方法獲得利益並得以活下去的人的故事。

許多人曾經聊著艾莉絲的事。

就算不是親身經曆,只是傳言,每個人依舊笑著討論。

「我們很弱小。」

米娜與艾莉絲都是女性。

雖然米娜的年齡稍長,但也是同年代。不過,她與艾莉絲身處之處完全不同。

然後,在這種差異之下,擁有的事物當然也不一樣。

那是權力、隨著權力而來的武力,然後是財力。

……可是……

「我唯一不想做的,就是以弱小為擋箭牌去責怪您……!」

在她的認知里,艾莉絲也只是一個「人類」。

正因為……她定期與艾莉絲接觸,才有這種感想。

她認識的艾莉絲並非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是活生生的人類。

她也明白艾莉絲被逼到變得虛弱,臉色變差。

正因如此,才無法原諒。

艾莉絲不惜工作到變成這樣,如果還有人要繼續說她壞話,米娜沒辦法原諒。

「所以,拜托您,亞莉絲小姐,請您不要再更責備自己了。就算那個責備您的人是您自己,我也無法原諒。」

插圖p159

米娜這些話,讓艾莉絲驚訝地睜著眼睛……然後突然流下眼淚。

米娜瞪大眼睛,就像反而被她的反應嚇到。

「啊!老師害姐姐哭了!」

「這樣不對喔──」

孩子們很快發現艾莉絲的淚水,于是責怪米娜。

但是,他們又立刻察覺米娜也在哭,所以傷腦筋地歪頭。

「……各位,不是那樣,我是覺得很高興。」

「因為很高興,所以哭嗎?」

「對呀。只要遇到很高興的事情,眼淚就會掉下來喔。因為老師說了很棒的事,所以我非常、非常高興,眼淚就流出來了。」

艾莉絲說的話不光是孩子們,連米娜也安心地呼了一口氣。

「亞莉絲小姐、米娜,兩位最好先熱敷一下眼睛再去冷敷喔。」

「啊,沒錯……塔妮亞小姐,請往這里來。」

接著,米娜就與塔妮亞消失在廚房的方向了。

†††

做了先用熱毛巾溫熱眼睛再加以冷敷的處置後,拉菲艾爾祭司與艾莉絲面對面坐下。

米娜為了讓孩子們午睡而與孩子們待在一起。

平常體力過剩的孩子們,今天因為與艾莉絲四處奔跑游戲,所以已經有些困了。

「今天實在很抱歉。一直讓您陪孩子們玩耍,米娜又講了那些話……」

「不要緊,會與孩子們一起玩,是因為我喜歡這樣,不用道謝。至于跟米娜小姐的對話,反倒是我讓你們見到我失態的模樣……非常抱歉。不過,她的話真的讓我很高興,看來我必須准備喬裝上街用的新衣服了。」

「……您真的是寬以待人,嚴以律己啊。」

「哎呀……您真的這麼想嗎?拉菲艾爾祭司……您應該知道先前在禮拜堂里的對話內容吧?」

艾莉絲的詢問,讓他傷腦筋地笑了。

她將這個反應視為肯定。

但是,她沒有為此責怪他。

反倒露出一副早就猜到的笑容。

「寬以待人與放縱他人是不同的,您說對吧?」

「呵呵呵……確實是如此。那麼,那個人現在過得如何呢?」

「今天,他與其他人一起進行服務活動喔。不愧是從學園畢業的,在各方面都思慮不周。」

他笑咪咪地說出來的話,讓艾莉絲也跟著微笑。

「有您看著,我就可以放心,只是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不,我才是接受了您莫大的恩惠呢。」

「是嗎……說到這里,我想講另一件事。您應該見到諾路了吧?」

她的話讓拉菲艾爾祭司訝異地睜大眼睛。

「您真清楚,太厲害了。看來您擁有很靈光的順風耳。」

先前逐出教會的騷動發生時,諾路祭司站在教皇那方做出行動。

他身為隸屬教會之人,也是與騷動相關之人,所以正在等待王國的發落。

現在,他在確定罪刑之前被關在王都。

「……他對我說都是我害的。」

拉菲艾爾祭司不以為意地笑著說。

「不過也是啦,畢竟我是從總會的權力斗爭中退出的人……就算待在我的手下也很難出人頭地。大概是那股憤怒爆發了吧?」

「從聖職者嘴里聽見出人頭地這個詞,果然還是覺得很不協調。」

「呵呵呵……確實如此。」

聽見艾莉絲的感想後,他笑了出來。

「人類是難解的生物。絕對不會出現大家全思考同樣事情的狀況,而是各有各的想法,人越多還會出現更多的意見。事實上,就連信仰同一位神的人們,對教義的解釋都不一樣。如果您有時間的話,請務必比較一下各種說法,非常有趣喔。」

「我會考慮。」

「好的。回到原本的話題……所謂意見相左,也就是價值觀不同。我與他的價值觀明明完全不同,卻沒有表達出來彼此爭論,就這樣讓他將無處發泄的情緒爆發出來並付諸行動,也就是說,這是我的過錯。為此還給您帶來麻煩,真的很對不起。」

「不……實際做出行動的並非他人,正是諾路自己。但是,您的話對我十分受用呢。身為管理領地的人,您的話讓我強烈地認為我必須傾聽人民的聲音。」

「但我覺得您已經常常傾聽人民的聲音了喔。況且,您與我的立場不同,我的話怎麼會讓您覺得受用……」

「不,正因為我身處這樣的立場,所以絕對不可以忽視人民的聲音。如果不提醒自己必須征詢他人意見,以我的立場來說,狀況就會變成全部采納我的意見。要是遇到必須盡快執行的事情倒還可以這樣做……但若太過火,大家的不滿就會累積。為了不變成那樣,我必須采納人民的意見。我深深地體驗到這點。」

「……您真的很不像貴族,卻又比任何人都更有貴族風范。」

拉菲艾爾祭司的話,讓艾莉絲笑了出來。

「這樣很矛盾喔。結果我究竟屬于哪邊呢?」

「一直以來,我見到的貴族都只會爭權奪利,可是您並非如此。我再次認為您是名愛護人民並受人民愛戴的領主。傾聽他人意見確實很重要,但是……若是您的話,我覺得只要將您的想法表達出來,人民一定會信任並追隨您。」

「我的想法嗎……」

艾莉絲露出陷入沉思的模樣。

「我的話太自以為是,失禮了。」

「沒關系,能聽到您的意見,我覺得很滿足……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好的。請您務必再過來喔。」

「好。」

拉菲艾爾祭司目送她到出入口。

途中,米娜也與他會合一起目送她離開。

然後,在已經看不見艾莉絲等人後,米娜小聲地說:

「她是貴族大人沒錯吧?而且還是身為平民的我若直接搭話會很失禮的公爵家千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沒錯吧?」

與其說這些問題是詢問拉菲艾爾祭司,比較像是她在詢問自己。

「她為什麼會與微不足道的我們如此親近?是因為擔憂我們嗎?」

她低喃的同時,眼淚再度從眼里滴落。

「無論艾莉絲小姐曾經造訪的花店的阿姨、開在街道角落的餐廳的大叔,或路上的行人都是。街上各處都能聽見艾莉絲小姐的名字。這就證明那位大人以『亞莉絲』的身份完全融入了街上,對吧?」

「……是啊。」

「剛才,我聽見那位大人不能再上街的理由時……我詛咒了自己的無力。我思考著自己能做什麼,但發現什麼都辦不到。雖然詛咒著自己的無力,卻又用那份弱小當成擋箭牌,這種事情我絕對做不到,認識艾莉絲小姐的所有人應該也是這樣……不,不光是那些人,連知道我、知道孩子們的境遇卻袖手旁觀,然後表示很抱歉的那些人一定也這樣想。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吧,我覺得艾莉絲小姐幫助過的人,以及將艾莉絲小姐當成亞莉絲小姐來相處的人之中,也還有人這樣想。」

「……那位大人一定會再度出現在大家面前,因為她說要准備微服上街用的新衣服。」





太好了……」

拉菲艾爾祭司的話,讓米娜流下更多眼淚……但是,她露出真心喜悅的笑容。

「大家一定也會高興。」

「嗯,是啊。」

拉菲艾爾祭司也露出笑容。

†††

那是一間平凡的商店。

而她……尤莉就在二樓。

她並沒有穿著平時的可愛禮服,而是做了與街上女性差不多的裝扮。

「狄龐……為什麼要刻意消除腳步聲靠近我?」

她的聲音直接表達了不滿的心情,從她背後靠近的男性卻笑了出來。

「那還真是非常抱歉。畢竟這也是我的天性,還請您見諒。」

做作的道歉讓她皺起眉頭。

「你居然用那種客氣的口吻說話,我只覺得很怪……」

「考慮到您的立場,這樣也是當然的吧……您的手腕還真高明啊,身為這個國家的王太子妃,真是太可靠了。」

「……我很感謝你喔。保護我並教我許多事情的不是別人,正是你。所以,你不用捧我,我也會聽你說話。今天我也來到這里就是最好的證明。那麼,這次你有什麼事?」

「沒事,我只是認為偶爾也該閑聊一下。」

「閑聊?」

「對,沒錯。您之前曾看上以阿爾梅利亞產的絹絲為布料的禮服。雖然只能少量生產,但那件商品好像終于來到能販賣的階段了。」

「哎呀……那種美麗的禮服終于……我非常想要。」

「我就知道您也會這樣說。請您向王子殿下拜托看看吧,只要是為了您,他一定會想辦法買到。」

「呵呵呵……狄龐你也這樣想嗎?我也是這樣想喔。」

先前不悅的模樣瞬間改變,她高興地微笑著。

「不過,那樣很危險喔。因為,本來就聚集了許多財富的那塊土地,將會獲得更多資金。」

「……你說得沒錯。可是,狄龐,那不是你害的嗎?」

「您的意思是……?」

「因為,本來就是你在那件事情上失敗,才導致她留在貴族社會里呀。虧我將教皇大人介紹給你,結果你卻失敗,讓她變得更強大。」

「那都是我的錯。您明明協助我,卻變成那種結果……真的非常對不起。」

「真是的……請你下次別再失敗了。」

「我知道了……話說回來,您真的很討厭她耶。」

「對,很討厭。她從一開始就擁有一切,然後一副理所當然地享受,實在讓人很煩躁。我本來還以為能在她退學離開學園時,看到她更淒慘的模樣呢……」

她盯著玻璃窗。

仿佛看著映照在窗戶上的自己。

「我從待在平民區的時候就一直、一──直認為,我要待的世界不是這里。如此可愛的我,怎麼可能灰頭土臉地埋沒在這種地方,所以,我才會拼命走到這里,然後,我未來也要努力。」

「您真是太可靠了。」

「總有一天,我要得到這個國家。啊啊,真是期待……!」

大概因為情緒激動起來,所以聲音也變得高亢。

狄龐朝著這樣的她拍手。

「對了,狄龐,我照你說的放棄了波恩,結果他就消失了……這樣真的好嗎?」

「嗯、嗯,這樣可以。就算他繼續待在您身邊也派不上用場。一旦您將他放棄,他才會幫上您的忙喔。」

「是嗎……我很期待喔。」

「是的……對了,您與王子殿下如何了?」

「很美滿喔。呀啊……真不好意思。因為他很可愛。」

「哎呀呀……我是否該擔心您會不會變得像您母親大人那樣?」

狄龐的話讓至今的快樂氣氛驟然變得冰冷。

她露出失去了情緒的表情,只有眼睛銳利地閃著光芒。

「我與母親大人不同。我不會變得與母親大人一樣。」

但是,聽到這些話的狄龐,卻擺出與現場氣氛不合的笑容。

「那樣真是太好了。那麼,下次再見。」

「嗯,下次再見。」

†††

「……盧狄,完成了。」

亞爾弗列德王子丟下羽毛筆宣言的同時,盧狄烏斯溫和地笑了出來。

「辛苦您了,我會將這些分送至各部門。」

「嗯,麻煩你了。」

他一邊說,一邊呼出先前屏住的氣息。該處理的案件已經全部處理完畢。

就算前去阿爾梅利亞公爵領應該也沒關系了……他同時在心里這麼想。

「這麼一來,您暫時待在那邊也沒問題了呢。」

明明沒說出口,內心卻被盧狄烏斯完美地說中了。亞爾弗列德王子不禁露出苦笑。

「我覺得無妨喔。畢竟您做的工作量已經超過了必須做的部分。再說,我覺得很奇怪。這些事情為什麼會轉到這里呢?負責處理政務的人們究竟在做什麼?」

「……這就表示王宮內也面臨嚴重的人才不足。」

除了他國與各個領地,還必須將一定人數的密探們安排在王宮里緊盯一切。這就是現況。


上面的人只顧著互搶地盤,下面的人則是爭著出人頭地。

用正攻法的斗爭倒還好,遺憾的是其中原本就充斥著人脈與賄賂。

老實做事的人會吃虧……狀況已經變成如此。

結果,有許多優秀的人因為無法出頭而早早做出決斷離開王宮。

不過,亞爾弗列德王子盡可能挽留了那種人才,讓他們留下來工作。

「就算同樣人才不足,但阿爾梅利亞公爵領就很好,因為那邊只是單純的人手不足。最糟糕的就是明明有人手,卻完全沒有生產力。」

互相扯後腿,導致無法做事。

在這種狀態之中……想繼續當公仆的人還剩多少呢?

「我稍微休息一下,一個小時之後叫醒我。」

他重重歎氣並這麼告訴盧狄烏斯。

「如果您要休息,就去臥室……」

「不,不必了。」

「……我知道了。」

盧狄烏斯出去之後,亞爾弗列德王子再度歎氣且閉上眼睛。

或許是因為感到疲倦吧?

他想起了平常很少回憶的自己的過去。

孩提時代的記憶。

……他原本認為那並非很好的事物。

他最初的回憶,是被大人們包圍的生活。

以第一王子身份誕生的他,從出生起就離開父母,被育兒負責人養育長大。

他是個冷漠的小孩。

同時也是個聰慧的小孩。

甚至聰明到只不過三歲就試著打量接近他的人們心里的企圖。

周圍的大人對他來說是觀察對象。

是為了讀取隱藏在言語背後的真心或惡意,以及培養識人能耐的觀察對象。

嫉妒、貪婪、虛浮、傲慢、怠惰……要施以怎樣的刺激,才會以何種形式表現出那些負面情感,並出現哪些反應?

當盧狄烏斯聽亞爾弗列德王子說那些事的時候,錯愕地笑著回應:「我不覺得三歲的孩子會思考那種事情喔。」

那樣的他身處的環境,因為愛德華王子的誕生而更為複雜。

在王宮里,耶露麗雅妃的勢力更勝以往,周圍的人也有一定比例傾向那一方。

身為亞爾弗列德王子生母的夏莉亞妃原本在王宮就待不下去,這樣更是等于失去了立足之處。

在亞爾弗列德王子的記憶里,關于母親夏莉亞妃的回憶很模糊。

理由之一,是因為他們相處的機會很少。

但是,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她早逝。

熟識她的人對她的印象是身體虛弱,不愛斗爭的溫和之人。

是與王宮這個充斥欲望之處不太相配的人。

但是,她卻始終留在王宮。

明明有辦法以身體不適為理由像王太後那樣住進離宮。

不,正確來說,也許是她辦不到。

因為王對她就是如此執著。

亞爾弗列德王子小時候直接問過她──

「你為什麼在這里?」

也說過:「這里不適合你。」

那是擔心的話語。

他希望她能在某處安心生活。

因為大量的惡意如同日常般向她襲去。

但是,她照樣溫和地笑著說:

「因為我愛著那個人。」

他很想笑著說他無法理解。

但他連這點都辦不到。

因為,他反而對她懷著某種尊敬。

她擁有的只有那樣。

她在王宮里的依賴,就是王的愛……只有那樣。

她相信眼睛看不見的情感,然後不逃走,一直留在那里。

他只是單純覺得那樣很厲害。

與正確或聰明之類的無關。

有辦法那樣做的她,讓他感受到某種堅強。

可是,責怪王的想法也同時在他心中變得強烈。



雖然王是一名人類,但同時也是一個裝置。

是為了讓國家這個巨大機器運作所必要且具有象征意義的裝置。

正因如此,才會有不自由之處。

無論是娶了耶露麗雅妃,或者因為忙于處理政務而無法完全保護最愛的夏莉亞妃,都是其中之一。

不過,既然如此就該從一開始貫徹裝置的功能。

王以私情為優先娶了夏莉亞妃為王妃,結果就是從中孕育出負面的惡意,但她為何必須承受這些呢?

如果,她沒有被王看中……

如果她愛的是其他某人……

她是否能夠平穩地生活呢?

心靈不必受到折磨,也不會遇到危險。

過著雖然平凡,卻不會露出悲傷笑容的生活。

生下蕾蒂西亞公主之後,她變得更虛弱。

然後,王更加表現出對她的執著。

耶露麗雅妃當然對此不樂見,所以做出了行動。

為了讓夏莉亞妃喪命。

耶露麗雅妃早已掌握了後宮,掌握了那里的人們。

不用他人告知,夏莉亞妃也明白這點。

正因如此,她才囑托自己的孩子:「請保護蕾蒂西亞。」

她並非拜托身為丈夫的王,而是對兒子這麼說。

在某種意義上,她或許還比較明白王這個裝置該行使的功能。

也明白比起血親的關系,有時候也得優先考慮利害。

他接下這項請托後,為了完成這件事而立刻行動。

就在他透過盧狄烏斯請安德森侯爵協助安排他與王太後見面時,他留意並整頓了蕾蒂西亞公主周圍的人。

然後,約定的日子來臨。

他溜出王宮,拜托幾乎可算是第一次見面的祖母,也就是王太後保護蕾蒂西亞。

代價就是交出自己的自由。

王太後打心底擔心夏莉亞妃、亞爾弗列德王子,以及蕾蒂西亞公主。

那種心情強烈到與她見面的亞爾弗列德王子都感受得出來。

可是,王太後同時也讓他見到身為從前統治者的一面。

如果亞爾弗列德王子留在王宮里,王位之爭的火種就會持續悶燒。

在此同時,她也非常害怕年幼的他被勢力吞沒,接著被拱為領袖,然後成為傀儡。

就算待在她身邊接受庇護,王位之爭總有一天也會爆發吧……她對他這樣說。

即使放棄王位繼承權,身上同樣流著王家之血。就算第一王子的頭銜變成過去,也會以事實的狀態留存下來。

她表示,那樣的話,耶露麗雅妃不論過了多久應該都會想要他的命。

她還說,正因如此才希望他能累積自己的力量。

為了不被人利用,要學會自己對事物做判斷。

然後,要自己制造出能保護自己的地盤,也就是盾牌。

「王是權力的象征,正因如此,才不可以被利用。對具有野心的貴族來說,王的存在就是甘露,一旦露出可乘之機就會被啃食,甚至會給國家留下傷害……正因為這樣,目前看來,我最不希望愛德華成為王。一旦他成為王,就會讓人覺得無論第一王子是否存在,下一任王的人選都能憑著貴族的權勢去改變。只要放任一次,王宮內的腐敗應該就會加劇。」

王太後煩惱地歎息。

對她來說,王位之爭也是煩惱的來源吧。

「所以,你要累積力量,然後,阻擋馬艾里亞侯爵家的壯大。那就是我的條件。」

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因為那對他來說最有效率也最安全。

即使不這麼做,也不難想象對方會派出刺客,而要是他站到台面上表示要累積力量,危險性更會變高。

話雖如此,就算他裝成笨蛋,也會被人以此為理由逐出王宮吧。

他不必去冒那些險,只要跟在王太後身邊,至少就能在數年之內確保生命安全並且學習。

他做出這個結論並接受後,王太後高興地微笑。

她還表示:「我很嚴格喔。」

他回答:「我會努力的……為了不被您舍棄。」

亞爾弗列德王子的這句回答原本帶著回敬的意思,但卻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傷害。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真有趣啊,請你就這樣成為一個讓我覺得若放棄會很可惜的存在喔。」

別說造成傷害了,她甚至反過來加以肯定並煽動。

為的是阻擋他的退路。

「因為我不想操勞我這身老骨頭了。」

她微笑說出的這句話,讓他心里感到煩躁。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

依目前的狀況,第一王子確實該繼承王位……王太後這個說法並沒有虛假。

可是當雙方長大之後,若第一王子連爭奪王位的舞台都站不上去,那就要老實認輸。

因為就算在那種狀態下繼承了王位,想統整國家也根本是遙不可及的夢。

若是那樣,王太後就會主動行使強大的權力將第一王子排除掉,讓第二王子繼承王位。

她會憑著主動排除掉第一王子的實際成果,賣人情給第二王子派,然後就這樣靠攏並掌握第二王子派。

她的盤算是把第二王子當成傀儡,由自己掌握實權。

「好的,祖母大人,我會認真努力,好讓您可以就此安分地隱居。」

蕾蒂西亞公主就這樣被秘密送去離宮。

然後,他也一樣。

兩人離開王宮後,夏莉亞妃就遭到殺害。

她的主治醫師是耶露麗雅妃的手下。

她是被下毒而死。

他無能為力。

就算在那個時候知道主治醫師是耶露麗雅妃派來的,他也根本無計可施。

他沒有能加以反對的發言力,而就算有那種力量,他應該也找不到沒有被耶露麗雅妃收買的人選。

為了遵守保護蕾蒂西亞公主的約定,他已經用盡力量。

那個時候,自己的無力讓他第一次嘗到挫折。

夏莉亞妃的葬禮簡樸地舉辦了。

葬禮過後,王明顯變得憔悴。

就算見到那副模樣,他也沒有湧出什麼特別的感覺。

但是,他對耶露麗雅妃的精神惡化感到興趣。

耶露麗雅妃原本真心認為夏莉亞妃過世後,王的心就會放在她身上。

當那個想法被否定,夢想被破壞的瞬間……耶露麗雅妃也崩壞了。

那沒什麼,她只不過是另一個為了無法得到的愛情而瘋狂的可憐女人。

他絕對沒有感到同情。

雖然現在才知道,但幸好能明白她行動的理由。他的感覺只不過如此。

「……對了,記得我最愛的王妃生下了女兒。」

就在某天,亞爾弗列德王子受到王召見,劈頭就被這樣問。

事到如今在說什麼啊?類似憤怒的煩躁控制了他的心。

夏莉亞妃還健在的時候,他對孩子明明毫不關心。

「一定是個與王妃相似的美麗孩子吧?真想見見她。」

但是,當他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心里的煩躁就消散無蹤,取而代之襲來的是一陣冰冷寒氣。

他感到危機。

一旦王見到與夏莉亞妃相像的蕾蒂西亞公主,一定會加以溺愛。

為的是填補失去最愛女性的內心空洞。

那麼一來,耶露麗雅妃這次將會盯上蕾蒂西亞公主。

就算知道是繼承了王之血統的女兒,如果可憐的耶露麗雅妃看見王溺愛著與夏莉亞妃神似的蕾蒂西亞公主,也不可能不做出任何行動。

「蕾蒂西亞被王太後接去撫養了。王太後還很懷念地表示,她與父王陛下您長得很像。」

幸好,王聽見蕾蒂西亞公主與夏莉亞妃長得不像就對她失去興趣,然後再也沒說要見她。

雖然只是台面上的平靜,但王宮也恢複了安甯,不過耶露麗雅妃毫不反省,依舊派出刺客想取亞爾弗列德王子的性命。

實戰是最佳的修行時機。

多虧如此,他才能以令安德森侯爵驚歎的成長速度學得了武術。

因為對方過于纏人,所以他對付了那邊的首領,結果甚至獲得了與對方建立起關系的副產物。

他率直地感謝,覺得那都是多虧了安德森侯爵地獄般的操練……不,應該說是懷著愛情的訓練。

另一方面,他也積極學習知識。

他就這樣在這個小天地里度過。

不久後,當世間遺忘了他的存在時,他開始積極來到外面。

有時候潛入王宮模仿政務官做事,有時候潛入軍隊里與士兵共同接受訓練。

他會去各地視察,拉攏優秀之人。

還改掉名字進入學園讀書,也加入商業公會。

到了這個時候,王太後也不會為了他外出而責備他。

反而露出隨他高興去做的反應。

然後,那天……

他與艾莉絲在離宮相遇了。

不知道她還記得嗎……不,應該不記得吧。他在心里笑著。



年幼的她被母親梅露莉絲夫人帶領著造訪離宮,他在庭園稍遠處偶然遇見她。

「你是誰?」

她整個人仿佛好奇心的化身,眼神發亮地這樣詢問。

那就是起始。

她將他誤認為住在這里工作的見習仆役,然後就這樣與他見了好幾次。

兩人講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

聊天的形式幾乎都是她興奮地發問,然後他回應並聆聽。

「我已經……不能再常常來這里了。」

某天,她以這句話拉開話題。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學習成為王族,所以不太能離開宅邸了。」

「學習成為王族……是指婚約嗎?難道是與第二王子?」

「啊!你的反應跟祖母大人一樣!但愛德殿下是個很棒的人喔。」

「是喔……你為什麼這樣認為?能說出來讓我參考嗎?」

「那是在愛德殿下的生日宴會上……我呀,總是被大家說可愛,但是,大家講這些話時,眼中看的不是我,而是母親大人的臉。他們說我將來一定能成為母親大人那樣的人。沒有這樣表示的人,眼里看的就是父親大人的臉。大概是公爵家的力量讓我變得比原本的長相更可愛吧……不過,愛德殿下對這件事卻一笑置之。他說:『別人說你可愛,你卻完全不高興耶,是不是被拿來與某個家人比較了呢?』之後他還說:『不要覺得自卑,你要變得更棒,讓把你拿來比較的家伙啞口無言。你就是你,要有自信。』他是個很棒的人對吧?」

「是啊……」

「我想要站在那個人的身邊。結果,父親大人、母親大人,還有祖母大人都非常反對。我求他們一定要答應我,才總算得到同意。但是,我就必須與母親大人返回領地的宅邸里學習。那是為了從許多許多壞心的大人手里保護愛德殿下。」

「這樣嗎……」

「只要是為了站在愛德殿下身邊,那我就有辦法努力。可是……這樣就不能與祖母大人見面,也不能經常與父親大人見面,也不能跟你見面……我覺得好寂寞喔。」

她講著並流下眼淚,而他笑了出來。

他邊笑邊覺得,想要哭的人是他。

她與第二王子的婚約,對他來說只代表著危險。

「又不是死掉了。如果想見面,那就見面啊。時間這種東西,只要試著騰出來就能辦到。」

他一邊為她拭淚,一邊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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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多多學習,以免第二王子被壞心的大人們利用了。你要讓他愛你愛到會選擇你而不是家人……只要能做到這種程度,你的努力就會得到回報。」

只要她能壓制第二王子,或是讓其遠離馬艾里亞侯爵家,對他而言就是最棒的事了。

但是,這根本就是不利于他的賭注。

本來,他應該要全力阻止她與第二王子的婚約。

但是,他辦不到。

理由之一,是他沒有力量反對王太後與宰相決定的事情。

然後,另一個理由,是因為與蕾蒂西亞公主年齡相近的她,泛紅著臉露出下定決心的眼神……應該也能說被她牽動了內心。

「不要緊,完全不需要擔心。你辦得到。」

他說完,將自己的額頭靠上了她的額頭。

「這是我妹妹教我的,是類似魔法的東西喔。」

……在那之後,他直到在學園里看見她之前,都沒再與她見面。

他原本認為,她應該正努力著。

不過,當他見到學園里的她,老實說他很失望。

但他也不記得曾經懷著什麼甚至讓他如今很失望的期待。

而當他與身為代理領主並工作的她重逢時,他覺得自己搞錯了。

他甚至想誇獎年幼時自己的直覺。

或許曾為了她的傳聞坐立難安吧。

王太後在建國紀念宴會上第一次見到她成長後的模樣,應該也感到安心了。

除了那些之外,他的世界也增添了色彩。

在周遭都是臉上貼著險惡且虛假笑容之人的環境里,她露出少女般的笑容,為這個世界的不合理憤怒,然後為自己力量不足流淚。

原本以為她會表現出孩提時代那種豐富情感,但她卻咬緊牙關,壓抑著各種情緒埋首于政務。

她展露出新的想法,追尋著理想,專注看著前方不斷奔馳。

這一切都吸引著他。

他想要全心地寵愛她,而且若她的心會被別人奪取,那他甚至想將她關在自己懷中。

每當他這麼想,他就會告誡自己。

他叫自己不可以忘記。

他與那個王流著相同的血。

艾莉絲應該不會變成夏莉亞妃那樣。

她出身的家庭,是國內頂尖貴族阿爾梅利亞公爵家。

再加上她受過與身份相應的教育。

當她希望結婚的時候,能選擇的就是嫁去他國或與第一王子訂婚。

如同盧狄烏斯向亞爾弗列德王子建言的那樣,無論站在阿爾梅利亞公爵家的立場,或是他自身的立場,那樁婚約應該都對彼此有利。

但是,有誰願意要求心愛的人與自己共同步上艱辛的道路?

如果在他與耶露麗雅妃的對決塵埃落定前強硬地娶了她,她就毫無疑問會被盯上。

因為,她只不過順應王太後的安排參加建國紀念宴會並恢複了名聲,就被視為眼中釘,而且對方實際上也派出手下對付她。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覺得即使政治紛爭分出勝負,一旦他得到了她,最後就有可能變得與王一樣。他對此感到害怕。

他也許會擰下她的翅膀,將她推進名為王宮的鳥籠里。

然後要她只看著他。

他會將她束縛起來,使她無法自由行動。

讓她與深愛的領地居民們分離。

這麼一來,他所愛的自由的她就將消失。

……但這兩者就矛盾了。

總有一天,他會以王族的身份站到大眾面前。

然後,那個時刻並不遙遠。

他認為,那個時刻就是最後的時刻。

如果不讓她加入王族,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待在她身邊。

……所以,再多點時間就好。

希望能再多點時間讓他順著自己的意思做事。

直到要從教導了他人情味的她身邊離開的那一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