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三章 疾風的真意

那是瞋恚之火。

是燒焦胸口的沖動,除此之外無從形容。

看到那背影時。

目睹那側臉的瞬間。

捕捉到那眼瞳的剎那。

她那沉眠于內心深處的感情,隨即逆流而上。

還活著!

還活著!

還活著!

那些家伙──那個男的!

當她不幸理解到這點,究竟誰能阻止得了她的瞋恚之火?

握著木刀的手在發抖,武器本身也發出低沉模糊的憤怒呻吟。

這成了引爆點。她褪去名為正義的外衣,化身為一頭純粹的野獸,對發出恐懼慘叫的眾多背影窮追不舍。

途中閃爍的銀色刀光不計其數。

她根本不記得血花飛散的水量。

而當她知道了「那個」時,她受到義憤所驅使。

不,義憤只不過是表面話,也許她其實只是想找人發泄瘋狂肆虐的激情。因為就連她自己也已經分不清楚,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自我。

她只是一味受到推動,受到名為瞋恚的沖動、黑色的感情所推動。

拿稱為使命感的好用字眼,欺騙了自己。

──這次,這次一定。

刀刃饑腸轆轆,她的心狂暴激昂。

過去的記憶在怒吼,要她替一切做個了斷。

當她化為一陣風,快過一切地在迷宮中奔馳時,忽然想到:

第一位知己,彷佛曾經對容易沖動的我說過什麼。

第二位知己,彷佛寬恕過犯下過錯的我。

第三位的那個少年……若是看到現在的我,心里會怎麼想?

就在憤怒與嗟怨之聲焚燒著腦內與肚腸時,只有這件事令她掛心。

然後。

她這雙與他們握過的手抽泣般刺痛了一下,但她佯裝不知。



前進第27層的,只限于討伐隊當中格外有本事,而且在「水之迷都」有一定以上探索經驗的高級冒險者。

柏斯先生負責指揮的精銳隊伍,由我代表【赫斯緹雅眷族】參加。起初柏斯先生聽到只有我參加,顯得面有難色,不過我解釋了移動速度等等的理由──再加上阿伊莎小姐瞪了他一眼──就得到了允許。

我把韋爾夫與卡珊德拉小姐為我准備的〖歌利亞圍巾〗圍在脖子上,在莉莉他們的目送下,我們從第25層出發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嗚!』

伴隨著迸散的水花,凶惡的咆哮此起彼落。

怪獸讓它那黃色的雙眼閃爍凶光,同時襲向我們冒險者。

「半魚人」。

這是渾身包裹青色鱗片的半魚半人怪獸。它們與人型生物一樣以雙腳步行,魚鰭突出的雙手能靈活運用「迷宮的武器庫(landform)」──天然武器(nature weapon)。全身長滿鱗片的模樣,讓人聯想到「水中的蜥蜴人(lizardman)」這種名詞。它們自第26層開始出沒,在「水之迷都」當中尤其屬于強敵。

半魚戰士從穿梭于通道中的水流陸續上岸,揮舞著「下層」的天然武器──水晶錘矛(crystal mace)。

「嗯嗯嗯!」

我跳躍閃避擊碎水晶地面的一擊,就在半魚人(merman)的頭頂上讓〖白幻〗一閃而過。

伴隨著腰部的扭轉,施展出的瞬速斬擊輕而易舉地砍下怪獸的首級。

超輕量的光亮匕首發揮超群出眾的輕巧本色,即使我處于浮空的姿勢,仍漂亮地將成群敵人捶向我的水晶錘矛全數砍斷。

『!?』

見我闖進成群怪獸之中,以雜技演員般的身手戰斗,半魚人們明確地表現出畏怯。

我沒看漏這個破綻,于著地的同時以手為支柱,使出緊貼地面的回轉踢。

複數怪獸腳部遭到痛踹,殃及同伙摔倒在地。

「柏斯先生!」

「好!」

柏斯先生等人立即掄起武器,打向倒地的成群怪獸。高舉揮下的大劍或大錘名符其實地把半魚人們「一網打盡」。

(半魚人的戰術基本上是集體行動。但只要解決集團中心的「半魚人頭目」,它們就會失去統率!)

我雖是初次對付「半魚人」,但聽過埃伊娜小姐的講課,已經掌握到它們的生態或攻擊手段。我一面實踐教科書上的應對方式,一面運用從中改良的電光石火戰法,對敵群發動快速攻擊。

我沖向視線前方那只一邊讓其他怪獸護衛著,一邊難聽地「咯咯!」叫個沒完的半魚人頭目(merman leader)。

(裝備著〖歌利亞圍巾〗,似乎讓速度變慢了一點?不過,這沒什麼!)

與〖白幻〗截然不同,以超大重量為傲的圍巾,讓我感受到從脖子以下被壓住的感覺;但我讓速度提升一個階段。

我讓周圍怪獸反應不及,朝向張大雙眼的半魚人頭目,從腰際抽出漆黑的匕首。

「呼!!」

「咕啊啊啊!?」

呼嘯出鞘的〖女神之刃〗在「半魚人頭目」身上爆發威力。

炮轟般的強烈斬擊命中胸部,怪獸老大一瞬間就化為塵土,失去原形散落一地。

「慘了,是浮游水晶(light quartz)!?」

「!」

緊接著,後方傳出柏斯先生等人的慘叫,使我轉過頭去。

在至少高達五M的通道內,空中漂浮著好幾顆紫色結晶體。在有圓盾那麼大的水晶中心,具備著像是獨眼的淡黃色器官。

「浮游水晶」是無機物怪獸。

它們會在冒險者們的頭頂上飄浮,正如同水晶般的外觀,不具任何近身戰斗的手段。

唯一而且棘手的攻擊方式,是自獨眼發射的熱光線!

『!』

「唔!」

面對射來的細條光束(雷射),我們一齊向後跳開。

琥珀色光線燒灼水晶構成的地下城地面或牆面,刻出一條線。柏斯先生等人急忙找掩蔽,並尋找機會行動。

打倒浮游水晶的常套手段,是讓它射完所有光束,趁著下一波攻勢的蓄力(charge)時間動手。這也是最正確的解答。

然而我──撲進了迸發的熱光線之中。

因為我認為,換作是那位金色的憧憬之人,一定不會停下腳步。

「喂喂,【白兔腳】!?」

我一身承受著高級冒險者們的驚呼聲,同時加快速度。

敵人浮在空中。

匕首構不到那個距離。

(雖然用速攻魔法(火焰閃電)也行!)

稍微試試看吧。

我聽從近似靈感的腦中呢喃,右手抓住脖子裝備的圍巾。

下個瞬間,我猛地解開〖歌利亞圍巾〗,順勢一口氣橫掃出去。

「既然有這種程度的重量!」

我就當鞭子一樣……不,是當成鎖鏈一樣甩動。

用它擋掉、彈開多顆浮游水晶發出的光束,直接打在它們身上!

『──!?』

旋風般急速迫近的漆黑圍巾,將怪獸的結晶體粉碎成細末,或是擊墜到地上。

碎開的浮游水晶,要不就是獨眼失去光彩陷入沉默,要不就是失去「魔石」歸于塵土。

「成功了……!」

用黑巨人(歌利亞)的外皮(掉落道具)做成的防具獨具一格。不管是刀刃還是火焰都能抵禦的堅固性如同最硬盾牌,反過來說,也能成為最硬的武器。

對于連浮游水晶的光線都能全數彈回的圍巾,我暗自喝采叫好。

「痛痛痛……」

我一邊興奮不已地面露笑容,一邊摩娑右臂。

可能是不習慣的動作或是圍巾重量傷到了肌腱。我一面心想「看來在習慣之前還是少用為妙」,一面決定不要小氣,替手臂灑上回複藥(靈藥)。

這不同于【火焰閃電】那種直線式遠距離攻擊,是中距離的「間接攻擊」。

這下子,攻擊方式說不定更有變化了。

雖然韋爾夫准備這個給我是要當防具,覺得對他有點過意不去……

「【白兔腳】……你真的是頭一次來這個樓層嗎?」

柏斯先生說著,走到我身邊來。

怪獸都打倒了,于是其他冒險者也都解除武裝。其中柏斯先生就像看到什麼耀眼的事物,眯著眼睛看我。

「該怎麼說咧……你變強了呢。照你現在的狀況,我可以很有自信地把前衛位子交給你。」

「柏斯

先生……」

「──所以啦,你就盡量多驅散一點怪獸吧!難對付的都交給你了!啊,如果掉落了稀有部位,要大家平分啊!」

啊,是。

看到柏斯先生從原本感慨良深的父親般神情,一下子變成了撿到寶似的惡劣笑臉,我不禁冒汗。

周圍正在進行戰斗的善後處理。為了預防「強化種」之類的異常狀況,支援者陣容動作迅速地收拾「魔石」。其間,我環顧這次隊伍的各位成員。

凶神惡煞的雙劍精靈。

以布塊蒙住嘴巴的獸人斧斗士。

背著大盾與戰錘的矮人。

雖然在走過「中層」的路上,已經充分見識過他們的實力,但是……

(柏斯先生他們【能力值(status)】或許比韋爾夫他們強……可是,卻沒辦法有默契地聯手行動。)

我之所以有點勉強行事,自作主張對付怪獸,原因之一也出在這里。

速成的隊伍在攻防節奏上無法做到緩急自如。有時甚至還會互扯後腿。

這讓我重新注意到,配合並支援我的莉莉或韋爾夫他們有多偉大,多可貴。

(而且,這些怪獸……果然跟到「中層」為止不同。)

雖然不同于「地獄犬」噴射火焰的遠距離光線攻擊也很棘手,但……就像半魚人頭目一樣,怪獸很聰明。智力比「上層」或「中層」高多了。

即使還算是笨拙,但怪獸都能率領集團了,足見「下層」的威脅度無可計量。

我謹記在心,告訴自己絕不可輕敵。

「好,接下來又要分組了!集體行動只會降低效率!一旦發現【疾風】就設法把她追趕到大空洞!最糟的情況下,一發現她的蹤跡就折回第25層也沒關系!只要在那里占好位置,那家伙遲早也只能回來!」

在我們繞過由巨蒼瀑布連接的第二座大空洞,也就是第26層的瀑布潭,穿過通往下一層的洞窟後,柏斯先生喊出了指示。

我們一口氣走到了第27層,決定接下來再次分組尋找【疾風】……追蹤琉小姐的下落。

「好,【白兔腳】,你跟我來!」

「咦,啊,好的。」

柏斯先生憑著一己之見,讓Lv.4的我加入他那邊。

其他冒險者發出鄙斥的噓聲。

我該不會……被當成萬事屋了吧?

總而言之,我們組成五人隊伍,走進了一條岔路。是通往第28層甬道的幾條正規路線之一。

這是座帶有淡淡條紋,以深蒼色水晶構成的迷宮。寬闊的水流緊鄰著陸路並行,其流速遠比上面的樓層要快。從整塊白水晶發出的微量光芒,照亮著黑暗空間。

走到哪里都能看見有崩塌痕跡的通道。簡直就像發生過坍方,山一般高的水晶倒塌著,擋住我們的路。這或許就是直到剛才一再發生的「爆炸」造成的災情。

我待在前衛位置,同時跟柏斯先生等人一起防備怪獸,不敢懈怠。我們在形成多層構造的樓層內走下好幾座階梯或坡道,一邊走過通道,一邊不斷前進。

「喂,貝爾•克朗尼。你還記得對付那只巨人(歌利亞)時的事嗎?」

「我們可是有跟你一起沖向那個大塊頭喔?」

「都靠你啦,【白兔腳】!」

「啊,好的,請多指教!」

為了不讓隊伍氣氛緊張過頭,經驗老到的高級冒險者們風趣地找我講話。

有活潑開朗的獸人兄弟,以及不讓須眉的亞馬遜戰士。面對這些平易近人的人,我也低頭致意。

可能也因為打過那場「漆黑歌利亞」之戰,鎮上居民們大多都對我很友善。

其他高級冒險者也都提起我在都市(歐拉麗)與猛牛(彌諾陶洛斯)──「阿斯泰里奧斯」的一戰,積極地問了各種問題,對我表示佩服。

受到冒險者前輩們的贊賞,讓我覺得很有榮幸,也高興得忍不住露出笑容,但是……想到等會我得騙過這些人搶先行動,就覺得心情沉重。

即使是為了琉小姐,不得已而為之也一樣。

我想最容易行動的方法,應該是趁大家不注意時離開隊伍,但……

(到處亂找也不可能找得到……)

來到這里的一路上,發生過那麼多次的「爆炸」,如今也變得無聲無息。

再加上自遠處回蕩而來的巨蒼瀑布水聲,一點小聲響恐怕根本察覺不到。在這廣大的第27層想找到琉小姐一個人,將會難上加難。

不過……我不是沒「人」可以指望。

雖然我說服了阿伊莎小姐他們一個人跑來,但也不是完全沒想好辦法。

好吧,雖然完全是靠別人幫忙……不,應該說「靠怪物幫忙」嗎?

我動腦思考該如何讓「她」找到我──就在這時……

「柏、柏斯!?」

隊伍前進方向的右手邊,一位獸人探頭窺探通道的岔路,叫了起來。

聽到他那非同小可的悚栗口氣,我們趕往他的身邊。

「什……」

然後當我看到「那個」時,我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是,怎麼搞的啊……」

柏斯先生還有其他冒險者無一例外,都抬頭往上看。

那是個「大洞」。

是個貫穿上面樓層地帶的……縱穴。

不是像「岩窟迷宮」那種漂亮的縱穴,就好像「某種東西」硬是挖掘著前進,而扒開的洞穴。

它形成了小型瀑布,水流應聲灑落下來。

「……我可沒在這個樓層,看過這麼誇張的『大洞』……」

柏斯先生呻吟般地低聲說道。

連多次穿越過「水之迷都」的高級冒險者,都沒聽說過地下城的這種異常變化。

在腦海中的一個角落……

警鍾靜靜地敲響了鍾聲。



「留下來是無所謂,不過……可能有一陣子都得看家了。」

韋爾夫把手放在脖子上扭出聲音,像在解除僵硬感。

這里是第25層最南端位置的懸崖。

現在所在的懸崖,規模正好等于一間不小的「窟室」,幾十名冒險者待在這里都不嫌擠。如同之前遇到「強化種(苔蘚巨人)」而與貝爾失散時莉莉的提議,這個空間夠寬廣。從迎擊有翼怪獸的觀點來看也無可挑剔。

包括貝爾在內的【疾風】討伐隊出發後,已過了幾小時,冒險者們都專心做自己的事。

話雖如此,也就只是從互相推卸看守職務或是休息中兩者擇一而已。

「士氣……很低呢。雖然要說當然的話也是當然。」

「不如說現在要找事做才難。要是獵殺怪獸當作打發時間,發生大事時動不了,那可不像話。」

命與櫻花一邊觀察其他冒險者,一邊交談。

留在這里的人,都是柏斯出于個人看法剔除掉的人選,有些人還為此嘔氣。這些人並不認為自己的實力能敵過【疾風】,但原本是打著如意算盤,想從中撈點漁翁之利。金銀財寶就掛在眼前卻不准碰,他們的心境可想而知。很多人都閑著沒事做。

只不過「水之迷都」的絕景對莉莉、命、千草或達芙妮等人而言還很新鮮,她們光是眺望著可從懸崖上盡收眼底的巨蒼瀑布壯闊美景,就不覺得無聊了。

「……」

本來卡珊德拉也是她們之中的一個,然而……受到「預知夢」折磨的她,一心只為今後的狀況,以及少年的平安無事祈禱。

同時,也從斷崖的邊緣位置,俯視著延伸至第27層的巨蒼瀑布。

「……目前沒有可疑舉動,是吧。」

「一直盯著人家瞧,會被發現的。」

聽到坐著的韋爾夫這樣說,把隨身口糧分給大家的莉莉不動聲色地提出忠告。

韋爾夫的眼中,映照出貝爾提過令他在意的狼人男子。

「那位狼人先生,名叫塔克•斯雷德。莉莉稍微打聽了一下,似乎的確是從大約三年前起,就在『里維拉鎮』住下了。」

「【能力值】呢?」

「如果沒有謊報,就是Lv.2。雖說是跟著第二級冒險者,但聽說也來過『下層』這里好幾次。」

對于韋爾夫等人邊撕著鹽醃肉吃邊問的問題,莉莉對答如流。

換言之,此人以鎮上居民來說,有一定的信用在。韋爾夫等人正一臉苦惱時,閉目躺著的阿伊莎猛地坐了起來。

「隨便也休息過了……該下手了。」

「您在說什麼啊!?」

聽到阿伊莎沒頭沒腦地講出這種話來,在場幾乎所有人都吐槽。

「想東想西的懷疑半天也只是浪費時間啊。打趴他叫他招供,這才是最簡單迅速的辦法吧?」

現場當中無庸置疑地實力最強的Lv.4女英豪蠻橫地這樣主張,聽得櫻花等人臉孔直抽搐。

「嗚哇──亞馬遜式思維……他如果真的隱瞞了什麼,就算做這種近乎拷問的事,大概也不會招吧?而且還會引來其他人的反感。」

達芙妮厭煩地如此吐槽後──

「真拿你們沒輒……那你們幫我把風吧。」

「你、你打算做什麼?」

不祥的預感再次來臨,讓命的聲調變得僵硬。

「這還用說嗎?我要把他拖進洞窟里,吃了他。只要跨在身上讓他哼哼唉唉幾下,口風也會變松──」

「哇──!哇──!哇啊──!?」

阿伊莎口無遮攔,害得春姬連耳朵尖端的毛都變紅了,不顧禮數地亂叫亂嚷。

看到她用力揮動雙臂堅決反對,「嘖!」阿伊莎不滿地啐了一聲。

命、千草或卡珊德拉不用說,就連莉莉跟達芙妮都臉紅了。僅有兩名的男性陣容──韋爾夫與櫻花一副由衷尷尬的表情。旁人不堪其擾的視線殺向開始吵鬧的「派系聯盟」。

春姬一邊用雙手遮著紅通通的臉蛋,一邊有點快哭出來地說:「這里不是伊絲塔女神的【眷族】啦〜」

「──喂,我們也過去吧!」

就在這個時候。

他們盯住的人物有了動靜。

「我還是無法容忍什麼都讓柏斯他們去做!為了死掉的阿讓,我要宰了【疾風】!」

「……你再激動也沒用,憑我們的實力只會反遭擊退好不好?更何況柏斯不是叫我們在這里看著嗎?」

「你這樣也算冒險者嗎!就沒有半點解決懸賞對象,打響自己名聲的氣概嗎!」

「……我要跟塔克走。叫我在這里盤腿坐著乾等,我可等不下去。」

對于男子的大聲疾呼,有人反對有人贊成,反應分成兩派。

而後者壓倒性地少。

「我們不想挨柏斯的罵。要去你們自己去。」

「好啊,我就偏要去!」

結果只有四人要前往那個樓層。

柏斯等人的手下也不攔阻,意興闌珊地說道;狼人塔克就這樣與他們不歡而散,跟贊成他主張的冒險者們一同走向往西方延伸的崖道。

「……走吧。」

莉莉站起來簡短地說,韋爾夫等人靜靜對她點頭。

只有卡珊德拉流露出不安,但又不能放著大家不管,只好去追前往第25層迷宮地帶的男子們。



自上面樓層灑下的涓涓細流讓地面浸水,而我們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大洞」。

我像石雕一樣仰望著它,察覺到一件事,輕聲說道:

「開始修複了……」

大洞正在發生地下城的結構回複現象。雖然程度小到要沉住氣觀察才會知道,但水晶天頂的確在一點一點修補起來,洞穴就快要愈合了。

就這狀況看來,修複才剛剛開始。

可以推測這個「大洞」是不久前挖開的。

換句話說,挖開這個大洞的「某種東西」……

「……還在附近嗎?」

柏斯先生的一句話,使我感覺溫度降了幾度。

同時,冒險者們都做好了迎戰准備。

所有人無不提高戒備掃視四周,緊緊握住武器,氣氛相當緊張。

真面目不明的「某種東西」,足以挖掉地下城岩盤的「異常狀況」,或許就在這個樓層里。

在只有水流聲嘩啦嘩啦回蕩的迷宮里,鼓膜在震動。

我的背脊上,也有一種冰冷的東西滑落。

「……這應該不是【疾風】干的吧……」

「就算用了『魔法』,大概也不會變這樣……與其說是破壞迷宮,感覺倒比較像某種東西從上面『一路挖掘過來』喔。」

什麼事也沒發生,等了一段時間,冒險者們才終于解除警戒,各種臆測此起彼落。可以看出整支隊伍的氣氛變得很浮躁。

「一旦地下城發生異狀,馬上開溜」。這是冒險者的鐵則。

身為隊伍隊長的柏斯先生眉頭緊鎖,不知該做何判斷。是該繼續達成目的,或是離開這個樓層?

誰都有所直覺,知道這不是能夠忽略的「異常狀況」。

(……都這種時候了,我怎麼……)

理由不明。

但突如其來地。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卡珊德拉小姐一直害怕著什麼的神情。


「……怎麼辦,柏斯?」

「如果是普通的探索行動,我已經腳底抹油開溜了,但……還有其他人跟我們分散。就算要繼續找【疾風】,我也想先跟他們分享情報。」

我聽著柏斯先生等人的對話,同時內心在焦急。

琉小姐很可能就在這個樓層。如果有某種「異常狀況」潛藏于這里,她也會身陷險境。

就在我心想必須盡早找到她時……

「……?」

這是……「有人在看我」?

對視線變得敏感的感覺,讓我注意到他人的眼光。

不過,並沒有不好的感覺。……而且我不太會形容,但這種感覺……我好像知道?

我猛一回神抬起頭來,就在下一刻……

「喂,有沒有聽見什麼……!」

「這『歌聲』是什麼……難道是【疾風】在唱……不對,這是……」

「……『迷宮中響起的歌聲』。」

聽見那優美的旋律,獸人兄弟與亞馬遜人都忘了目前狀況,聽得出神。柏斯先生也呆愣地張著大嘴,講出冒險者之間風傳的現象名稱。

我像被電到一般,當場飛奔出去。

「……喂!【白兔腳】!?」

「我去看看!」

我將制止的聲音遠遠拋在腦後。

即使感覺得到有人急忙隨後追來,但我不斷狂奔。

雖然過意不去,但為了擺脫柏斯先生等人,我故意在通道中亂跑。

遇到怪獸馬上開溜,只有遇到躲不掉的對手時才揮刀攻擊,趁著對手畏縮時強行突圍。有時還飛身跳過對手頭頂,不停回避戰斗。

(「歌聲」也在移動!)

見我做出反應,「對方」也在尋求適當的邂逅場所。

歌聲雖斷斷續續,但始終優美。

彷佛月夜海岸的靜謐水邊之歌,步步引導著我。

不久,我抵達了有著一池泉水的窟室。

坐在泉水中心的水晶岩石上,此時仍在哼歌的,是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人魚(mermaid)。

「瑪璃!」

我呼喚「人魚」的「異端兒」瑪璃的名字。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強化種(苔蘚巨人)」那次,也才兩天前的事。

藍翡翠色的長發,戴著貝殼與珍珠的發飾,她的模樣跟之前的記憶並無二致。胸前也穿好了貝殼胸衣,讓我松了口氣。雖然起初我是在第25層遇見她的,看來只要是在「水之迷都」,她或許都能自由移動。

沒想到這麼快就重逢了,我一邊感覺怪怪的,一邊走進泉水,在及腰的水中靠近她,只見瑪璃轉過身子來,雙手在她坐著的水晶岩石上一按。

她霍地撲過來抱我。

「貝爾!」

我抱住像孩子般撲進我懷里的少女。

雖然柔軟的身體觸感使我差點臉紅,但我隨即注意到一件事。

「瑪璃……?」

身體,在發抖……?

感受到她的害怕,我一邊感到驚訝,一邊輕輕將手放在她的雙肩上。

「怎麼了,瑪璃?發生什麼事了?」

「……」

為了讓她鎮定下來,我盡可能柔聲說道。

雖說我為了尋找琉小姐,也想借用瑪璃的力量,但她為什麼會主動呼喚我?甚至冒著會被冒險者們(柏斯先生等人)發現的風險,也要引吭高歌。

瑪璃一時之間低頭不語,然後抖動她小巧的嘴唇:

「水都(這里)……有個不該出現的東西……」

不該……出現的東西……?

我心頭一驚,立刻想起方才那個「大洞」。

引發那種現象的「某種東西」果然潛藏于這第27層?

「瑪璃,你知道些什麼嗎?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不知道在哪里……是我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瑪璃講話方式比龍族少女(薇妮)更稚氣,也不太會說人族語言。我可以感覺得到,無法巧妙描述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讓她自己著急不已。

不過,已經足夠了。

能讓瑪璃害怕成這樣的「某種東西」就在這個樓層里。

我加重力道抱住她的肩膀,詢問道:

「瑪璃,我在找人。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精靈女生?」

「精靈……?」

「呃,耳朵比我長,帶著木刀,臉一定有遮起來……還有就是跑得非常快。」

我盡可能舉出所有想到的具體情報,然後告訴她:

「我無論如何,都想見到那個人。」

瑪璃抬頭看我的臉好半天。

一會兒後,她點了個頭。

然後又立刻將臉埋到我胸前,額頭在我胸前鑽啊鑽的。

因為很危險,所以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喔?她感覺就像在這樣說。

「……等我一下。」

她稍微離開我身邊,閉上眼睛發出歌聲。

從之前讓人聽得入迷的歌聲,一下子變成了不協和音。那不是唱給人聽,而是「魅惑」同族(怪獸),只屬于她的「歌」。瑪璃能夠操縱能力比她低的怪獸。

就在水面以她為中心掀起漣漪時,很快地,從迷宮各處傳來遙吠。

聽到同族(怪獸)回應她的呼喚,通知她關于尋覓對象的消息,瑪璃大大睜開了眼瞼。

「知道了,貝爾……那邊!」

「謝謝!」

伴著潛入泉水開始游泳的瑪璃,我爬上岸邊開始奔跑。

跟上次一樣,我一邊獲得「人魚」的引導,一邊在滿是水與結晶的迷宮中前進。

(見到琉小姐……然後怎麼辦?拿第18層的事件問她?可是這個樓層正在發生「異常狀況」,真的有那種時間讓我慢慢問嗎?柏斯先生他們還有其他冒險者也會發生危險……!)

一堆憂心問題在腦中來來去去。

非做不可的事情讓我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候。

一陣強烈沖擊,轟然震撼了整座樓層。

「『爆炸』!?又來了!?」

搖撼身體的震動使我叫喚出聲。

直到剛才都不再有動靜的「爆炸」,又複活了。

浮在水面的瑪璃肩膀也跳了一下。她身處的水流也產生波紋,述說了沖擊力道之大。

而且這陣聲音與震動……很近!

我循著沖擊余波以及疑似水晶崩塌的聲響,加速趕路。

瑪璃指引的似乎也是同個方向,在水中前進的尾鰭為我領路。

有種不祥的預感,竄過我的頸項。

我拚命假裝沒注意到。

我彎過水晶碎片散落一地的轉角,抵達那個場所。

「……!?」

那個地方滿目瘡痍。

地面爆裂到原形盡失,崩塌的水晶牆像雪崩般,堵塞了一旁的水流。流水轉瞬間從天頂的裂口溢出,形成柱狀瀑布。在水晶迷宮中刻下的破壞傷痕,簡直有如用炮擊重轟過一般。

不知是使用了道具還是「魔法」,眼前煙霧迷漫,深處浮現著……一個人影。

跟來的瑪璃急忙潛入水底。

我全身緊繃,凝視著那人幾秒鍾。

飄搖的煙霧逐漸散去──

「──」

映入視野的光景,使我說不出話來。

地上倒臥著一名冒險者(矮人)。那人仰躺著,不停痙攣,還在流血。

而且有一名女性,踩著他的肩膀佇立著。

那件衣襬飄舞,有如披風的長斗篷,正是每次都出手幫助我們的「她」的背影。

就刺在矮人臉孔旁邊立著的,是一把木刀。

另一只手拎著的,是染血的小太刀。

我不幸從那人蓋頭的兜帽底下,看見了睜大的天藍眼眸,全身凍結。

那副暴露出感情的側臉,使心髒為之顫抖。

「……琉……小姐……?」

那副從來不曾看過的臉色,令我半信半疑地,呼喚了那個名字。

精靈的耳朵一晃。

天藍眼眸猛地轉來,眼光射穿了我,使時間暫停流逝。

接著我與驚愕的她四目交接,產生了確信。

是琉小姐。

視線前方是我十分熟悉的,不可能認錯的,那位美麗精靈的──

「琉小──」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霎時間。

這聲驚人的大喝,使我暫時停止了呼吸。

我從沒聽過她這樣怒吼。

從沒看過這樣目眦盡裂的雙眼。

那簡直……就像情緒激動的殺人魔的表情。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那副神情,隨即被種種感情揉得皺成一團。

從歪扭眼眸中溢滿而出的,是痛苦?還是悲傷?

又或者是,後悔?

「……克朗尼先生,請你離開這個樓層,現在就走。」

她對我拋出壓低到極限,壓抑著感情的聲音。

我甚至忘了移動身體,雙手像有電流通過般抖動起來。

「你不能待在這里,快走。」

「琉……琉小姐,這、這是怎麼──」

「別問那麼多,照我說的去做!!」

又是一陣激動吼叫。

別說回話,琉小姐根本不容我分辯,逼我答應她的要求。

同時,還用銳利眼光射穿僵在原地的我。

「你什麼都不用做。」

「什麼都不用知道。」

「不要扯上關系。」

琉小姐一句接一句連聲說道,拔出地上的木刀,從倒地的矮人身上搶走了某件東西,就打算離去。

「琉、琉小姐……請等一下,琉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您到底在做甚麼!?」

我打碎暫停的時間,硬是撬開凍結的嘴唇,讓話語失控暴走。

從頭到尾我都六神無主,還來不及整理好想問的問題,就連珠炮地亂問一通,最後提出了這個問題:

「那位矮人,究竟是……!?」

聽到我顫抖的聲音,琉小姐露出忿恨的表情,低頭看著那人。

「像他們這種貨色,最好讓怪物們吃掉算了。」

琉小姐不屑地如此說完,就飛奔離去了。

放著渾身是傷的冒險者(矮人)不管。

她丟下那樣一句話,聲調中滿是憎恨。

這些使我大受打擊,動都無法動一下,丟臉難看地被拋下。

(琉……小姐……)

我想知道您的真意。

我的內心訴求,並沒有傳達到她心里。

豈止如此,還遭到拒絕,她的背影就這麼離開了。

對于直到剛才自己眼睛看到的光景,我半點都無法理解。

思緒別說空轉,甚至寫下了空白,變得毫無用處。

我呆滯地楞在原地。

「貝爾……貝爾!」

瑪璃的呼喚,使我回過神來。

不知道我維持這樣過了幾秒……不,是幾分鍾。

水流聲重回耳畔,色彩回到視界。

「……!」

我腦中還亂成一團,就先蹬地跑了出去。

一個是消失在通道深處的琉小姐,一個是被拋下的矮人;猶豫到了最後,我跑向後者。

「喀……啊……!」

仰躺倒地的矮人冒險者早已失去了意識。防具呈半壞狀態,他的短小身軀沾滿鮮血。就像遭到連續砍殺一樣,全身上下都是銳利的裂傷。

「……!」

總不能見死不救,我對不時痙攣兩下的身體進行治療。

然而在這當中,我一心仍然只想著琉小姐的事。

強硬拒絕我的背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手在抖動,治療過程遲遲沒有進展。

我的動搖程度比我想像得更大。

「琉小姐……!」

只做完急救措施,我就把矮人夾在腋下開始奔跑。

讓矮人無力下垂的手腳搖晃著,我趕往她消失的方向。

我用跳躍避開坍塌天頂與牆壁的水晶塊。

潛入水底又探頭露出水面的瑪璃,也急忙跟在我後面。

「哈啊,哈……!」

我急速奔馳,讓肌膚滲出的汗滴往背後飛去,同時思考著剛才的狀況。

當我察覺到「爆炸」後,很快地我就趕到

了現場。那場「爆炸」的規模──憑著琉小姐的「魔法」,的確能把通道附近一帶破壞到那種程度。就從狀況回顧起來,一連串的事情發展也確實說得通。

以「魔法」進行的強襲?

不由分說的炮擊?

琉小姐是帶著明確的「殺意」……襲擊了這位矮人?

(不可能!不對……她不會……!)

我想相信。想相信琉小姐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精靈。

但是這樣的話,這個還在我臂彎里奄奄一息的人又是怎麼回事?

會不會這位冒險者只是遭怪獸襲擊,她只是碰巧經過?我只是運氣有點不好,正好目擊到現場?鬼話連篇,弄得我都想哭了。

銳利的割傷,與鎮上的尸體極為酷似。

她將這位矮人傷成這樣,已經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琉小姐為什麼襲擊這個人?究竟為了什麼!?)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只會慌張失措的心,連自我安慰的假設都提不出來。

我以為鎮上那件事是某種誤會。

我還不知道那件事的真偽。

可是……

(琉小姐那時的神情,那時的感情……那股「殺意」……是來真的?)

想起將木刀刺于地上,她那用冰冷得教人害怕的雙眼低頭看人的側臉,使我渾身打顫。

就算其中有第三者的企圖介入。

就算她被卷入某些事情。

如果琉小姐的「感情」……「殺意」是來真的。

如果推動她的沖動是發自真心,那──

「!」

我甩亂一頭頭發,藉此斬斷後續的思考。

腦海中浮現又消失的臆測,使我產生一種勒死自己的錯覺。

我非得鎮定一點,否則就要溺死在自己的想像中了。

然後,就像嘲笑我的這種糾葛,迷宮深處再次發生了「爆炸」。

「……!?嗚!」

我轉換方向,往爆炸地點前進。

混雜于震動中,怪獸的叫喚也傳了過來。而夾雜其中隱約聽見的,似乎是人族發出的慘叫?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胸中騷動不止。真想乾脆把發出難聽叫嚷的心髒撕碎。我重新抱好腋下的矮人,火速奔向爆炸聲響起的方向。

瑪璃也在與陸路平行的水流中游泳,拚命跟上心急如焚的我。

「瑪璃,你不可以過來!」

「不要,不要!」

我告訴瑪璃很危險,但她像不聽話的小孩般搖了搖頭。

我痛切地感受到,她是在擔心從剛才到現在樣子都不對勁的我。但這份關心現在反而讓我難受,更何況我不能將她卷入危險。

我歪扭著臉孔,心如刀割地改變了前進路線。

那里是陸地相連的通道,也是水路中斷的水流死路。

「啊……」

瑪璃呆愣地輕聲低喃。

她那寶石般的翡翠眼眸,立刻泛出盈眶的淚水。

「貝爾是笨蛋!」

讓她的怨言打在背上,我低聲說「對不起」就繼續往前進。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一再遇上怪獸,就好像它們也聽到「爆炸」的騷動而趕來了一樣。像是惡魔巨蚊(devil mosquito)或金屬藍蟹(blue crab),甚至連大型級的水晶巨龜(crystal turtle)都來了,多種怪獸阻擋我的去路。

除了有翼類的「哈皮」或「賽蓮」之外,火焰屬性的「魔法」對「水之迷都」的水棲怪獸不怎麼有效。我只將速攻魔法(火焰閃電)用在牽制上,代替騰不出空來的左手,以右手的〖白幻〗撕裂敵人,殺退它們的攻擊。

我躲避著來襲的怪獸,抵達的地點……是一片跟剛剛看到的場面相同的光景。

「……!!」

牆面被挖出大洞,天頂龜裂,灑下結晶之雨。

如果要舉出跟剛才的不同之處,就是有眾多冒險者在發出喊叫。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到處都被破壞得亂七八糟……做了什麼才能搞成這樣!?」

爆炸地點呈現一片人間地獄的景象。

于第27層內分道揚鑣的討伐隊冒險者,跟隨爆炸聲的引導聚集于此。在大小各異的許多水晶塊散亂一地的寬廣正規路線上,他們圍繞著倒在地上的冒險者。

「嘖……是被人殺死的。」

「不是加入討伐隊的面孔!」

意味著「死亡」的字眼,一把揪住了我的胸口。

人類或獸人血肉淋漓,全身受到嚴重燒傷。他們燒焦的眼皮再也不會睜開。飄來的人肉燒焦味貫穿鼻腔,引起無法壓抑的反胃感。

手腳發冷。

心亂如麻的情緒使我神智失常。

一瞬間,我站都站不穩。

這甚至讓我覺得受到了「下層」的洗禮。

不同于「上層」或「中層」那時候。想不到竟然會接觸到這麼多的「死亡」。

不著邊際的思考浮現又喪失,嘗試著逃避現實。

「……!?」

這里也有人受害?

這也是……琉小姐做的!?

我產生一種抱住的矮人冒險者變得更沉重的錯覺,同時不知不覺間,全身都在冒汗。

「【白兔腳】!你死去哪里了!」

「!……柏斯先生!」

在怒吼此起彼落的迷宮內,格外大的一陣聲音朝我飛來。

我將矮人冒險者放到地上,向過來的柏斯先生以及他的隊伍問道:

「抱歉,我不該擅自行動!可是這個狀況是……!」

「……我們也才剛來,不太清楚。不過……很明顯不是怪獸做的。干出這種事來的,是……」


話講到一半,柏斯先生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留有刀傷的矮人。

「喂,這個矮人是哪來的?」

「這、這位是……」

「難道……是【疾風】下的手嗎!?」

「……!」

對于柏斯先生的質問,我無法否定也無法肯定。

我沒能幫她說話。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難道要我告訴人家「這些刀傷全都是琉小姐弄的,可是錯不在她」?

柏斯先生等人把受傷的冒險者抓過去,正式開始進行治療,而我卻只能呆站原地。

「不行,沒恢複意識!沒人能說出發生過什麼事嗎!」

「柏斯!有幸存者!這人有意識!」

「!」

咋舌的柏斯先生,聽到這個報告立刻變了眼神。我也是。

前往呼喚我們的冒險者身邊一看,只見一位貓人癱坐在毀壞的水晶牆邊。

「──」

看到那人淒慘的模樣,我遭受到內髒上下翻騰般的沖擊。

首先,他少了一只手臂。

一片血紅、破裂到上臂位置的右臂袖口,可以看到該有的前臂不見蹤影。

滿是燒傷或割傷的臉孔也頭破血流,獸人特有的頭上耳朵……缺了一只。

那人傷勢極重,讓人忍不住想別開目光。

「喂,你能說話嗎!?這里發生了什麼事!」

柏斯先生就像在審問犯人,對那人大吼大叫。

獸人冒險者將剩下的左手手指放入口中,讓無法咬合的牙齒格格作響,好像現在才注意到似的,抬頭看著柏斯先生。

在多為苗條體格的貓人當中仍算得上格外瘦長的身體,過度駝背地縮成一團。

「疾、疾、【疾風】……璃昂那個混帳……!」

「你說【疾風】!?」

「她用『魔法』炸我,只覺得眼前一陣強光,然後就一片空白……!」

「……!」

柏斯先生針對這個綽號追問,這段證詞使我愕然無語。

就在我還沒能恢複平靜,無法動彈時,柏斯先生挺出上半身說:「那家伙現在在哪里!?」試圖問出情報,但隊伍成員里的亞馬遜人阻止了他。

「等等,柏斯。先幫他治療──」

當她伸手過去時,獸人男子霍地睜大了雙眼。

「不要碰我!」

「!?」

「不要碰我,拜托不要碰我……!」

那人非但撣掉了亞馬遜人的手,甚至還倒在地上想拉開距離。

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抱住頭部,像在害怕什麼般一再扭動身體。那副模樣豈止悲慘,已經到了異常的地步,讓柏斯先生他們不知所措。

簡直就像陷入混亂……不

,是恐慌狀態。

「……?喂,你這家伙,該不會是……【樓陀羅眷族】的闍羅•哈爾馬吧?」

看到貓人甩亂頭發,在地上磨擦的側臉……品味惡劣的怪物(怪獸)骨骸耳飾,柏斯先生似乎注意到了什麼,睜大一只眼睛。

至于男子,也抖動了一下。

「您、您知道他是誰嗎,柏斯先生?」

「是啊……人稱【奴隸貓(Slaver Cat)】,隸屬黑暗派系(Evils)的同伙【樓陀羅眷族】……就是這個派系陷害並殺光了【疾風】過去所屬的【阿斯特莉亞眷族】……」

怦咚!這是今天心髒震動得最劇烈的一次。

【阿斯特莉亞眷族】的……琉小姐的「仇人」?

「五年前,暴走失控的【疾風】摧毀了【樓陀羅眷族】,而且是宰掉了所有團員。所有人應該都已經被做掉了……原來你還活著啊。」

不顧無言以對的我,柏斯先生用嚴峻的目光,低頭看著他喚為闍羅的男子。

「沒、沒錯……只有我活了下來!從那家伙的手里!從璃昂那混帳的手里生還!」

貓人男子渾身打顫,承認自己是「惡勢力」的一分子。

然後他一邊驚慌失措,一邊搖尾乞憐地抬頭看著柏斯先生等人。

「可是,後來我就沒做壞事了……!是真的,我一直躲在暗無天日的『迷宮』里……!」

「……!」

「但我被璃昂找到了!所以一路逃到這里……!」

當柏斯先生還有其他冒險者都為這意外情形大受動搖時,只有我發現到,這個人所說的「迷宮」指的是人造迷宮(克諾索斯)。

如同【伊刻洛斯眷族】──暴虐狩獵者們所說過的,那座人工迷宮是「罪惡」的溫床,同時也是秘密藏身處,而這個人就是寄身于那里。

可是……啊啊……不幸地,這下一種狀況就說得通了。

是連現在的我也能猜到的,這次事件的全貌。

琉小姐是找到了同伴(眷族)的「仇人」,取回了瞋恚之火,身心墮落于複仇之中──

于是她聽從激情的指使,襲擊了他們。

無血無淚,帶著我不巧看到的冷酷側臉。

「所以阿讓在里維拉遭到殺害,也是因為他跟這家伙有關系了……」

柏斯先生等人一手摀著嘴,同時面露完全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也在腦中描繪出誰都能想像到的光景。

「拜托!救救我……!我不會再做壞事了,拜托把我交給公會,保護我,保護我躲開那家伙……!」

一名貓人叩頭求饒般趴倒在地,苦苦哀求我們。

看起來不像在演戲。害怕【疾風】,嚇得發抖的那種眼神與身體反應,實在不像是裝的。

我被迫站在眼前的現實,與自我想像的狹縫之間。

始終無法確定、決定什麼是真相。

我對著心中浮現的她那背影,一直不停地問:「這是真的嗎?」



「……你們要跟到什麼時候?」

「真是個怪問題。你們不是要痛宰【疾風】嗎?當然是整個隊伍集體行動比較好啰。」

面對轉頭過來的狼人男子塔克,阿伊莎毫不畏縮,面露冷笑。

地點在第25層。

莉莉等人追在塔克等四名冒險者的後面,很快就跟他們會合了。

在地下城內跟蹤人,就算沒被目標發現,一遇到怪獸就幾乎只能露餡。迷宮怪物一發現冒險者就會亂吼亂鬧,誰都別想隱藏行蹤。

如果是單獨追蹤或許還另當別論,然而莉莉等人想避免隊伍的分散,所以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從一開始就跟目標人物們一起行動比較簡便。

假如對方要做什麼偷雞摸狗的事,也能充分達到監視與牽制之效。

「畢竟對手可是Lv.4的懸賞對象嘛。」

「……」

被阿伊莎理直氣壯地這樣說,塔克將視線調回前方。

其他冒險者也狐疑地頻頻看向他們,交頭接耳。

對方隊伍與莉莉等人之間,留下了三M左右的一定距離,在迷宮中一路前進。

「很明顯的對我們有所戒備哪。」

「也是啦,像這樣被其他隊伍跟監,當然會在意了……不過那種不耐煩的態度,倒是讓人有點在意呢。」

韋爾夫與莉莉小聲交談。櫻花等人一邊觀察前面的塔克他們,同時也分神戒備怪獸的襲擊。一行人醞釀出不同于平常的獨特緊張感。

在他們當中,卡珊德拉獨自埋頭思考。

她還在想著人在第27層的少年(貝爾)。

(我還是不能確定,沒向他坦白「預知夢(夢境)」的事到底對不對……可是,如果把「諭示」內容告訴他,貝爾先生一定會……)

卡珊德拉之所以沒把「預言」內容告訴貝爾,是因為她領悟到無法顛覆等同于命運的堅定意志。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

(假如【疾風】就是一切的根源……)

卡珊德拉做了很可怕的想像。

那就是貝爾等人試著袒護的【疾風】會不會就是──【約定成為毀滅引領者的妖精】──不吉利的「預知夢」的元凶。甚至認為從鎮上的殺人事件到喚來【巨大災厄】的直接原因,或許都是她造成的。

假若【疾風】就是一切的元凶,貝爾去幫助她的行為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不,他將會受到信任的事物背叛,面對冷酷無情的現實。

這對少年而言,是太過殘忍無情的【殘酷命運】。

(每次都這樣。我每次都在煩惱、迷惘、受苦、失敗……後悔。)

無意間,卡珊德拉望向迷宮的滔滔水流,面露帶有憂傷的表情。

誰都不會注意到,誰都不會理解。

(我,為了他……究竟該怎麼做呢?)

她想不出答案。



周遭還是一樣煩囂喧鬧。

齊聚一堂的冒險者們,被皮肉燒焦的臭味薰得皺起臉孔。彷佛述說著爆發的「爆炸」威力,整條通道全毀,似乎還殃及了怪獸,僅余上半身的半魚人死尸掉在路邊。

冒險者們一邊咒罵,一邊砍死從其他通道蜂擁而來的怪獸;至于另一方面,我們圍繞著一名男性,陷入沉默。

名喚闍羅的貓人還在害怕【疾風】。

大概也受到恩惠的影響,雖然看不出實際年齡,不過應該在三十五歲上下。可能是身心憔悴的關系,眼睛有著凹陷的黑眼圈,眼角修長的雙眸如今仍滿是懼色。

「怎、怎麼辦……柏斯?」

「還能怎麼辦……把這家伙交給公會,就能拿到大筆獎金,除此之外還能干嘛?這家伙要是被【疾風】干掉,就沒好處可拿了。」

柏斯先生大言不慚地說:「我們可不是正義使者。」

「我們來這里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殺掉膽敢手刃鎮上同胞的精靈,對吧?該做的事還是一樣,只是拿到的錢更多而已。」

聽到柏斯先生不曾動搖的方針,其他冒險者的臉上不再有迷惘。而這對我而言,是糟到不行的決定。只有我一個人的神情變得僵硬。

但是,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看不到琉小姐的真意。

她是真的複仇心切,無法自拔嗎?

真的在怒火驅使下殺了人嗎?

(而且……)

除此之外,有另一件事卡在我的腦中。

這個狀況,事情的發展……不知道為什麼,讓我非常不舒服。

覺得大腦好像在向我訴說「有哪里不對勁」。

好像在試著喚醒某種「記憶」。

……不行,我弄不懂。

思緒與感情全都纏成一團,我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該相信什麼!

不管神仙他們說我「成長」了多少,我終究只是原來的那個「貝爾•克朗尼」。

只會沖動行事,一個人什麼都判斷不來。還是那個遇事猶豫不決,沒出息的我──

「──?」

就在我一手按住頭部,想藉此發泄失望情緒時。

在這個動作下,緊踏地面的靴子碰到了一個東西。

「這是……」

是個猩紅色的碎片。

很可能是產自地下城的小碎塊。

我用手指夾起疑似碎片的緋紅結晶,目不轉睛地打量它……接著睜大了眼睛。

「是──是【疾風】!?」

幾乎在同一時間,這聲慘叫

轟然響起。

「!?」

我像被電到一樣,轉頭望向聲音爆發的方向。

在視野遠處許多通道中的一條,與水流平行的陸路前方。

隨風飛舞的長斗篷,以驚人氣勢往我們這邊沖過來。

「上啊,家伙們!!」

就像期盼著這一刻來臨,柏斯先生吼出幾乎讓青筋暴突的大嗓門。

我根本來不及阻止。沒人要聽她辯解或解釋。頭子口沫橫飛的號令讓冒險者們高聲吶喊,殺向單槍匹馬的精靈。

然而。

她連看都不看這些人一眼,用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一直線往我們這邊咆哮:

「──闍羅──────────────────────────!!」

怒吼的音量,大到讓人懷疑精靈纖細的體型,究竟在哪里藏了這麼嚇人的肺活量。

就連離了一段距離的我們都不禁往後仰,水晶迷宮被震得嘎啦嘎啦響。

那正巧就像怪物(怪獸)的「咆哮(howl)」,把正要襲擊她的冒險者們嚇得退縮,無一例外。

精靈喊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氣勢不減地往那邊沖刺。

「滾開!!」

「「嘎啊啊!?」」

擴展開來的光景,令人不禁懷疑自己看錯了。

其中包含了Lv.3第二級的高級冒險者壁壘,竟被疾風之箭如楔子般刺穿。

她揮舞木刀揍飛擔任前衛人牆(wall)的矮人,一招回擊把正要撲向她的獸人打去撞牆。亞馬遜人還有人類試著壓制住她的突擊,也都一籌莫展地遭到驅散。

不是譬喻,木刀是真的在閃耀碧藍光輝。每當刀光與天藍目光一同閃爍,身經百戰的強者們就飛上半空。

少說有二十位的高級冒險者,竟被……!?

「闍羅──!」

「噫,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眼看精靈在兜帽底下露出凶惡嘴臉,不斷吼叫著自己的名字,貓人男性好像世界末日到來般臉色發青,轉身拔腿就跑。

我猛一回神,用視線追趕那個背影;與我正好相反,柏斯先生等人的隊伍拿刀動杖,望著強行突破冒險者人牆而來的【疾風】伸舌舔嘴。

「那家伙用了某種『魔法』或『技能』!攔下她!只要削減她的氣勢,我們人多勢眾,可以圍剿她!!不要讓她騎到頭上來了!」

柏斯先生展現出鎮上頭子兼Lv.3前段班的威嚴,做出確切的指示。他確定憑著我方充沛的戰力絕對能夠取勝,獸人兄弟與亞馬遜人聽了他的命令,氣焰大盛地想與敵人展開近身戰。

然而……

「──────」

就在雙方接觸的前一刻,原本飆速直沖的精靈急遽掀起了旋風,身體一個回轉。

啪啪!卷入風暴的長斗篷拍打著風,發出尖銳的聲響,同時采取陀螺般的運動方式,華麗、鮮明而強烈地鑽過獸人兄弟與亞馬遜人身旁。

豈止如此,還在擦身而過之際,給呆站原地的他們後腦杓一記回轉木刀,一次擊飛三人,並奪走了他們的意識。

那驚人的犀利「技巧」能令人忘記呼吸,忘了身處的狀況看到出神。

「嘖!你是【洛基眷族】來的不成!?」

最後終于只剩柏斯先生一個人,他一邊噴口水破口大罵,一邊把武器大斧高舉過頭。

就在他對准了可謂體現疾風暴雨四個字、不同凡響的精靈戰士,正要用大刀刃劈砍下去時……

「──?你這家伙,該不會是那時的……咕嘿啊!?」

柏斯先生就好像想起了什麼──像是回想起在第18層並肩戰斗過的某人──一瞬間不禁停住了動作。木刀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臉頰打去。

眼看龐然身軀噴著鼻血撞上牆壁,我的臉孔陣陣痙攣。

「!……等等,請等一下!」

就在冒險者當中只剩我一個人還站著時,我對沖過來的她揚聲喊道。

我並不想與你開打。請告訴我。請你親口告訴我。

我一心只有這個念頭,擋在她面前。

「礙事。」

然而,就像在說沒有那種時間。

兜帽下的天藍雙眼眯細起來,下個瞬間,套著長靴的修長雙腿在地上一蹬。

「!?」

趁我僵在原地,琉小姐飛身跳過了我的頭頂。

──被擺了一道!!

眼看她運用還有剩余的加速力搶得我頭頂上的位置,我愕然無語。

琉小姐在我背後著地,頭也不回就成為風之化身,疾馳而去。

「追、追啊!【白兔腳】!!」

柏斯先生把臉剝離牆壁,大聲嚷嚷。

他命令討伐隊中「敏捷」參數最高的我當追兵,用怒吼聲毆打我的背部。

我也沒等柏斯先生說完,就踹碎水晶地面,隨後追了上去。

「嗚!?」

長斗篷背影早已只剩一個小點,我卯足了力去追。

追趕貓人男性的背影可能是轉過了彎道,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我在無數分歧路前停住腳步,猶豫不決,但很快就選出了一條通道。

從那里傳來怪獸的威嚇聲與慘叫,恐怕是怪獸碰上琉小姐後發出的啼聲。我靠這種聲音引路,不停奔跑。彷佛證明我的推測正確,被砍倒在地、痛苦掙紮的怪獸或化作尸體的成堆塵土,像足跡般一路遺留下來。

但是,這種方式終究有其極限。

在廣大的地下城當中,她的腳步實在太快,我完全追丟了她。

「她去哪了……!?」

心急喚來了更多動搖,就在我冷汗直冒時……

「【如今遠去──無窮夜天──】」

我聽見了「歌聲」。

「──」

一瞬間,我不禁停下了動作。

不理會這樣的我,歌聲片段繼續從某處回蕩而來。

「【回應愚昧如我的聲音──予棄汝而去者──】」

同時有「魔力」正在高漲。

恰似水從器物中溢出,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感覺到「炮擊」的余波,使我身為冒險者的本能不禁畏縮。

然後,那份「魔力」沒兩下就達到了臨界點。

「【──蘊含群星光輝征討敵人】!」

──不會吧!?

緊接著,我的預感成真了。

「【光明之風】!!」

接在發生的轟然巨響後面,眼前的通道炸成了碎塊。

「〜〜〜〜〜〜〜〜〜〜〜〜〜〜〜〜〜〜〜!?」

以橫越前方的形式,纏繞強風的大光球風暴貫穿了牆壁。

我以手臂護臉,炮擊如流星雨般從我的視野右方流向左方。

隨著狂暴「魔力」造成的炮聲,迷宮發出了慘叫。

「……打穿了地下城的,牆壁?」

我先是被不合常理的威力嚇得呆住,旋即猛一回神,沿著「魔法」開鑿的「橫穴」前進。沒想到大炮擊的軌跡,正好可以將我導向她的身邊。

通過四堵碎成粉屑不斷剝落的水晶牆,我來到一間巨大的窟室。

陸地面積雖然很廣,但有幾道水流流到了這里。可能是大光球(魔法)的余熱所造成,有些水蒸發了,形成薄薄一層霧氣。

我跑出毀壞的牆壁趕到現場,就在我的旁邊,可以看到貓人倒在地上,像小蟲一樣縮起身體。

「您是……」

「白、【白兔腳】……?救、救救我!那家伙要來了,救救我!?」

他所說的「那家伙」是誰,不用問也很清楚。

前方,窟室的中央。

在薄霧深處搖曳的人影,一口氣走上前來,現出其身姿。

是一名手持木刀,宿有凶險眼光的精靈。

「琉小姐……!」

我眯起一只眼睛,呼喚了那個人的名字。

「……您跟來了啊,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好像現在才注意到我,視線銳利地看過來。

光只是這樣就讓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險些受到震懾。

「……您為什麼,總是……」

所以,我聽漏了她在蒙面布底下,輕聲說出的小小呢喃。

「──讓開,你礙到我了。你擋在那里,會妨礙我除掉那個男人。」

她的視線就這樣越過我,朝向就在我後面的那名男性。

揮響染血木刀,把長靴踩得喳喳作響,慢慢靠近過來。

看到這幕光景,「噫咿……!?」仍然站不起來縮在地上的貓人男性發出呻吟。

「我唯一的過錯,闍羅,就是沒有把你解決乾淨。我沒有仔細確認,自大地以為已經奪了你的性命,讓我後悔莫及。」

琉小姐像在詛咒自己的所作所為,聲音中充滿嗟怨。

如獨白般娓娓而談的同時,她那雙眼睛依舊緊瞪著貓人男子。

「……那時候,我應該確實地殺死你才對。」


從她唇間落下的「殺死」兩個字,使我的視野應聲扭曲。

伴著冰冷混濁的眼瞳,如今琉小姐的神情就像變了個人。

既不是在酒館認真工作的店員,也不是解救過我們好幾次的,那位英氣凜然的冒險者。

而是「複仇者」的神情。

這個人,真的是琉小姐嗎?

不,這才是……

(……這才是,【疾風】?)

那是琉小姐本人,在第18層告訴過我的過去往事。

可以說故事中的人物,就降臨在我的眼前。

那是我所不認識的,另一名精靈。

「不過,這個過錯現在也能彌補了。連同你的企圖在內,一並清算。」

琉小姐拿掉蒙面布,毅然決然地宣言。

看到她一路走來從沒停步,貓人男性彷佛再也忍受不住,亂吼亂叫起來。

「【白兔腳】!?打倒那家伙,拜托!我受夠了,全身都在痛,血流個不停……!被那家伙砍斷的手臂……!」

貓人男子一邊用剩余獨臂抱住流血的身軀,一邊叫苦連天。

我肩膀一晃,目不轉睛地注視琉小姐拎著的小太刀。

「是……是真的嗎?您真的砍斷了這個人的手臂……」

「……沒錯,那個男人的一只手臂是我砍下的。耳朵也是我削掉的。那又怎樣,你想怎樣!」

怒氣與憎恨渾然一體,再加上她坦承不諱的這番話。

我差點就站不穩,只差沒雙膝一軟跪下去。

「讓開,快點!」

「琉、琉小──」

「我叫你讓開!」

木刀的刀鋒終于指向了我。

那份怒氣,足以嚇得升上Lv.4的我不敢動彈。

撞擊耳朵的心跳聲與流汗量,即將到達最高點。

「如果要礙我的事,就算是你,我也照砍不誤。……沒時間了。」

這番話讓我的喉嚨為之凍結。

「拜托!【白兔腳】……救救我吧……!」

這聲慘叫加劇了我的焦躁。

前面與後面,最後通牒與苦苦哀求。

簡直就像戲曲中的一幕。嗜血的「凶手」以及與之對峙的「偵探」,然後是求救的「被害者」。

而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是我這個偵探角色。

演員力不從心。借用眾神的說法,這選角也太失敗了。

這種舞台,令人不忍卒睹。

「……請告訴我。」

我動員全副快被狀況壓垮的精神,開口說。

我必須確認。必須看清楚。

確認並看清這次事件的全貌。

她的真意。

否則,我會永遠拿不出「答案」來。

在莫甚于此的沉重壓力下,我向她問道:

「是您殺了鎮上(里維拉)的居民嗎?」

「我沒時間回答你的問題!」

「城鎮郊區有人死了!還有人說看到你跑走!」

「要我說幾次你才懂!」

面對心浮氣躁的琉小姐,我不甘示弱,高聲說道:

「琉小姐,拜托!請回答我!!」

我將這份心意灌注在聲音里,向她訴求:請告訴我。

「──是您殺了那個人嗎!?」

「──不是我!!」

簡直就像吵架一樣,我們互相吼叫。

我與失去冷靜的天藍眼眸四目相交。

簡直就像凶手惱羞成怒的叫喚。

既沒有辯駁也沒有解釋,只是任憑感情驅使,嘶吼的激烈言詞。

但是──這樣就夠了。

「……我明白了。」

至少,我能明白。

「【白兔腳】,你在干什麼啊,快點救我啊!快點把那個女的…………?」

貓人男性對著全身放松力道的我喊道。

我雖然仍舊維持與琉小姐對峙的姿態,但一顆心已經沒有放在她身上。

名叫闍羅的冒險者,也察覺到「這點」。

現場已經不是凶手、偵探與被害者的三人關系。

「兩名偵探與真凶」。

他察覺到,這才是現在的關系圖。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嗎?」

我語氣平靜地講出這句話。

「你、你在說什麼……」

「你說你被砍斷了手臂,請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不巧。

對,真的只是不巧,我最近有機會看到失去一只手臂的人。

就是受到「強化種(苔蘚巨人)」襲擊的精靈,盧維斯先生。

雖然我並不想看,但他遭到怪獸扯斷一條手臂,那傷口真的很可怕。

血流不止,裝備染得通紅,過度強烈的新鮮血腥味。

一瞬間不慎看到的上臂斷口,甚至嚇得我面無血色。

然而,這個人沒有這些特徵。

即使衣服或裝備被血弄濕,但出血量並沒有無可挽回到讓上臂壞死,也不具有那種刺鼻的血淋淋氣味。

我的「記憶」一直在訴說這點。一直以「不協調感」的形式反覆閃爍。

直到剛才我都太過慌張,沒注意到。

但是,現在我能明白。

他失去的那條手臂──

「你那傷口……應該是舊傷吧?」

男人睜大雙眼。

琉小姐的確說過。

說是自己砍斷了這個人的手臂,也是自己削掉了他的耳朵。

但是,如果以前──如同琉小姐在第18層悲痛地向我坦承過錯──一度淪為複仇者的她襲擊過這個人呢?

這樣前後不矛盾,都說得通。

這個人之前顯露出動搖的反應,還拒絕別人的治療,搞不好那其實是因為身體接受診斷會露餡。他根本是怕被人發現,身上的傷是舊傷。

換句話說,這個人現在重新受到的傷,是他自己弄的。

琉小姐還沒襲擊這個人。

我早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了。

發現有很多狀況不自然。

如果是琉小姐施放了「魔法」引發「爆炸」,遇襲的人應該會全部受到燒燙傷,不能有任何一人例外。但只有一個人,不符合這個條件。

就是我目擊到的矮人。

只有他,身上只有遭到小太刀砍傷或割傷的痕跡。

琉小姐掌握到位置的,恐怕只有那個矮人一個人。

想必她是為了壓制住抵抗的男人,才會拔出了武器。

「我一直在想……你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不對勁。」

「你、你在說什麼啊!我明明就……!」

「那麼,你為什麼現在還活著?」

「……!?」

「手臂被砍斷,耳朵也被削掉,還遭到『魔法』攻擊……為什麼還沒遭到殺害?」

對手是【疾風】。

是單槍匹馬摧毀了巨大派系,Lv.4的傳說級懸賞對象。

一旦落入她的手里,絕不可能有機會逃生。

「起初我以為你精神錯亂了……因為在我與柏斯先生他們聚集的那個地點,琉小姐襲擊過你們之後,不可能暫時拉開距離。」

如果真的如同這個人所說,他是遭到了襲擊。

為什麼琉小姐要引發一次「爆炸」後,又刻意放過他一馬?

──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襲擊這個人。

跟剛才不同,為什麼不只詠唱,就連散發的「魔力」碎片都感知不到?

──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轟炸」整座樓層。

這場事件的全貌是?

──即使是選角失敗的偵探(我)也看得出來。

答案單純明快。

全都是這些人的「自導自演

」。

「這個,掉在那邊的通道里。」

我用手指彈起的物體,是剛剛撿到的緋紅碎片。

我有看過這個仍在發熱的物體。

「這是『火炎石』,對吧?」

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那時我剛認識韋爾夫。

我的專屬鐵匠帶我參觀他的「工房」,在那里讓我看了用于鍛鐵爐、經過加工的火種(這東西)。

我看到了增加火力,用來鍛造地下城礦物的強力「火藥」。

男子的臉孔彷佛痙攣般變得僵硬。

「琉小姐說她沒殺任何人……我相信她說的話。」

我唯一不明白的,只有第18層發生的殺人事件。

假如真的是琉小姐一時沖動,痛下殺手的話──

只有那件事的「答案」我非得知道。

因為假如她重新變回滿手鮮血的複仇者,我的區區推理,在無法抵擋的殺意面前全都不算數。

──那已經連「正義」都稱不上了。

正如同琉小姐帶著後悔,述說過的那句話。

「克朗尼先生……」

但是琉小姐說不是她。

她用排斥謊言、重情重義、蘊藏精靈傲雪凌霜的驕傲,毫無陰霾的眼眸否認了。用我熟悉的那雙天藍色眼眸。

那這樣就夠了。毫無疑慮了。

我背對貓人男子,只轉過側臉,眼光對著他。

「如果『爆炸』不是琉小姐造成的……那就只會是你們做的。」

至今的「爆炸」,全是這些人的「破壞手段」。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轟炸」這個樓層。

但這下許許多多的點,總算連成了一條線。

「請讓我看看你手臂的傷。」

只要讓我看看,事情就會水落石出。

告訴對方:用琉小姐砍傷你的傷痕,證明她的「罪責」給我看看。

我知道自己的眼瞳,在散發冰冷而血紅的光輝。

我橫眉豎目,用不容分說的口吻逼問道。

琉小姐發現我相信她的說法,睜大了眼睛。

眼前的男子,倒抽了一口氣。

「──啐!」

然後,他清清楚楚地嘖了一聲。

從虛弱不堪的重傷患表情,變成了凶暴惡徒的嘴臉,回瞪著我。

下個瞬間,他的手伸向腰際,接著一閃而過。

「竟然穿幫了!」

「!」

赤紅斜線飛竄而來,我緊急向後跳開。

男子的左手,握著紅彤彤的鞭子。

「鎮上的那幫人也是,你這家伙也是,沒一個有用的!本來還以為就算殺不了璃昂,好歹能拖住她的腳步!」

「闍羅……!」

我正好與琉小姐並肩站立,跟對手展開對峙。

先是看到男子將鞭子掛在肩上,接著他從懷中取出萬靈藥(elixir),靈巧地用一只手打開蓋子,當頭澆下。最高級道具治愈了身上血跡斑斑的傷勢,讓傷口冒出煙霧。

「塔克那家伙還算干得不錯,只可惜最後搞砸了。璃昂,他太怕你,『爆炸』做得太急了。」

男人就像揭曉謎底一樣,把藏在身上的好幾顆「火炎石」往四周一撒。

光是散落四處的石子,恐怕就有二十顆以上。數量這麼多,難怪能把地下城破壞成那樣。

「對不起,琉小姐。我一時還懷疑過您……!」

「……不會,我才是氣上心頭,欠缺考慮。我因為擔心您,而想把您趕跑……但我做錯了。」

我們倆相鄰而立,不看對方直接交談。

琉小姐眼瞳繼續緊盯正面的男子,細聲低喃了。

「謝謝您……願意相信愚蠢的我,克朗尼先生。我要感謝您。」

分不清是欣喜還是高興的溫暖心情,在我胸中擴散開來。

「我想阻止那家伙……還請您提供協助。」

「好的!」

我面向前方,露出笑容點頭。

我不敢大意,定睛注視著敵人,舉起〖女神之刃〗。

「闍羅,死了這條心吧。我料你大概是想教唆鎮上居民討伐我,但你的詭計已經全盤崩潰,想必不會有人再幫你了。」

琉小姐用理性的力量壓抑激情,出聲將最後通告扔向對手。

她一邊用銳利眼光盯緊敵人,一邊慢慢縮短雙方間距。

相較之下,男子翹起了嘴角。

他揚起血紅鞭子,對著准備迎戰的我們大笑出聲。

「喀嘻,喀哈哈哈哈哈……!少笑死我了!」

「……」

「你忘了嗎,璃昂〜?」

琉小姐的仇人──不,「宿敵」男子高聲嗤笑了。

緊接著,他把放出紅光的鞭子抽向地面。

「我可是──『馴獸師(tamer)』耶!」

下個瞬間。

巨大的「影子」突破天頂掉落下來。

「「!?」」

我與琉小姐一同踢踹地面。

我們往左右兩邊跳開,正好就在我們的中間,那個巨大身軀狠狠撞上了地面。

我以手臂護著臉,撐過搖撼整間窟室的沖擊力,以及飛散的水晶碎片。

「這就是我現在的奴仆(寵物)。」

我眼瞳中蘊藏著驚愕,仰望那蠢動的身軀。

巨大的嘴巴好似能吞沒一切。

不具手腳,蠕動的長條身軀。

在該有面孔的位置,有著三對眼光。

那是具有複眼的巨大「蛇妖」。

「──你們這是做什麼?」

嘴上這樣講,阿伊莎臉上卻浮現大膽無畏的笑容。

她瞪著于拔劍的同時襲來的塔克等人。

「原來如此,可疑的不光一個人……」

「所有人都是賊就對了。」

眼看敵方集團四名成員都舉起武器發出殺氣,韋爾夫與櫻花同樣也舉起武器,翹起嘴唇。

人類兩名加上獸人兩名。

隨同抱著大型背包的同伙,狼人塔克露出了真面目。

「時間有限,你們卻處處跟我作對……我要在這里殺了你們!為了達成闍羅的計畫!」

緊接著,塔克使用迅速拿出的「紅鞭」,「召喚」出那個存在。

「!?」

看到長條身軀撞破牆壁現身,阿伊莎等人即刻踢踹了地面。

達芙妮抱著莉莉,命抱著春姬,一行人從遭到破壞的通道撤退。

奇妙的是,阿伊莎等人以及卡珊德拉竟于同一時刻,目睹到與貝爾等人對峙的怪物相同的「大蛇怪獸」。

「那是……!」

「『萊姆頓』……!」

巨大且高大的軀體屬于超大型級,足可與「樓層主」相匹敵。

是一只總高度達五M,全長恐怕超過十M的大蛇怪獸。

面對那無可比擬的長條巨軀,我的思考產生了一瞬間的空白。

即使具有如此傲人的威儀,我卻想不到關于眼前怪獸的半點情報。即使聽到琉小姐呻吟發出疑似名稱的詞彙,我一樣毫無頭緒。

為了往「下層」進行「遠征」,都已經在埃伊娜小姐身邊背誦了那麼多怪獸知識了……!

「──啊。」

但是,很快地。

當我抓住腦海最深的地方,位于記憶底層的情報時,我當場呼吸不過來。

「難道是……!?」



「烏拉諾斯。」

那名黑衣人,對著握住的水晶球說道。

「一如你的猜測,我發現了怪獸的保管庫。」

「有異端兒受囚嗎?」

「不,沒有。只有普通的怪獸。」

此人就是老神(烏拉諾斯)的左右手,活過八百年時光的「賢者」最後的下場──費爾斯。

當特定勢力展開人造迷宮(克諾索斯)攻略行動時,魔術師(mage)成功地秘密入侵了迷宮,正對著魔道具(magic item)「眼晶(oculus)」報告消息。

「果然除了『異端兒』之外,他們也運送了其他在地下城捕獲的怪獸。」

「數量呢?」

「我只能說數不清。」

在冷冰冰的石砌大廳里,四處散亂著大小各異的黑籠。籠內關著各種各樣的怪獸。具有黃綠色皮膚的植物類怪獸、整群遭人擄獲的大型級、唾液在無數獠牙縫隙間牽絲的龍種……可能是用了某種魔道具,怪獸們處于鎮靜狀態,不管費爾斯

如何接近,都只做出遲鈍的反應。

魔術師用一手提著的魔石燈一只只照過,即使已經失去活人肉體,仍產生一種寒毛直豎的感覺。

「里德等人在那里嗎?」

「我跟他們分頭行動。因為異端兒當中也有一些人曾經同樣受到囚禁,我判斷即使不是同胞,他們看了心里也不會舒服……再來就是敵方的攻勢很激烈。」

「有辦法處理嗎?」

「坦白講,很難。不只數量多,其中還夾雜了很多棘手的怪獸。」

費爾斯找到隨便棄置的怪物名簿,一面過目,一面表達直截了當的意見。

從「中層」到「下層」,凡是稱得上難對付的怪獸,這里一個不缺。看來以【伊刻洛斯眷族】為首,「惡勢力」殘黨們似乎在重複進行某種實驗;費爾斯一邊閱讀文獻,一邊看出這點。

然後,他在位于大廳最深處的巨大牢籠前止步。

「不過話說回來,真沒想到……」

費爾斯從黑衣底下,呻吟般地低喃。

「竟然連深層的怪獸都被運出來了……」

在他眼前,有著鐵條從內側被撞歪的兩只巨大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