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章 冒險的意義

冥思苦索。

抱著膝蓋坐在扶手椅上,艾絲無言地煩惱,思考。

寬敞的室內裝飾成暖色,放了幾張圓桌子與沙發。除了艾絲之外,還有很多人也在這里放松休息。

地點在【洛基眷族】總部。會客室。

「欸,艾絲,你在想什麼,想那麼專心?」

有著小麥色肌膚的黑發少女探頭過來,向將臉輕輕埋進雙膝的艾絲問道。

她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覆蓋胸背的上衣,身上的民族服飾暴露出多處健康的肌膚,有點像是舞娘。

艾絲抬起臉來,看著腰際圍著較長裹裙的亞馬遜少女。

「蒂奧娜……」

「你最近老是板著一張臉耶,艾絲。有什麼煩惱的話,可以找我談喔——」

看到少女——蒂奧娜臉上浮現親昵的笑容,艾絲的臉頰靜靜露出微笑。

她先說聲「謝謝你」,正要慢慢開口時。

「還是算了吧,艾絲。找蒂奧娜商量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越搞越亂啦。」

「伯特你好吵喔——!我在跟艾絲說話,你不要插嘴啦——!」

「偏偏伯特說得有道理,這才是最讓人難過的地方。」

「喂,蒂奧涅——!幫誰都好,干嘛偏偏要幫伯特啊——」

生著一頭灰發的獸人青年,與另一名亞馬遜少女卻從旁插嘴。

這兩個分別被叫做伯特與蒂奧涅的人,越講越吵,越熱鬧。

「是說艾絲你啊,這幾天都上哪去啦。一大早的就不見人影,你昨天一整天都沒回總部,對吧。」

「嗚哇——,聽到沒,蒂奧涅?伯特好像偷偷摸摸地到處亂嗅,打探艾絲的事喔。連她什麼時候不在總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好惡心喔。」

「伯特只是太愛保護人又愛擔心啦,不過只對艾絲一個人就是了。很可愛啊。」

「吵死了,你們這兩個亞馬遜雙簧!就快要『遠征』了,我是在叫她不要沒事找事做,以免扯我後腿啦!」

「出去一下又不會怎樣。艾絲又不是像上次那樣,一個人跑去鑽地下城。只要她不要那樣,我覺得都沒事,很好啊——。……還有,不准說我們是雙簧——!」

看到蒂奧娜他們八成是為了自己而吵嘴,艾絲很傷腦筋,但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是火上加油,便決定保持沉默。

她不說話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忽然從另一個方向傳來幾下聲響,讓她將視線移過去。

一名高挑的精靈麗人與矮小的小人族(帕魯姆)少年,正圍著桌上的棋盤對弈,棋聲丁丁然。

身高差了有一、兩個頭那麼多的不同種族的亞人,一邊神色肅穆,另一邊則是悠然地享受游戲。

「將軍。」

「唔……」

小人族(帕魯姆)少年走一步棋,告訴對方後,精靈麗人微微皺起那優美的眉毛。

只見她沉思半晌,然後歎了口氣,把手放到膝上。

「將死。我認輸。」

「真干脆啊,里維莉雅。應該還能挽救吧?」

「我還是不喜歡輸定了的比賽啊,芬恩。」

互稱姓名的精靈與小人族(帕魯姆),臉上浮現的表情正好形成對比。

不久,精靈里維莉雅察覺到艾絲的視線,甩了甩翡翠色的長發,問她:「怎麼了?」

「有什麼事要跟我們說嗎?不會是想一起下棋吧?」

「哈哈,棋手艾絲嗎。真想見識一下。」

幼小容貌連一個笑容都流露出智慧的小人族(帕魯姆)芬恩,如湖面般湛藍的眼睛柔和地笑了。

「剛才蒂奧娜她們講的內容,我也聽見了,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艾絲?」

「哦,那可真稀奇。如果艾絲真有什麼煩惱,務必要找我商量喔。」

被【洛基眷族】的團長與副團長(top two)兩個人一起催促,艾絲想了一下,表情不變地問道:

「里維莉雅,芬恩,如果你們想教冒險者一些事情時,你們會怎麼做?」

「……還真是不一樣的煩惱啊。」

「嗯——,不過倒也挺有趣的。」

「咦——。什麼什麼——?艾絲說了什麼嗎——!」

蒂奧娜她們也停止爭吵,通通跑了過來。

聽到艾絲的問題,她們各自做出了不同反應。

「艾絲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呀?發生什麼事了——?」

「你說教冒險者一些事情,指的是比自己等級低的冒險者對吧?」

「跟小咖打混只是浪費時間好不好。別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啦。」

大家圍著抱住膝蓋的艾絲,形成一個圈,艾絲又問了一遍:

「你們,會怎麼做?」

「如果是我,我會要求他不斷冥想。一切從了解自己開始。」

「我的話,會把他一起帶去地下城吧——!實際演練最有效!」

「大概會練習交手吧。總之只能千錘百煉,不打不成器了。」

「蒂奧涅,我看你那不只是比喻吧——?」

一群娘子軍各自陳述自己的意見後,伯特扭曲著嘴角,鼻子使勁地哼了一聲。

「不要讓我一再重複。小咖就是小咖。只要小咖還是個肉腳,不管做什麼都是白費啦。」

「……伯特有時候,講話還挺哲學的呢。」

「哪有啊——,只是在耍帥而已吧——」

「信不信我咬死你啊,臭婆娘……!」

「相對而言,強者一味依賴自己的強大,也無法從中發掘出任何意義吧……想不到竟然從伯特身上上了一課。」

「老太婆,怎麼連你都在胡說八道!」

艾絲望著他們討論越扯越遠,轉向一人留在旁邊的芬恩。

「芬恩呢?」

「嗯——,這個嘛。每個對象需要培植的部分不同,要說出一種固定的教法,可能有點難喔。」

芬恩的小個頭沉進沙發里,手指抵著下顎。

他向艾絲反問道:

「艾絲怎麼會想到問這個問題?看你如何回答,我的回答也許會隨著改變。」

「……我……」

發問的理由,很簡單。

因為自己正在思考該如何指導那個少年。

從她自願擔任貝爾的教師以來過了六天。剛開始她只想探查他「成長」的秘密,現在卻變得成天想著該如何磨練他,讓他更進步。

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熱心地思索訓練課程,艾絲無法找出這份感情的由來,不過自己的確受到貝爾那種一心一意的態度感化了。

從好方面來說,少年很真誠。

艾絲的教導唯一的優點恐怕只有嚴格,但他努力反覆實踐,吃了種種苦頭仍然從中學習。

他沒有疑心,說得難聽點就是死腦筋,心里只有勤練苦練這個念頭,因此學得也快。

不是天資聰穎,是學得快。他是以他那真誠的愚直,補足了效率之差。

所以艾絲這幾天也拚命地煩惱。為了不讓自己回答不了貝爾的疑問。為了回報少年的意志。

只有這段期間,自己是他的師范(模范)。

(要是被芬恩知道了……)

但是不管怎麼樣,她都不能讓自己與貝爾的關系曝光。

再加上昨晚可能是因為自己獨自離開【眷族】,而遭到神秘集團——話雖如此,說到那樣的強者們,她也只想得到一個可能性——的強襲。

為了不讓人懷疑自己與貝爾的關系,包括那些襲擊者的事情在內,她都沒說出來。

「……大概是因為,好奇吧。」

「……好吧。那麼,讓我想想,這樣說或許有點極端,不過……」

芬恩黃金色的頭發晃了晃。

他先頓了一頓,然後將自己的看法告訴她。

「當冒險者們被迫非得冒險時,需要的是什麼。我想教育一名冒險者,應該就是要培養這一點吧。」

艾絲默默地接受對方提出的回答,最後說了聲謝謝。

芬恩聳聳肩,從容地起身。

「我希望你能避免輕舉妄動,但這對艾絲來說也是個好機會。目前我不會阻止你與其他派系產生關聯。雖然我沒自信能裝傻,不過我不會告訴洛基的。」

「……」

「不過,你可別做出會讓─陷入危險的行為喔。只有這點我得叮嚀你。」

拜托啰,芬恩對她笑了笑,就離開了會客室,艾絲目送他的背影走遠。

果然沒什麼事情瞞得過里維莉雅與那位小小團長,她心中漠然地想。

「不過啊,不過啊,艾絲最近看起來好開心喔。」

「……開心?」

蒂奧娜離開了里維莉雅那個圈子,毫無脈絡地對艾絲這樣說,艾絲回問她。

見她一臉不解的樣子,「嗯。」蒂奧娜點點頭。

「以前艾絲沒去地下城的時候,要麼就是在發呆,要麼就是在保養武器嘛。但你最近嘴里老是念念有詞,看得出來你在為某些事大傷腦筋呢。」

看到金色眼瞳愣愣地抬眼望著自己,蒂奧娜對她笑了笑。



最近的艾絲老在想東想西,有時好像想到一些點子,躍躍欲試的樣子,看起來好開心喔。」

「……是,這樣嗎。」

「嗯,艾絲一定是覺得很開心啦。」

連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感情,這個少女卻充滿自信地告訴了自己。

艾絲對她露出了小小的,但欣喜的微笑。



周圍的喧鬧仿佛從遠處傳來。

僵立原地的身體動彈不得,眼睛緊盯著兩手握住的一張紙。

我呆滯地喃喃自語。

「LV.6……」

拿著從上到下依序羅列著眾多人名的冒險者清單,我念出其中【艾絲·華倫斯坦】的欄位記載的更新事項,有好一段時間陷入失魂落魄的狀態。

「這是最近的事。就在前陣子,官方發表華倫斯坦小姐【升級】了……」

埃伊娜小姐說的話,此時也左耳進,右耳出。

拚命追趕的對象,居然又拉開了讓人兩眼昏花的距離,這件事實對我造成了沖擊。

探索地下城的回途,我順便來了一趟公會本部。

但偏偏被我看到,平常沒什麼機會用到的門廳前告示牌上,淡然地貼出了那個人的【升級】報告,我才會向埃伊娜小姐直接問個清楚。

「聽說她一個人打倒了樓層主。在比下層區域更深的『深層』地下城……」

樓層主……「迷宮孤王(Monsterrex)」。

一般都是由冒險者組成大規模隊伍挑戰攻略,堪稱怪獸中的老大。

其巨大與力量皆令其他怪獸望塵莫及,聽說是增加地下城到達樓層時的最大難關。

如果是坐鎮「深層」的樓層主,能夠打倒它們的人,在這座都市里的【眷族】當中,恐怕也寥寥無幾。

……那樣的存在,竟然只憑一個人就擊敗了?

「那個,貝爾。我想你可能也聽不進去,不過我覺得這次的事情,還是不要放在心上比較好。竟然一個人擊敗了樓層主,這種事連我都沒聽說過。我想華倫斯坦小姐……算是比較特別。」

埃伊娜小姐說的應該是真的。

即使如此,我仍然無法阻止自己的一顆心向下沉。

前幾天後巷里的光景通過腦海。

那個人面對都市的強者們毫不遜色,展開鮮明強烈劍斗的模樣。

目睹那場層次完全不同的交戰,我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渺小。

好遠。

太遠了。

我與那個人的距離,究竟隔了有多遠?

我真的……構得到必須做為目標的高處嗎。

我的心悄然無聲地,被壓倒性的現實一點一點壓潰。

「貝爾……?」

「……啊,對不起,我一時恍神了。今天先回去了。」

埃伊娜小姐擔心地湊過來看看我,我臉上浮現苦笑,只客套地行了個禮。

我告訴她,明天我會繼續加油,同時也是在囑咐自己。

對垂著眉毛微笑的埃伊娜小姐用力揮揮手,我離開了公會本部。

(雖然試著逞強了一下,可是……)

這打擊太大了。

灰心喪志的身體,一不注意好像就會摔倒。

歎氣也歎不出來了,我頭垂得有點低,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

隨著所剩無幾的薄暮逐漸往西方天空淡去,都市更顯熱鬧繁華。酒館歡迎著接踵而至的客人們,路旁有著陌生的精靈吟游詩人彈奏豎琴,以美妙的聲音贊美歐拉麗的冒險者。

他對停下腳步的我投以微笑,至于我則是不知道這時候該擺出什麼表情,勉強擠出笑容後給了對方金幣,就逃跑似的離開了現場。……強壯而偉大的,歐拉麗的冒險者,是嗎。

我沒有直接回總部,而是特意來到中央廣場(Central park)。擠在從地下城回來的冒險者人潮之中,眺望著巴別塔與地下城,過了一段時間,才往西大街走去。

感覺到自己,似乎被周圍開朗的喧囂給拋下了。

「——貝爾先生!」

「咦?」

突如其來的呼喚聲,使我抬起了俯視著石板地的臉。

一看,希兒小姐正搖晃著一頭淡灰色頭發,往我這里跑來。

啊,已經來到「豐饒的女主人」附近了嗎……

視野看見了高大酒館的外形,我漫不經心地想著……冷不防地,希兒小姐握住了我的手。

「嗄?」

「……」

牛奶般潔白的雙手,緊緊捕捉住了我的手。

我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只見希兒小姐默默地注視著握住的手。就像在說「被我抓到了」,就像在確認手中的溫暖。

我不明就里,臉變得越來越紅時,希兒小姐抬起頭來,臉頰因欣喜而染紅,對我拋出了這一句話:

「貝爾先生,我想您想得好苦……!」

「……」

喀鏘喀鏘,我在開著水龍頭的流理台不停地洗盤子。

在貓人廚師們忙得不可開交的酒館廚房當中,我一個人默默無言地專心洗盤子。

「對不起——,貝爾先生!讓您特地來幫我的忙!」

「我是被你特地帶來的啦!無視我個人意願!」

對于邊跑邊對我雙手合十道歉的希兒小姐,我口沫橫飛地嚷嚷。

我剛才中了希兒小姐的那個陷阱,被迫來幫忙洗盤子。

「我累積了一堆工作,又不說一聲就翹班……呃不,是休假,結果蜜雅媽媽把我罵了一頓,叫我處理一大堆雜務嘛!」

「我完全是被牽連的嘛!」

而且你剛才是不是說「翹班」?

不過,在廚房里跑來跑去的希兒小姐,看起來也確實很忙。

她穿梭于女服務生之間處理自己的工作,在店內與廚房之間忙進忙出。

「喂,給貓好好干喵,白發腦袋。」

「少年被希兒出賣了喵。死心吧喵。」

「嗚嗚……」

讓店員阿妮雅小姐與可蘿伊小姐頤指氣使著,我死命地不斷洗盤子。

當然我有點無法釋懷,不過……畢竟以前受過她許多照顧,她還每天為我做午餐,這點小事就甘心點吧。

不過還真不想用這種方式回報啊,我一邊想著,一邊拚命代替希兒小姐處理雜務。

「……」

再說,能夠心無旁鹜地投入這項無止無盡的作業,對于現在的我來說似乎也剛好。

因為如果我不專心做些什麼事情,可能又要想起那個人的事了。

我不發一語,默默地擦亮盤子。

「您還好嗎,克朗尼先生。」

「欸……?」

「這分量多過頭了。我來幫忙吧。」

忽然,一名店員小姐,站到了我的旁邊。

仿佛一碰就要折斷了的纖瘦體型,尖細的耳朵。

那人擁有一雙讓人著迷的天藍色眼睛,原來是精靈琉小姐。

「不、不好意思,還讓你來幫我……」

「不會,真要說起來,都是希兒不好。而沒能彌補希兒的失責,則是同事(我)的疏失。該道歉的是我。真是對不起。」

「呃,不不不,你怎麼這樣說呢!」

一板一眼過了頭的琉小姐的言行,讓我一面洗盤子,一面慌了手腳。我早就覺得她是個很有禮貌的人,不過看來有點超乎我的想像。

或者該說,是位很有規矩的精靈吧。

「發生什麼事了嗎。」

「咦——」

「也許是我多管閑事了,但我看您似乎有些沮喪。」

我呆若木雞地,望著在一旁俯視著流理台,手腳俐落地不停洗盤子的琉小姐。

精靈是容貌格外俊美的種族。她也不例外,側臉極為端正,雖然帶有一絲冰冷,但仍然美到讓人看得出神。

「如不嫌棄的話,我願意聽您傾訴。」

「……」

「因為讓您在這里幫忙,令我心里過意不去。只要您不介意的話,就別拘束,盡量說出來吧。」

老實說,琉小姐這種含蓄的善意,使我忍不住想把心中深處的想法全盤托出。


可是,我做不到。我不願意。

我是如此弱小,追不上憧憬的對象而淒慘受挫,這時候又要我把這樣的自己暴露在別人面前,情何以堪。在心中的某個角落,我還在可悲地死要面子。

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沒用,不過取而代之地,我想問一個問題。

今天聽說艾絲小姐【升級】之後,我產生了一個疑問,很想弄個清楚。

「那個,琉小姐……以前曾經當過冒險者嗎?」

「……是。我以前,曾經自稱過冒險者。怎麼了嗎?」

我先清楚地告訴她,自己無意挖掘琉小姐的過去,然後向她問道:

「要怎麼樣才能提升LV.……才能夠【升級】?」

之前我漠然地以為只要持續獲得【經驗值】就行了,但總覺得哪里不對。

我感到LV.1與LV.2之間有著強大的力量差距……有著一堵高牆。

我開始覺得,

為了【升級】,似乎有著必須跨越的高大、險峻的牆壁。

聽了我的疑問,琉小姐先是看著我一會兒,然後緩緩開口道:

「達成豐功偉業就行了。」

「……咦?」

「你需要達成豐功偉業。達成不只世人,就連諸神也贊頌的功績。」

豐功,偉業……?

「打倒實力比自己更強大的對手……獲得更高級的【經驗值】,並超過一定的量。這就是提升LV.的條件。」

獲得更高級的【經驗值】……換句話說,就算打倒再多比自己低等的存在,也無法達到【升級】。這種功績只會回饋到能力上。

除非打倒比自己強大許多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是要模仿過去那些英雄們達成的豐功偉業,不然……就無法到達更高的層次?

「LV.的上升就是身心的強化——等同于器量的進化。而諸神的『恩惠』,也只會將高人一等的資格賜給通過考驗之人。」

「這樣的話,所謂的能力……」

「是的。說得極端點,至今累積起來的能力值(ability),只不過是達成豐功偉業所需的磐石。」

不過,能力值也是在出示自己的資格。

她告訴我,能力評價在第六階段以上——達到D才能獲得【升級】的資格。

「可是與比自己更強的怪獸……更強的對手交戰,一般來說應該輸定了吧……」

畢竟,對手就是比自己強啊。

「所以就需要以技巧與戰術來彌補,不過……我還是先告訴您一般的見解吧。——您可以組成小隊。」

「小隊?」

「是的。一群實力不及對手的人互補不足,以打倒敵人。歐拉麗的冒險者們都是重複這個方式,以磨練自己的。」

這時獲得的【經驗值】雖然會分散給每個同伴,但她說的沒錯,這種方法的確是弱者打敗強者時的最佳手段。

「克朗尼先生,您如果真的想變強,多多少少就會需要小隊的存在。建議您最好記住這點。」

「是……」

可是,那麼,那個人她……

只憑自己一個人,討伐了樓層主這種強大無比的敵人,那又是多高強的一種境界啊……

我也知道自己太受到目標拘束,同時又再度體認到她與我的層次之差。

「……接下來要講的,僅僅出于我的一片關心,可以嗎?」

「啊,好的。請說。」

像是要拿一件事勸說鑽牛角尖的我,琉小姐說道:

「克朗尼先生。每個人的冒險,都有其意義。」

「……?」

「您所面對的冒險究竟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無從得知。不過,請您不要轉移視線,看清楚您的冒險,看清楚您冒險的意義。」

我還沒能理解她的真意時,琉小姐又繼續說道:

「您是個冒險者。」

而就這麼一句話,卻滲透了我的胸中,殘留在深處。

「您所冀求的事物,我想,恐怕只能從冒險的盡頭獲得。」

「呃,喔……」

「……不,您別太放在心上。我的直覺不怎麼准的。」

一瞬間,琉小姐仿佛淡淡一笑的表情,使我稍微睜大了眼睛,但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經恢複了平時的冷淡神情。

見我揉了揉眼睛,她以視線問我「怎麼了嗎」,我趕緊跟她說沒什麼。

之後,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把盤子都洗好了。

「那麼,克朗尼先生。如不嫌棄,請再度光臨本酒館。」

「是,我會再來的。」

還有工作要做的琉小姐站在廚房的出入口目送我離開,我走出了「豐饒的女主人」的店門。望著店外飲酒喧鬧的露天咖啡座一會兒後,我轉身背對酒館,打算回總部去。

「貝爾先生。」

「……希兒小姐。」

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希兒小姐就站在我面前。

可能是勉強中斷了服務生的工作來的,她白皙的臉頰變得潤紅。

「今天很對不起。……真的很謝謝您。」

「啊——,不會啦,雖然我一開始那樣說,但畢竟平常受了希兒小姐很多照顧……」

看她對我深深地鞠躬,我的視線在她後腦杓綁起的丸子頭與馬尾上游移,講話變得有些支支吾吾。

讓她這樣誠心道歉,我都不好意思責怪她了。

反正我本來,也沒打算追究就是了。

「……貝爾先生。」

「……?」

希兒小姐抬起頭,淡灰色的眼睛盯著我看。

她輕啟雙唇,又輕輕閉起,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大惑不解。

「我不是冒險者,所以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可是……」

「希兒,小姐?」

「……其實也不一定非得冒險吧。」

小聲吐出的話語,使我睜大了眼睛。

希兒小姐稍微移開視線後,垂著優美的雙眉,露出苦笑。

「請不要勉強自己。我只是想表達這一點。」

「……」

「……都這個時候了,竟然才在害怕。」

希兒小姐最後低聲說出了這句話,好像連她自己都不曉得怎麼會產生這種心情,又不知該如何處理。

大概是聽見了我與琉小姐的對話吧。

對于身為一般市民的她,那段話的內容,或許使她的某些部分產生了敏感反應,而且是我們冒險者已然麻痹的部分。

「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話。」

「不會……」

「下次我再替您准備午餐喔。今後也請您繼續收下。」

不用勉強啦,我一邊苦笑,一邊理解到她告訴我的話背後的含意。

她是在叮嚀我,今後絕對不要有哪一天,發生無法來領午餐的狀況。

希兒小姐以女服務生的打扮優雅地行了個禮,臉上浮現著笑容,就回到店里去了。

「……」

溫暖的橙黃色光芒與熱鬧的笑聲從酒館中流泄而出,我站在原地,仰望天空。

感覺就像兩條路擺在我的眼前。

琉小姐所指出的漫漫長路,以及希兒小姐、埃伊娜小姐向我招手的單一道路。

——「您是個冒險者」。

——「冒險者不可以冒險」。

恐怕,大概,一定,擁有兩極意味的兩句話。

我將內心放空,靜靜地反芻她們重疊的聲音。

此時我仍然站在他人指引的歧路前舉棋不定,一直抬頭仰望著夜空。



曙光射穿破曉的天空,微微照亮出都市的外圍部分。

令人目眩的光輝徐徐為山脈的棱線繡上一層金邊,炙烤著側臉。

結束的時刻即將到來。

在市牆上以武器與對手激烈地你來我往的同時,我領悟到這一點。

一頭金發飛散的她,施展出嚴厲的攻擊。

在刀鞘的連擊掠過身上的同時,我將她指派給我的功課,這段訓練的終點,反映在自身的動作上。

刀鞘攻來,擋下。

對于稍微睜大眼睛發出的攻擊,我穩定地增加防禦的次數。

至今看過幾次了,這個人敏銳的防禦法。

不是從正面彈開對方的武器,而是從旁或斜向側擊,錯開攻擊的方向,化解攻勢。

我至今嘗試過好幾次這種動作,想把它學起來,在這一切將告尾聲的最後一天,必須表現給她看。

「——!」

我壓抑住輕易就想回避的腳,拿出勇氣防禦。

化解每一下攻擊,有時身體被刀鞘削過,以手握的〖短刀〗殺退。

然後。

我跨越了防禦,第一次向她做出反擊。

「……!」

金屬與金屬的碰撞聲響起。

我的一擊輕易被擋下。可是,我的確打中了。

手臂連同被彈開的〖短刀〗無力地下垂,我的呼吸被完全打亂,艾絲小姐不發一語地注視著我。忽然,朝日的輝煌有如光線般閃爍了一下。更強的光芒差點令我目眩。

就在這個瞬間,在光芒的另一頭,我覺得那個人,似乎高興地微笑了。

「這樣,就結束了……」

艾絲小姐輕聲說道。

從市牆頂部眺望,東方天空已經能清楚看見太陽的一部分。這是信號,代表這一星期的訓練終告結束。

我將臉轉向一邊,注視著那片光景半晌,然後與同樣眺望著景色的她四目交接,我低頭道謝。

「謝謝您到今天為止的指導。」

我注視著石板地,維持著鞠躬姿勢好一會兒。

回想起眨眼即逝,確實過得飛快的這一星期,我全心感受著做夢般的這一刻。

不久,我挺起身子,只見艾絲小姐以缺乏感情的容顏,但眼角線條柔和地,用帶有溫情的聲音小聲說:

「我也,要謝謝你。……我,很開心喔。」

金色的美麗朝陽,為她的容貌,淡淡微笑的表情鑲上一層光圈。

結果到了最後的

最後,我又被她弄得滿臉通紅,嘴巴開開閉閉了老半天後,只能略為低垂著頭。

「……那麼,你要加油喔。」

「……是。」

三言兩語之後,那個人轉身背對我,漸漸遠去。

注視著她消失在炫目光芒深處的背影,我心想:我能追得上嗎。

我能用自己這雙手,像剛才那一瞬間那樣,抵達那個人的身邊嗎,我暗自思忖。

這一星期內,我已依稀可見那個背影,但路還很長遠。

長遠到幾乎讓我呆立原處,甚至可以說不禁使我絕望。

我真的,能夠追上那個背影嗎。

「……」

即使如此,還是非追不可。

不嘗試就追不上任何事物。什麼也不會開始。

為了能夠站在她的身邊,能夠追上她。

我必須再度伸手,構向那個背影……那個高處。

懷抱著依然一蹶不振的弱小心靈,即使如此,我仍然向這片澄澈的清晨發誓。

我也轉身背對漸漸遠去的她,往反方向拔足而奔。



埃伊娜將散置在辦公桌上的報告書整理起來,呼了一口氣。

周圍工作告一段落的同事們陸陸續續准備回家。

掛在牆壁上靠近天花板位置的時鍾剛過晚上八點。隔著窗口緊鄰公會門廳的辦公室里,只剩下幾個加班組的職員,顯得空蕩蕩的。

埃伊娜環顧四周,想去沖個飲料,就在這時,同樣身為服務窗口小姐的朋友從室內深處大聲嚷嚷起來。

「嗚哇——,埃伊娜,幫幫我嘛——!這麼多事情,做到明天也做不完的啦——!」

「……你這是自作自受。誰叫蜜西亞一直拖到今天才處理。」

她歎了口氣,毫不留情地拒絕人類朋友的哭訴。

稱做蜜西亞的娃娃臉女性職員的辦公桌上,一大堆文件堆得跟山一樣高。

這些是各【眷族】的所有天神申請資料的案件,因為本人混水摸魚,而靜靜累積出來的結果。

「為什麼這期【升級】的人這麼多啦!在這種緊要關頭又來個【升級】潮,太過分啦——!這一定是誰的陰謀——!」

「喂,不可以這樣說冒險者的血汗結晶。你如果從一開始就一點點處理,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啦?」

「是,我有在反省,真的有在反省,所以……埃伊娜,救救我——!」

「不——要。」

她轉過去背對蜜西亞,表示已經無話可說。「冷血動物——!」飛來的抱怨讓埃伊娜又歎了口氣,決定等會端杯咖啡去給她。

「……」

仿佛沉浸在工作疲勞的余韻中,埃伊娜將她纖細的下顎靠在手肘立起的雙手上,望著眼底下才剛寫完的紙張。

寫著「申請書」的紙上,記載著勸告【蘇摩眷族】謹慎營運的建議。

這是她在聽過洛基與貝爾說的話後,自己撰寫而成的報告書。

埃伊娜並不打算制裁【蘇摩眷族】。當然她心里很有意見,不過她完全沒有彈劾【眷族】內部散漫管理的想法。

況且如果要講到裁決的話,貝爾話中提到的莉莉,從公平的立場來看也必須受罰。先不論能不能酌情量刑,問罪是在所難免。

埃伊娜絲毫不想充當正義女神,拿起劍與天秤。

至少,她認為那不是自己該侵犯的領域。

只是,她必須說。

如果一個狀況獲得改善,能夠讓冒險者與支援者的環境產生一線光明,就算要她多管閑事,她也在所不辭。

埃伊娜最大的心願就是冒險者們能夠從地下城平安回來,因此總是忍不住要雞婆一下。

(我這樣等于是偏袒特定的【眷族】,沒辦法找藉口呢……)

這種近似密告的報告,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私情,埃伊娜也有自覺。

特定的【眷族】……就是貝爾他們。

從結果而論,埃伊娜就像是拿對那名少年的關心為藉口,做出潛入【洛基眷族】的行為,還故意陷害【蘇摩眷族】。

這對于表面上主張中立的公會來說,是極不可取的行為。這跟她傾聽貝爾的煩惱,並給予客觀建議,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濫用職權。身為公會的一員,可以說是失職。

然而。

(……可是,如果我視若無睹,那樣更不對。)

就算這是公會職員不該有的行為,埃伊娜也不想對不起身為埃伊娜·祖爾的自己。縱然只是詭辯,但她已下定決心。

自己體內流有與里維莉雅同樣高尚的血。即使這不過是半個精靈微不足道的驕傲,她也不想背叛自己,埃伊娜打從心底如此想。

(如果被開除的話……到時候就請他們讓我加入【赫斯緹雅眷族】好了。)

就讓他們對我負起責任吧,她半開玩笑地想著二度就業的去處。

埃伊娜晃了晃棕色的中長發,對自己的妄想發出苦笑。

「怎麼啦,埃伊娜?突然在那邊笑嘻嘻的。」

「我哪有笑嘻嘻啊。不要亂講話!」

「有什麼關系嘛,發生了什麼事?好想知道喔——」

「沒有啊……我只是在想二度就業的問題……」

「你說,二度就業……不會吧!埃伊娜,你要辭掉公會喔!」

蜜西亞一大聲叫起來,「碰咚!」其他職員一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通通都是男的。

整齊劃一的光景讓埃伊娜嚇了一跳,瞪著他們看,同時急忙糾正朋友的誤會。

「不、不是啦,不是啦。我只是在想,如果被公會開除的話要怎麼辦。我沒打算要辭職啦。」

「什麼嘛,不要嚇我啦……。老板哪有可能會開除埃伊娜啊。」

聽到朋友這樣說,(很難說喔。)埃伊娜心中暗自苦笑。

至于那群站起來的男生們,「呼……」則是似乎放了心,呼出一口氣,坐回位子上。

(好吧,總而言之……)

只要這份報告書通過了,至少上級會把天神蘇摩管理【眷族】的問題拿出來檢討。

追根究柢,雖然派系本身沒有問題,但成員的冒險者們在總部外的活動,總是在游走法律邊緣。如果再加上從貝爾的證詞中判明的市民被害報告,幾乎可以確定【眷族】多少會受到一些懲罰(penalty)。

假若他們忽視警告,依據情況還能強制要求他們離開歐拉麗,【眷族】將會面臨存亡危機。

蘇摩再怎麼專注于自己的興趣,也得認真思考一下營運方針了吧。

(再說厄德小姐似乎也不是太壞的小人族(帕魯姆)……)

她曾經訪問過遭到莉莉與【眷族】的糾紛波及的花店,結果老夫婦很難為情地將事情都告訴了她。

他們說自從將少女趕出店里後,不知不覺間開始有人把錢放在店門口。因此他們也不便將事情告到公會。

他們請埃伊娜代為向少女致歉,但埃伊娜沒有接受。這種事應該由本人親口傳達才對。

(……冒險者的血汗,是嗎。)

埃伊娜小聲重複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她的眼睛稍微朝上,仿佛看向某個遙遠的地方。

(如果冒險者們都是拿其他人當墊腳石……那麼他們的血汗,同時也是那些墊腳石的血汗吧。)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呢,埃伊娜想。

祈求冒險者平安的埃伊娜很想支援他們。但是在那些冒險者當中,卻也有些人能若無其事地犯下叫人無法坐視的罪行,就像是在考驗她的意志力。

自相矛盾的複雜感情。不只是這次這件事,埃伊娜時常覺得自己做的事很空虛。腳下的立足點搖晃不穩。

她知道自己想太多了,但還是不禁懷有一抹無奈。

「……祖爾。」

「啊,是?」

就在埃伊娜陷入沒有答案的思考時,有人叫了她,使她抬起頭來。

一名坐在窗口附近辦公桌前的男性職員,指了指門廳的入口。

埃伊娜將視線移過去一看,剛從迷宮回來的貝爾走進了公會本部。

「……不好意思,謝謝。」

埃伊娜低頭致謝後,從座位站起來。

也許是心理作用,原本差點變得陰沉的神情,似乎一掃陰霾,開朗起來。

她略為加快腳步,往門廳那邊走去。

(……不過,也還是有一些冒險者,正在努力不懈呢。)

一看到埃伊娜從服務台輕快地探出頭來,貝爾立即笑逐顏開。

埃伊娜也微笑著揮揮手。

埃伊娜畢竟還是喜歡冒險者的。

雖然大多數都是些莽漢,但他們爽快又不拘小節,為人爽直的態度,都讓埃伊娜相當欣賞。

縱然有些自私的冒險者不顧支援者的死活,但拯救了這些支援者的,也一樣是冒險者啊。

只要是為了他們,埃伊娜就算會遭到免職或得憂郁症,她都不以為苦。這份不想讓冒險者們送命的心情絕無虛假。

看著自己負責的生手冒險者的臉龐,埃伊娜就能夠這樣

想。

(人家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可是……)

埃伊娜不願意相信,也不會相信。至少埃伊娜現在正在努力,不讓善良的冒險者喪命。

再說,這種「迷信」根本不足采信。

這里是迷宮都市歐拉麗。

就連諸神也無法預測將來的發展,這里可是世界上最反覆無常的都市啊。



加努呆立在原地。

「加、加努!救命——啊!」

面對著鮮血爆開的光景,他的雙眸凍結了。

「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紅彤色的,猛牛。

全身染上鮮紅液體,高達二M以上的怪獸,朝著高不可及的地下城天花板,張口爆發巨響。

「哺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大音量。

被仿佛能扯破鼓膜的吼叫當頭砸下,加努差點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壯碩的巨軀。渾身皆為凶器。貨真價實的重壓感。

「彌諾陶洛斯」。

被稱為怪獸代名詞之一的真性怪物,以手持的大劍一一將冒險者斬殺殆盡。

事情的開端,是他看到一群亞馬遜人集團,包圍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

在他正好路過的窟室中,展開的激烈斗爭。那是完全不該出現在「上層」的強者們,如火如荼地進行的交戰。

加努一行人原本懷疑自己看錯,以為那是專挑單獨冒險者下手的掠奪行為,然而當他們看到孤立的獸人裝備上雕刻的徽章——以黃金首飾鑲邊的女武神側面像(profile)——時,這才明白到那是【眷族】之間的對立。

獸人所屬的【芙蕾雅眷族】——主要因為女神們嫉妒主神芙蕾雅的美貌——四處樹敵。

雖然主神芙蕾雅似乎覺得有趣,沒當成一回事,不過她的團員若是敢單獨鑽進地下城,那些人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肯定會跟蹤其後,伺機下手。

此外,有件事是這時候的加努他們不知道的,那就是這一星期以來,奧它一個人逗留在第17層的目擊情報早已傳遍各方。這場戰斗就是某位女神抓准了好機會,早有預謀的襲擊計劃。

加努本來看著對自己來說遙不可及,不同次元的戰斗,只顧著嘖嘖稱奇,忽然他發現了一件事。

以寡敵眾仍然英勇善戰的獸人,一邊戰斗時,還一邊保護著背後搬運物資用的大型貨物箱。這就成了他的命運分歧點。

加努他們在迷宮內大幅繞道,來到他的背後,趁其不備,一瞬間就搶走了貨物箱。在周遭回蕩的怒吼雖然使他們膽戰心驚,但也僅止于此。他們見奧它被大群敵人壓制住,十分確定他不可能立刻追上來。

加努一行人在地下城中急忙趕路。這麼大的一只貨物箱,就算他們想趕緊拉開距離,也無法輕易搬運,他們必須盡快離奧它遠點。

無庸置疑地,這是第一級冒險者的戰利品,天曉得它會有多大的價值,加努心中既興奮又雀躍。再加上前幾天從曾經是【眷族】同伴的小人族(帕魯姆)身上搶來的……獲得的魔劍,他對自己的幸運深信不疑。

于是。

確定雙方之間拉開了足夠的距離,加努等人迫不及待地打開貨物箱,從極近距離看了內容物。

看見了被封在貨物箱內的物體。

目睹了被鎖鏈緊緊綁住,遭到束縛的怪獸彌諾陶洛斯。

在場所有人的思維都變得一片空白,無一例外。

而同樣地,他們的視界立刻染成一片血紅。

一只角被折斷,鼻息粗重,呈現亢奮狀態的彌諾陶洛斯,轉眼間就把鎖鏈扯斷,將身旁加努的同伴變成了壓爛的果實。

受到仿佛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慘叫所祝福,彌諾陶洛斯爆發了歡喜的情緒。

「咿啊……!咿呀啊啊!」

眼睜睜看著同伴遭到殘忍殺害的人類男性,發出笛子壞掉般的聲音四處逃竄。

長在地面的草原陷入一片血海。一個早已斷氣的同伴淪為塗料,助長了這片景象的淒慘度。

四周飄散著濃厚的死亡氣息。

四處逃竄的冒險者,卻好像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自己逃進了窟室的角落。

彌諾陶洛斯以幾乎稱得上悠然的腳步,跨步走向背對自己的人類男性。

怪獸裝備著放在貨物箱里的大劍,看起來異樣地合適,加努只覺得自己看到的這幅畫面,離現實好遠好遠。

「沒、沒路了……!」

「哺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一名同伴明白到自己身處的位置,演著可悲的獨腳戲,加努只能發笑。

身體與頭腦都不聽使喚,只有臉色不斷產生變化,視線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點。

「呼嗚嗚——!」

「為什麼啊,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類男性背貼著牆壁大叫大嚷,彌諾陶洛斯肩膀上下起伏著,俯視著他。

面對發出摩擦聲滑落地面的對手,怪獸順從著本能舉起大劍。

緊實到甚至給人苗條印象的一身肌肉收緊到極限,那模樣簡直有如斷頭台。

黑色巨影覆蓋住人類男性,他的臉上出現了絕望。

已經不成人話的喊叫聲在窟室中大聲回蕩,轉瞬間。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嗯!」

咚碰,大劍從高處揮下的巨響炸裂開來。

咕渣一聲,彌諾陶洛斯身體的那一頭,飛散出鮮紅的飛沫。

「……啊?」

被肌肉隆隆的背部擋住,從加努的位置,看不見自己的同伴化成了什麼樣的肉塊。

只有黏在牆壁與地板上的紅色體液與碎肉說明了一切。

加努甚至忘了躲藏,只是愣在原地,在通道口前方目睹了整個經過,口中漏出沙啞的聲音。

「——哺。」

而那個聲音,傳進了彌諾陶洛斯的耳里。

滿臉橫肉的顏面轉來,一覽無遺。

以鮮血妝點的凶惡面容,一對眼珠子骨碌碌地,死瞪著加努的身體。

像是心髒被打了木樁般,全身僵直,呼吸難看地抽搐。

「哺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開始逃跑。

一轉身,使出吃奶的力氣踢踹地面。

在狂暴吶喊的回響中,加努以最快速度逃離現場。

用不了多久,像槌子打在地上的超重量跑步聲便隨後跟來,令他的瞳孔違反自己的意願睜得老大。

丑不堪言的死神,以驚人的速度追了上來。

(別、別開玩笑——!)

呼吸不對勁。舌頭發干。不構成意義的思考再三冒出又消失。

埋在頭骨里的腦子好像沸騰了似的。好燙。只能以燙來形容。

汗水好像汗腺出了問題似地,不斷湧出。

加努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顧著跑。腳好幾次差點絆倒,但他繼續狂奔。

時間是深夜。周圍看不到冒險者的身影。無人的地下城對于此時的加努來說就像迷宮,不管怎麼跑,好像都無法從相同的景色中脫身。

(甩不掉,甩不掉,甩不掉……!)

過于龐大的存在感與加努保持一定距離,就是不消失。

強烈的不協調感。這樣簡直像是不斷被施加壓力,一步步被逼進絕路。

以魯莽聞名的猛牛怪獸,居然散發出獵人般的狡猾氣息,讓加努真想大叫大嚷:不應該是這樣的。

就好像取代被某人折斷而失去的一支角,以痛楚為代價,得到了智能一樣。

攜帶著大劍的彌諾陶洛斯,只追著加努一個人跑。

「哈,哈,哈啊!」

呼吸亂成一團的加努,一有怪獸接近自己就大幅改變前進路線,沖進空著的通道。

總之只能往前跑。只能拉開距離。

什麼平靜早已拋諸腦後,只想從這種恐懼中得到解脫。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跑過哪里,又是如何通過這些通道的。

只是發狂地不停移動雙腳。

當加努回過神來,自己竟然跑進了死巷。

「啊……!」

眼球幾乎要從眼窩中飛出來。

硬擠出來的破碎聲音從喉嚨中漏出。

兩眼顫抖了半晌後,加努心頭一驚,轉過頭去。

那個鳴動大地般的腳步聲中斷了。令鼓膜麻痹的寂靜一時之間造訪四周。

下個瞬間,悄然無聲地。

獨角的彌諾陶洛斯,從轉角探出臉來。

「——!」

他狂亂地慘叫。

一旦越過界線,之後要陷入恐慌狀態就容易了。

彌諾陶洛斯緊緊握住大劍的劍柄,從轉角現出身影。以厚重的質量與龐大為傲的金屬塊,跟它的巨大身軀相比,看起來就只是普通的單手劍。

半開的白牙深處吐出獰猛的

呼氣。

布滿血絲的眼睛,與被血沾濕的凶器,渴求著下一個祭品。

「不、不准過來——!」

加努將手伸向腰際,取出紅色的匕首。

他朝向緩慢地踏步逼近的怪獸,揮動了「魔劍」。

「咕嗚……!」

「別過來,給我滾,給我消失啊——!」

火焰的團塊從匕首中射出,打中了彌諾陶洛斯。

加努一個勁地亂揮匕首,讓劣化的魔法一次又一次打中對手。失去退路的空間當中,連續引爆小型的爆炸。

對著煩躁地揮動粗壯手臂的彌諾陶洛斯,加努像壞掉的人偶般不停讓魔劍發光……最後紅色的刀身發出啪嘰一聲,化成了碎片。

「嗄……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壽命已盡似的,失去光澤的刀刃變成無數鐵屑,散落于地上。

他驚愕地大叫,瞪大了雙眼。魔劍超過了使用極限,自動碎裂了。

到了最後一刻,加努被武器背叛了。

「呼——,呼——……!」

「噫、噫咿咿!」

帶著一身火花,怪獸來到了眼前。

滿腔怒火的雙眼,正瞪著加努。

最後,巨大的輪廓鼓起了上臂的肌肉,將劍高舉過頭。

「住、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額頭被劈開的觸感,加努的意識頓時消滅。



啪嘰一聲。

杯子的把手斷了。

「……」

赫斯緹雅一下子停住了動作,定睛俯視著這只陶器。

放在桌子上的白色馬克杯自己壞掉,彎曲的杯把滾落在桌上。

杯子本身雖然還好,沒有整個壞掉,但還是有些白色碎片散落在桌面上。

「……」

赫斯緹雅悶不吭聲了好一會兒後,從不自然地裂開的杯子上抬起頭,看了看在廚房忙進忙出的貝爾。

結束了與艾絲的訓練,變得斗志十足的少年,似乎打算從今天開始就早早鑽進地下城,比平常還靜不下心來。

看看已經穿上冒險者用襯衣與褲子的貝爾,再看看馬克杯,赫斯緹雅心中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祥預感。纟

「那麼神仙,我已經把碗盤都收拾好了!剩下魔石裝置(火源)就拜托你啰!」

「啊……貝爾!」

看到貝爾拿起塞了輕裝(輕鎧甲)的背包正要出門,赫斯緹雅一時情急,不假思索地叫住了他。他停下腳步,一臉不解地望著她。

赫斯緹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不能毫無根據地說「我有不祥的預感,你今天就別去了」吧。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可是胸中的這份騷動又確實無法忽視。她瞄了一眼報凶般斷裂的杯子,低沉地呻吟起來。

「啊,啊——……我是說,要不要更新一下【能力值】?最近都沒幫你更新嘛?」

「呃……」

「沒什麼,馬上就好了。不用擔心時間問題。所以……好嗎?」

赫斯緹雅本人臉上,則是浮現出連她自己都感到困惑的笑容。貝爾見她這樣,拗不過她,便垂著眉毛笑了笑,答應了她的提議。

赫斯緹雅暫且把破損的馬克杯擱在一旁,趕緊准備更新【能力值】。

「……嗯——,貝爾?你跟那個支援者小姐相處得還好嗎?」

「神仙……你最近一直在問這個問題耶?」

「有、有嗎?」

一句話都不說讓她覺得坐立不安,只好隨便找話講,卻遭到貝爾的苦笑。

因為許多原因,赫斯緹雅一直不放心只讓他與莉莉兩個人探索迷宮,才會忍不住問了好幾次同一個問題。

赫斯緹雅坐在貝爾身上臉紅,不自然地干咳一聲後,用針刺破手指流出神血(ichor),動著她那小小的手,刻出【神聖文字(hieroglyph)】。

「不過話說回來,整整一星期吧?你讓那個【劍姬】操得還真凶啊。『耐久』熟練度的成長幅度,比其他能力高出超多的喔?」

「……哈、哈哈哈。」

她沒好氣地聽著貝爾的干笑,繼續更新【能力值】。

該說是不出所料嗎,更新得越多,赫斯緹雅的心情也跟著越來越壞。不用說,原因就出在【一心憧憬】造成的成長速度。

赫斯緹雅一臉老大不高興的表情,問了一件從前幾天就令她在意的事。

「貝爾,我這樣老話重提,你別嫌我煩,我是想問你跟那個【劍姬】有沒有……做出什麼不應該的事?比方說……膝枕之類的。」

噗,貝爾趴著被口水嗆到了。他重重地咳了好幾下,耳朵在赫斯緹雅的眼底下變得通紅。

可惡,天殺的華倫什麼小姐……!赫斯緹雅恨得牙癢癢地。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貝爾的【能力值】成長突然變得更加顯著。從這個少年的反應來看,是不是膝枕不知道,但赫斯緹雅可以斷定,絕對發生了什麼能增強(boost)他的感情的事。

可恨啊,妒火(jealousy)在她的心中熊熊燃燒。

「那、那個,神仙!除了與怪獸戰斗之外,還有別的方式能強化【能力值】嗎!比方說那個,訓練之類的!」

轉移話題啊,赫斯緹雅心想,但她刻意不指出來。因為赫斯緹雅是神(大人)。就放他一馬吧,這點器量自己還是有的。

唉呀,手滑了。噗茲。

貝爾開始啜泣起來。她故意裝傻,開始說明:

「嗯,會得到強化喔。重點不在實戰或是訓練,而是你們的體內能否累積到正當的【經驗值】。只是玩票性質或是單調作業是絕對得不到【經驗值】的,相對來說,就算只是訓練,只要夠認真,就會被當成【經驗值】,確實幫助成長的。」

「這麼說來……」

「關鍵大概就在于有沒有學到東西吧。只要你們留下明確的足跡,之後我們自然會幫你們發掘的。」

這種說法其實比較接近發現「技能」的感覺,不過她也沒有特別訂正。她想這樣講對貝爾來說應該比較好懂。

不久,她結束了所有作業,專注地俯瞰著【能力值】……赫斯緹雅的嘴角,靜靜地抽搐起來。

「嗚哇……。神仙,不好意思,我得出門了!」

一看時鍾,貝爾臉色大變,爬了起來。

他巧妙地將赫斯緹雅推到一邊,拿起包袱就往門口走。

「貝、貝爾,你的【能力值】有點……!」

「對不起,回來再聽你說!我出門了!」

貝爾一臉慌張地離開了房間。

剩下赫斯緹雅放下了正要伸出的手臂,歎了口氣。

她側眼看了看桌上的馬克杯,然後注視著貝爾方才背對著自己的地方。


她再度想起【能力值】的資訊。

【貝爾·克朗尼】

LV.1

力量:S982耐久:S900靈巧:S988敏捷:SS1049魔力:B751

「SS是什麼鬼啦……」.

赫斯緹雅以右手覆蓋著自己的額頭,仿佛抱頭苦思。



聳立于歐拉麗東方的山脈後方,太陽正要露出臉來。

從接近宅第最上層的這個房間,可以越過環繞都市的市牆,眺望整片光輝燦爛的群山。艾絲望著四方形窗戶外的遼闊景色,輕輕眯細了眼。

沐浴在尚顯熹微的朝陽下,她將金色長發往後一撩。

將唯一的武器——軍刀插進腰際,喀嘰一聲,確定恰好符合手臂形狀的輕薄護手裝緊了,她靜靜轉向前方。

映入鏡里的是全副武裝。

沐浴在陽光下,發出光澤的蒼藍鎧甲、白銀護胸、護腰具。

受人敬畏為【劍姬】,擁有少女外形的戰斗狂,目不轉睛地看著艾絲。

「喂,艾絲,還沒好嗎?你是要花多少時間做准備啦。」

「……馬上,過去。」

回答門後伯特的聲音,艾絲的視線離開了自己的站姿。

從艾絲升上LV.6以來已經過了十又二天。今天是期待已久的地下城攻略日。

集結了【洛基眷族】的團員,開拓深層的「遠征」實行日。

這是變得太強的艾絲·華倫斯坦,幾乎可說是唯一能夠登上更高境界的絕好機會。

「艾絲,快走吧——!我們來比比看誰能獵殺更多怪獸——!」

「很吵耶……你怎麼會在這里啊,蒂奧娜。」

「我才想問你咧。敗犬就要有敗犬的樣子,乖乖卷著尾巴閃一邊去啦!」

「我不是狗,是狼!而且我哪有輸給什麼啊!」

「你明明就徹頭徹尾被甩了!人家說『我絕對不要跟敗犬交往——!』呢!活該——!」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絲一派自然地忽視變得越來越吵的門後方,最後將視線拋向一個地方。

敲著耳朵的聲響。響遍晨空的金屬聲音。

坐落于東方的高大鍾樓,開始響起沉重的音色。



脖子刺痛了一下。

「……」

「貝爾大人?」

我伸手去摸脖子,環視著周遭。

這是個呈現木頭色的壁面加上繁茂矮短花草的樓層。在第9層的「窟室」里,我無法隱藏訝異的表情。

也無法對就在我身旁抬頭看著我的莉莉,找出任何藉口。

「有什麼令您在意的事嗎?」

「……嗯,該怎麼說呢。」

……好像有人在,看我?

對于也許存在于某個地方的視線,我自己都無法說個明確。

雖然完全感覺不到敵意或惡意,可是……漠然的不安,不知怎地重壓在我的肩上。

今天為了正式突破第10層,我們從一大早就來到地下城。其他沒看到幾個冒險者。

來到這里的途中,也只有跟一個體格異樣地健壯的獸人冒險者擦身而過。

應該不可能會有人在跟蹤我們吧,可是……我漸漸開始覺得這並不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莉莉,我們就在這里換裝備吧,可以嗎?」

「啊,好、好的。」

大概是我緊張的樣子異于平常,莉莉急忙將背在背上的護具與〖雙刃短劍〗交給我。

我裝備了塞在背包里的輕裝(輕鎧甲),做好萬全准備。

本以為身上包裹著熟悉的裝備觸感會讓我心情輕松點……但我依然緊皺著眉頭。

心髒發出低呼,給我不好的感覺。

「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奇怪?」

「怪物的數量太少了。」

我說出從剛才就令我掛心的事情。「經您這麼一說……」莉莉也回過頭去看走過的通道。

自從抵達第9層以來,地下城當中就出奇地安靜。我們目前的所在位置面對第10層,可說是深層樓層,至今卻連一只怪獸都沒遇到。

頂多就是正好瞄到一些哥布林四處逃竄而已。

(這是什麼……感覺好不舒服。)

不協調感一再累積,令胃快要開始發酸。

就像被迫挖掘出不想回想起的某些事物。

對。

那時候也是這樣,地下城中一片死寂……

想到這里,我搖搖頭。

「貝、貝爾大人?」

「……走吧。去第10層。」

我捂著嘴,勉強說出來。

軟弱的心情湧上心頭,使我說不出「我們趕快離開這里吧」。

我受到心中的某個部分催促,急著向前走。

窟室有兩個出入口,我往通向第10層的方向舉起腳步——說時遲那時快。

——來,讓我看看吧?

咦。

突然直接傳進腦海,似乎在哪里聽過的,蠱惑人心的聲音,使我睜大了眼睛。

下個瞬間。

「——哺——喔。」

雙腳凍住了。

「……」

「這、這個聲音是.?」

莉莉好像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聽進去。

我聽到了什麼。

有什麼聲音,傳了過來。

與銘刻在腦中的那個吶喊極為酷似的聲音片段,燒灼著我的每一條神經。

「……」

像是沒上油的玩具,我以生鏽般的動作將頭轉向背後。

聲音的來源正好出自我們通過的那條道路。在那條道路的深處,有什麼東西。

當注意到時,我的呼吸已亂成一團。指尖顫抖著使不上力。

代替喉嚨,頭腦瘋狂喊叫著「不可能」。思緒像個小孩子般哭鬧,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莉莉咕嘟咽下一口唾液,定睛凝視,而我,則是死命地祈禱著些什麼。

繼而,

「……哺嗚嗚。」

它竟然出現了。

「——咦?」

「……」

預感成真了。竟然成真了。

不對,真要說起來,我根本不可能忘記那家伙的聲音的。

不知道夢見過多少次了。不知道多少次將那個的身影與其他怪獸重疊過。

我已經數不清楚,自己害怕過那家伙多少次。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彌諾陶洛斯。

「第、第9層,怎麼會出現彌諾陶洛斯呢……」

我才想問呢。

啊啊,但是我知道。

知道這種無可奈何,毫無道理的情況。

知道這種無法言喻的絕望感。

我曾經體驗過,這份戰栗。

一樣。

跟那時候,一樣。

「哺哺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狂牛咆哮了。

如浪潮般湧來的,是無法等閑視之的威嚇與超強魄力。輕易重挫對峙者斗志的巨大聲音團塊。

恐怖的海嘯令我與莉莉差點後仰倒下。

接著,那家伙露出染滿鮮血的銀劍,一步踏在地面上。

「快、快逃吧,貝爾大人!現在的莉莉與您是對付不了它的!快點離開這……貝爾,大人?」

無法移動視線。

腳也動彈不得。

被那頭紅黑色的魔鬼直勾勾地瞪著,我喪失了行動能力。

也許比較接近放棄吧。

小時候,祖父常常照著英雄的模樣,做稻草人給我玩……現在的我,就像那些稻草人。

「貝爾大人?貝爾大人!」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

那頭怪獸,讓我怕得要死。

眼角滲出淚水。肺部幾乎要開始抽泣。上下兩排牙齒打顫。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呈現什麼樣的臉色了。

每當生著牛蹄的兩只腳踐踏過地面的花草,就覺得被踐踏的好像是自己。

一直以來累積在心里的恐懼象征,在我的體內一口氣膨脹開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彌諾陶洛斯化身為彈丸。

它以駭人的速度沖過窟室的正中央,咬向與我之間的距離。

我連武器都拔不動。束手無策。

完了。

轉眼間逼近眼前的巨牛,舉起大劍過肩,斜著一劍砍下。

「——啊!」

「咦?」

在視野翻轉當中,細小的慘叫撞進我的耳朵。

我沒去想到自己還活著,先感覺到趴在我腹部上的莉莉的體溫。

還有從她頭上潺潺流出的,大量鮮血。

「莉、莉莉……?」

我被拋到了地面上。應該是莉莉用身體撞飛了我。

由于有她奮不顧身,從旁飛進敵我之間,我才能撐過彌諾陶洛斯的攻擊,由莉莉代替我受了傷。

大劍擦到她了?還是彌諾陶洛斯敲碎的堅硬岩盤,直接撞到了莉莉的頭?

地面遭受到使出全力的一擊,完全粉碎開來。硬質土塊連著花草,掀起了好大一塊。

莉莉扭曲著臉,發出小聲呻吟。

霍然間,我渾身變得火燙。

「!」

我強迫嚇得發軟的肌肉使出力氣。站起來。

好可怕。太可怕了。真的很可怕。

眼前吼叫的彌諾陶洛斯依然嚇得我魂飛魄散。

可是,我更害怕——讓這孩子喪命!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對不起了!我一邊在心中道歉,一邊將莉莉的身體用力往旁一扔。

我沒去留意嬌小的身軀怎麼樣了,彌諾陶洛斯將巨軀轉向我,我從正面與之相持。

我用牙齒咬住打顫的嘴唇,咬破了它。在揮砍而下的大劍還沒來得及殺死我前,我幾乎是反射性地伸出右臂,叫喊:

「——火焰閃電!」

「哺喔!」

緋紅雷電彈開了彌諾陶洛斯的進逼。

敵不過綻放火炎花瓣的【火焰閃電】之威力,那頭猛牛後退了。

我睜到極限的雙眼中,點燃了遠遠稱不上致勝機會的一絲希望。

我像遭到附身似的,開始使用魔法。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射。發射。發射。

就像拿著劍亂揮,我不停地行使魔法。

銳利的火矛好幾次刺穿對手的巨體,炸裂。猛火伴隨著爆炸聲肆虐。

發出苦悶聲音的彌諾陶洛斯拖著腳步後退,消失在爆炸火焰的連鎖中。

我依賴了魔法。

憑藉著當時沒有的這份力量,或許……我懇求這一線希望能夠成真,胡亂發射【火焰閃電】。我在心中不斷扣下魔法的扳機。

「哈啊,哈……!」

當我恢複理智,中斷魔法時,視野已經被一整片黑煙所淹沒。

土與草燃燒的焦臭刺激著鼻腔。也看不見彌諾陶洛斯的

身影。

——成功,了?

面對沒有任何反應,只剩火花殘渣飛舞的空間,我正要放下伸出的右臂。

「嗯哺!」

「——」

咻,風的切割聲重擊了鼓膜。

黑煙中呈現一個搖曳的形體,突如其來地,一只巨腕從那當中伸了出來。

從下方畫著弧線,岩石一般的拳頭,像被吸進來般納入我的腹部。

牛蹄刺進鎧甲的觸感。

沖擊爆發。

「咕啊!」

視野震動。體內的空氣被硬拖出來,還來不及把握狀況,我已經飛向遠方。

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被艾絲小姐救了一條命。

剛才情急之下,我往後一跳,減半了這一下毆擊的威力。

當然,這不足以打消所有沖擊。剛才那一擊如果我呆站在原地,腹部早已被炸碎了。我以決堤之勢彈飛出去,然後被砸在地下城的牆壁上。

「——!……啊,咿!」

壁面被撞破了。我一半埋在牆里,忍受著席卷而來的劇痛。

叫不出聲音來。牆壁的一部分發出聲響崩塌,我一屁股滑落在地面時,碎石子如雨點般打在我身上。

正中央遭到直擊的輕裝(輕鎧甲),壞掉了。名符其實地。

砸在牆上的背後部分似乎有破損,一口氣脫落下來。失去支撐的鎧甲轉眼間瓦解成一堆碎片。

要把我打到多慘,你才滿意啊……!

上半身剩下一件破破爛爛的襯衣,我以發抖的雙腳勉強站起來。

「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

顏面的肌肉,扭曲了。

沒有傷害。

被【火焰閃電】打中了那麼多下,彌諾陶洛斯卻仍然四肢健全,沒有一點明顯的外傷。

我的魔法只能讓厚重的皮膚受點燙傷,更別說致命傷了。

敵不過它。

緊盯著茫然若失的我,失去一只角的彌諾陶洛斯仰天高吼。

「哺哺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就是,冒險。

冒險者貝爾·克朗尼所挑戰的,第一次冒險。

——贏不了。

凶猛地朝著天空吶喊的狂牛,看起來等同于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