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六章 期望的代價

感覺到自己正漸漸從沉眠中蘇醒。

睜開眼睛。視野中是陌生的木板牆壁,以及被廉價的窗簾擋住的窗戶。

房間中的味道也很陌生,令我回憶起自己昨晚是在哪里度過了一夜。

「早上了…………?」

以及,誰曾經在我身邊。

「希爾小姐!?」

這時,我才終于發現床上只有我一個人。

本應睡在旁邊的她不在這里。我直起身看了一圈,發現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也消失了。也不在旁邊的淋浴間里。她一個人出去了?雖說我十分疲勞,但上級冒險者竟然連這都沒注意到,也太疏忽了。

但是,為什麼?

其實她已經對我心灰意冷?

還是說約會已經結束?

或者是……被【芙蕾雅眷族】帶走了?

最後的想象令我心生動搖。畢竟我什麼事都沒有,所以這種可能性很低。但如果是希爾小姐保護了我……

我也知道這是在瞎想。但一想到這里,我就變得坐立不安。

于是,雖然半干的衣服穿著很難受,我還是急忙將其穿上。

「……!」

在慌忙跑出房間的前一刻,我停了下來。

桌子上放著一個首飾。上面點綴著蒼藍色的裝飾,是成對的其中一半。

我仔細盯著這件銀飾,然後把它塞進口袋里,飛奔出房間。

「希爾小姐,到底去哪了……!」

我叫出一樓的矮人店主詢問,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似乎也沒有留言。我聽完直接離開了商人旅館。

天空被一層灰色覆蓋。

女神祭第二天與昨日截然不同,偏偏是陰天。

云層很厚。我不喜歡這個顏色。說不定還會下雨。

我仿佛被什麼催促著一般跑了起來。

不停朝左右看去,同時逆著昨天走來的道路前行。

英雄橋,渾身濕透著爬上的岸邊,船走過的水路邊緣。發生了一場騷動的『水船之匙』平安回到了原處。大概是在我們離開後,艾絲小姐她們與【芙蕾雅眷族】也沒有了發生沖突的理由,因此得以和平收尾吧。昨天見過的工作人員也在這里,我詢問起希爾小姐的下落,雖然沒有獲得和她有關的情報,但對方將我落在這里的箱子換給了我。里面的魔道具也十分完好。我向對方道了謝,然後繼續開始搜索。

然而,僅靠沒頭沒腦地四處搜索當然沒辦法找到。

「希爾小姐,會不會回去『豐饒的女主人』了……」

這話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但還是抓住最後一縷希望,朝西大街走去。

如今還是清晨。但還是看得到似乎通宵忙碌至今的酒館,出入的人已經比平時要多出不少。哪怕經過一晚上,祭典的活力依然沒有冷卻。

我剛走到西大街,就看到穿著男服務生衣服、一臉疲憊的韋爾夫正要走進『豐饒的女主人』。

「韋爾夫!」

「嗯?呃,貝爾!?我說你,昨天跑哪去了!」

韋爾夫回過頭,發現是我以後立刻慌張地環視四周,然後跑了過來。

「你一直都沒回來,我可是擔心壞了啊。……然後呢,昨天晚上是跟那個女的待在一起的?莉莉跟班當時大喊大叫,然後臉色鐵青地想要出門,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攔住……還有那只狐狸倒在地上,也要照顧她才行……」

「抱歉!這些過後再說,希爾小姐有沒有回來這里!?她人突然之間就不見了!」

韋爾夫好像很怕莉莉發現這邊,我則是打斷他的話,詢問此事。

韋爾夫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後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面對亂了陣腳的我。

「總之,你先冷靜一下。我們去那邊。跟我講講怎麼回事。」

『豐饒的女主人』一旁的狹窄小巷中。

韋爾夫靠在牆上,我將從昨天到今早發生的事情對他大致講了一遍。

「被【芙蕾雅眷族】追趕,然後早上起來人就不見了,是嗎……」

「嗯。我在想,她說不定是被人帶到哪里去了……」

我仍然是一臉擔憂,這時韋爾夫松開了抱在胸前的雙臂。

「抱歉,貝爾。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誒?」

然後與我正面相對,認真地看著我。

「你找到那女的以後,要怎麼辦?」

一開始,我沒能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怎麼辦,是指……」

「雖然我也不是很懂女人的小心思,可是……酒館那個女的,毫無疑問對你是有著好感的。」

「……!」

「並不是作為朋友。而是把你當成一名男人。」

看我倒抽一口冷氣,韋爾夫吊起眉毛,加強了語氣。

「所以告訴我。你找到她以後,打算怎麼辦?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回到一如既往的關系嗎?不給出答複這種行為,可是很過分的。就連我都明白。」

「……她、她怎麼會對我……」

「你是想說,她不可能喜歡你是嗎?」

韋爾夫不允許我搪塞過去。

他的眼神在對我說,你自己應該也發現了才對。

「你要是現在還裝成遲鈍的樣子,那我可要看不起你了。」

就像這樣,明確地對我說道。

雙眼游移不定。

韋爾夫絕對不是在責備我。但是,我卻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鐵錘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確實已經發現了。

至今為止,我都在說服自己,不能自作多情,如果是我誤會了,那豈不是又丟人又難為情。不對,我一定是想要騙過自己。

但在昨天的約會中,我隱隱約約地,並且確鑿地觸碰到了希爾小姐的思緒。

聽到了『喜歡』這句話。

已經無法……不了了之了。

我啞口無言,垂下了腦袋。

「謙虛並不是壞事。你沒有自信,動彈不得我也能理解。不過啊……記得不要對自己說謊。不要一直讓女人蒙羞。」

「……」

「睡醒以後發現人不見了這件事,其實是對你心灰意冷了這種理由,是最有可能的。」

實在是太淒慘了,我什麼都無法反駁。

說到這里,韋爾夫慢慢地歎了口氣。

「……照你這個樣子,喜歡你的那幫家伙可真不容易啊。」

「誒!?」

「啊,不是,我是說那個,成為上級冒險者以後也有人對你使美人計對吧?我是這個意思。不用在意。」

看到我不由得一下抬起了頭,韋爾夫左手捂住了嘴,仿佛自己說漏了什麼事情。然後似乎要蒙混過關一樣露出苦笑。

「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更自大一點。連心意都不傳達,卻想著『給我注意到!』的人才更加傲慢。至少作為一個男人,我認為這種事女性也有責任。」

「……」

「但是,如果面對已經將表達出好感的人……就不要再逃了。」

我希望自己的搭檔是個明事理的家伙。

這只是鍛造師我的任性想法罷了。

韋爾夫笑著如此說道,這令我心中滿是愧疚的心情。

【眷族】長兄給我提出的建議,全都打動了我的內心。

「我……」

如果。

如果,到了必須作出答複的時候,到那時——

「……下定決心了嗎?」

「……嗯。我不會再逃了。」

「那麼,我就什麼都不說了。抱歉啊,跟你說了些多余的事情。」

「不會……。我才是,很抱歉,韋爾夫。……謝謝你。」

我小聲說道,只見韋爾夫仍然是一副兄長的表情,笑了出來。

緊接著他說道「說回正題」,一改剛才的氣氛。

「我不知道那女的去了哪里,但和【芙蕾雅眷族】有關是毫無疑問的對吧?那就干脆與對方接觸算了。」

「和【芙蕾雅眷族】……?」

「啊啊。我實在不覺得一介街娘能夠躲過這群拼了命四處找人的上級冒險者的眼睛。」

看來韋爾夫也和我想的一樣。雖然說是保護也有點奇怪,但希爾小姐已經被【芙蕾雅眷族】抓住的可能性很高。

確實,感覺直接詢問他們是最省事的。

「你不用擔心什麼要是輕易與他們接觸會給我們眷族帶來麻煩。再怎麼說都不可能變成斗爭的。……大概吧。」

「嗯、嗯,大概……」

「我倒是也想幫你,可是……不好意思,我和莉莉跟班她們今天一整天都哪也去不了。要在酒館這里強制勞動……」

「強、強制勞動?」

「那群貓人們跑了出去,結果給我們帶來了大麻煩。要瞞過那個老板娘矮人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我說真的。」

似乎昨天晚上韋爾夫他們被強行安排在酒館的別館住了下來。

據蜜雅小姐所說,這是代替那群傻姑娘,所以要住在這里干活。

我不禁領悟到,剛才看他累得不成樣

子,原來是因為這個。

說起來,昨天琉小姐她們就在『水船之匙』來著……難道說,是在監視我們?

「琉小姐她們,也沒回來嗎?」

「啊啊。順帶一提赫斯緹雅大人也是。」

韋爾夫聳了聳肩,我說著‘明白了’,點頭回應。

總之,選項十分有限。那就只能全都嘗試一遍了。

我將手里的箱子交給韋爾夫幫我保管,然後轉過身,又回過頭來。

「謝謝你,韋爾夫。我走了!」

「啊啊,去吧。」

我再次對韋爾夫道了謝,跑出了小巷。

「剛想著他作為冒險者有所成長,結果這方面還是小孩子啊……」

看著他的背影遠去,韋爾夫低聲說道。

以異端兒事件作為開端,他的搭檔表情和之前大不相同,可一旦離開了冒險,又會展現出和他年齡相符的樣子。可以說反而過于純粹了。

雖然這也是他的優點就是啦,韋爾夫笑著說道,緊接著,他又皺起眉頭。

「店員被都市最強芙蕾雅眷族保護著……雇傭她的店鋪,和那個老板娘知道這件事嗎?」

不對,莫非這家店本身就和『美之女神』有很大的關系——

韋爾夫緊緊盯著『豐饒的女主人』的看板,幾乎就要發現『真相』。

我與人們擦身而過,跑在西大街上面。

被女神祭妝點的大道上可以看見許多公會職員。他們正將麥子和水果塞進變得空空如也的木箱中,用新的收獲物加以補充。擠在路邊的一排露天店鋪也開始准備營業了。

我正看著這一景象,同時考慮著如何與【芙蕾雅眷族】接觸,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

「監視的『眼睛』消失了……?」

昨天和希爾小姐約會的時候,那麼多監視的視線將我貫穿,如今卻完全感覺不到。

是我們住進旅館後,他們跟丟了嗎,還是被迫去應對其他事情了呢。

【芙蕾雅眷族】已經解除了對我的監視?

要是能和師父……和赫定先生接觸是最理想的——

(——不對,有人。)

只有一名。

有一個人正抑制住自己的氣息窺視著我,手法巧妙得可怕。

唯獨對他人的視線變得異常敏感的我先停下腳步——然後電光石火一般極速奔跑起來。朝著視線的源頭,連著大道的一條小巷中的建築。

我以決不讓對方躲藏的氣勢跑過去並跳起,踹向其他建築的牆壁,猛地跳上目標所在的屋頂。

「……!」

在這幢頗高的建築的屋頂上方,投來視線的人物既沒有逃跑也沒有躲藏。

這是一名黑妖精,身上漆黑的外套隨風舞動。

與赫定先生齊名的【芙蕾雅眷族】第一級冒險者。

我立刻理解到這一點,咽了口唾沫。

……不過,咦?

為什麼他要特意用異常裝模作樣的背影對著我……?

「潔白之獸于灰暗天空下到來啊——狂風正在哭泣。」

嗯嗯……?

「何事來訪,不速之客。今日天公不作美。若不想被卷入狂亂之宴,則速速退去。」

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嗯嗯嗯?

被風吹動的外套獵獵作響,看著十分孤高,他的背影也很炫酷,很帥氣。

但是,其實我不太懂,只是覺得,有那麼一種,十分好聞的香氣……

這個人,難道——

「那個……請問你是神明大人他們說的『zhonger病』嗎?」

「——別用那個可憎的名字喚吾!!」

我如此詢問的瞬間,只見黑妖精——【芙蕾雅眷族】第一級冒險者赫格尼·拉格納猛地回過頭。

端正得驚人的妖精面貌之中,吊起的新葉色眼睛有些淚眼汪汪。

「吾之身軀並無任何疾患!眾神之風土病怎可能加諸吾身……!」

「非、非常抱歉!」

「——嗚嗚嗚,別這樣啊。求你別這麼看我了,別用那個中二病名字來叫我了。雖然不知道什麼意思,但總覺得對方非常看不起我啊啊啊。」

「………………對、對不起。」

「初次見面,真的沒辦法。好丟人,好想去死。……咕,吾之漆黑假面即將剝落……!」

呃,嗯……。神明大人們所描述的性格,感覺我現在能徹底理解了。

這個人大概比艾絲還不善言辭,而且更容易緊張。

他的言行,只是因為這個才變得扭曲了而已……

說起來,我曾鬼迷心竅地向赫定先生問過第一級冒險者他的同伴的事情,他什麼都沒有透露,卻唯獨恨恨地說過「赫格尼就是個傻子」來著……

「……那、那個。請問,你知道希爾小姐去了哪里嗎?」

我邊因他用力擦著眼角的身姿感到內疚,邊如此問道,接著赫格尼先生就眯起眼睛,變回了剛才那種氛圍。

「……聖之公主的去處,吾等也正在追尋。」

「嗯、嗯?」

「眾多眷族已解開汝之牢獄,追尋名為福音之足跡。正如肆虐之狂風,席卷遼闊之都。此身則心憂萬一之刻,故設下勸誡白兔之永恒縛鎖…………正是如此,吾名即為審判之理阿爾弗!」

還、還是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大概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畢竟以前有段時間,爺爺說話也是這個樣子!

也就是說,大多數其他團員芙蕾雅眷族都不再管我,正拼命尋找不知道跑哪去的希爾小姐。赫格尼先生則是監視著我以防不測。大概是這麼回事吧。

【芙蕾雅眷族】也找不到希爾小姐……

那希爾小姐她,到底去了哪里。

心中湧起一股類似于焦躁的感情,就在這時,一直在眺望虛空的赫格尼先生轉過頭,緊緊地盯著我。

「……汝可有構築起恒久之美好記憶……永不褪色之追憶?」

「誒?」

「無人應允惜別之時。故,吾正問汝別離已畢否?」

有一瞬間,我沒聽懂他剛才對我說了什麼。也不明白他正在說什麼。

只是震動著耳朵的單詞令我有所反應,于是我大聲喊了出來。

「回憶……?別離?你在說什麼!?」

「邀請汝之人並非女神,而是女孩。無論汝作何選擇,將至之命運皆無轉機。吾之睿智已預見此事。……至少,我是如此理解的。」

他說的還是那麼難懂。既無法直譯也無法意譯。根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但是,他那副口氣簡直像在說『那個人就要消失』,令我劇烈地動搖起來。

「希爾小姐發生了什麼事情!?希爾小姐即將發生什麼事!?」

「噫噫!?別別別別、別靠過來!?你離我這麼近的話,視線好可怕!啊,不行了——該跑了!」

「啊!?等、等一下!」

我探出身體這一行為令赫格尼先生害怕不已,結果他竟然從屋頂跳下。

我也跑近欄杆,然後看准上下翻飛的外套消失在哪個小巷,跳了過去。

希爾小姐會消失不見?會就此告別?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什麼意思!!

在小巷中著地後,我拼命地追著赫格尼先生。追著若隱若現的外套,穿過錯綜複雜的路口,偶爾也向擦肩而過的人們詢問是否看見了黑妖精。

然而,對方不愧是第一級冒險者。

Lv. 4的追蹤被輕松甩開,我跟丟了他的蹤跡。

「哈啊,哈啊……!在哪里……!?」

我到達了中央廣場。

都市中央已經是人山人海。

一無所知的眾人正要享受第二天的女神祭。

他是混入人群里了嗎,還是說根本就不在廣場上?

只有焦躁愈發強烈,我拼命環視四周——就在這時,那個『祭壇』映入我的眼簾。

『豐饒之塔』。為了祭祀女神祭的象征而建造的四根石柱。

我有一半是下意識地看向這四根中的一柱,昨天看見『美神』的那根北面的柱子。

「————」

于是,我和那里的一名豬人對上了視線。

這位武人擁有磐石一般的巨軀。

就連我都認識,他是『都市最強』的冒險者。

他用安靜的眼神俯視著我,仿佛一直在等我看過來,緊接著緩緩抬起有如樹木般粗壯的手臂。

手指則指向都市的東北方。

「……?」

我不明白他的意圖。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只是,我似乎感覺到他在對我說『去吧』。

于是,呆立在原地的我看向塔上的豬人指出的方向,身體轉了過去。

仿佛被引導向燈塔照出的前路,又如同只能依靠燈塔的光芒前行的船只。

心中並不自信。也有著不安。即使如此,也只能遵從直覺。

我穿過人群,離開中央廣場,前往他指出的方向。

都市東北部是生產魔石制品的『工業區』。

平時是匠人和工人穿梭其中的地方,如今也是一片祭典的景象。

我調整了好幾次方向,在『工業區』中前行。

接著,

「——希爾小姐!」

我找到了。

這里是棄用的公共馬車車站。

這個如同亭子一樣的地方看上去也像是一幢小小的廢屋,她正坐在里面的長椅之上。

車站十分冷清,而且不太乾淨。也多虧周圍的建築物形成了一個死角,如果事先不知道,沒人會發現這個被人們忘卻的地方。

「……!貝爾先生!」

希爾小姐被我的聲音嚇得肩膀一震,然後猛地站起身體。

簡直像是因自己的夙願得到實現而萬分感動一般。

「——?」

她淡灰色的瞳孔有些濕潤。

雙手按在胸前。

笑容看上去有些虛幻。

面對她這一身姿,我慌得不知所措。

看上去隨時都會哭出來的她,如今對我展現出的『感情』是——

「……好開心。還能見到你。被你找到,我真的好開心。」

「……這是,什麼意思呢?」

「……對不起。請當做沒聽到好了。」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到。

一頭霧水的我正要靠過去,只見她突然環視周圍。

我不知道原因。但是從她的側臉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絲,簡直像要違背『契約』一般的決意。

她盯著一處,正如同下定決心一樣,抿緊了嘴唇。

「貝爾先生……請跟我來。」

「誒?那、那個!?」

「我想離開這里……不對,我想去一個地方。」

她握住我的手,拽著我前行。

我向她搭話,她也沒有回應。

淡灰色的頭發翻飛,同樣顏色的眼睛回頭看向我,然後露出了笑容。

「昨天,貝爾先生帶我去了你想去的地方。今天,就讓我們去我期望的地方吧。」

——拜托了。

她如此向我懇求,仿佛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願望。

看到頭頂上遮天蔽日的灰色云朵,大部分歐拉麗的居民都會這麼想吧:

這大概是要下雨了。

不同人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人感到遺憾,有人發出歎息,有人打算趁還沒下雨盡情享受祭典。

「…………希爾,貝爾…………。哪里都找不到……哪都沒有回去……兩個人過了一夜?……夜不歸宿?……不可能……騙人的……明明還沒有締結婚姻……」

而有的人,心中既不是憂郁也不是歎息,而是絕望。

正是琉。

這里是北大街。

船上騷動之後,她就一直沒能找到希爾她們,直到現在,如今她的臉色已經青到不能再青。順帶一提,她一直沒睡,到處找了一整個晚上。

潔癖且是貞操觀念集合體這種妖精的本性被她發揮出來,口中發出無力的低語。

「琉!別在道路正中央腦袋宕機喵!?周圍全都在看喵!!」

琉呆立在人潮之中,露出世界末日來臨一般的表情,正被庫洛艾拽著前行。她抓狂地喊著「吐槽和苦命人角色是露諾亞負責的喵!」,拼命地想令妖精重新啟動。

「喂!發現希爾她們咯!阿妮婭聞到了冒險者君的氣味!」

「什喵!?干得漂亮喵,阿妮婭,露諾亞!」

就在這時,露諾亞毫不在意會引人注目地大聲傳來這一喜訊,庫洛艾聽聞發出了歡呼。

「聽到了喵,琉!快去追少年喵!」

「還沒有在森林中互道愛之誓言……哪怕不是森林,至少也要在神明面前宣誓……」

「不行了這個妖精廢柴壞掉了啊!?」

庫洛艾連貓語句尾都忘掉,大喊出聲,這時露諾亞說著「啊—都說別墨跡了!」插了進來。

「琉!趕緊給我恢複正常啊啊啊啊啊啊!」

「——哈!?」

露諾亞抓住琉的衣領,反複拍打她的雙頰。

強烈的痛楚令細長的耳朵一抖,制服身姿的妖精終于回過神來。

「露諾亞,庫洛艾……我到底……」

「都說已經發現希爾她們啦!」

「——!!真、真的嗎!」

「你要讓喵說多少次喵!趕緊走了喵!然後確認一下少年的屁股是不是失去了貞操喵!!」

「「希爾又不是你!!」」

「琉,露諾亞,庫洛艾~!你們在干什麼喵,快一點喵!」

手刀與反手拳落在呼吸粗重的庫洛艾身上。

琉她們邊爭吵著,邊朝用力揮著手的阿妮婭身邊趕去。

「拜托了啊啊啊啊啊啊啊,赫爾墨斯~~~~~~~~~~~~~!!幫幫我嘛————!」

「喂,別這樣,別拽我衣服赫斯緹雅!?」

在酒館店員們慌忙開始行動的同一時刻。

東大街上,女神與男神的叫喊正在四周回響。

「貝爾君他,沒有回根據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說不定已經被希爾某某君美味地享用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拜托你了,快幫我找找他嘛————————!」

「我已經讓阿斯菲去找了!所以快把手放開啊啊啊啊!」

赫斯緹雅雙手抓住他的褲子哭喊著,赫爾墨斯則嚴防死守,拼命阻止褲子被對方脫下。

數分前,從大早上開始就一直在尋找貝爾的赫斯緹雅,以及艾絲正巧遇到赫爾墨斯他們。臉色蒼白,大腦混亂得不輸給某處妖精的處女神一發現他就立刻撲了過去。然後她的感情就爆發了。

她們找了這麼久都沒發現,那就只能拜托消息靈通的【赫爾墨斯眷族】了,這就是她的結論。

聽到答應她的聲音後,赫斯緹雅拽著褲子將其拉得老長的雙臂啪嗒!一聲,落到石板上面。獲得解放,不再被拘束的赫爾墨斯大口喘著氣,這時在一旁看著兩人的艾絲過意不去地對他說道:

「抱歉,赫爾墨斯大人……貝爾,怎麼都找不到……」

「啊啊,小艾絲……不用在意。從赫斯緹雅和你組成共同戰線開始,就已經是一件大事了。而且,我也很在意貝爾君他們。」

幼女神趴在地上傷心地念叨著「貝爾君~~~~~~~!」,艾絲正摩挲著她的後背,聽到調整好呼吸的赫爾墨斯如此回答,她歪了下腦袋。

「赫爾墨斯大人,也在意貝爾他們……?」

「准確來說,應該是在意小希兒才對。」

看到橙黃色的眼睛眯起,艾絲這次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雖然提了一句,但男神也只是緊緊盯著『巴別塔』,沒有繼續說明。

然後,過了一陣子,

「赫爾墨斯大人,找到貝爾·克朗尼他們了。正在都市東北部,第二區劃中移動。」

「噢噢,干得漂亮阿斯菲!」

一陣微風吹過,就在這一瞬間,阿斯菲如同從虛空中滲出一般突然現身。

魔道具飛翔靴塔拉利亞,以及漆黑頭盔哈迪斯頭盔的組合。她邊保持透明化注意不被一般人發現,同時在空中仔細搜尋,于是發現了貝爾他們的行蹤。

「——都市東北部!第二區劃!貝爾君就在那里是嗎!?」

「是的。正與莉昂的同僚……希爾·弗洛瓦一起行動。」

「終于找到了!我們走,華倫某某君!!」

「好、好的。」

赫斯緹雅唰!地一下從地上站起,然後帶著艾絲猛地沖了出去。

阿斯菲在一旁看到這副景象,歎了口氣。

「明明應該是休養才對的……結果又要將麻煩事推給我處理了嗎,赫爾墨斯大人?」

「歉抱!!」

「過後請讓我朝您這張臉上來一拳好嗎……」

笑得一臉燦爛的主神令阿斯菲緊緊握住了拳頭,然後她又歎了口氣,兩人也跟上了赫斯緹雅她們。

我們拐過道路,進入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小道,急步前行。

這里是遠離主干道的第二區劃深處。仿佛在逃離什麼一般,一路向前。

被拽著走的我沖著眼前晃動的淡灰色頭發發出聲音。

「那、那個,能不能說明一下……!」

「對不起,現在趕路要緊……!盡可能跑得遠一點……!」


她身上的禮服上下翻飛。

跟昨天一樣的小巧手提包晃動著,發出聲響。

呼吸十分急促,最終,仿佛在宣告體力已消耗殆盡一般,那雙可愛的靴子停了下來。

「哈啊,哈啊……!」

向上延伸的寬闊台階,頭上發揮橋梁作用的拱梁,鐵柵欄的門扉,散落在四處木箱和木桶。一塊熏黑的看板,總覺得剛才還看到一塊一模一樣的。在小巷之中這里也算很深入的位置,如果不熟悉這一帶,基本就和迷路沒什麼兩樣了。

這里沒有別人,只有她按住胸口進行呼吸的聲音響徹四周。

我難掩臉上的困惑,眺望著她的身姿,然後輕輕地按了下口袋。

在猶豫了很久要

不要在這里說出來之後,下定決心,將它拿了出來。

「那個,這個。」

「啊……!」

我將從旅館桌子上撿起來的『銀飾』遞了過去。

看到帶有蒼藍色裝飾的首飾——成對飾品中的一邊,她停下了動作。

注視著我手上的東西。

仿佛面對著自己曾與之告別的事物一般。

最終,她慢慢地拿起了那件首飾。

「抱歉……看來是離開房間的時候,把它給忘了。」

「……太過分了呀。明明是希爾小姐求著我買的。」

「呼呼……真的很抱歉。」

她將其戴在頭上,作為發飾。

蒼藍色的飾品與淡灰色頭發相映成趣,果然和昨天一樣美麗。

與此同時,她的笑容仍然十分虛幻。

——因為我想著,就算有也沒有意義了。

我確確實實地聽到這句呢喃,而就在這瞬間。

她撲進了我的懷里。

「什……!?」

「求你了,貝爾先生。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倉促之間接住她的肩膀,緊接著,垂下腦袋、趴在我胸口的她擠出了聲音。

然後她抬起腦袋,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如同高燒般發燙的臉頰。異常濕潤的眼瞳。

仿佛一名熱戀的少女,又仿佛無法抵抗內心沖動,即將成為一具傀儡。

這雙淡灰色的雙眸,注視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已經,只剩現在了。要是錯過這個機會,我將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期望。」

「……你在說,什麼……」

「因為這就是『契約』。因為我進行了『交涉』。所以絕對會被拉離你的身邊。」

她苦悶地,仿佛抓住最後一縷希望一般,無力地。

抬起眼睛看著我的臉龐,拼命地羅列著話語。

然後,踮起腳,將臉朝我靠近。

我身體一抖,正要按住肩膀制止她,然而——

「求你了……不要拒絕我。」

——和昨晚不同。

那一晚,希爾小姐沒有這麼拼命。

仿佛無法避免的『期限』正在逼近,仿佛為了逃避『命運』一般,她期望著這件事情。

在我看來,她就像是在哭。

最終,她將嘴唇緩緩地靠近——

「【盛宴不止——殺戮不息】」

的一瞬間。

詠唱響徹全場。

「——」

在時間與時間的狹縫中。

永恒被壓縮為刹那,我在這刹那中感覺到那個,緊接著。

如同被發出悲鳴的本能驅動一般,我踹向了地面。

「【戴因斯萊夫】」

猛烈的一閃飛馳而過。

漆黑的斬擊切斷了一切。

從頭頂打來的這一擊,我能做出反應只能稱之為奇跡。

我將她摟在懷中後不顧一切地跳了出去,緊接著石板就發生了爆炸。

「~~~~~~~~~~~~~~~~~~~~~~~~~~~~~~~~~~~~~~~~~~~~~~~~~~!?」

我被余波震飛,數次切削地面後終于停了下來,然後抬起頭。

只見一秒前還站著的地方已經變成粉末。地基被掀起,宛如龍爪劃過一般,看到這副景象,我臉上瞬間噴出大量汗水。

驚愕的眼神前方,飛舞的塵埃深處……一位黑妖精佇立在那里。

我震動喉嚨,發出聲音。

「……赫格尼,先生?」

隨風舞動的外套,不祥的漆黑之劍,常人無法發出的壓迫感。

看來是在甩開我之後再次進行了跟蹤,而且還注意著沒有將視線投來。在本應只有兩人的小巷中,有資格稱為【芙蕾雅眷族】第一級冒險者的存在現出了身姿。

——這是誰。這是怎麼回事。

情況不太對勁。那個人跟我剛剛接觸的黑妖精,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他周身的氛圍就是變化得如此劇烈。

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剛才第一級冒險者朝我砍來這件事情。

(不對,剛才那是——)

那下斬擊並不是瞄准我的。

那把漆黑之劍,是瞄准了她!?

「——你要干什麼。」

冰冷至極的聲音響徹四周。

聲音十分鋒利,且被憤怒所支配。

黑妖精回過頭,雙眼筆直地盯著我懷中臉色鐵青的少女。

「潔白之兔是女神的祭品。小姑娘,絕沒有你可以出手的道理。」

兔子?是指我嗎?

而且他說女神的祭品?

赫格尼先生到底在說什麼!?

對方不顧我心生動搖,眼前的存在釋放出壓倒性的『殺意』,明確地做出宣言。

「我要將你了結。」

我嚇得面如土色。

指尖就要開始抽搐。

我猛地站起身,這時身邊那淡灰色的頭發抖了起來。

「赫、赫格尼先生……我……!」

「不必多言。我看到的,只有不可饒恕的事實。」

面對著第一級冒險者不斷膨脹的殺氣,我下意識地拔出腰間的《神之匕首》。

黑妖精那嚴厲的視線這次將我貫穿。

「躲開,兔子。那位愚蠢的小姑娘違背了和女神的『約定』。那麼只有將其斬殺。」

「你在……你在說什麼!?」

「我說要葬送你背後之人。」

這不是威脅。

是認真的!!

「一切都是為了女神。——去死吧,女人。」

漆黑的妖精翻動外套,向我們砍了過來。

哪怕是Lv. 4的動態視力也根本看不清這股加速。

超級迅速的斬擊在接近的同時就斜著揮下,慢了一步的我能做到的,只有挺身而出將她護住。

「別礙事!」

「咕!?」

我的身體與匕首一起闖入斬擊的軌跡,結果被黑妖精劍士輕松彈飛。

漆黑的匕首與漆黑之劍撞在一起,巨大的沖擊似乎要將手部骨骼震得粉碎。

猛烈的震動晃動著視野,這時打橫飛出的我匆忙抓住了禮服的肩膀部分。

「呀!?」

然後強行拽過來,和她一起飛了出去。

我利用猛烈攻擊的反作用,難看地在地面上翻滾,再次成功拉開了距離。

然而,根本放不下心。我迅速站起,同時流下大量的冷汗。

僅僅一次攻防,就令我認識到彼此的力量差距。

——敵人瞬間就能將我殺死,不止是反擊,甚至不會允許我進行像樣的防禦。

跟鍛煉以及異端兒們的事件時,總是不出全力和我戰斗的艾絲小姐不同。

這就是第一級冒險者……這就是Lv. 6!

擁有無可顛覆的力量之人!

「倒下吧!」

黑妖精的身姿再次變得模糊。

他踹向地面,跳到頭頂,如同蝙蝠一般發起襲擊。

面對這迅速,且從後方發動的一擊,我只能再次把自己的身體當做盾牌。

猛烈的沖擊襲來。匕首處迸出火花。

盡管姿勢難看地歪掉,我還是拼命踩住一只腳,恢複成原來的姿勢。

接著,赫格尼先生發起了怒濤一般的攻擊。

「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右側,左側,頭頂,下段。凶猛的劍擊或是揮出、或是刺來,我防住了無數次。

在無數次的防禦之中——只覺得體力以驚人的勢頭被劇烈削減!

「退開,兔子!想被我的劍砍成兩半嗎!」

「……!!」

「不要再讓我煩躁!我手會不穩,沒法徹底壓制!說不定會砍掉你的首級!!」

斥責激烈得絲毫不遜于斬擊,毆打著我的臉頰。

剛才那淚眼汪汪地說著與人交流好可怕的樣子,如今已徹底不見蹤影。

鋒利的氣勢,看不出絲毫軟弱的語氣。

哪怕說他被憤怒所支配,也該有個限度。

(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

遭到襲擊前,我確確實實地聽到了詠唱。確實聽到了『魔法名』。

他正在發動某種『魔法』?

既不是攻擊魔法也不是賦予魔法,而是更加不一般的特殊魔法……!

「……?」

除了體力被瞬間收割之外,我還注意到另一件事。

——難道說,他不能攻擊我?

以他的精准程度,恐怕甚至能准確地砍中樹上的一片葉子,而正因為他的斬擊精確得可怕,反而令我能夠看穿。

敵人的目標依然『只有她』,如今正被我護在身後。

不知道是誰發出的指示,他似乎不能傷到貝爾·克朗尼哪怕一根毫毛。

察覺到這點後,我積極地把自己當做盾牌來用。

「嘖。」

跟我預測的一樣,看到我強行闖入

斬擊的效果范圍,赫格尼先生咂了咂舌,似乎覺得十分棘手。

正常來說,我應該是完全擋不住第一級冒險者的攻擊,對方最初的一擊就會宣告結束。自己勇猛地沖上去被砍更是奇怪得不行,然而在如今的狀況下,這就是我能夠作出的唯一一種抵抗方法。

為了擾亂赫格尼先生的距離感,我不停地朝斬擊圈內撲去。

勉強看清勢頭大減的長劍,好不容易用匕首彈開,重複數次之後,黑妖精外套翻動,跳向後方。

「哈啊,哈啊,哈……!」

「真是氣人。竟然寄希望于束縛住我的枷鎖。這也配叫Lv. 4嗎。」

「……!」

「你可是必須回應崇高的女神所賜下的寵愛。可不要令我太失望了——不然我真會殺了你。」

呼吸已經極度紊亂,赫格尼先生則是一滴汗都沒有流過,他零度的眼神將我貫穿。

我身體不住發抖。並不是因為遭到輕蔑,也不是被他的威勢所壓倒。

而是因為妖精那雙依然眯起的雙眼,正持續不斷地朝背後瑟瑟發抖的少女灌注著殺意。

(昨天為止,【芙蕾雅眷族】還一直在保護希爾小姐……!)

眼前的赫格尼先生一定也是這樣。

明明如此,為什麼突然就發動了襲擊!

違背了『約定』?造成『違規』?根本不懂他在說什麼!

和韋爾夫分開的時候,他說肯定不會變成和【芙蕾雅眷族】的斗爭!

確實如此!

代價就是——一名女孩子被盯上了性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吵鬧的『四胞胎』和凶暴的『貓』馬上就會來了吧。與其被他們五馬分尸,吾之一擊可謂慈悲至極。不要逃了。停下。接受它。我將令死之刹那變為永恒的冥福。——因此兔子,我沒工夫與你嬉戲。」

不逃不行。不能令她被殺。

內心如此想到,可根本找不到機會。

正當我拼命尋找突破口時,赫格尼先生雙臂散漫地垂下的身體——沉了下去。

「你休想再做任何事情。」

接著,將我的知覺遠遠地甩開。

「————」

神速的初動。動作瞬間消失在視野之外。

在凝固的時間之中,只有外套留下了殘影,在只夠我捕捉到這一殘影的瞬間,黑妖精的腳已經踢向聳立在旁邊的建築。

剛剛還與我正面相對,卻從側面發起了強襲。

如同跳彈一般,用出荒唐的突襲。

凝固的時間被打碎,我回過頭瞬間伸出手,然而為時已晚。

漆黑之劍貫穿手腳僵硬的她的胸口,

「——哈啊啊!」

的前一瞬間。

一旁闖入的疾風一擊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住了漆黑之劍。

「什麼?」

「啊……琉小姐!」

架起兩把小太刀的妖精將我們護在背後。

突刺的軌道被偏移,在旁邊的地上劃下一道痕跡的瞬間,赫格尼先生迅速拉開了距離。猛烈的風壓吹得酒館制服隨風舞動,我則不由得因意想不到的援軍而發出歡呼之聲。

「貝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本應颯爽現身的琉小姐的臉龐也因強烈的焦躁而變得歪曲。

她的視線無法離開站在正面的同胞,盯著原處出聲問道。

「為什麼【芙蕾雅眷族】會盯上你們!」

就連被稱為【疾風】的琉小姐都藏不住臉上的動搖,這時三個影子從頭頂現身,仿佛跟隨她而來。

「等下!這怎麼回事!?」

「剛聽到不一般的爭吵聲,結果是以希爾和少年為中心的修羅場喵!?」

「……!」

露諾亞小姐,庫洛艾小姐,以及阿妮婭小姐氣勢十足地落地。

她們圍住我們,將我們護在中心,其中只有阿妮婭小姐看到赫格尼先生後變得啞口無言。

「閃開,小姑娘們。我要用劍劈開那女人,僅此而已。」

「哈啊!?你開什麼玩笑!」

「超強的冒險者對著普通人殺氣全開也太沒個大人樣了喵~。看你還是冷靜一下,去趟廁所好了喵。——不如說請你快去吧求你了行行好吧。」

哪怕是對赫格尼先生的話語異常憤怒的露諾亞小姐,還有開著玩笑的庫洛艾小姐,我也感覺得到她們正膽戰心驚。

就連沉默不語的琉小姐也無法解除備戰姿勢。

三對一。不對,算上我就是四對一。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被僅僅一名冒險者的氣勢所壓倒。

「「「「你在干什麼,赫格尼。」」」」

在此之上,宛如禍不單行一般。

四道聲音同時響起,傳到屏住呼吸的我們耳邊。

「這女人已經沒用了。」

「她違抗了女神的絕對神意。」

「那就和罪人沒什麼區別。甚至不用征求主神的意見。」

「處以血祭。你要是再磨蹭就由我等來進行處分。」

所有聲音都一模一樣,如果閉上眼睛,甚至會以為是一個人在說話。

身上穿戴著統一的砂色鎧甲與頭盔。

手上則拿著與那嬌小的身軀格格不入的長槍,大錘,大斧,以及大劍。

四名小人族站在四個方向的建築上,仿佛將我們包圍,冰冷的眼神俯視著我們。

「【炎金四戰士】……格列佛四兄弟。」

露諾亞小姐臉色鐵青地叫出他們的名字。

平時開朗快活的她如今顯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膽怯。

露諾亞小姐按住自己發抖的手腳,用盡全力咬緊自己的嘴唇,對我說道:

「冒險者君。快帶著希爾逃跑。」

「誒!?」

「一分鍾。我只能堅持這麼久。」

語帶確信的話語令我啞口無言。

露諾亞小姐看都沒看我,她的側臉甚至不允許我反駁。

如今甚至沒有制止我反駁的時間。

所以去吧。快點去。逃到不能逃為止。快一點。

否則,瞬間就會『全滅』。

第一級冒險者的包圍網,就是這麼回事。

「去吧!!」

被露諾亞小姐的話語推了一把後,我只得跑了起來。

這里是不允許有任何迷茫的『刑場』,為了從中保護一名女孩子,我甚至沒工夫猶豫,立刻握住她的手。

在轉身的瞬間,殺意猛然膨脹。

四個影子那漆黑的外套翻動,從頭頂落下。

琉小姐她們也踹向地面,宣告『單方面蹂躪』正式開場。

猛烈的斬擊不斷揮出,形成了旋渦。

正常來說,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這片決死領域,可琉如今卻要強迫自己一直置身其中。

因為在緊貼著自己的背後,露諾亞,庫洛艾和阿妮婭正在阻攔可怕的小人族四戰士。那麼琉也必須只身抵擋住眼前的敵人——漆黑的同胞妖精。

「不要礙事,同胞。想被我將你的驕傲帶著那雙耳朵一起砍斷嗎。」

「【黒妖魔劍】赫格尼·拉格納……!Lv. 6的第一級冒險者!!」

這個稱號意味著他是遠遠凌駕于【疾風】之上的絕對強者。

雙手拿著的高速舞動的《小太刀·雙葉》正發出悲鳴。每次與漆黑長劍互相接觸都會發出高亢的金屬音,無法削弱的沖擊傳遍琉的全身。

(太快了!!太沉重了——!!)

臨機應變,經驗,靈光一閃,哪怕全都用上也無法轉為攻勢。如果不用心防禦,一定會被斬擊一刀兩斷,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架開斬擊,將其躲過,集中精神回避攻擊。反擊的突破口被悉數剝奪。

她與剛才的貝爾一模一樣。哪怕琉擁有比少年更加優秀的『技巧』與『策略』,在赫格尼面前都同樣幼稚——准確來說,要是沒有『技巧與策略』,琉早已命喪當場。

交戰每多出一秒,都證明著她與不講道理和荒唐戰斗至今的那份熾烈的戰斗經驗。

絕對的能力差距。

這一點將琉與赫格尼明確地分開。

面對與白色的自己不同的黑色妖精劍士,琉不禁感到了戰栗。

但與此同時,琉在逆境之中仍然氣勢高漲,決不讓眼前的敵人通過此處。

「——是嗎。你就是,不對,你也是那位大人的『中意之人』嗎。」

這時,仿佛察覺到什麼事情一般,赫格尼眯起眼睛。

「什麼?」

「和那只兔子一樣。不可憑我一己之見將你葬送。真是麻煩至極。」

赫格尼沒有回答琉的疑問,只是更加激烈地砍了過去。

剛架開第一擊,手就感到麻痹,猛烈的斬擊將她壓制,但琉仍然驅使著兩把武器,奮力追上敵人的速度。

制服被切開無數次,潔白的肌膚滲出血液,她正在敵人的斬擊旋渦中翩翩起舞,一刻不停地防禦。

(不清楚敵人的真意,但攻擊開始瞄准我的手腳!對方無法奪取我的性命!雖然手下留

情毫無疑問是種恥辱,但這樣的話,就還有希望!)

琉准確地感覺到敵人的劍技有所變化,和貝爾一樣看穿了赫格尼的『束縛』,並想要維持這種拮抗狀態。她心想如果自己不會倒下,能盡可能長地將赫格尼留在原地,那麼貝爾他們也能得以逃脫。

然而,

(右下段揮出的上撩斬——可以後退閃開!)

琉的預測,

「——眼力越好,越會成為奈落之餌食。」

被赫格尼的『必殺』輕易擊潰。

「!?」

不祥的漆黑長劍的斬擊距離——伸長了。

本應只是擦過一部分衣服就結束的劍尖,輕而易舉地切開了琉的胸膛。

(劍伸長了——不對——)

決定性的一擊令時間被壓縮至極限,琉在其中領悟到了這點。

(是斬擊范圍擴大了!)

領悟到並不是劍刃伸長了。

而是如同產生了真空劍刃一般,『斬擊的效果范圍』得到了擴張。

自己的身體吐出鮮血構成的大塊花瓣,此時她終于找到了答案。

「詛咒武器——!!」

緊接著,一記回旋踢擊中胸口被切開、戰栗不已的琉。

赫格尼帶著席卷旋風的外套一同鋒利地轉了一圈,在他視野一角,翅膀慘遭拽下的妖精狠狠地砸到了牆上。

「噶哈、啊……!?」

「吾之愛劍《受難深淵》……是屠戮了不知多少劍士的『前衛殺手』。」

面對著肺部空氣被強行擠出、痛苦掙紮的琉,赫格尼揮響利劍,甩掉她的鮮血。

這既是以鋒利著稱的第一等級武裝,在制作時也有某位咒術師參與其中,正是所謂的特殊武裝——《受難深淵》。

正如琉所看穿的,這是一把蘊含著純粹的殺戮屬性的詛咒武器。

在展現了壓倒性的實力差距後,赫格尼悠然地離開當場。

無法阻止這副景象,被悔恨燒灼著全身的琉倒在了地上。

「「「「你這家伙,以前見過啊。」」」」

聽到小人族們四道重合在一起的聲音,露諾亞的臉龐極度歪曲。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了吧。」

「是暗派閥那群渣滓還在這里的『黑暗期』。」

「確實有個『賞金獵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襲擊我們。」

「雖然根本沒記住長什麼樣,但只有這個『拳頭』的戰斗方式我還記得。」

聲音仿佛在發出嘲笑。

實際上,四胞胎也確實在嗤笑吧。

戰斗早已開始,盡管露諾亞發動攻擊,那足以擊碎鋼鐵的拳頭卻全都只是劃破空氣。套在雙手上的拳套發出空虛的揮空之聲。

她打不中對方。目標多達四個,卻不會令她命中哪怕一人。明明動作沒有多麼迅速,明明對方顯然正在手下留情。可四人同時做出的動作卻仿佛令露諾亞的意識、集中力、目標這一切都被『擾亂』。

和那時一模一樣。

被豐饒的酒館撿到前,還熱衷于從事血腥工作的『賞金獵人』時代。

和接下委托,襲擊某群小人族四戰士,然後『慘敗』到可笑的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同樣的身姿,同樣的眼神,同樣的黑影。怎麼看都是一模一樣,如同惡夢一般的景象。

看到從頭盔的護目鏡深處望向這邊的四對眼睛,露諾亞回憶起當時的屈辱與恐怖,大喊出聲。

為了不被絕望吞沒,她做出拼死的抵抗。

「不要沖過去喵!你被對方耍了!」

「露諾亞,不行喵!這四個人是……!」

庫洛艾與阿妮婭出言阻止,卻沒有任何意義。

打算掩護露諾亞的這兩人也發起了攻擊,但果然還是被躲開了。

無論是『敏捷』屬性優秀的庫洛艾發出的暗劍,還是從她那里拿到匕首的阿妮婭閃動武器揮出的一擊,全都無法擊中小人族四胞胎。連邊都擦不到一點。

沒過多久,只見他們靜靜地將武器揮響。

同時迎擊,同時接近,同時擊破。

她們被允許進行持續戰斗的時間為,五十秒。

三人在一瞬之間被一同打倒,這令血液淌在石板上、積攢成一片血泊的露諾亞顫抖著,僅僅抬起頭,唇邊漏出悔恨與痛苦的呻吟。

格列佛四兄弟。

據說身為Lv. 5,卻不會輸給不低于Lv. 6的冒險者,他們強大的秘訣就是無需交談、甚至無需視線交彙就能在零秒內以心傳心的四重攻擊。

被譽為都市最高峰的『無限連攜』。

在絲毫不在意種族優劣的小人族四戰士面前,露諾亞昏了過去。

「啊,噶……喵……!?」

阿妮婭用顫抖的手撐住地面,站起身體。

周圍堆起來的木箱與木桶嘩啦嘩啦地崩落,她按住出血的肩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你怎麼回事,貝爾林。」」

「這不是沒解決掉嗎。」

「啊啊,真是失態。……說起來,你曾經也是團員,我們的連攜也見過許多次了啊。」

四兄弟之中,貝爾林的聲音朝著阿妮婭發出。

呼吸紊亂的阿妮婭環視四周,愣在了原地。

「露諾亞,庫洛艾……琉……」


同僚們都淒慘地陷入一敗塗地的狀況。

阿妮婭已是孤身一人。

五對一。敵人全是第一級冒險者。

絕望席卷全身,她就要跪倒在地。

「還要與我們作對嗎,【戰車半輪】。」

「……!」

聽到阿爾弗利克叫出的別名,阿妮婭的耳朵動搖地晃動著。

「在派閥內競爭中脫落的敗犬,不對是敗貓啊。」

「不應該叫喪家之貓嗎?」

「被芙蕾雅大人拋棄的雜種。」

「好……好啰嗦,好啰嗦,好啰嗦喵!喵才不是什麼【戰車半輪】喵!喵是『豐饒的女主人』的阿妮婭喵!!」

她忍受著小人族的弟弟們那挖出往事的無情話語帶來的痛楚,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然後發出吶喊。

這是守護著她內心的最終城寨。

既是被拋棄的她的容身之處,也是證明阿妮婭·弗洛姆存在于此的證據本身。

她正巧背對著貝爾他們逃跑的小路,瞪向對面的黑妖精與小人族。

「就由喵來保護……!保護希爾……保護家人……!」

她手無寸鐵,卻如同亮出爪子的貓一般,向手上灌注力量。

邊對抗著恐懼,同時依靠『家人』這一詞語鼓舞自身。

然而。

「你在這干什麼,蠢貨。」

聽到這冰冷的聲音後,她對『家人』的決意輕易地崩潰了。

「——————」

阿妮婭凍結的視線前方。

對她來說,比面對五名第一級冒險者更加嚴酷的存在,僅僅一名貓人現出了身姿。

「兄……兄長大人……」

阿妮婭·弗洛姆呼喚著世上唯一的一名親人。

呼喚擁有【女神戰車】別名的親生哥哥,阿倫·弗洛姆。

「……為、為什麼,兄長大人會……!」

仔細一看,她和他長得是很相似。

眼睛的形狀,帶著淡淡的黃金之色的虹膜,以及只是顏色不同的毛皮。

兩匹貓身上的相似之處實在是太多了。

「不許反問我。現在是我在問你。」

「對、對不起!?對不起,兄長大人!」

開朗又樂天的酒館店員的身姿已經消失不見。

她的聲音和身體都不住顫抖,極力避免惹兄長生氣,這一身姿僅僅是饑渴地尋求『愛』的悲慘棄貓罷了。

「喵、喵們只是,想要保護希爾……!不想讓重要的家人死去喵!所以兄長大人——」

「——把那不正經的語氣給我扔了!!」

「噫!?」

阿妮婭拼命的辯解被怒吼打斷。

阿倫殺氣上漲,同時恨恨地說道。

「一句話要我說幾遍?你那缺根弦的大腦,連一句話都理解不了嗎。……真是事事都讓我來氣。」

「啊,對、對不起!!我、我……!」

阿妮婭的牙齒格格作響。悲傷與恐懼令她的身心都回想起曾經刻在上面的傷痕。

兄長那失望的眼神與話語全都將阿妮婭的身體貫穿。

「別礙事。快滾。趁我的槍還沒把你丫的腦袋打飛。」

「等、等下……等一下,兄長大人!我怎樣都好,唯獨希爾她……!」

「閉嘴。」

阿妮婭拼命地試圖抓住最後的希望,然而,這句平平常常的話語就斷絕了她反抗的意志。

「弱智。就連在這跟你說話都沒有任何意義。給我讓開。」

阿倫走了過來。

眼看就要來到阿妮婭眼前。

「我……我要……讓希爾……讓家人……」

她眼中盈滿淚水,如同發高燒一般重複

著同樣的話語。

那具顫抖的身體想著至少要守住自己背後的道路,然而,

「讓開」

還是無法違抗眼前的兄長俯視自己的眼睛。

「…………是,兄長大人。」

淚水從眼里掉下。全身失去了力量。

阿妮婭對讓開道路的自己感到失望,癱倒在地上。

戰意被徹底挫敗,她的臉龐有如流下淚水的人偶一般。

阿倫看都沒看這樣的阿妮婭,從眼前走過。

赫格尼與格列佛兄弟也跟了上去,阿妮婭則一直在放聲痛哭。

淚水不住流淌。

活潑開朗的貓咪已經消失不見。

只有她被留了下來,這一身姿,正如失去了一切的『迷路貓咪』一般。

那簡直像是冒險者的直覺發出嘶吼一樣。

赫斯緹雅注意到艾絲有了某種反應。

「怎、怎麼了,華倫某某君?」

「……前面,有人在戰斗。」

「誒誒!?」

烏云之下,赫斯緹雅她們正在朝貝爾他們身邊趕去。

從東大街出發朝正北方前進,如今就快接近都市東北區劃的中心,也就是剛才阿斯菲看到貝爾的地方。

「不是祭典的吵鬧聲之類的嗎!?」

「嗯……並不是那種『玩鬧』。」

「……阿斯菲。你有興趣透明化去偵查一下嗎。」

「請恕我拒絕。就連我都清晰地感覺到討厭的氣息。……像是超乎想象的怪物正在大鬧一樣。」

看到艾絲銳利的眼神,以及阿斯菲的冷汗,赫斯緹雅倒吸一口氣。

仔細傾聽,確實可以感受到。仿佛什麼東西砸向牆壁或地板的聲音與些許震動。還有不斷互相擊打的刀刃間發出的高亢金屬音,如果不是特別去關注,聽起來如同樂器的演奏聲一樣。

赫斯緹雅她們在平平無奇的街道正中央徹底停下了腳步,仿佛眼前有著一個結界一般。

「哈啊,哈啊……!……誒?神大人!?還有艾絲小姐,連赫爾墨斯大人你們都在!?」

就在這時。

正在尋找的少年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眼前現身。

接著,『那個』闖入了赫斯緹雅的視野。

「————————」

赫斯緹雅的時間于此凍結,即將出口的話語也燒得一點不剩。

她與淡灰色的瞳孔對上了視線。

少女注意到這邊後垂下了眼簾,仿佛因『一直在躲避的事態』終于來訪而感到悲傷。

她挪到貝爾背後,想要盡可能藏住自己的身體。

「貝爾,出什麼事了?」

「……我們被【芙蕾雅眷族】……被第一級冒險者們襲擊。琉小姐她們正在攔著對方……」

「你說什麼!?莉昂她們嗎!?」

這本該是一份無法忽視的危險情報,但赫斯緹雅甚至沒有任何反應。

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對,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赫斯緹雅遭到了沖擊,只見赫爾墨斯走了出來,開口問道:

「……是你被對方盯上了嗎,小希爾?」

少女緊緊攥住一邊手臂,抱緊自己身體,然後她下定了決心,探出身體。

「拜托了,赫爾墨斯大人!請幫幫我!」

「……」

「僅此一次就行,請為我爭取時間!哪怕我違背了神意,但和女神之間的契約依然有效!」

「……好吧。我就答應你的請求。」

赫爾墨斯擺出一副神秘的表情,答應了少女的懇求。

「小艾絲,能幫我一把嗎?只要攔住第一級冒險者們就行了。我決不會令其變成洛基和芙蕾雅大人的斗爭。以調停者赫爾墨斯之名發誓。」

「……我知道了。」

「阿斯菲,你也去支援小艾絲。」

「等、等一下,赫爾墨斯大人!把我卷入第一級冒險者的戰斗中,我可是——!!」

「你不是也很擔心小琉她們嗎?」

「……!啊啊真是的!」

赫爾墨斯仿佛在道歉一般,輕輕拍了下只得聽從命令的阿斯菲的腦袋。

阿斯菲眼帶怨恨地揮開他的手,跟在跑出去的艾絲後面。

目送她們的身影之後,赫爾墨斯最後轉身面對呆立在原地的貝爾。

「雖說對方人多勢眾,但小艾絲和阿斯菲應該能攔住他們一陣子。去吧,貝爾君。……要保護好她啊。」

「……好的,赫爾墨斯大人。」

少年點了點頭。

然後拉起少女的手,跑了出去。

「啊——等、等一下,貝爾君!?」

這時停止了思考的赫斯緹雅回過神來,然而為時已晚。

聲音還沒傳過去,貝爾他們就已經從赫斯緹雅的視野中消失。

「……赫爾墨斯。」

「什麼事,赫斯緹雅。」

赫斯緹雅臉上一副仍未理清現狀的表情,回頭看向表情淡然得可恨的赫爾墨斯。

「她是,怎麼回事……?」

「……」

「這什麼情況……那個到底是什麼啊!?」

顫抖的聲音變成了叫喊。

仿佛要進一步擾亂赫斯緹雅混亂的內心一般,激烈的劍戟之聲響起。這是宣告劍姬與第一級冒險者們產生沖突的武器旋律。然而僅限這一時刻,哪怕這件事她都沒有心思去顧及。

看到她一副仍未擺脫動搖的樣子逼近過來,赫爾墨斯第一次展現出他的心情。

那是如同精疲力盡的老人一般的臉龐。

「說實話,我對她……對小希爾也不是特別了解。我心里倒是有個不值一提的猜測,然而卻無法將她看穿。既不知道她是什麼,也不知道她是『誰』。其他的神也是這樣。在此基礎上,享受著和她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同時也在害怕。」

能看透一切的估計只有洛基了吧,他如此說道。

聽見赫爾墨斯說出自己的推理,赫斯緹雅喊道「我問的才不是這種事!」,激動地搖著頭。

因為赫斯緹雅根本不知道還有這種事物。

這不在自己記憶之中的,空缺席位。

既不遵循法則,也違背了天理的理外之理。

如此程度的『下界未知』——異常集合體。

「那個真的是女神嗎!?」

灰色的天空正在低吟。

簡直像與女神混亂的內心同步一般,漫天的黑云吱嘎作響。

我們疾馳而過。

從都市東北部南下,利用隘路一般的小道,穿過雜亂的『工業區』。

為了不令身邊的她失去性命。

「對不起,貝爾先生……!都怪我……」

無力又虛幻的低語中滿是內疚之感。

我一向後瞥,淡灰色的眼瞳就垂下眼簾,看著令人心痛。

我不想聽見希爾小姐的這種聲音,不想看見希爾小姐的這種表情,于是大聲喊道:

「請不要擺出這種表情!我根本不想看到這種樣子!」

「貝爾先生……」

「請不要說什麼都是你的錯!大家都願意向你伸出援手!所以,絕對不能放棄!!」

「……!」

「這之後,我們還必須向琉小姐她們、還有艾絲小姐她們拼命道歉才行!」

我將她的手握緊,將腦海中浮現出的話語盡數吐露出來。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然而,我唯獨清晰地感覺到身後的人不再低頭,將我的手緊緊回握。

動動腦筋。想想如今的情況。

【芙蕾雅眷族】是認真的。

是認真地打算將她殺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圍繞著希爾小姐發生的狀況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必須確認一下。

如果不去理解現狀,繼續這樣下去,事情是不會解決的!

「要是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起來就好了……!」

兩人急促的呼吸交纏在一起。第一級冒險者的強襲雖然沒出全力,但也大幅消耗了我的體力。我需要找個地方令身體休息一下。

「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藏起來……!」

「真的嗎!?」

「是的!就在前面……!」

如今已容不得我挑三揀四。

因此我立刻采取了這個建議。

「拜托你了!」

好的,我如此回答。

我深深地點了點頭,回應著眼前他的笑容,他的眼神。

——剛才遇到了爐灶女神。

——與他的主神已經邂逅。

明明叮囑了我那麼多次『絕不可碰面』的。

我已經是罪人了。

沒有任何借口可找,身上已經刻下了數條罪狀。

打破女神叮囑之罪。

和女神締結的『契約』背後,另有企圖之罪。

施行我的企圖,像如今這樣,正要奪去女神一見鍾情的對象之罪。

眷族們他們當然會如此憤怒。想要拿走我這條性命,也是理所當

然。

畢竟這本是約好要屬于女神的,我卻試圖將其搶走。

我已經是死路一條了吧。

但是。

即使如此。

為了這樣的我,他那純白色的思緒正在燃燒。

將純粹又透明的內心分給了我一部分。

呼吸變得混亂。胸口好熱。臉龐正在發燙。

這時,我終于明白了女神對他一見鍾情的真正理由。

畢竟,他甚至都將我的內心變得如此奇怪。

他那只纖細、卻又強有力的手掌拽著我的手前行。

這就是女神所疼愛的手掌。

這手掌和手指,本應該只屬于女神,唯獨現在卻由我將其獨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心中對著女神,以及發誓向她獻上忠誠的眷族們道了不知多少次歉。

我不會祈求他們饒恕我。但是,還請令我將其達成。

達成這份『期望』。

達成這份,我與他一同締結的『大罪』——

我被帶領著,來到了位于『工業區』角落的一個廢墟。

這里似乎是某種工廠,可如今這座廢棄的巨大箱型建築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雖然出入口都施加了嚴密的封鎖,但其中有一處牆壁崩落,開出的洞口隱藏在藤蔓瀑布之中。

確實,只要從這里侵入內部,一定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在這里吧。

我彎下腰,穿過崩毀的洞口,沿著不長的通道走了一陣後,眼前豁然開朗。

「好大……」

廢墟內寬廣到能夠輕松容下數千人。

後半部分的牆壁和地板上都有著顯眼的燒焦痕跡,訴說著這里發生過一場火災。金屬柱彎折,頂端落在地面。一部分鋪在地板上的貨車軌道連著地面徹底消失。眾多設備全都撤走,只剩下無法重複利用的垃圾堆在角落。

抬起頭,能看到頭頂那灰色的天空。

只見天花板上開了好幾個大洞。

「有一次,孤兒院的孩子們跟我撒嬌,讓我帶他們走出『代達羅斯街』……于是就發現了這個地方。畢竟很危險,所以之後就沒再來過了……」

這個解釋令我深有同感。確實這里有點『秘密基地』的味道。

輕易就能想象出萊他們在這里開心地玩耍的情景——我邊想著這種事情,邊回過頭。

與看向這邊的她四目相對。

「……可以跟我講講,為什麼被【芙蕾雅眷族】盯上了嗎?」

「……因為,『女神大人』……芙蕾雅大人對你一見鍾情。」

「……對我?」

「……是的。所以那些人才那麼生氣。因為我明明知道芙蕾雅大人的寵愛指向何處……卻還是想要將你奪走。」

廢墟內冰涼的空氣將兩人包住。

她坦白的內容令我有些動搖。

于此同時,我也無法立刻說這不可能,將其否定。

——『我愛你』。

因為我回想起來,那位銀發的女神大人確實對我如此竊竊私語。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也對你說了許多謊言。但事已至今,我將會被迫和你分開,這句話毫無虛假!」

「……」

「我如今!!……只剩下現在了。」

她說,要實現這個願望,只剩下現在這個時機。

如同宣泄一般喊了一陣之後,她又輕聲說道,聲音宛如一觸即化的雪之結晶。

然後抬起低垂的目光,向我看來。

迫不及待地朝我接近。

在我面前停下之後,她如此說道:

「哪怕是可憐我也好,同情我也毫不在乎。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話,還請——」

這便是她的哀求。

毫無虛假,毋庸置疑,正是她迫切的『期望』。

面對這一身姿,我先是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她縮短了最後的距離。

啪的一聲,手中的手提包落到地上。

雙手正要繞向我的後背。

接著,我——

他睜開了安靜地閉上的眼瞼。

每當看到這對深紅色的雙眸,胸口都會發疼。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女神』對我說過的話語。

她說的沒錯,無論是他這對紅色的眼睛,還是那一塵不染的透明靈魂,都像是一塊美麗的寶石。

『女神』和我被其吸引。

『女神』和我為其發狂。

如同被吸引過去一半,我縮短了最後的距離。

顫抖的胸口與胸口緊密接觸,這時我將嘴唇湊了上去。

已經沒有用處的手提包落在腳邊。

我緩緩地抬起了手。

——為什麼,是『女神』先遇到了你呢?

假如是我先與你相遇。

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的未來。

說不定,就會有什麼發生改變啊。

一份思緒燒灼著我的內心。我嘴上拼命地念著‘不行,不行’,將就要滿溢而出的那個壓在心里。啊啊,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一直被眼前的存在所吸引。仿佛與對他一見鍾情的『女神』同步一般。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才無法抑制這股沖動。我知道,這是我不可懷有的禁忌想法。也知道對于拯救了我的『女神』來說這是一種背叛。然而,這具身體已經不知道如何才能制止這種感情。沒錯,對于他,我——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

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沒錯,怎麼可能會饒了他!!

就因為遇到了你,女神才染上了汙穢!

因為你,女神即將墮落!

我能明白!只有我能明白!只有那位大人才會知曉神的內心,可只有我能夠察覺!

所以,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

是你,不對是你這家伙改變了那位崇高的女王。

——為什麼先遇見你這家伙的是女神呢!

假如是我先與你相遇!

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的未來!

在你遇見女神之前,我就會把你這家伙殺掉了!!

歎息無法生出任何事物。憤怒也無法平息任何感情。憎恨無法挽回任何遺憾。我知道。我很清楚。我也理解到這一點。

所以,所以,所以。

我要背叛女神。

憑借藏在『交涉』中隱藏的真意違背『約定』,犯下『禁忌』。

憑借對女神的『愛』,踐踏了女神的『 』。

這就是我的期望。

這就是我的懇求。

這就是我的忠誠。

這就是我贈予眼前的男人的,鮮紅的吊唁花束。

眷族已經無法妨礙!

我將達成的『大罪』的象征就在眼前!

對你的『好感』這一錯覺也無法成為制止我的利劍!

哪怕被女神責罵!

哪怕打上罪人的烙印!

哪怕被打得破破爛爛,被她所拋棄!

我也必將趕走女神的噩夢!

會蠱惑她的『英雄奧德』——奪走女神內心的『伴侶奧德』,沒有必要存在!!

她縮短了最後的距離。

啪的一聲,手中的手提包落到地上。

雙手正要繞向我的後背。

接著,我——握住她纖細的手肘,如此說道:

「那麼,你又是什麼人呢?」

靜寂因這句疑問而形成。

貫穿雙耳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

眼前那雙淡灰色的瞳孔大大地睜開。

她靜止在那里,手臂沒有動彈。

手臂前方,那把右手握著的匕首無法將我的後背刺穿。

凍結的時間碎裂,她猛地向手里灌注力氣。

然而沒有用處。我的雙手按住了她兩手肘的內側。冰冷的匕首不可能透過後背,紮向我的心髒。

一定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我們在這座被封鎖的舊工廠中。

就是說沒有人能為我治療。沒有人會來救我。

這座廢墟,就是她准備好的『我的棺材』。

「…………你在,說什麼呢?」

「你並不是希爾小姐。我是這個意思。」

我明確地對嘴唇與聲音都在顫抖的她說道。

這次是我雙手加大了力氣。只見眼前的臉龐歪曲起來,匕首從手中掉落。

刀刃掉到地面,發出哐當一聲高亢又干燥的聲音。

我放開了束縛,緊接著她按住雙臂,後退著與我拉開了距離。

掉在地上的手提包——隱藏凶器的容器被她穿著的靴子撞到,揚起一陣灰塵。

「……貝爾先生,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我就是我啊?今天,你不是也一直在保護我嗎!」

「嗯,我是保護了。因為我根本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不希望任何人死去。哪怕你不是希爾小姐,也是一樣。」

拼命想要用笑容挽回局面的她屏住了呼吸,這時我對她說出了『那件事情』。

「我,一次都沒有……用『希爾小姐』來稱呼你。」

沒錯。

從一開始,我就發現了。

今天,我先是尋找消失不見的希爾小姐,然後找到了她。

從我看到這雙眼睛,看到這個表情後倒吸一口氣的瞬間開始,就一直有一種『違和感』。

她不是一直在豐饒的酒館勞動的那位店員。

她不是一直將午餐交給我的那個人。

她的笑容,並不是一直對我笑著的希爾小姐,所展現出的笑顏。

因為在我們剛剛相遇之時,她在一瞬間泄露出了一絲『殺意』。在我發現她無論陷入何種困境都決不會放開那個手提包時,『違和感』變成了『確信』。准確來說,是我經由升華強化過的聽覺聽到了她一直帶在身邊的手提包中,那刀刃特有的金屬音——恐怕是凶器與金屬物件摩擦的聲音——發出的響聲。

當時狀況危急,因此哪怕是來幫助我們的琉小姐她們,大概也沒有注意到。

不對,即使不是那樣,說不定也注意不到。

這個人的身姿,聲音,舉止,就是和希爾小姐相像到了這種程度。

所以我才——不想聽見希爾小姐的這種聲音。不想看見希爾小姐的這種表情。

因為哪怕是同樣的聲音,同樣的臉龐,『她』也不是希爾小姐。

「你從一開始,就是來殺我的。」

她肯定知道赫格尼先生正在跟蹤我吧。


于是決定孤注一擲。

故意激怒第一級冒險者們,讓他們聚集在我面前,然後逃脫,借此擺脫對方的跟蹤。為了在這座廢墟中與我單獨相處。

「……!」

聽到我淡淡指出這一點,她動搖地向後退去。

滾落在地板的匕首證明著她的殺意。

因此這把白刃即為證明她不是希爾小姐的確鑿證據——倒也不是這樣。

「說不定,希爾小姐也可能恨我恨到想將我殺死。雖然要真是這樣我會很傷心,但畢竟誰也不知道他人內心是怎麼想的。——但是,你並不是。你不是希爾小姐。」

「為……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確定我不是希爾呢!?」

為了掀開她的面具,我將『證據』擺在了她的面前。

「『發飾』。」

「誒?」

「今天,我遞給你的那個『發飾』……你現在也戴在頭上的那個,不是希爾小姐的。」

附著在淡灰色頭發上的蒼藍色發飾抖了一下。

我的話語令她啞口無言。

「那個是我的。」

成對的首飾。

一共有兩個,離開旅館時,留在桌子上的只有我的那個。

真正的希爾小姐拿著成對的一邊,從我面前消失。所以——

「我想著你會不會是假的希爾小姐,為了驗證此事而遞給了你。真正的希爾小姐應該有的那個你並沒有,所以你……相信了我說的話,接了下來。」

「……!!」

「明明不可能騙過你的話語,卻將你欺騙。」

她發抖的手拿下了發飾。

寫在背面的,是表示『騎士』之意的共通語。

——『我想要精靈這個,可以嗎!貝爾先生就拿騎士的!』

希爾小姐選擇的是『精靈』的首飾。

對方收下了我的飾物,這一事實就是無可辯駁的證據。

「你大概,知道希爾小姐的所有事情。但是,那一定並不完美。因為你根本沒有懷疑這個發飾可能是我的。」

記憶,或者是視野的『共享』。

雖然聽著十分不可思議,但如果是『魔法』或是魔道具,就並非不可能。

尤其是倘若還有著『共享的對象僅限一個人』這種『限制』的話。

那麼眼前的她恐怕就是因為這個『限制』而看漏了發飾的情報。

「所以,你並不是希爾小姐。」

再次告知對方的確信之聲令一切宣告終結。

眼睛瞪到極限的她垂下了頭,低到仿佛脖子會折斷。

手中的蒼藍色首飾掉落在地。

首飾發出聲響,滾到我的腳邊,我將其拾起。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我們在廢墟正中央互相對峙,這時,『她』緩緩開口說道。

「沒想到你一開始就注意到了……真是蠢到無可救藥。」

那是希爾小姐的聲音,卻也極度冷酷、冰冷,令我確確實實地感到膽怯。

低垂的臉龐抬了起來。

注視著我的淡灰色瞳孔中寄宿著昏暗的光芒。

希爾小姐決不會露出來的,暗淡的雙眸。

「明明你要是什麼都沒發現,我就能將你溫柔地抱住,然後讓你死我的懷中……」

毫無感情到令人膽寒的話語。明確的敵意與殺意。

就連剛才【芙蕾雅眷族】的殺氣,對比起來都令人感覺可愛。

我感受到一種仿佛肺腑被冰做的手掌緊緊握住的錯覺,同時靜靜地問道:

「請問,你是什麼人呢……?為什麼,和希爾小姐是一個樣子?」

「你沒有必要知道。因為我已經在和那位大人的『賭局』中敗下陣來。」

說完這些,她仿佛認命一般對我如此宣告。

「希爾大人就在連我都無法干涉的記憶中的場所……僅僅和你兩個人留下回憶的地方。你過去吧。」

僅有我和希爾小姐,留下回憶的地方……?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條件反射般回

憶起一副景象。

那是只有我和希爾小姐才會知道的,記憶中的情景。

我呆站在原地,回望站在眼前的,不是希爾小姐的什麼人。

「……你,不走嗎?再這樣下去會被【芙蕾雅眷族】……」

「……明明知道我是冒牌的,卻還要擔心我是嗎。你到底想讓我變得多麼淒慘啊。你真是個,殘酷的偽善者。」

「……」

「你不在的話,我就不會被殺。雖說背叛了那位大人,但只要我將你放開,那頂多就是接受一些懲罰,不至于取我性命。」

「……真的?」

「沒錯,真是太空虛了。——所以,你快去吧。」

從她身上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意志。無論是殺意還是敵意,全都如同霧氣散開一般徹底消失。

我只能選擇相信她的話語。

抿住嘴唇,看了一眼她不帶任何感情的相貌後,我離開了廢墟。

少年離開了廢墟。

他的氣息漸漸遠去。

感覺到這點,有著女孩希爾身姿的少女——在下一瞬間,被槍柄砸中了太陽穴。

身體被吹飛。

以決堤之勢粉碎的柱子,狠狠撞上了牆壁。

大量沙塵與巨響產生,揮舞銀槍的當事人,阿倫咂了下舌頭。

「擅自決定,搞了場鬧劇……甚至連護衛的責任都放棄了。結果你丫的到底想干什麼啊。」

煩躁的話語傳了過去。

他說話的對象,身體掙脫牆壁,癱倒在地上的少女手掌不住抽搐,已經是奄奄一息。

然而,如果是一般人接下剛才那下攻擊,那豈止是脖頸折斷,整個腦袋說不定都會爆炸,然而她的肉體依然完好。

女孩的臉龐被大量的鮮血染髒,四肢也全是傷口,受到了很重的傷害,但依然活著。

「在你死之前,先回答我的問題,海倫。」

這個名字如同契機一般。

如同融化的鏡子一樣的光膜覆蓋了女孩全身,然後化為無數光粒碎裂。

超過上限的損傷導致『魔法』被解除。

光之粒子消失之後,躺在那里的——是一位美麗的少女,如同失去色素般的灰色頭發,仿佛被暗夜覆蓋一樣漆黑的左眼。

「侍從總管這名號聽著真是無語。」

「連神意都會違背,還叫什麼『女神侍從』。」

和阿倫同樣,格列佛四兄弟,以及赫格尼也從開了大洞的屋頂跳到廢墟之中。

聽到小人族杜華林與格爾的唾棄——海倫張開了顫抖的嘴唇。

「我不會,辯解……。我干下的事情,正是背神的行為……不該得到原諒……」

她晃動著蓋住右半邊臉的長發,斷斷續續地承認了自己的罪。

赫格尼聽聞眯起眼睛,但果然還是顯露出厭惡的感情。

「區區一位小姑娘,策略實在過于精妙……吾之宿敵赫定,以及奧塔也與你聯手了嗎。」

正是如此。

准確來說,這位名叫海倫的少女連參謀與團長都加以欺騙,然後打算借此殺掉少年貝爾。

第一天是真正的女孩。

第二天則是假冒的女孩。

所以阿倫他們才出離憤怒。

少年注定成為女神的所有物,憑一己之見想要任意擺布他的海倫就成為了憤怒指向的目標。

如果海倫請求他們進行協助,那麼在那一瞬間,她的計劃就會被他們徹底破壞。屬于所謂『過激派』的阿倫他們會排除任何有違主神神意的要素。

一切都是為了女神。

「我說你,一開始就打算被我們殺了對吧。」

阿倫露出憤怒的神色,看穿了她的想法。

看穿了少女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建立在自己的犧牲之上。

「……我為女神著想,為了向女神獻上忠誠,而背叛了女神。那麼無論我的『期望』是否實現,這條被她撿來的性命,就只有還給女神罷了……」

海倫用顫抖的手撐住地面,直起上半身,用微弱的聲音做出回答。

臉上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怖,少女那花了一層血妝的相貌,正如殉教之人一般。

「別把你那肮髒的自我滿足性命強加在那位大人身上,渣滓。」

阿倫則將其一腳踢開。

海倫先是垂下了腦袋,然後抬起頭,喊了出來:

「確實,我十分憎恨,嫉妒那位奪走了女神內心的少年!……可是,不只是這樣!我是在擔心!!擔心女神會發生改變!這樣下去,那位唯一無二的女王就會染上髒汙,就會墮落!」

「……」

「你們才不會懂!但是只有我能明白!所以,所以,所以!!必須由我來做這件事!哪怕那位大人並不期望如此,哪怕我永遠被她憎恨!為了那位大人,我必須犯下這項罪過!女神必須永遠是一位女神才行!」

阿倫他們默默地注視著她,這時少女浮現出淒絕的笑容。

「沒錯——決不能淪落成區區的『小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同壞掉的自鳴琴八音盒一般,少女的喉嚨中迸發大笑之聲,穿過壞掉的房頂,直沖天空。

這陣笑聲毫不懷疑自己的忠義。

瞳孔中那暗色的光輝夢見了主人那永恒的榮光。

構成她的一切要素都獻給了唯一一位她所崇拜的女神。

「你才不是什麼女神的侍從。」

最終,阿倫恨恨地說道。

「你他媽,就是一個『狂信神徒』。」

聽到這句話語。

少女既沒否定,也沒有肯定。

她眯起眼睛,一縷血液沿著臉頰淌下,只是在那里發出笑聲。

天上下雪的那一天。

美麗又殘酷的白色碎片從天而降的那個夜晚。

女神發現我後,如此說道:

『我正想著要幫你一把……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做出了回答。

我說,想要放棄我自己,變成又美麗,又溫暖的您。

『你說想要成為神我?你到底是有多麼貪婪啊!至今為止,我可從來沒見過會這麼說的孩子!』

聽到我那傲慢的『渴望』,那位大人笑了出來。

然後,如此對我說。

『那麼,我就將名字給你。相對地,你能把你的名字給我嗎?』

那是『命運』的——『真名』的交換。

令這具肉體和靈魂不再是孤獨又肮髒的小姑娘的神聖儀式,也是契約。

獻上『希爾』這個名字,領受了『海倫』這一神明之名。

于是,在成為那位大人眷族的瞬間。

當自己的渴望經由『神之恩惠』變得具體之時,我感到了歡喜。

【唯一秘法Vanir·Seier】————效果為『變神魔法』。

只為變成那唯一一位女神而存在的秘術。

在發動時,我會共享那位大人的五感,也會單方面接受她的情感。

她所感覺到的事物,與她有關的任何事物,我全都能夠認知!

除了無法使用『神力』之外——我的身體,甚至內心都變成了女神!

這真是無上的光榮。興奮直達頭頂。一位小姑娘本來只是地上的一片髒汙,如今卻沐浴著上天的祝福。

啊啊!!

我即為女神之女海倫!

將平平無奇的女孩希爾歸還原處,然後成為了『眾神之女』的存在!

從今以後,我會成為那位大人的手腳,成為那位大人的耳與鼻,成為那位大人的眼睛,作為女神的一部分,與她共享同樣的命運!

明明如此!明明如此!明明如此!

那個少年卻冒了出來!

那個男的!!

他蠱惑了崇高的女神,蠱惑了比任何事物都要美麗的女神!

在使用發現的『秘術』,變為女神之際,我能夠體會到那位大人的心情,只有我能明白!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懂!

女神,正要擺脫女神的身份!

超然又高尚,人智遙不可及的天上的支配者,正要淪落為大地上不值一提的一塊汙垢!

女神淪落為區區『小姑娘』這種事情——決不允許發生!

因此!

沒錯,正因如此!!

我只得下定決心!

只能說服自己是對的,任憑『沖動』使喚自身!

哪怕這是有違神意的決斷,也要前去面對『少年的暗殺』!

在日常生活中將他殺掉根本不可能。在我懊惱的時候,那位少年仍然在成長,已經強過了頭。哪怕瞄准只身一人之時,如今的我連偷襲都辦不到。而且並沒有人會協助我。其他眷族雖然也嫉妒少年,但從未想過要奪去他的性命。我可以說孤立無援。

那位大人要我將『女神祭』的『邀請文書』交給少年的那一天。

我想,沒有人會知道席卷我內心的是什麼樣的感情。

也沒有人會知道,正是那扳機碎裂,只能任其暴走的情

感令我做出了決斷。

在宅邸前,第一次遇到那位少年的那一天。

沒有人會知道,我拼命壓制住無邊的殺意,與那位大人的心緒保持同步從而對眼前的人物感到憐愛,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是多麼的動蕩!!

所以,我只能利用這個『女神祭』!

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冒充那位大人,獲得唯一一次能夠接近那個少年的機會,能夠潛入他的懷中!

名為『對少年的好感』的感情侵犯著我的肉體和靈魂,然而我的『忠誠』沒有一絲動搖。我的信仰碾碎、淘汰了無聊的思緒,用使命的業火灼燒著這具身軀。

必須將女神擺脫詛咒的束縛。

就用我的性命,來完成這洗淨汙穢的儀式。

沒錯。

女神,必須仍然是一名女神才行!

女神,只有女神才能如此——!!

但是。

我的『期望』已經不會實現了。

激烈的怒火,冰冷的悲傷,還有安穩的喜悅。女神獲得過于強烈的感情時,偶爾會逆流至我的身體,神的自我會吞沒我卑微的意識。精靈大殿中發生的事情我只獲得了部分情報,這就是我的敗因——不對,我不會尋找借口。

我就是輸給了他。

自己的真面目被他看穿。

沒能將他殺掉。

也無法將他攔住。

我在對決中,敗下陣來。

在『交涉』之中,那位大人加上了必須遵守的條件。

——你的『謊言』被看穿之時,就是你敗北之刻。

——到那時,你不可再對那孩子做任何事。

現在回想起來,女神當時應該已經看穿了我真正的想法。

看穿了我用『對少年的好感』作為偽裝,混在真實之中的『殺意』。

與此同時,猛者為了考驗少年,白妖精僅僅是為了女神而開始了行動。

結果,我只是在女神的掌心上跳舞,還被他反將一軍。

這終幕是多麼悲慘,多麼愚蠢啊。

我甚至無法成為小丑,結果和那位大人說的一樣,無法成為任何人。

但是,即使如此,也好。

雖然很不甘心。雖然十分悲傷。

但是,要令那位大人從『惡夢』中醒來,還剩下別的方法。

我不想令那位大人受傷,因此采取了強硬的手段。

我本想著,只要我來背負一切罪孽,用性命償還就好了。

因為不想讓崇高的女神體驗哪怕一次『受傷』的滋味,我才想要這麼去做,然而——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結局還是一樣!

那名少年的眼睛會看向何方!

那透明得令人吃驚的思緒,是有多麼一心一意!

無論如何祈求,無論多麼狂熱,結果都不會改變!

這下子她就不會再被詛咒所束縛!

不是別人,正是由他親自下手!

正因為十分純粹,所以會葬送女神的『期望』的,正是那名白色的少年!

知道這一點的,只有我就夠了!!

沒錯。

在臉龐上流淌的淚水,其意義只有我一人可以知曉。

我正在奔跑。

朝著某個地方疾奔而去。

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前往與我們二人緣分很深的地方,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那里,但總覺得自己很確定就是那里沒錯。

而簡直像為我的預感作證一般,隨著我愈發深入,人變得越來越少,喧囂漸漸遠離,只有靜寂越來越濃厚。

我前往複雜小徑之森,跨過台階崖壁,走下牆壁之谷。

灰色的天空發出低吟,厚實的云層正在移動……這時,我來到一個有點印象的小小庭園。

這里是迷宮街『代達羅斯街』。

而她就坐在磚瓦砌成的長椅上,心懷確信一般閉著眼,正在等人。

「希爾小姐……」

這里是她第一次對我說出『喜歡』的地方。

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變得傷痕累累的時候,她在這座庭園中將我拯救。

——『我……很喜歡勇往直前的你哦』。

彼此的內心緊緊地靠在一起,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記憶搖籃。

「!」

呆立在庭園入口的我察覺到什麼,抬頭看向頭頂。

石制的建築物上方,站在那里的是師父……赫定先生。

他站在護衛的位置上,沒有像至今那樣發出命令,強迫我做什麼,也沒有對我說任何話語。

那雙不知道在考慮什麼的紅珊瑚色眼睛只是注視著我,然後轉身離去,仿佛在說使命已經完成。

我眺望著妖精離去的身影,然後收回視線,再次朝她看去。

一陣微風吹起。

站在原地的我仿佛被推了一把似的,踏入了庭園。

與盆栽一起種在那里的花朵晃動著小小的白色花瓣。

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是我後,嘴角安穩地彎起一絲弧度。

「你找到我了啊,貝爾先生。」

「……跟希爾小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告訴了我。」

「真是的。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說‘感覺你似乎就在這里’嗎?」

她如同訓斥小孩一般叮囑著我。

聲音里完全聽不出認真的意思,反而十分溫柔。

她站起身,我們仿佛被引導至庭園正中央一般,面對著彼此。

身上依然是昨天那件禮服。

淡灰色的頭發上,別著我送給她的蒼藍色首飾。

象征著騎士與精靈的命運的,成對的發飾。

「為什麼」

先開口的是我。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

明明還有很多能問的,可我卻問出了這個問題。

「昨天,我說過了哦。」

希爾小姐露出了微笑。

「我想向你傳達我的心情。想要確認我的想法。」

同時輕輕伸出右手,觸摸著發飾。

「心想哪怕你另有喜歡的人,卻還能找到我的話,那我稍微自戀一些,也沒問題吧。」

「……」

「還有就是,想要做到如今能做到的最好程度。我不想一事無成,令時間白白流逝。」

「……」

「最重要的是,我明明很討厭無聊,卻希望現在可以停滯不前,這令我變得很害怕。」

一直是她在說話。

這並不是辯解也不是解釋,甚至不是希望我理解她的傾訴。

「但是,就連我也開始搞不懂了。」

在我眼中,她仿佛是在話語之海中尋找真正的自我。

「我現在,最不清楚的就是自己。」

不知為何,她臉上本應是我早已見慣的那十分正常的笑容,看起來卻像是在哭。

一無所知的孩子迷茫地呆立在原地。

送去愛情,又索取愛情的存在迷失了方向。

看起來就像是這樣。

「然後我終于明白了,一定,大概,無論嘗試何種方法……要擺脫這種痛苦,必須要坦白自己的真相全部才行。」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

她的聲音正在顫抖。

那個她正在故作開朗。

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膽怯,卻仍然要擠出勇氣。

不知為何,我的膝蓋有些發抖。

手感覺快要抽搐。

牙齒就要格格作響。

無法維持目前的關系,無法避免的分歧點即將到來。

于是,她對我說道:

「我喜歡你,貝爾先生。」

兩手在胸前緊緊握住,身體向前探出。

「我好喜歡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希望你能選擇我。」

淡灰色的雙眸變得濕潤。

「我好痛苦。好想將你緊緊抱住。我再也不想為明天擔憂。」

這雙瞳孔自身也不明白,為什麼眼中盈滿淚滴。

「明明不想知道這種事情,可我還是變得想要知道這份心情的前方,會是什麼樣的景色!」

話語伴隨著迫切到撕心裂肺的聲響,動搖著我的全身。

「我,好喜歡你……貝爾。」

胸口正在發抖。

漸漸聽不見聲音。

眼中的景色變得只剩她一個人。

世界成為僅屬于我們二人的事物。

來訪的是貫穿雙耳的靜寂,以及如同永恒一般的瞬間的沉默。

想要藏起來的事物。

想要蒙混過去的事物。

害怕得不行的事物。

她全都曝光出來,全都傳達到我心中。

逃避不會得到允許。必須付出等值的代價。必須獻上我的真相全部。

胸口吱嘎作響。

眉毛緊緊皺起。

劇烈跳動的心髒令我好想將其握碎。

真想不再這麼痛苦,接受她的思緒,令自己變得輕松。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回想起來。

和韋爾夫說過的話語。

加以確認。

如今,在自己心中的存在。

發出詢問。

自己是憧憬什麼,尋求什麼,立下什麼誓言而奔跑起來的。

于是,得出答案。

——天生的大笨蛋貝爾·克朗尼,無法說出謊言。

滴答一下,水滴敲擊我的肩膀。

空中孕育著淚水的氣息。

她注視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兩人之間剩下的那短短的距離,仿佛在象征著兩人的結局。

我都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拒絕對方的好意——竟會這麼痛苦。

「對不起……」

天空靜靜地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