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五章 待她的世界迎來終結

越來越激烈。

這原野上的戰斗。這神聖的厮殺。

以及第一級冒險者的『洗禮』本身。

「【永世紛爭,不滅之雷兵】」

「!?」

超短文詠唱帶著殘酷的回響跨越空間。

明明剛剛向我砸了一發『魔法』,如今卻已經完成充填,射出下一發炮火,我邊因此感到絕望,同時拼命展開了回避行動。

「【卡魯斯·希爾德】」

雷之彈幕釋放。

每一發都有人頭大小的迅雷箭矢有如眾多士兵集結而成的師團,以我為目標墜落。我躲過了最初的幾發,然後就丟人地陷入連續中彈的地獄之中。

身體遭到穿刺,灼燒,切削,電流傳遍了全身。

就連撒向四周的血液都被燒焦,沸騰起來。

閃爍的雷光令視野失去意義,意識刻上數個瞬間的空白,就在這一刹那,無情的宣告傳到耳邊。

「【永世征伐,不滅之雷將】」

——第三發!?

快過頭了!!

師父發揮出以卓越形容都太過低估的詠唱技術——『連續高速詠唱』,毫不留情地送了我一發雷炮。

「【瓦里安·希爾德】」

特大的雷矛以動彈不得的我為目標,疾馳而來。

第一級冒險者的蹂躪。

准確來說,是一名妖精帶來的『暴虐』。

至今為止已經是十分殘酷的戰斗,然而某一天,師父如此說道:

「太溫和了。」

單方面的爭斗就此開始。

我被驅使著『魔法』的師父破壞了無數次。如今『戰斗荒野』的一角正處于白妖精卷起的雷虐風暴的中心。無論是人還是怪物,只要踏入一步就會被毫無例外地消滅,在這領域之中,我的性命成為了人質,我不得不集中精神,只為保住性命。

「——啊,噶!?咿唧、嗞~~~~~~~~~~~~~~~~~~~~~~!?」

發動【英雄願望技能】——果斷用右腳進行瞬間蓄力,強行踢碎地面避開射線後,我的一半身體都被燒焦。

回避根本來不及。炮擊于必殺的時機射出,令我如同野獸一般痛苦地扭動,就在這時,師父已經消除了雙方的距離。

他瞄准因劇痛而眼中帶淚的我,施行進一步的追擊。

「哈啊!」

「唔啊!?」

踢擊如長槍般刺來。肩膀被打中。響起骨頭碎裂的聲音。被炙烤的左臂這下真正宣告報廢。師父

的武器,長槍揮出。我用右手的匕首唯獨彈開了這一擊,嚴防死守,拼命尋求一線生機。

利用格斗術應對——不行。連白刃戰都沒有效果。近身戰斗也是師父更加擅長。假如發射速攻魔法火焰伏特,就會被那把長柄刀砍飛一只手臂。這個人可是都市中屈指可數的『魔法劍士』,怎麼可能會漏看精神力的動向。一旦寄希望于方便的魔法,我瞬間就會迎來斷氣的現實。

(師父……為什麼……!?)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我記憶中的師父,嚴厲地訓練我學會如何主導約會的赫定先生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仿佛在說‘連這些都是你那無聊的妄想’一般,他將我腦海中的面容全部打碎,虐待著我。眼中染上了冷酷的顏色,認真地想要將我殺死。

丹田處發出混有嗚咽的吼聲,我果斷進行了自己目前最完美的反擊。

然而,嗙地一聲,干燥的聲音響起。反擊被他輕易地用掌根接下,我猛地愣住,立刻就有一陣沖擊襲向右臉。回旋而來,彎成蛇形的手肘打入身體,令我呼吸斷絕,膝蓋碎裂,宛如斷線的木偶,露出了破綻。

接著,

「愚蠢。」

「噶————」

伴隨猛烈的一閃劃過,長柄刀切開我的身體。

我從肩膀處被斜著劃開,噴湧出大量鮮血。毫無疑問是致命傷。

身體失去力氣,搖晃著向後方退去,而我的眼中,則是師父那將武器舉過頭頂,正要進行追擊的身影。

時間靜止,他正要將長柄刀朝我揮下——

「「「「住手,赫定。」」」」

——卻沒能夠到我身邊。

阿爾弗利克先生,杜華林先生,貝爾林先生,以及格爾先生的四把武器抵在師父的脖子附近,令長柄刀停了下來。

受到致命傷的我仿佛被地面吸附一般仰面倒下,充滿殺氣的聲音在原野上回響。

「做過頭了。」

「手下留情都忘了嗎。」

「真要把他廢了麼。」

「連海依德她們都沒法徹底治好。」

視野一角,等著進行治療的海依德小姐她們被師傅的虐待場景嚇得臉色鐵青。

治療師的回複完全來不及。四處肆虐的迅雷使得她們無法接近。即使能夠接近,剛剛回複的肉體也會立刻被吞噬殆盡。

周圍的團員也是一樣。梵先生他們忘記了戰斗,啞口無言地看著這邊。

天空不知不覺間染成了接近于血色的茜色。我對此完全沒有印象。太陽即將落山。

「還好吧,貝爾。」

「啊,啊啊啊……!?」

赫格尼先生將萬靈藥灑下,扶起我的上半身。

傷口處升騰起一大團煙霧,急速的治療造成的反作用襲向全身。

我發出不成聲音的悲鳴,赫格尼先生撐著我的後背,瞪向師父。

「有何企圖,吾之宿敵。那形似暴君之舉究竟有何意義?」

「這還用問。」

而面對同樣是第一級冒險者們的責難的視線,師父他輕蔑地說,這只是理所當然。

「我等深愛的女神看上了這只蠢兔子。因此最先要做的就是展現資格。他必須證明自己具有配得上我等主人的靈魂……才能得到我們的認同!」

一種感情隨著真摯的叫喊誕生,且愈發激昂。

赫格尼先生他們全都閉上了嘴。

在這片『戰斗荒野』上,這名戰士的吶喊一點都沒錯。

「我才不管你什麼情況!去滿足女神的期望,這才是你的義務!」

臉色蒼白,意識朦朧的我抬起頭。

只見妖精的那雙紅珊瑚色的雙眼盯著我,對我訴說。

「站起來!給我站起來!」

「……」

「你必須站起來才行!」

發誓效忠女神,比任何事物都要真摯地,盯著我一個人。

「向我證明你正是女神期待已久的『英雄奧德』!!」

妖精的喊聲響徹四周,毆打著我的身體。

一天天過去,師父的『洗禮』也變得越來越猛烈。

「藏于汝心中之想究竟為何,赫定!」

看到赫格尼眉毛倒豎,質問自己,赫定絲毫不為所動,他反問道:

「你好像是在問我在想些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明知故問!潔白之兔乃女神之貢品!!施以那等暴虐,其潔白之心定要腐朽!故此身必將身化兔之騎士!」

黑暗將都市包圍,如今正是夜晚。

『戰斗荒野』的某個房間中,【芙蕾雅眷族】的第一級冒險者們于此集合。坐在椅子和桌子上的阿爾弗利克他們,雙臂抱胸,百無聊賴地背靠牆壁站著的阿倫,默默地佇立于此的奧塔。這里正在過于虐待少年的一名白妖精進行彈劾。

面對來勢洶洶的赫格尼,當事人赫定則是哼了一聲。

「還騎士呢,傻子。又想讓眾神笑話你,跟你說什麼『邪王先生你好呀~』之類莫名其妙的東西了?」

「邪、邪王又跟這個沒什麼關系……」

黑曆史被重新提及,赫格尼瞬間變回了原本的口吻,眼中帶淚。

「那你難道是不舍得那只蠢兔子了?莫非想說那個是你的朋友?」

「朋、朋友!?不會不會不會,雖然那個人類確實是個心善的好人,總覺得無論我陷入何種混沌之混亂,都會關心著我跟我說話,但是,對,那個頂多算是弟子!……不對,可是,然而,這種心情是……無二之友?」

本性其實十分怕生且懦弱的黑妖精對『朋友』這個詞產生過度反應,意識已經飛往頭頂的想象之海。

接著是阿爾弗利克等人,他們厭煩地看著自顧自陷入妄想幻覺之中的赫格尼,開口說道:

「芙蕾雅大人確實將『教育』貝爾·克朗尼一職交給了你,赫定。」

「但哪怕不算這一點,你這幾天的暴走我也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別想拿黑妖精笨蛋作掩護蒙混過關。」

「既然你說沒有異心,那就快點說出真正的打算。」

如果沒有能令我們接受的材料,就將你扯成四塊——小人族四兄弟如此暗示,赫定則是失望地歎了口氣。

「你們的眼睛到底是有多瞎。」

「「「「你說什麼?」」」」

「如今這『箱庭』之中,被逼入絕境的才不是那只蠢兔子。而是芙蕾雅大人。」

「「「「!!」」」」

聽到這句話,不止阿爾弗利克他們,就連赫

格尼和阿倫都睜大了雙眼。

「盡管身心都被磨損,但貝爾·克朗尼依然沒有屈服于我們的手段,反而將女神的內心攪得一團糟。」

赫定說完看向豬人,剛才只有他的表情沒有變化。

阿爾弗利克他們也朝他看去,這時,在芙蕾雅身側擔任隨從的奧塔似乎是有些頭緒,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確實,最近芙蕾雅大人一個人思考的時間變多了。」

既不理會侍從們的話語,也不吃飯,不是在窗邊仰望天空,就是眺望著原野上戰斗的少年。看著像是在自省,奧塔又加以補充。

阿爾弗利克他們面露驚色。

「那家伙的思念凌駕于『魅惑』之上,正要反過來蠱惑女神。必須要盡早將那只蠢兔子逼入絕境,讓他墮落才行。為此我才會那麼做。」

聽到穩坐在指揮官、或者說軍師位置上的赫定這麼說,赫格尼與阿爾弗利克他們都閉上了嘴。

令一同進行『洗禮』之人沉默後,赫定接著看向阿倫。

「明天開始你也給我一起來『洗禮』,蠢貓。」

「我現在的工作是監視酒館。怎麼可能放著那個怪物似的矮人不管,弱智。」

「事到如今,你倒想扮演『小丑』了是嗎,智障。別再拿蜜雅當你那好面子的借口了。」

「!」

「你不是已經和芙蕾雅大人一起對酒館采取了措施?既然如此,根本就沒必要再將第一級冒險者你綁在那里。監視交給梵他們就夠了。」

妖精的指責似乎正中靶心,阿倫第一次閉口不言。

赫定拋出的全都是正論,他走近身高不及自己的貓人眼前,臉龐猛地湊了過去。

「還是說怎麼。雖然拋棄了一次,但還是忘不掉你那愚蠢的『妹妹』?」

「——蛆蟲,你是不是想死?」

阿倫的瞳孔瞪得極大,殺意徹底釋放出來。

若是一般人說不定會嚇得渾身發軟,但赫定沒有一絲怯意。

「這是主人的危機。聽我的。」

「…………嘁。」

兩雙眼睛隔著眼鏡對視,先移開視線的則是阿倫一邊。

他沒有點頭,而是咂了下舌頭——代表默認,一只手煩躁地按著赫定胸口將他推開。

在一旁看著他們的赫格尼和阿爾弗利克他們也沒有表示反對。

他們心中應該優先處理的事情,全都和芙蕾雅有關,而他們應該守護的,也正是女神的內心。

被推開的赫定整理了一下衣服,最後看向豬人。

「奧塔,你也一樣。用你的剛劍痛毆那只蠢兔子。」

「……沒必要連我都加入。赫定,交給你了。」

武人的話語很簡短。

他雖然明確拒絕了要求,卻作為團長,宣布將此事交給赫定處理。

鐵鏽色的眼瞳與紅珊瑚色的眼睛注視著彼此。

赫定沒有再試圖將他也拉入其中。

「……明天開始,將蠢兔子逼入絕境。絕對不許可憐他,一定要做得徹底。」

接著,他扶了下眼鏡,無情地作出宣告。

「【芙蕾雅眷族】的動向不一樣了……?」

在城牆上監視『戰斗荒野』的阿斯菲訝異地喃喃自語。

如今是正午,灰色的云朵遮住了天空。女神祭結束後,都市變回了一如往常的樣子,完全不知其已被『魅惑』之力扭曲,但【萬能者】依然沒有放棄戰斗,哪怕她已經是孤身一人。

為了矯正迷宮都市的扭曲,這是一場使命之戰。

(通過至今為止收集來的情報,可知貝爾·克朗尼每天都被迫在『戰斗荒野』中戰斗,然而……如今我看到的這個是……!)

利用漆黑頭盔維持『透明狀態』,用望遠鏡進行窺視,保持高度警戒——祈禱著‘拜托了千萬別被人從巨塔巴別塔最上層發現自己在這里’——的同時,阿斯菲流下了冷汗。仿佛哪怕隔著這麼遠的距離,貝爾的悲鳴,還有那痛苦的喘息聲依舊能夠傳到她耳邊一般。

貓人的高速槍法,小人族的波狀攻擊,黑妖精那切開萬物的劍技,還有白妖精那恐怖的『魔法』將少年困在鮮血與破壞的風暴之中。

(『洗禮』嚴格到非比尋常,而且總覺得他們並不從容……難道說,是在急著干什麼事情?【芙蕾雅眷族】嗎?)

美神和她的眷族們可以說已經獲得了『勝利』。

她們建立了完美的『箱庭』,為少年打造了一個堅不可摧的『牢籠』。雖然對方注意到阿斯菲不見,如今也在搜尋她,但她也只是一名第二級冒險者,最多就是像這樣偷偷觀察,無法顛覆整個局面。

沒錯,不止這個都市,整個下界應該都不再有能夠威脅到女神她們的對象才對。

(那麼……是『異常事態』?如今發生了預料之外的事情,動搖了【眷族】……不對,動搖了神芙蕾雅?)

而能引發這種事件的——只能是處于旋渦中心的人物貝爾·克朗尼。

【伊絲塔眷族】引發騷動的時候,主神赫爾墨斯就曾暗示過『貝爾有可能不受魅惑影響』。他說,否則【芙蕾雅眷族】閃擊歡樂街,將其燒毀的那一天,伊絲塔沒有理由不將貝爾魅惑,然後將其當做對付芙蕾雅的『盾牌』。

當時阿斯菲想著‘『美神』的『魅惑』怎麼可能彈開’,一笑置之,然而對照如今這個狀況,推測已然接近于確信。

恐怕貝爾一直在抵抗著『魅惑』,沒有淪陷,【芙蕾雅眷族】因此心生焦躁,失去了耐性。

或者是,貝爾本身在逐漸變為能夠破壞『箱庭』的要素。

「貝爾·克朗尼……說真的,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斯菲不由得輕聲吐露出疲憊至極的真心話。

那位少年已經算是個起爆點bomber了。異端兒那時候也是,事件以他為中心爆發,動搖了整個世界。或者反過來說,也正是這樣的人物才擁有『英雄』的資格。

在阿斯菲這位世上少有的勞苦命,想要盡可能謝絕麻煩上門的人看來,她只想哭訴‘求求你快饒了我吧’——雖然她也理解到對貝爾如此要求實在是不講道理,事情也不能怪他。

心中對這位招來騷動的少年懷有一半同情,一半絕望的阿斯菲用力揪了一下手背,止住了險些墮入黑暗的思考。

(總之!可視范圍內的【女神戰車】他們自不用提,【猛者】也應該不會離開主神身邊才對……!如今第一級冒險者們都聚集在根據地,雖然只是湊巧,但警戒網松動了!毫無疑問!如果是現在,應該可以行動……!)

只要第一級冒險者怪物不在,她就能夠秘密行動。

【芙蕾雅眷族】算什麼,『強韌勇士』又算什麼。自己可是【萬能者】。以同為第二級冒險者,甚至不及第二級冒險者之人為對手,就能瞞過對方。要是被Lv. 4圍住了瞬間就會被打得落花流水,當場宣告比賽結束,然而, 啊啊,看我把他們全都瞞過去。

這幫混蛋,阿斯菲在內心一角恨恨地說出已經接近自暴自棄的話語,無聲地跑了起來。

腦海中已經列出了都市中為數稀少的『能出手幫忙的神物』。

「哈啊啊……我這個神可真是派不上用場啊……」

赫斯緹雅十分消沉。

連晚霞都被烏云遮住的天空之下,她搖搖晃晃地走在根據地的回廊之中,一只手扶著柱子,被無力感打擊得唉聲歎氣。

被烏拉諾斯趕出去後,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現在她也是無故翹掉了打工,從那天以來就一直沒有去過。炸薯球攤販的店長氣到跑到會館找她,鍛造神赫菲斯托斯那里大概也要發火了。強制解雇的瞬間正在確確實實地逼近。甚至淪落到被一無所知的莉莉責備「您太礙事了請快回去打工吧」。這絕不是翹掉工作的借口,但她根本不可能扔下眷族里重要的少年不管,去過至今為止的日常。

「貝爾君……」

貝爾如今也在承受痛苦,這一事實令她難過地仿佛胸口就要裂開,而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傳來。

「嗯啊?這什麼東西,紙片……?」

從哪里掉下來的?我身上嗎?

簡直像看不見身姿的『透明人』將東西扔在眼前,這一現象令赫斯緹雅歪起腦袋,同時撿起了那個。

「『有東西忘在工房里了』……?」

她展開細碎的紙片,讀出寫在上面的共通語。

看到那簡直像是偽裝成備忘錄一般的紅色筆跡,她瞬間睜大雙眼。

「韋爾夫君—!韋爾夫君,你在嗎—!?」

然後特意大喊出聲,在會館里跑來跑去。

她很清楚,【芙蕾雅眷族】如今也不知從何處在監視著她赫斯緹雅們。所以赫斯緹雅也利用這個『備忘錄』,裝成一位落了東西的蠢神。

聽到廚房中探出頭的命告訴她「韋爾夫閣下的話在一樓倉庫里—」後,她說了聲「謝謝!」,走了過去。

只見青年鍛造師正捧著好幾個東西往里搬。

「韋爾夫君!你那工房的鑰匙能借我用用嗎!我想

進去一下!」

「誒,赫斯緹雅大人嗎……?」

「喂喂,這絕妙的厭惡表情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不是,我只是怕您弄壞了鍛造的道具……順便問一句,您有什麼事?」

「那張兩億法利的借據的複印件我找不到了!說不定是在搬進這宅邸的時候,放到了韋爾夫君的工房里面!」

「這不是出大事了嗎……」

赫斯緹雅急切地說道,聲音大到宅邸外頭都能聽清,韋爾夫聽完,一臉不情願地將工房的鑰匙交給了她。聽到他叮囑自己「可別弄丟了啊」,赫斯緹雅回了一聲「當然啦!」,豎起了大拇指。

「……話說回來,韋爾夫君在干什麼呢?」

「實際上,至今為止我都把作品放在工房的地下室里的,結果那里變得有點擠。所以我就想著先把它們放到這里,然後整理一下那邊。」

他搬到倉庫里的有用布包著的武器,裝著鎧甲的木箱,還有『魔劍』。確實,這些東西要是就那麼放在外面會有些嚇人。赫斯緹雅對此表示理解……就在這時,韋爾夫低頭看向手里那副快要壞掉的鎧甲。

「韋爾夫君……?」

「……赫斯緹雅大人。我為什麼要制作輕甲來著?」

如今的【赫斯緹雅眷族】中,沒有人喜歡穿戴輕甲。

看到這個無論是莉莉,命,還是春姬都沒有用過的防具,赫斯緹雅恍然大悟。

「我怎麼都想不起來,到底是為了誰打的這個…………但鍛造師我很清楚,這東西是我非常仔細地打出來的。」

本應一無所知的韋爾夫緊緊盯著鎧甲,如此說道。

有一瞬間,赫斯緹雅差點落下眼淚。

但她還是憋了回去,浮現出最燦爛的笑容。

「想不起來也沒事,去感受就好了。感受一下用這副鎧甲的冒險者和你的牽絆!」

說完,赫斯緹雅就跑出了這有著倉庫氣息房間。

無論芙蕾雅怎樣用『魅惑』扭曲,他們和貝爾的牽絆都還在這里。如果仔細去找,應該還會發現更多。在這之中,一定會有『希望』存在。赫斯緹雅再次堅定了決心,加快了速度。

過了一會,她來到建在後院的工房,打開門鎖,溜了進去。

透氣窗是關著的,里面一片昏暗,似乎空無一人,然而……通往地下室的蓋子門被人打開。赫斯緹雅默默地走下樓梯,將蓋子關好。接著,

「——抱歉讓您特意跑一趟,神赫斯緹雅。如今必須要有一個不會被偷聽的密室才行。」

如同從虛空中滲出一般,解除了『透明狀態』的阿斯菲現出身形。

「阿、阿……阿斯菲君——!」

「咳!?請、請冷靜一下。雖說是地下室,但太吵了也有可能被監視的眼線芙蕾雅眷族察覺到……!」

赫斯緹雅瞄准阿斯菲的肚子猛地撲了過去,內心異常感動。

那個偽裝成備忘錄的紅色筆跡,赫斯緹雅曾經見過。

那是在以異端兒為中心,上演迷宮街攻防戰的那個夜晚,赫爾墨斯塞給她的『偽造代達羅斯筆記』。後來,赫斯緹雅詢問得知那個東西是阿斯菲一手做出來的。

根本無需確認就能知道阿斯菲並沒有被『魅惑』。看到這為數不多的同伴,同時也是令人放心的冒險者,她邊反省著自己剛才的魯莽行為,同時果然還是感激得渾身發抖。

「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是孤立無援,好難受,好寂寞……!」

「我也是一樣的心情,神赫斯緹雅。幸好我選擇了相信處女神您依然保持著理智。」

兩個同樣被『箱庭』所排斥的分享起了彼此的艱苦與喜悅。

阿斯菲大概也放下了心,平時那麼冷靜的她如今浮現出小孩子一樣的笑容。赫斯緹雅也一樣,只見她誇張地吸著鼻子。

「話說回來,你是怎麼進入工房這里的?之前應該是上了鎖的吧?」

「畢竟我是【萬能者】。」

「畢竟是【萬能者】啊—」

阿斯菲唰地扶了一下眼鏡,僅僅這樣就令赫斯緹雅接受了這一事實。也就是說她大概是撬開了門鎖。

兩人想談的事情有許多,像是什麼時候回到的都市,或是至今為止都做了什麼,但她們還是先分享起互相的情報。阿斯菲准確地把握了女神芙蕾雅的神意,赫斯緹雅也了解了女神派閥芙蕾雅眷族的現狀。

「【芙蕾雅眷族】的動向有了變化……?」

「沒錯。雖說只有『洗禮』變得更加激烈了這一點,然而……在我看來,對方十分心急。」

「心急?芙蕾雅她們嗎?因為什麼?」

「……恐怕,是因為不被『魅惑』染指的貝爾·克朗尼。」

阿斯菲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難以表達的內心直覺,但赫斯緹雅不同,聽聞此事後,她瞪大了雙眼。

然後看向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張平平無奇的紙片——看向那一縷希望。

「難道說,『時機』成熟了……?」

自己正在被消磨。

一切都逐漸磨損。

身體,精神,內心,都在激烈的『洗禮』中遭到切削,變得破爛不堪。

在不屬于地下迷宮地下城的地表之上,卻驅使著我超越極限的異常,同時也是極限狀態。雖然獲得了充分的恢複與食物,也有著充足的睡眠,卻依然有如記憶中的那次『深層』決死行一般嚴苛,當意識到這一事實的瞬間,胃里的東西就盡數湧出,吐了一地。

在和第一級冒險者們的戰斗中,我理解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們的所有動作都足以致命。

無法從死路中找出一條活路,必須親自開辟出一條血路才行。

不學習技巧,就會死去。

流下多少血,就要變強多少分量,否則就會死亡。

而當我剛能切實體會到自己變強,又會被更加不講道理的暴力所蹂躪,卻依然強迫我違背常理,再次起身。于是我領悟到,倘若不死之身的戰士也會迎來死亡,那一定是靈魂崩壞的那一瞬間。

這種東西,和服用禁藥是一樣的。

急速成長帶來的反作用,總有一天會來臨。

而那一天,就是現在。

無論多麼拼命,無論多麼集中精神,意志與倔強與意欲都被一掃而光。剩下來的只有害怕死亡的生存本能。內心是否已經屈服?我不得而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站在懸崖之頂,還是沉于深海之淵。

最嚴重的則是一切的源動力,『憧憬』即將失去存在的意義。

那過于遙遠的高嶺之花,究竟在哪里盛開?

我是否爬錯了該攀登的山峰?

說到底,這樣的花朵真的存在嗎——?

不斷遭到磨損,變得破敗不堪,漸漸失去某種重要的事物。

算了吧,好想逃出這種地方,我認真地想到。

但哪怕逃了出去,也沒有我的歸宿。與我相遇的人們並不在那里。

這一事實令我最為難受。最為恐懼。

——僅僅半年就已經快要抵達第一級冒險者,所有人都給予認同的『強韌勇士恩赫里亞』。

閃過腦海的,是被我當做姐姐仰慕的那個人的話語。

『強韌勇士』。

這個神明大人們使用的詞語,聽說還有另一個意思。

那就是『英靈戰士』。

在陽光下死去,又在月光下複蘇的命運。

我效仿著這一行為,懷抱的最後一縷希望逐漸變得單純,變為僅僅一件事物。

已經變得只剩下了『她』。

「哎,貝爾。我們一起睡吧?」

「……誒?」

夜晚的神室中。

今晚她也十分美麗。

銀色的長發紮起,衣著端莊,異常神聖。

反觀我自己,卻如同老人一樣渾身無力。

腦袋無法正常運作,只有最後的理性在提醒我一定不可冒犯她,然而,

「不會對你做任何事情。我保證。……所以,一起睡吧?」

……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如今只有她才是我唯一的寄托,既然不會發生任何事,那我根本無法抵抗這一誘惑。毫無疑問,她比任何事物都要溫柔。

我像個孩子一樣點了點頭,和她一起鑽進了帶有華蓋的床上。

絲綢的毯子將我包裹。

一開始,我是仰面躺著。

但緊接著,就有一只手搭上來,將我的臉拉向一側。

她的臉龐就在眼前。

「我問你,貝爾。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想要的……?」

「沒錯。財富與名譽,力量與曆史,英雄的寶座,世界本身……又或者是誰的芳心。什麼都可以。我一定會拿到手,讓它歸你所有。」

「……」

「所以,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我……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我……什麼都不需要。」

好害怕她會對我說‘你竟敢糟蹋我的一片好心’——卻發現她露出了微笑。

「嗯。我就猜你會這麼說。」

「誒?」

「正因如此,我才喜歡上了你。」

難道我被考驗了?

不清楚。

但是,只見她瞳孔前所未有地籠罩著一層溫柔的迷霧,輕聲說道:

「好喜歡,貝爾……我喜歡你。」

然後雙手伸出,包住我的腦袋,拉到胸口緊緊抱住。

十分柔軟,帶著好聞的香氣,比任何事物都要溫暖。

令我好想一直被她這樣抱住。

……已經,可以了吧?

已經可以認同了吧?

一直堅信不疑的這份記憶,憧憬,和邂逅都是一場夢。

就算我想要擺脫這『惡夢』,也不會有人怪罪我吧?

畢竟她很溫暖。她是那麼的溫暖。在她身邊,我會得到安甯。手指如同撫慰孩子一般梳理著頭發,令我感到舒心,慈愛的嘴唇觸碰頭顱,治愈了刻在我身體與內心之上的傷痕。神的搖籃融化了眾多事物,將我裹在其中。

沉溺于愛,真的是錯的嗎?

已經可以了吧?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要是舍棄了這份思緒,這份拒絕了『那個人』的思緒,我就會失去傷害她的理由。

無論多麼痛苦,哪怕這份記憶是虛假的,我依然傷害了那個人。

是我令那個人掉下了眼淚。

將其忘記,笑著說道‘啊啊,原來都是夢’,這種事情……該是多麼大的罪過啊。

——天生的大笨蛋貝爾·克朗尼,無法對自己說謊。

無論眼前是多麼甜美的救濟,只要還沒有失去一切,我就不會……主動去接納它。

我徘徊在思考的夾縫中,旅途仍未結束,這時,眼皮逐漸合上。

意識斷絕的前一瞬,我突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她——芙蕾雅大人不再說『愛我』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睡夢中,有一位淡灰色的少女擁我入眠。

那一天和前一天截然不同,天空萬里無云。

藍天十分炫目,刺激著我自己都感覺得到疲憊的眼睛,甚至有些發痛。

被芙蕾雅大人抱著睡著的第二天清晨。

我在神室中醒來,走下已經空無一人的床鋪,先回到自己的房間,整理好儀表後打開門——只見那里站著一名妖精。

「師父……?」

就連如同城堡一般潔白的走廊都染上了旭日的色彩。

我伸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眯起眼睛,發現模糊的視野深處,紅珊瑚色的瞳孔正緊緊地盯著我。

「今天也要扔下『洗禮』出門嗎。」

「……是的。」

眼睛差不多適應了光線的時候,我無力地點頭,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依然利用著寶貴的外出機會在盡力掙紮。目的自然是尋找可以肯定『我』的某些事物。但如今,我正在追查一名少女的行蹤。

也就是希爾小姐。

我的記憶與世界相互沖突,其中卻只有她整個人都消失不見。我不想認同這一點。不願意接受她其實是我想象出來的這種事情。

明明可以饑渴地把它當做逃避原野之戰的借口,在外面盡可能地休息一下,但今天我還是不知悔改地打算去城里轉上一圈。

「……真看不下去。總是這麼陪你可沒完沒了。」

師父注視著這樣的我,如此宣告。

「別再讓其他團員陪著你自我滿足了。要去自己去。」

「誒,但是……」

「要是這次又中了什麼『詛咒』,芙蕾雅大人也會失望地放棄你了吧。說到底,那位大人的寵愛對你本就過于沉重。」

師父一臉厭惡地說完,轉過身體。

回過神來,愣在原地的我已經將他叫住。

「師父。……赫定先生。」

「……」

「我…………很奇怪嗎?」

窗外,原野之戰已經開始。

戰士們的吶喊被吸入蒼穹之中。

我垂下視線,迷茫地問道,緊接著,

「你是不是異端,都無所謂。」

背影停下腳步,頓了一瞬,然後給出回答。

「往前走。決不能止步不前。」

說完,這次他真的走遠了。

我抬起頭,盯著前方看了一陣,最終背過身,走了出去。

少年的氣息依然帶著迷茫,朝相反的方向移動。

赫定用後背感受著氣息,腳下步伐依舊,走到了某個地點。

「梵。解除貝爾·克朗尼的護衛和監視。」

「哈……?請、請問這是何意,赫定大人?」

他向在會館後門,由半小人族率領的三名護衛成員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在地下城監視的偵察隊諾加等人傳來報告。前往『深層』的【洛基眷族】有了歸還的跡象。」

「……!【洛基眷族】嗎?」

「沒錯。其中有里維莉亞大人以及【千之妖精】等人,戰力絕不算少。為了維持『箱庭』,我想要保證萬無一失。」

這個報告令梵他們眼神大變。

赫定泰然地進行說明,並下達了指示。

「雖然也可以直接讓女神之女海倫過去,但在迷宮中說不定會引發異常事態。瞄准對方來到地表的瞬間,在『巴別塔』將對方徹底解決。阿倫和阿爾弗利克他們已經出發了。你們也過去。」

「是!遵命!」

「『豐饒的女主人』等關鍵位置的監視人員也一並帶去。要保證第二級及以上的人員有足夠的人數,防止出現漏網之魚。我會重新配置新的監視人員。」

聽到擔任派閥智囊的白妖精發出的命令,誰都沒有質疑。

思路清晰地傳達出的作戰內容令眾人都表示認同,最後梵詢問道:

「不過,貝爾要怎麼處理?確實,現在還密切監視他可能是沒有意義了……」

貝爾馬上就要不行了。

【眷族】中所有人對此都毫不懷疑。

很明顯,他很快就會服從芙蕾雅的神意。

「沒有問題。」

赫定的回答只有一句話。

「由我來看著。」

天空萬里無云,外面卻很冷。

雖說如今已是晚秋,但今天更是格外寒冷。簡直像真正的冬天來臨一樣。恐怕今晚各家各戶從透氣窗中漏出的光芒,除了魔石燈以外,還要再加上暖爐的火光。

正看著晴朗天空的我將視線收回。西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衣著單薄。就連偶爾看見的冒險者都穿得厚厚的。公會職員正在搬著什麼東西,大概是准備分配給各地區的薪柴吧。

「喂,看那邊……是【白兔迅足】啊。」

「【芙蕾雅眷族】……!」

周圍產生了一陣鳥鳴般的議論聲。

事到如今,我也早就習慣了。

人們對穿著【芙蕾雅眷族】制服的我投來好奇與畏懼的眼光。在遠處眺望著我的街道居民還有商人都毫不懷疑貝爾·克朗尼屬于都市最強派閥。

我的目的地就建在面對大街的一個角落中。

酒館,『豐饒的女主人』。

「啊!又—來了喵!【芙蕾雅眷族】的白兔!」

「都說沒有叫希爾的人啦。你也真是不長記性啊。」

我一造訪店里,以為是客人而迎上來的庫洛艾小姐和露諾亞小姐就立刻皺起眉頭。看她們的反應,就能知道我已經不知造訪了多少次這座酒館。

「喵可是很清楚你這喵有什麼陰謀喵!創造出一個空氣街娘,假裝在尋找她,真正的目的則是接近看中的女孩子喵!不僅拐外抹角而且還很陰險!既然要干,還不如用那魅力十足的屁股來誘惑喵呢!好嘞,跟喵來店後頭一趟!!」

「你是想干什麼啊,蠢貓。」

看到早已見慣的庫洛艾小姐與露諾亞小姐那熱鬧的互動,我也無法露出笑容。

因為她們看向我的眼神,是那種對『陌生人』露出的目光,令我胸口隱隱作痛。

而如今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和她們構築起新的牽絆了。

「既然不打算對喵伸出屁股,去!去!快走人喵!」

「你可真是……。不過打擾營業倒是真的,不打算買點什麼的話,能請你出去嗎?妖精同僚一直沒回來,我們這兒可是攢了一大堆的活要干。再加上阿妮婭又來不了店里……」

兩個人冷淡的話語令我痛苦地按住胸口,同時我也很擔心琉小姐。

如今我也在尋找行蹤不明的琉小姐,不過露諾亞她們倒是知道她的事情。因此我總是更偏向于關注希爾小姐的下落。

追尋線索與證明其存在。更為困難的一定是後者。

阿妮婭小姐似乎身體不適,現在正在休養……

「白話什麼呢,兩個蠢貨!有這閑工夫還不給我出去買東西!」

「「噫噫噫!?我、我出門了—!」」

突然間,一聲怒吼傳來。

庫洛艾小姐和露

諾亞小姐肩膀一震,臉色鐵青地跑進店面深處。

啞口無言的我轉過視線,只見店主蜜雅小姐正站在長櫃台的內側。

「……」

「……?」

蜜雅小姐無言地瞥了一眼。

瞥了我……不對,是外面?

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是在注意周圍。她一言不發,正在做著晚上開店的准備。

如今也沒有其他客人,店里只有我和蜜雅小姐。

奇妙的時間在兩人之間流淌。

「小子。」

正當我忍受不了這無言的氣氛,一臉尷尬地想要離開店里時。

女神祭以來一直沒跟我說過話的蜜雅小姐將我叫住。

「誒?」

「對女神我沒什麼好說的。畢竟『契約』的內容就是不在這種時候搗亂。」

……?

她到底,在說什麼……?

「至于那群對傻姑娘們出手的蠢貨們,我倒是現在就想去給他們點教訓……」

「您,您在說什麼……?」

「就是說我是【芙蕾雅眷族】。」

「!!」

突然聽到這句話,我大吃一驚。

我算是半脫離【眷族】的,這個你知道吧?

蜜雅小姐繼續說道,我心生動搖,同時緊緊盯著她看。

「也就是說,不去幫忙就是我的『反抗』,接下來要說的話,也算是我一個小小的『叛逆』了。」

說完,矮人老板娘抬起頭,第一次朝我看來。

「『冒險者這種職業沒什麼好耍帥的。』」

我屏住了呼吸。

「『直到最後還能用兩條腿站立的人才是第一名啦。』」

雙手顫抖起來。

「所以,要相信自己,堅持站下去。」

——你要一直奔跑下去。

驚訝的感情席卷全身,而蜜雅小姐依然盯著我,如此總結道。

「…………蜜、蜜雅小姐,剛才那是……」

襲來的沖擊令我產生一種錯覺,仿佛眼中的世界正在被塗抹成新的模樣。

我愣在原地,過了一陣子,才強行撬開嘴唇,想要詢問自己也沒能整理好的話語的後續。

然而,不等我問出問題,她就吊起眉毛,沖我大喊。

「好了,快走吧!我這可沒什麼飯要給你這種家伙吃!」

「誒誒!?」

「意思是你這一臉郁悶的冒險者杵在這里,客人都不會上門,生意也沒法做了啊!等你像個人樣了再過來吧!」

「非、非常抱歉!?」

我被強行趕著,離開了『豐饒的女主人』。

為了逃開可怕的怒吼,一個勁地奔跑,奔跑,奔跑……當步伐放緩,改為行走之時,心髒依然在劇烈跳動。

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可心跳聲仍然很響亮。

無法順利思考。大腦如今還是一片空白。

剛才那是……剛才那些話是……

『冒險者這種職業沒什麼好耍帥的。剛開始只要拚命求生存就行了。』

『直到最後還能用兩條腿站立的人才是第一名啦。管他難看還是什麼的。』

很久以前,正是半年前……蜜雅小姐對我說過的話?

『美神眷族芙蕾雅眷族的我』沒有見過蜜雅小姐。這毫無疑問。那她為什麼說出那些?

只是偶然?

蜜雅小姐知道我正在經受『洗禮』?

同在一個派閥,想著至少鼓勵我一下?

還是說……另有它意?

(最後,還能站立……相信自己,堅持站下去……?)

蜜雅小姐想說什麼?

想要傳達些什麼?

回去酒館,詢問她的真意?但是,總覺得蜜雅小姐不會再告訴我什麼了。我有這種預感。必須等到我『像個人樣』以後才行。

她在考驗我?

不對——想要將什麼托付給我?

(……但是……即使其中有某種意義,也……)

身體已經破爛不堪。

精神也嚴重磨損。

無力感漸漸支配我的全身,如今的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麼?

至今為止的記憶蘇醒。

誰都不記得我,不認識我,將我拒絕。

失去了家,同伴消失不見,已經不想再受傷。

想要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女神,這樣的我,能做到的事情——

「——…………就只剩下,站著了。」

往手指中灌注力量。

手掌握成了拳。

快要彎折的膝蓋發出叫喊。

低聲啜泣、傷痕累累的身體咬緊牙關,伸出手,去觸碰那還未熄滅的氣焰。

「我!就只能相信自己,堅持站下去——!!」

沒錯。

冒險者貝爾·克朗尼的話。

無論多麼丟人。

哪怕無法耍帥。

都要拼命地去活。

「——只能不停地奔跑!!」

我跑了起來。

周圍的人們大吃一驚,投來訝異的目光,但我還是跑了出去。

被老板娘的話語用力拍打的後背燃燒著,我跑過了街道。

感情無法用道理來說明。這個樣子就只是如同興奮的兔子一樣發了瘋罷了。大腦的里側輕聲說道。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抑制這股沖動。

『一直相信自己』是很可怕的。我知道。我總是立刻就想去仰賴他人的話語。想要接納女神她們的甜言蜜語,委身其中。

即使如此,我也決定不再逃避。

不要再害怕會受到傷害了。

畢竟,我還有沒有見過的人!

「哈啊,哈啊,哈——!!」

我不停地奔跑。

揮起手臂,動起雙腿,漫無目的,四處亂撞,但還是相信著自身。

假如爬錯了山峰,只要以下一個山峰為目標就好。

腦海中描繪出那奪走了我目光與內心的金色花朵。

尋求著,與那過于遙遠的高嶺之花的邂逅。

「————艾絲小姐!!」

接著,我叫出了『憧憬』的名字。

這里是可以看到長宅邸的北部區劃。今天為止,我一直都絕不打算靠近的,她們的領域。

我任憑身體急促地呼吸,視線前方,美麗的金色長發飄蕩的少女慢慢轉過了身體。

「咦—?我記得那個是……」

「【芙蕾雅眷族】。為什麼你記不住啊。」

「啊,對了—!是洛基她們說要特別注意的什麼什麼·足!」

艾絲小姐正和緹歐娜小姐還有緹歐涅小姐在一起。

這場邂逅,是在一條平凡的街道之中。周圍也有許多的人。緹歐涅小姐她們訝異地回看過來,而被我叫到名字的她則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咦,但是為什麼【芙蕾雅眷族】會喊艾絲的名字—?」

「找我們有什麼事?不會是要開始斗爭吧?」

「……!」

【洛基眷族】與【芙蕾雅眷族】是敵對關系。

正如至今為止我經曆過的那樣,無論緹歐娜小姐,還是緹歐涅小姐,她們都對『美神眷族芙蕾雅眷族的貝爾·克朗尼』投來充滿敵意的視線。

砰地一下,心髒無可奈何地顫抖起來。

僅剩的一絲理性發出了悲鳴。

這里就是『岔路』。

如同對我保持警戒的緹歐涅小姐那樣。

如同不會叫我『阿格諾君』的緹歐娜小姐那樣。

被眼前的憧憬拒絕的瞬間,如今也寄宿在我後背的聖火就會沉默下來。

我滿是裂縫的內心就會徹底暴露出來,一旦觸碰到女神的慈愛,就再也無法拒絕。

冷汗順著後背淌下。

心髒似乎要沖破胸口。

舌頭無法順利活動。

內心在前所未有的動搖,這時,金色的瞳孔與我視線相交。

「艾絲小姐……你認識我嗎?」

「……」

「至今為止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

至今為止,我已經問過不知道多少次。

詢問【赫斯緹雅眷族】的大家。詢問『豐饒的女主人』的人們,詢問迷宮街的萊他們,詢問神明大人們,問出同樣的問題,被對方懷疑,遭到拒絕。不知不覺中,絕望變成了死心,無論是喉嚨還是手腳都被凍結,無法活動。

我甩開這絕望與死心,喊了出來。

面對著如今也注視著我的她,展露出我無可替代的心意。

「說什麼東西呢,莫名其妙的。快閃開,我們可是被人吩咐過不要理會你們的。」

「走吧,艾絲—」

「啊——」

接著,這對姐妹果然是將我拒絕,擋住了憧憬的身姿。

艾絲小姐被緹歐涅小姐她們護住,即將走過我的身邊。

身體動彈不得。也無法將手伸出。

能做到的只有發出微弱的聲響。

雙腳發抖的我心跳猛烈得甚至帶來痛苦,垂下了腦袋。

不行啊—



隨著我心灰意冷,寄宿于後背的聖火也即將熄滅,而就在這時。

擦身而過的瞬間,她牽起了我的手掌。

「————」

我抬起頭。

大睜的雙眼朝她看去。

艾絲小姐停下腳步,將我的手緊緊握住。

鏡子一樣的雙眸大大睜開,纖細的手指猛地加大了力氣。

「艾、艾絲!?」

「你、你在做什麼呢!?」

緹歐娜小姐與緹歐涅小姐都有些慌亂,而我們的時間于此刻靜止。

所有景色都變得透明,眼中只剩下憧憬的身姿,此刻無法說出任何話語。

她嬌小的嘴唇翕動著。

「……,……訓」

然後,對我說道。

「訓練,嗎?」

「「「哈?」」」

我與緹歐娜小姐她們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三個人眼睛都變成了黑點,因這天然至極的發言而張大了嘴巴。

艾絲小姐絲毫不顧我們的反應,擺出一副異常認真的表情,拼命地羅列著話語。


「我將你,打暈好多次……」

「誒」

「然後,給你膝枕……」

「等」

「醒來以後,再把你打倒……」

「艾、艾絲—?」

我,緹歐涅小姐,緹歐娜小姐都愣在原地,無言以對——這時,艾絲小姐仿佛痛苦地閉上雙眼,然後身體向前探出。

「總覺得,我必須要在那個『城牆之上』,與你戰斗才行。」

「——!!」

「總覺得,必須要教會你什麼,而我也要從你那學到一些東西。」

仿佛在拼命擠出心中的思緒一樣。

仿佛拼湊起消失在記憶中的夢境碎片一般。

金色的憧憬,如此回答。

「似乎和誰定下了約定……對我說……想要變得更強。」

這句話。

是我邂逅了異端兒,輸給了勁敵那個人,在朝霞之下,對某個人說出的心情。

是『貝爾·克朗尼』毫無疑問地,在『艾絲·華倫斯坦』面前發誓要實現的決意,與約定。

正因為這個,那個時候的我才再一次奔跑起來——

(————啊啊啊)

膝蓋一軟,我跪在地上。

但是,這並不是屈服于絕望。

而是無法抑制心中的希望,最終噴湧而出。

「……!」

我的雙膝抵住地面,雙手握住她的右手,貼近額頭,渾身顫抖。

上方傳來她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周圍那好奇的議論之聲更加嘈雜。但我毫不在意。

無數水滴順著擋住眼睛的前發淌下,打濕了膝蓋。

這並不是交換誓言的公主與騎士這種帥氣的場面。

而是在憧憬之人面前,如同小孩子一樣難看地哭泣——然後再次迷上對方。

只是這樣罷了。

「…………」

「……你,還好嗎?」

至今為止,類似的情景已經發生了多少次呢。

我拼命將嗚咽壓回顫抖的內心深處,用手臂擦去眼淚,慢慢站了起來。

艾絲小姐她非常困惑。

說不定,她甚至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說出這種話來。

但是,這樣也夠了。

不知如何是好的緹歐娜小姐她們正在一旁觀察,我注視著金色的瞳孔,坦率地說出這份心意。

「憧憬著你……真是太好了。」

還留著淚痕的臉龐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和你的邂逅,絕不是什麼錯誤。」

艾絲小姐雙眼大睜。她將纖細的手搭上胸口。

最後,我再次露出笑容,然後委身于那熾熱的意志。

「我要走了。」

僅僅留下這句話語,接著奔跑起來。

穿過艾絲小姐她們身側,動作充滿了力量。

身體逐漸加速。越過許多人,比誰都要迅速,將流逝而過的景色拋下,留在視野兩端。

此即誕生之時。

此即吶喊之刻。

聖火再次在後背熊熊燃燒,與我一起去確認這憧憬帶來的『奇跡』——確認這一『軌跡』。

腳步沒有停歇,朝著勇敢戰士正在等待的『戰斗的原野』奔馳而去。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似乎有一名妖精見證了這一切,然後轉身離開。

武器用力揮下。

接著,砰的一聲。

我用手中的短劍頂住即將切開身體的長柄刀,並灌注了渾身的力氣。

憑借依然熾熱、純粹的思緒,上演著激烈的攻防。

「呼——!!」

激烈的火花飛散,看到我的斬擊,與我刀刃相交的師父眼中帶上驚愕之色。

這里是夕陽照耀的『戰斗荒野』。

我再次回到了英靈戰士們的戰場,重新置身于『厮殺』的漩渦之中。

已經有數次趴伏在大地之上。身體被接連不斷的攻擊刻上傷痕,倒在地上,無數次麻煩治療師們出手。但是,唯獨意志沒有屈服。

不以對死亡的恐怖,而是以超越的誓言作薪,燃起斗志之焰,放出響徹云霄的咆哮。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拿在右手的匕首用出一記上撩斬。左手的短劍釋放出橫斷的一擊。

如旋風般高速舞動的長柄刀將其全部彈開,但我依然鞭策著身體。

劍戟之聲在四周轟響。刀刃的旋律仿佛會傳到世界盡頭。不知不覺間,原野中只剩下我們二人還在有來有往地進行攻擊與反擊。

站在周圍,一動不動的【芙蕾雅眷族】團員們都停下動作,放下武器,注視著這場戰斗。

治療師海依德小姐她們也忘記了自身的工作,睜大雙眼。

剛才還在和我交鋒的赫格尼先生也後退一步,凝視著我們的沖突。

我僅將意識集中到眼前的對手之上,同時承受著無數將我射穿的目光。

「咻!」

伴隨著尖銳的裂帛之聲,長柄刀一閃,朝我刺來。

我用匕首擊打側面,熬過了這一擊。

軌道被偏移的刀刃切開了薄薄的一層皮膚,我轉為反擊,果斷發揮自身的高速與高頻率的攻擊次數,開展『猛攻』。

沒錯——從手臂的深處拽出從『她那個人』那里偷來,至今為止已重複過、練習過不知多少次的斬擊!

銀光,銀光,接著還是銀光。每次攻擊都會在空中劃下光之圓弧。裝備在雙手的匕首與短劍一刻不停地交替揮出,又全部被對方防住,同時承受著師父無言的斥責。

以第一級冒險者為對手,堪稱無謀的連續斬擊之中,將在『城牆上的鍛煉』里獲得的一切都爆發出來。

還記得。

還有印象!

我依然記得!

從橫向或斜向打擊對方的武器使其偏離,將其架開,這是【劍姬】的技巧!

想要盡可能追上那個背影,而從實戰中偷學來的艾絲小姐的斬擊!

被第一級冒險者芙里尼小姐評價為總令她想起艾絲小姐的,與那個人之間的經驗與曆史!

憧憬的教導,這副身體根本就沒有忘記!!

(我才不是什麼『美神眷族芙蕾雅眷族的貝爾·克朗尼』……!)

無論世界如何拒絕『我』,所有的神明和人們如何否定『我』,唯獨滲透進身心之中的『技巧與策略』會將『我』肯定。

它會告訴我,與那位【劍姬】的幽會,城牆上的鍛煉是實際發生的事情,當時的教導正根植于『貝爾·克朗尼』心中。

不止是艾絲小姐的教誨。

我也和梵先生他們說過的『右臂抬起的習慣』,指出這一點,希望我改正的人,不正是與我在『深層』中同甘共苦的琉小姐嗎!

為什麼沒能立刻注意到。

為什麼,我會錯以為她們授予我的事物是我自身的力量。

真是天大的誤解。

軟弱不堪,一個人就一事無成的『我』,是依靠許多人的幫助才走到了現在!

(我是——『灶神眷族赫斯緹雅眷族的貝爾·克朗尼』!!)

得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這答案寄宿在心中,用力跳出,呼喚出我一路走來的『軌跡』加以確認,構築起堅實的自身。將至今為止經曆的無數戰斗,都映射至全身。

不要恐懼。不要膽怯。

再也不要閉上眼瞼,塞住雙耳,主動移開視線!

我要用這場戰斗來證明憧憬們的教誨,取回『我』自身!!

「【永世紛爭,不滅之雷兵】!」

長柄刀勇猛的橫掃將我打飛,距離拉開的下一瞬間。

師父嘴里就編織起速攻的超短文詠唱。

中距離。舍棄了能最大程度發揮魔法效果的遠距離,換來的同時掃射。

廣域殲滅魔法被無情地釋放而出。

「【卡魯斯·希爾德】!」

我的回應,則是炮聲。

「【火焰

伏特】!」

白色雷光產生的飛沫之中,八條緋色的雷光吞噬著前方的一切。

這些如不死軍隊般湧來的雷彈,我無法全部清除。

所以,只要一部分就好。

瞬間,接連射出的炎雷之槍撞上數發雷彈,互相抵消。

僅僅一瞬。瞄准這僅僅空出一條縫隙的『前路』,我閃動腳步,扭轉身體,肩膀與雙腿邊緣忍受著灼燒之苦,突破了同時射擊的暴雨。

「!!」

紅珊瑚色的瞳孔睜大。電光石火之間,沒有裝填下一發子彈的空閑。

灌注渾身的力氣,將短劍刺出。

我的這一必殺——卻被白妖精輕易彈飛。

「!?」

長柄刀一晃,短劍就被吞入其中,發出高亢的聲音在空中飛舞。

還是不夠。哪怕我注入龐大的精神力,瞄准他的破綻,卻仍然無法將這一擊送到第一級冒險者身邊。

沖擊晃動著我的身體。令我露出致命的破綻。

師父則吊起眼角,瞄准這樣的我一刀揮出,帶起勇猛的銀光。

(————)

腦袋染成一片純白。

全身都在燃燒。

我所需要的只有一個景象。

就連時光都被留在原地,靈魂發出怒吼,喚醒刻于身體中的『記憶』。

『給予致命一擊時,最容易輕忽大意。』

話語借助她的聲音複蘇,將我送往前方。

(被逼到絕境後——!!)

回旋。

驚訝的師父從視野中消失,我無法違抗身體那搖搖晃晃的勢頭,如同陀螺般旋轉起來。長柄刀擦著背後穿過。劃開了後背的皮膚。不值一提。我模仿著記憶中劍姬的動作,交換雙方的位置,直接來到妖精的背後!

「——一定會出現最大的轉機!!」

我喊出憧憬的教導,將右手那絕不放開的匕首揮出。

「——————————————————————!?」

向發出尖叫的膝蓋灌注力氣,揮出了最迅速的回旋斬擊。

這是徹底來自視野之外的攻擊——但師父依然做出了應對。

他吐出戰栗的氣息,憑借超常的反應速度翻過身體,退向斬擊范圍之外。

這毫無疑問是我用盡全力的一擊,卻只是劃過了空氣。

嗒,嗒,隨著兩步踩踏大地之聲,我們拉開了距離。在茜色的空中飛舞的短劍如今才掉下,剛好刺入兩人正中間。

我的呼吸已經幾近于無。身體也傷痕累累,滿身瘡痍。

反觀師父依然呼吸平穩。臉上一副令我絕望的平淡表情,一言不發。

但是。

將夕陽背在身後的白妖精……靜靜地用手指抹了下臉頰。

「……令吾之宿敵赫定,受了傷……」

一聲低語,從一旁觀戰的赫格尼先生唇邊落下。

以此為契機,其他團員們也都議論紛紛。

海依德小姐宛如看見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物,來回看著我和師父。

妖精那美麗的臉龐上,有一道傷口劃過。

那里湧出新的紅色液滴,順著潔白的臉頰淌下。

僅此而已。只是一個小小的傷口。

但是,我夠到了。

至今為止,將眾多事物積累在一起所揮出的,貝爾·克朗尼的一擊。

『證明』了這正是憧憬的教誨後,我抖動肩膀大口喘氣,同時握緊了雙手。

「……」

正盯著抹去鮮血的手指的師父緩緩抬起頭,朝我看來。

我接下他的視線,向他傳達。

「師父……我,就是我。」

不在乎對方有何種想法,也不懼怕會招來何種事物,現在只是將這份無可抑制的思緒,高聲喊出。

「我是,貝爾·克朗尼!!」

聲音以妖精為原點,向四周擴散。

原野立刻變得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一言不發。自己見到的景象,聽到的聲音,這一切都被忘卻,

飄蕩在現實與幻想的夾縫之中。

突然之間,夕陽閃了一下。

黃昏之光灼燒著視野,令我的眼睛眯起了一瞬。

而就在這茜色光芒的深處。

我似乎看見……依然背對著夕陽的師父,他的嘴角描繪出小小的微笑之形。

「你在喊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只是刮到我一下,得意什麼。」

「哦咕呼!?」

「想要炫耀自己的勝利,至少先弄髒我的衣服再說吧。」

而緊接著,我剛揉了揉眼睛,眨了一下,就發現師父竟然瞬間來到我的眼前。

我的肚子領受了一記漂亮的腳踢。竭盡全力的我甚至無法進行防禦,只能怪叫著身體彎成く字,倒在地上。

果然是平時的師父……!

「看我好好教訓你一頓,讓你再也得意不起來……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太陽已經落山了。」

回去了。說完,師父就轉過身,走了出去。

這時,如同魔法解除了一般,其他團員們也肩膀一震,動了起來。

他們不停地瞥著我,然後朝山丘上的會館走去。無論是默默看著我的海依德小姐,還是無言地收劍入鞘的赫格尼先生。

鮮紅的薄暮之光照在戰士們身上,影子在草原的海洋上越伸越長。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這一景象令我無可奈何地感到哀傷,如今卻有些不同。

為了起身而牽起的手掌,在那手指與手指之間。

于原野中綻放的那一朵朵小小的白花,開始堅強地隨風搖擺。

茜色的光芒透過窗戶,照了進來。

黃昏的陽光照亮了沉默的男神的側臉。

「赫爾墨斯大人,您差不多該工作了……您以為您攢了多少文件沒處理了啊。」

「……嗯,啊啊,抱歉。」

聽到一名眷族,虎人法爾加向他搭話,赫爾墨斯才終于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室內的牆上張貼著無數航海圖與陸路地圖,如同一個旅行者的家,這里是【赫爾墨斯眷族】的根據地中的神室。

赫爾墨斯坐在椅子上,眼前的桌上堆滿了沙漏、盤棋國際象棋棋子之類的物品,與此同時,法爾加搬進來的文件也擺在上面,堆成了一個歪斜的小山。

「最近您一直偷懶,事情真的真的要糟糕了啊……這可怎麼辦啊。」

「赫爾墨斯大人~拜托您振作一點呀~」

精疲力盡,一臉疲憊的法爾加背後,用腳打開門的犬人露露涅嘴上抱怨著,同時將新的文件搬了過來。

除了迷宮探索之外,【赫爾墨斯眷族】也會經營運送、情報、還有與商會合作以及援助旅行者這種所謂的『事業』,涵蓋范圍十分廣泛。因此每天都會有各方面發來契約或是手續相關的文件,偶爾也有『公會』職員看到了會臉色鐵青的事務。

「畢竟現在阿斯菲也不在這里啊~」

「准確來說是行蹤不明就是了……『恩惠』的反應沒有減少,所以大概是平安無事,但說真的,那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雖然平時赫爾墨斯就經常偷懶,但這一次更是進度大幅度停滯。

原因就在于平時會邊抱怨邊整理文件的優秀團長不在此處。

他們再怎麼幫忙,文件的小山依然堆得越來越高,露露涅與法爾加因此歎了口氣,同時再次認識到阿斯菲是多麼偉大。

「而且今年又接到了分發柴火的任務—。……公會也是,為什麼不像往常一樣交給【迦尼薩眷族】去辦呀~」

找了把合適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後,露露涅抱怨道。

赫爾墨斯隨意地聽著,同時雙手交叉,進行自我檢討。

(——咦,我是不是在『循環』?)

他擺出異常認真的表情,流著冷汗,問出這荒唐的問題。

(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時候開始,本以為是日常的日子變成了『異常』?)

赫爾墨斯察覺到了。

雖然遭到某種『魅力魔力』的扭曲,但還是認識到如今,他們所度過的日常中很可能是在某些地方產生了致命般偏移的『非日常』。

住在歐拉麗的眾人,冒險者,眾神,誰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只有他接近了『真實』。

(也有根據。在日常的陰影下,隱藏著很細微的『歪曲』——具體來說就是『以前的神我』和『半年前直到如今的神我』之間產生了矛盾……!)

正因為他是頻繁去都市外『旅行』的赫爾墨斯,而不是小丑之神洛基或是鍛造神赫菲斯托斯,才能注意到這件事情。

(使者之神赫爾墨斯不去旅行,而是一直呆在一個地方,這絕無可能。而這半年間,不對是這四個月里,我確實沒有去旅行過……)

(我不再旅行,恐怕是因為這座都市中有什麼東西將我釘在了這里。那麼,到底是什麼?)

(——不清楚的就是這個。並不是想不起來,而是無法認知。)

一直在思考的赫爾墨斯此時倒吸一口氣。

憑借客觀的,來自外部的

要素,赫爾墨斯才終于觀測到了這不自然的現象。

簡直像是被下了限制Geass一般,認知本身就無法做到。

(最具決定性的證據,是這封寄給我的信……)

他拉開右側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封信。

然後顫抖地凝視著這既沒寫寄信人名字,也沒寫住址的信件。

『定期報告還沒來~?』

在這封帶著圖畫文字插圖的催促信息寄到這里,自己剛剛看到的時候,赫爾墨斯最先感到的是震驚,然後才是來氣。

——我懈怠了和好心老頭宙斯之間的聯絡?

那是赫爾墨斯會定期去做的事情。

赫爾墨斯正與如今不在這座都市的某柱大神保持著交流。有時還會親自過去,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這既是使者之神赫爾墨斯的工作,也是和那位大神之間的孽緣。此事也沒有其他人得知,是只屬于赫爾墨斯和他兩個人的秘密。

而這件事,被赫爾墨斯懈怠了至少三個月。

不對,很難認為是赫爾墨斯懈怠了。

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僅僅只是推測,但應該將其看做沒有進行交流的空閑才對。

而原因正是半年前掀起的那『劇烈變動的三個月』。

辦事周到的使者之神要是斷絕了聯絡,原因只能是這個。

(問題是,不止我的記憶,就連都市記錄中都沒有記載這『劇烈變動的三個月』。記錄可以用遭到強行篡改來說明。那麼我的記憶呢?——只能認為是在無意識中被操縱了。)

『劇烈變動的三個月』——本來應該存在的『異端兒』事件,人造迷宮的處理,以及與其相關的大量善後工作,這些如今已經想不起來。他無法將其看做是與某位少年誰相關的事件軌跡。

有意與無意的交界處產生了事態的偏差,令神明察覺到了『矛盾』。

(而我恐怕……正在重複這個思考的循環!!)

赫爾墨斯的桌子上,有一打用來寫備忘錄的羊皮紙,被一根留針固定住。

其中有數十張被撕了下來,少了一大塊。

數量是七十七張。

蠟燭附近還清晰地留著羊皮紙燃燒過後的渣滓,以及燒光的痕跡。

赫爾墨斯當然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情。詢問法爾加他們,他們也只是堅持說自己絕沒有動過主神的東西,所有人都沒有說謊。

那麼,撕下羊皮紙的犯人——只可能是自己赫爾墨斯。

是赫爾墨斯自己處理掉了。

拼命地寫下什麼事情,然後又親自將其處理,這一奇異行為。代表的意思是——

(為了方便,就叫做『之前的我』——『之前的我』也察覺到了我如今感覺到的『違和感』。然後試圖寫在備忘錄中,留下線索——結果觸犯了『規則』。于是『前一個我』失去了意識,親自處分掉了……!)

這實在是跳躍性的想法,卻也是『神的確信』。

存在著某種『條件』,在觸犯它的瞬間,赫爾墨斯就會忘記一切,親自消除痕跡,將思考清除重置。

而清除思考,然後產生『違和感』,這一思考的循環發生的次數,至少也是七十七次。

(竟然能令我們,令眾神都認識不到這種事,令所有人都無法察覺……!)

神明被變為『提線木偶』這一事實令赫爾墨斯嘴角歪曲,他看向法爾加他們。

「法爾加,『三天前的我』是不是拜托你傳話來著?」

「……又是這件事嗎,赫爾墨斯大人?這都重複多少次了?您可是好多天前開始就這樣了。」

「好啦好啦,就當是神明的娛樂嘛。……然後呢,『我』跟你說了什麼?」

「哈啊……『循環』,『消除重置』,『不止是我』。『下一個是露露涅』。就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聽法爾加夾雜著歎息說完,赫爾墨斯抿緊嘴唇,再次進行沉思。

恐怕是『之前的赫爾墨斯』在某個時間點察覺到自己正在銷毀備忘錄,覺得靠筆記是不行的,于是改變了『手法』。也就是『向眷族傳話』。

(法爾加他們恐怕也和我一樣,正在遭到扭曲……但他還記得我的『傳話游戲』,而且沒對現狀產生疑問,因為這並不觸犯規則。)

最初是法爾加,下一個是露露涅,再下一個是梅莉露……『之前的赫爾墨斯』害怕眷族們的思考被消除重置,所以決不會只將情報托付給一個人,而是給予他們一部分話語。為了讓他們決不會只憑借這些詞就明白什麼。並且半開玩笑地對他們說這是『閑得無聊的眾神想出的玩耍』。

而將所有的情報結合在一起的話——

(思考的『循環』,『消除』,而且這『不止是我』。『世界』『正遭到扭曲』。『強烈的強制』,『誰都不記得了』。『特定情報』的『無法認知』,或者是『誤認』……)

赫爾墨斯感覺渾身發冷。

為了將這份情報作為保險留下,托付給『之後的赫爾墨斯』,我赫爾墨斯到底死了多少次。與此同時,他也很想為在逐漸揭露這扭曲的世界規則的我們(赫爾墨斯們)獻上喝彩。沒錯,這催人淚下的努力與自我獻身甚至令他想要露出空虛的笑容。

(既然我能思考這種事情,就說明現在的狀況並不會束縛思考與言行。——但是,正如『之前的我們赫爾墨斯們』的情報所示,存在著絕對的規則。一旦觸犯,我立刻就會失去記憶,再次產生誤認……!)

赫爾墨斯再不濟也是神明。

盡管被強烈的『魅力』入侵,卻依然能逼近真相到這個程度,就是因為他身為滴水不漏的超越存在,不僅是客觀他人,就連主觀自己都不會徹底信賴。

(恐怕到『違和感』還是安全的。但一旦變成了『疑念』就會出局。不斷堆積的『違和感』能夠變成破壞這個世界的要素之時,無論是誰……至少在歐拉麗里面的人,都會淪落為沒有意識的『人偶』。從這里延伸一步,探查制造出這一狀況的『黑幕』,十有八九也是禁忌。)

神明是全知的。雖然能夠預測事態,但絕不能進一步思考。

絕不能令『違和感』升華為『疑念』。

進行下界的居民——『人類』絕對無法辦到的『抑制感情』,實施正可謂是神明附體的『思考細分』,嚴格注意不要有『預測的飛躍』。

赫爾墨斯膽戰心驚地想著自己不知何時就會變為強制力的人偶,同時將只是稍微更新的情報交給了團員賽恩。對方露出十分厭煩的眼神,仿佛在說您又在玩了。

(話說回來,這種連神明都能扭曲的把戲,如果不使用『神力』的話,要麼就是不得了的神酒,要麼就是『美神那位大人』———啊,糟了。)

于是,赫爾墨斯迎來了總計第233次的認知修改重置。

自那之後又過了一天,赫爾墨斯的思考開始『循環』。

經過同樣的流程,同樣的步驟——也多虧了『之前的赫爾墨斯們』的線索,比一開始要快上很多——察覺到『世界的違和感』後,再次被迫陪他玩了傳話游戲的法爾加他們終于對他徹底無語。實在是屈辱。

赫爾墨斯再也無法忍受,他護衛都沒帶,一個人離開了根據地。

「喂喂,我可是赫爾墨斯啊……?一直都游刃有余,在關鍵時刻颯爽登場的搗蛋鬼&型男……這樣的我居然表現得如同苦命人一般……簡直就和建禦雷還有阿斯菲一樣了嘛……」

赫爾墨斯輕描淡寫地損了一把武神和他的眷族,同時歎了口氣。

雖然如今他非常想去找建禦雷撒氣,但還是放棄了。要是武神動起真格,被扔飛的可就是小白臉赫爾墨斯了。

如今剛好和昨天一樣,正值傍晚。被夕陽照耀的大街十分和平,街上擠滿了居民和從地下城回來的冒險者。

(……暫且,將這一現狀稱為『箱庭』好了。根據思考修正的條件,可以推斷出,制造出這個『箱庭』的黑幕什麼東西希望這個世界安穩地運行。)

至于是有期限的,還是永遠的,他不得而知。

但是,黑幕不打算將所有存在變為提線木偶,凌辱下界。證據就是赫爾墨斯他們還有著自由的意識。

(歐拉麗依然作為『英雄之都』存在于此……用這種繞圈子的方法,恐怕是因為某個對象無法扭曲,因此只能扭曲世界本身。這是為一名少年某個人准備的樂園,也是一座牢獄。這就是這個『箱庭』的本質。)

而一旦想到了打破這個『箱庭』的突破口,這一瞬間思考就會被消除重置。

不行,走投無路了。

即使能夠猜到『箱庭』的輪廓,只要無法解開實質的規則或是核心,就無法擬定打開局面的策略。赫爾墨斯如此斷定。

這是個絕對無法逃脫的思考游戲。赫爾墨斯早就面臨著敗北將死。從陷入這種狀況開始,自己就已經無事可做,也無法打破現狀。終歸只是毫無意義的垂死掙紮。

(需要一個『方針』。不去考慮多余的事情,只需要遵從的『來自外部的方針』。)

所以。要說有什麼是如今

的赫爾墨斯能做的,那就只有——在棋盤之外,為某個雖然面臨王手將軍,卻依然在掙紮的人提供幫助而已。

現在的赫爾墨斯無法主動去做什麼。

自己主動去計劃什麼事情的瞬間,就有很高的概率觸犯規則。

因此需要『外部』。

只能不對來自外界的影響產生疑問,在不脫離日常的范圍內,委身于十分自然的『某人的方針』。

這個思考本身已經處于非常危險的界線上,赫爾墨斯意識著這一點,摘下了帽子。

「拜托了啊,『最初的我』……調解人赫爾墨斯的話,應該准備了『王牌』才對吧……?」

隱藏在帽子邊緣的那個是『被撕開的部分卷軸』。

是被不徹底地『撕下一部分的紙片』。

這與『好心老頭的催促』一樣,也是令赫爾墨斯察覺到『違和感』的契機,以及扳機。乍一看只是一張廢紙,但它藏在調解人赫爾墨斯的帽子之中,就帶上了某種意義。赫爾墨斯注意到這點,開始回顧自己曾經的行動。

僅是這張紙片是沒有意義的,因此淪落為『人偶』的赫爾墨斯也沒有想要毀掉它。

恐怕,在面臨敗北將死之前,『最初的赫爾墨斯』用力寫下了什麼。

然後托付給了某人。

事到如今,赫爾墨斯只得寄希望于這摻雜了預測與願望的一廂情願。

(除了沒有旅行外,和平時不同的要素……阿斯菲不在這里。那麼,『關鍵』會是阿斯菲嗎……?)

身為全知零能的神明,自己卻只能依靠如此不准確的情報來行動,他邊自己感到失望,同時看向周圍。

黃昏中的主干道。熱鬧的人群。

沒有可疑的身影。說到底他也不知道誰比較可疑。

雖然不想認為有人在監視自己,但絕不能讓他人發現自己『對這個箱庭抱有違和感』。

于此同時,也必須向恐怕掌握著『關鍵』的阿斯菲證明如今的自己已經『對箱庭感到違和』。否則她是不會與自己接觸的吧。

真是過分的矛盾。赫爾墨斯感受著麻煩的頭痛之感,同時停在道路的正中央。

阿斯菲是否在看著自己?是否就在身邊?可能性很低。但是,只能去做了。

他仰頭看向染成茜色的天空,眯起眼睛。

然後,如此說道:

「阿斯菲……我愛你。」

用絕對算不上大的音量,輕聲說道。

「所以……快回來吧。」

訝異的視線朝著站在道路正中央的自己身上彙聚。

聽到這聲低喃的獸人們懷疑自己聽錯了,朝這邊瞥了一眼。

『若是平時的自己,絕對絕對絕對不會采取的言行。』

要不被他人注意,同時向阿斯菲傳達自己如今的狀態,就只有這個辦法,赫爾墨斯得出結論。雖然在旁人看來,自己大概是個有些自我陶醉自戀的尷尬男人,算了,怎樣都好啦~。

所以赫爾墨斯真摯地,毫無虛假地吐露出心中決不會說出的一部分情感。

如果沒有反應,那就再去別的地方,輕聲道出愛的話語。

不斷謳歌著對眷族的神愛。

事已至此,那就干得徹底一些。

赫爾墨斯已經開始自暴自棄,正要前往另一條主干道,就在這時,

『——北側街道,炸薯球攤位。』

「!!」

感受到『看不見的某個人』擦身而過的氣息,同時耳邊傳來了這樣的低喃。

純粹的聲音混入人群之中。哪怕被人聽到了,這也只是不值一提的情報碎片。

赫爾墨斯雙眼大睜,正要回頭,又停了下來。

即使回過頭,如今她也依然是『透明』的。兩人無法見面。既然如此,就只需要嘴角勾起,前往指定的『目的地』。

——謝咯,阿斯菲。

——還有,愛你這件事可不是說謊哦?

同時在心中如此低喃。

『真是的……太差勁了。』

接著,在前行的同時,他似乎聽見有誰在輕聲抱怨。

『還請快點恢複原樣……真拿您這個神人沒辦法。』

赫爾墨斯想象著她臉龐紅到耳根,眼淚汪汪地瞪著自己的樣子,放緩了臉頰。

「啊,赫爾墨斯!來得正好!拜托你了,買點炸薯球吧~!」

到達目的地後,只聽一個活潑的聲音對赫爾墨斯表示歡迎。

赫斯緹雅穿著打工地方的制服,晃動著一如既往的豐滿胸部,正干活干得叫苦連天。

「諸多原因導致打工翹掉了好多次,結果就成了這副德行!要是賣不夠營業額我就會被開除了啊~!」

「哈哈,雖然不太懂,但我會為你鼓勁的。畢竟一旦沒了職位,再要回歸社會可要花費很長時間啊~。來吧,看在同鄉的情面上,給我來一個怎樣?」

「那就這個!超究極巨無霸·炸薯球豪華版!雖然價格是普通炸薯球的一百倍,但這里就當是幫我一把!快買吧,求求你買下來,一定要買啊啊啊啊!」

「哦,哦哦……」

她雙眼充血,將裹著黃金面衣的炸薯球遞了過來,赫爾墨斯猛地將其接下。

這精疲力盡的姿態怎麼看都不像演技,赫爾墨斯邊對其感到畏懼,同時支付了百倍于平時價格的法利(順帶一提是三千法利)。告別赫斯緹雅後,他邊走邊吃起這有5個拳頭大小的炸薯球,異常痛苦地全部吃完——然後溜進昏暗的小巷中。

後背倚靠著牆壁,逐漸剝下手里剩下的包裝紙——因為是大號所以卷了好幾張。出現在沾滿了油脂的紙張深處的是——『被撕開的部分卷軸』。

赫爾墨斯吊起嘴角,看向其中的內容。

『將歐拉麗變為【爐灶】。』

毫無疑問,這是自己的筆跡。

是敗下陣的『最初的赫爾墨斯』留給他們的,起死回生的『方針』。

「對對,果然我就得是這種神像性格才行嘛。」

他再次浮現出滴水不漏的欺詐師搗蛋鬼之貌,快步走了起來。

紙一共有兩張。

第一張是『最初的赫爾墨斯』托付給處女神赫斯緹雅,大概是寫給自己的信。

而第二張,則寫明了搭建『爐灶』需要的『材料』放在了哪里。

思考已經停下。不需要再去思考了。不去觸犯規則,變成一位純粹的工作之神。

「那就開干吧,『搭建爐灶』。」

這是【萬能者】發現原野之戰產生變化的三天後——也是少年的一擊夠到妖精的三天前所發生的事情。

月亮抹去了云彩,將晴朗的夜空照得一片蒼藍。

空氣十分寒冷,卻前所未有地澄澈。

正如我的內心。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裝模作樣地抒發著心中的詩意。

覆蓋內心的霧靄已經徹底消失,如今我決不會感到迷茫。

我再也不會懷疑『灶神眷族的我』了。

對憧憬懷抱的思緒充滿全身,令我甚至有些興奮。

「但是……這之後該怎麼辦……?」

哈嗚,哈嗚,我吞咽著放在房間中的整套迷宮探索道具——小包里的便攜食物,同時皺緊了眉頭。

就在大概一小時前,結束了傍晚的戰斗後,我拒絕了在『特大大廳』中吃晚餐,直接回到這個已經用了超過兩周的房間中。我撒了個謊,說今天太過努力了,所以身體有些不適,師父聽完,說了句「蠢貨」,就原諒了我。……真的是原諒我了嗎?

總、總之,如果是平時,在『特大大廳』吃完晚飯後,就要去芙蕾雅大人的神室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現在要盡可能多爭取一些考慮計策的時間。

「要是現在見到了芙蕾雅大人……一定會暴露的。我已經不再懷疑自己這件事情。」

在神面前,孩子無法說謊。她一定會看穿我的狀態。

而我完全不清楚,芙蕾雅大人發現『貝爾·克朗尼確信自己不是美神眷族芙蕾雅眷族』後,會做出什麼事情。但至少,應該不會令事態好轉。

說到底,如今的狀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論我如何肯定自己,對世界來說我依然是『美神眷族的貝爾·克朗尼』,艾絲小姐她們也沒有想起來『灶神眷族的貝爾·克朗尼』。

「歐拉麗變成這種奇怪的樣子…………是因為芙蕾雅大人?」

……利用『魅惑』之力做出了這個『箱庭』?

雖然十分難以置信,但如今也想不到別的可能。而且這種招數,應該也只有神明大人才能做到。

如果這種預感是對的,那所謂的『神明』果然還是超越了我們下界居民想象的存在。沒想到不止是個人,竟然連世界本身都能改變。

這超越人智的事跡令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假設這是芙蕾雅大人干的……那麼,為什麼芙蕾雅大人要做這種事……」

莫非是為了讓我加入美神眷族芙蕾雅眷族?但要是這樣,她為什麼不像對其他人那樣,將我『魅惑』?中間出現了什麼差錯?還是說

『魅惑』是有條件的?

……不行,想不明白。

說到底,高高在上的女神大人的神意,我一介下界居民本就不可能完全理解。

我暫時將關于芙蕾雅大人的疑點放在了一邊。

(必須要考慮的是,之後要如何表現……到底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不能去見芙蕾雅大人。事到如今,我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見她。

更何況還有比思考要不要接觸女神大人更緊要的事情,看到今天我那場擺脫迷茫的戰斗之後,應該有人會對我產生違和感。像是赫格尼先生,還有海依德小姐等等。至于師父……我倒不太清楚。

雖說隱蔽地確認艾絲小姐她們的『技巧』才是最好的選擇,但面對第一級冒險者,實在是做不到這種誇張的行為,再加上當時剛剛取回對憧憬的心情,令我整個人都十分興奮。

要是莉莉在這里,恐怕要喋喋不休地教訓我了吧。

然後韋爾夫,命小姐,春姬小姐都會露出苦笑,神大人則是在一旁注視著這樣的我們……

「……神大人,大家……」

我仰頭看向窗外,思念著真正的家人眷族。

在【芙蕾雅眷族】中度過的每一天十分難過,痛苦,但絕不只是如此。確實也有過得到拯救的瞬間,也能感覺到不可思議的紐帶與溫暖。但即使如此,果然……這里不是我的歸宿。

我雙手用力將臉頰拍得發疼,揮開感傷之情。

總之,可以確定我如今沒有足夠的時間。

說不定,現在赫格尼先生他們正在對芙蕾雅大人報告我的情況。

干脆逃出去?但即使逃了出去,又該怎麼做?

哪怕能勉強從都市最大派閥芙蕾雅眷族手下逃出『戰斗荒野』,世界依然是這種奇怪的狀態。不糾正現狀,我就沒有能夠回去的地方。

咕咚一聲,我吃光了便攜食物,補充了營養。

我感受著血液在身體和腦袋的各處循環流動,拼命地進行思考——然後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希爾小姐呢……?如果這個世界是虛假的,那希爾小姐,現在在哪里……」

庫洛艾小姐她們不記得希爾小姐。

【芙蕾雅眷族】之中,希爾小姐也變成了從未存在過的人。

但是,那個人是真實的。我知道這一點。

不是偏差,而是消失。疑念集中于一點。直覺發出聲音。

我有一種感覺,存在本身遭到抹除的她正掌握著某種『關鍵』。

那麼,我該做的事請就是尋找希爾小姐……找到她身在何處?

「這麼一看,琉小姐不見蹤影也很可疑……!必須要找到那兩個人……!」

想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之後,我用力站起身體。

然後下定決心,正要開始行動,而就在這時。

簡直像和我同步,掀起反旗一般——『巨響』傳來。

「什!?」

接著是劇烈的震動,連會館都晃了起來。

我猛地擺出抵禦沖擊的態勢,然後啞口無言。雖然已經決定要行動,但我還什麼都沒做!

接著,我連忙打開窗口,看向會館以及四周。

擔心地想著‘這莫非是襲擊’的我的眼前,會館一樓那里噴出一大片煙霧與粉塵,還有閃閃發光的『魔力』殘渣。

「貝爾!!貝爾,你在嗎!?」

「……!我、我在!」

伴隨著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治療師那已經十分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在猶豫了一瞬間,然後決定現在還是老實應對。

「太好了,你在這里……!記得一步都不要離開房間哦!?」

打開門後,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海依德小姐。

她帶著一男一女的團員,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急切神色,一看到我,她就明顯地松了口氣。

「我一直都在這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現在也能聽到不一般的聲音……!」

我邊因她詢問我的事情感到奇怪,同時反問道。

房間外,或者說館內頻繁傳來就像是刀刃相交一樣的高亢聲響。

「……是『賊』。不知道是誰,只身入侵了這神聖的『戰斗荒野』。」

海依德小姐沉默了一陣,然後回答了我。

聽到這一回應,我先是猛地愣住,然後甚至忘了如今的狀況,抓狂地喊了出來。

「賊、賊!?孤身一人闖進了【芙蕾雅眷族】!?」

無比銳利的斬擊逼近。

一眼就可看出這劍路飽含力量,琉用力揮出自己的小太刀,汗水灑向四周。

「咕唔!?」

「哈啊!」

然後瞄准身體後仰,長劍被彈開,失去平衡的獸人,釋放出一記銳利的踢擊。

她沒有去確認砸進牆壁中的對手怎麼樣了,而是背過身跑了起來。緊接著,就有「發現她了!」「一定要抓住!!」這樣的增援的怒吼響起。

這里是宛如宮殿的巨大宅邸的第一層。琉正一個人在這里逃開對方的追捕。

而追捕她的人,則是都市最大派閥芙蕾雅眷族,腦海中的名單里最不妙的對手。

「果然,這里是『戰斗荒野』……!【芙蕾雅眷族】的根據地!」

琉全力奔跑著,盡可能地確認周圍的狀況,皮膚上不斷滲出白玉般的汗滴。

她在不知何處的『地下室』中醒來,已經是一周前的事情。自己在女孩希爾——不對是女神芙蕾雅面前失去意識,然後被帶了過來,因此她也大致能猜到這是哪里,但還是無法抑制焦躁的心情。畢竟除了地下城,說這里是迷宮都市中最為『危險』的場所也不過分。

「嘿呀!」

「咕!?」

剛來到寬廣的走廊,就有一名人類從台階上跳下,砍了過來。

她急忙將其擋下,放慢了腳下的速度,就在這一瞬間,其他團員立刻無情地發起攻擊。攻擊的速度與鋒利程度令琉必須用盡全力才能對應。

——所有的敵人都好強!

她心中,只有這一個純粹的感想。

這里是都市最大派閥的大本營。沒有一個人是弱者,就連現在正朝她砍來的對手都能夠匹敵中堅的第二級冒險者。每個人的『水平』仿佛沒有極限。證據就是她明明剛從牢里逃脫,卻瞬間被發現,然後就像現在這樣,正陷入絕境。就連低級冒險者都很清楚自身實力不足,因此一直都只用『魔法』或狙擊攔住她的腳步。這令她不得不利用起『技巧』,剛才甚至還被迫發動了『魔法』,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幸運的是館內仍然一片混亂,敵方無法進行完美的協作,但現在的狀況依然有如被扔進了一群猛獸居住的籠子之中。她與大概同是Lv. 4的女性妖精槍兵激烈交戰,自己的衣服被略微劃開,然後砍斷了對方的槍柄。

「同胞,不,【疾風】!你是怎麼離開地下的!?」

聽到心生動搖的對手那激動的語氣——琉回想起數分鍾前的記憶。

那里是衣食以及住宿條件都不錯,很難稱之為『牢房』的地下室。

但她的身體中了能力下降以及封印魔法的『詛咒』,手腳帶著『枷鎖』,可見對方並不允許她逃脫。

琉毫無辦法,只有內心愈發焦躁,就在這時,『她』出現了。

『出來吧。』

『她』用某種手段令一直監視著門口的上級冒險者們昏倒在地,然後走進房間,將琉的武器小太刀《雙葉》,以及枷鎖的鑰匙扔到驚訝的琉面前,如此說道。

『我將你釋放,條件是這之後盡你最大的力量,在會館東側引發騷動。』

『她』說,就在我移動的這段時間里。

聽到隔著一段距離的『她』用真意難辨的眼神淡淡地提出要求,琉戒備起來。

你有什麼打算,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怎麼可能遵從。

正當琉說完,瞪視著對方並展現出反抗的意志之時,『她』最後如此說道:

『——拜托了,琉。』

這句話語和語氣,還有眼神震撼著琉的內心。

盡管臉龐和聲音完全不像,『她』看起來卻像是某個『女孩』。

接著『她』離開了這里,只剩下愕然的琉。

一陣沉默過後,琉就拿起鑰匙,解開枷鎖,戰斗至今。

(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會聽從真意不明的人物。但是,那句『話』和那個『眼神』——)

琉將抓著小太刀的手緊緊握住,柳眉倒豎。

然後揮開驚訝的妖精槍兵的攻擊,用嘴里輕聲編織而出的『咒語』了結一切。

「【寄宿星屑之光滅敵】——【星光之風】!」

利用『並行詠唱』釋放的炮擊將陸續集結的增援全部吹飛,帶來了第二次爆發和沖擊。

「根據地被炸了!?」

巴別塔地下一層。

通往地下城第1層的大廳之中,阿倫正埋伏著,等待『遠征』歸來的【洛基眷族】,他一聽到團員傳來的消息,頓時勃然大怒。

「怎麼回事?那頭野豬和那倆妖精在干屁啊

!」

「這、這個……似乎並不是從外側發動的襲擊,而是從內部被『魔法』炸開……!」

凶狠的語氣令其有些膽怯,但察覺到根據地發生騷動的團員還是壓低聲音,說出自己的看法。

說白了就是什麼都不清楚,阿倫因此咂了咂舌,這時在場的小人族四胞胎陸續說道:

「原野之戰早就結束了。」

「我等【眷族】中,應該沒有蠢貨會不小心發射魔法,打擾女神的清靜。」

「這麼一看,果然是其他勢力干的好事。」

「難道說……是關在地下的【疾風】?」

聽到阿爾弗利克他們以心傳心得出的推測,阿倫狠狠地眯起眼睛。

「阿、阿倫大人!阿爾弗利克大人!」

沒過多久,半小人族梵跑了過來。

正在思考的阿倫剛想冷淡地扔給他一句‘別吵,一會再說’,然而,

「那位大人……不對那家伙不知什麼時候人就不見了!」

聽到這一報告後,他氣得眼神大變。

「……那娘們,當初真該把她殺了的。」

看到貓人這次真的殺意高漲,梵和其他團員們都倒吸一口氣,被他的氣勢壓倒。

「怎麼辦,阿倫。」

「這還用說。別問廢話,蠢貨。」

阿爾弗利克姑且問了句負責現場指揮的副團長有何指示,阿倫則是恨恨地說道:

「撤退了。」

「【芙蕾雅眷族】的根據地發生騷動?」

阿伊莎一臉驚訝。

她在都市東部的『代達羅斯街』附近停下了腳步,這里是遠離大街的角落,到處都是醉漢,

「啊啊。在繁華街的塞恩他們似乎聽到了聲音。剛才梅莉露傳來消息,說那四面牆里現在還能聽到似乎是戰斗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那幫人不就厮殺到太陽落山為止嗎?難道還有其他派閥跟他們起了糾紛?」

「完全不清楚。但是,就這麼放著不管也……」

【赫爾墨斯眷族】的同僚,虎人法爾加也頭疼地皺起眉頭。

無論好壞,『都市最大派閥』的名號都很有分量。根據地內要是有什麼異變,其他派閥也經常會緊張地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至于標榜中立,專心收集情報的【赫爾墨斯眷族】就更是如此了。

聽到法爾加這句話,本來應該忘記了女神祭以後所有事情的亞馬遜露出一副難以釋懷的表情。

「反正最後估計也是他們今天一直厮殺到晚上才停這種結果吧?別管這些了,趕快把這些柴火分發完啦~」

露露涅則沒有理睬阿伊莎與法爾加的交談。

犬人少女抱著一大把薪柴,靈巧地聳了聳肩,敲響了一家民房的門。

「我們是【赫爾墨斯眷族】~。受公會之托把柴火帶過來咯~」

「啊啊,非常感謝!今天冷得跟冬天似的,真是幫大忙了。」

「啊—嗯嗯。那麼就容我們打擾咯。」

「誒?那、那個?」

露露涅從迎上來的主婦人類身旁穿過,大大咧咧地走進家中,在暖爐前方蹲了下來。

「這是主神大人的交待,說一定要把『火』點上才能走。」

只見她利落地搭起薪柴,用打火石輕松地點著,緊接著,爐灶就填滿了火焰。

這漂亮的手法令當家的夫婦和兩人的女兒都很開心。聽到對方邀請她一起吃晚飯作為報答,露露涅努力忍住欲望,疲憊地說道「我接下來還有工作~」,婉拒了這魅力十足的建議。

「哈啊~。這個所謂的『志願者活動』,還得做再做多少份才能完事啊……雖然我也明白今晚確實很冷,可是啊~」

「我還想知道呢。真是的,原來【赫爾墨斯眷族】還會這麼明顯地賺取好感度的嗎?」

「不是,平時應該是不會做這些的……」

魔石制的暖氣十分昂貴,因此在歐拉麗中,大部分民家都靠是暖爐來熬過冬天。可僅僅因為這個,主神赫爾墨斯就扯些什麼『社會活動志願者活動』,把上面畫著要分發給哪些家庭的地圖,還有大量薪柴都推給了他們,這行為是不是也不太好。其他團員也全都被迫參加這一活動,露露涅和阿伊莎都無奈地抱怨著。和她們同樣扛著薪柴的副團長法爾加則是不停地搖著頭。

「而且……總~覺得這些柴火,有『血』的味道啊……」

露露涅拿起手中的薪柴,身為獸人的鼻子不斷抽動。

「難不成你是想說,有人拿這柴火打死人了?」

「別說蠢話了,快去下一家吧。赫爾墨斯大人可是下了死命令,讓我們一定在明天之前完成啊。」

「啊,等我一下嘛~」

無語的阿伊莎與法爾加走了起來,露露涅慌忙追了上去。

薪柴經由【赫爾墨斯眷族】之手,陸續被分發到各處,亮起火光。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爐灶之焰』正逐漸填滿整個都市。

咚!!

又是一陣沖擊撼動會館,我慌忙伸手撐在牆上。

「唔……!?又、又來了……!」

沒有站穩的海依德小姐一頭撞進我懷里,我「咕呼!?」地咳了一聲,將她拉開後問道:

「總覺得好像出了什麼大事,不要緊嗎!?」

「這、這……!」

「雖說只是一名賊人入侵,可又感覺不是小事,或者說事情相當嚴重——」

「——啊啊真是的!我還不是一樣,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根本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啊—!反倒是我還想讓你說明一下呢!」

揉著額頭,滿臉通紅的海依德小姐雙手揮舞,看起來十分生氣。

雖然我比她要高一點,但看她這副樣子,還是條件反射地說道「對、對不起」,向她道了個歉。

「貝爾,請你絕對不要離開這個房間!」

「誒……但、但是!」

「芙蕾雅大人很中意你,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情,我可就要挨訓了!就當是幫我個忙,老老實實地待在這里吧!聽明白了嗎!?護衛我也留在這里了!」

海依德小姐不由分說地說完,然後離開了房間。

正如她所說,一男一女的前輩團員緊接著走了進來,這兩人的容貌如今我也很熟悉了。

「貝爾,要聽海依德的話哦?我知道這有些保護過度了,但不管怎麼說,那孩子也挺喜歡你的。」

「而且你畢竟還曾被下過詛咒啊。這次襲擊說不定也跟這個有點關系。」

「好、好的……」

這兩人是蕾米莉亞小姐和拉斯克先生。經常和梵先生一起向我搭話的人們。

雖然語氣十分柔和……但這股視線,是在監視著我?

恐怕是在戒備著,不,不對,難道是不希望我與『入侵者』有所接觸?

如果是這樣,第一個來到房間的海依德小姐的言行也就能夠理解了。

(該怎麼辦……!?)

如今確實吹起了一陣與以往都不同的『風』。

簡直像是看准了我剛剛取回憧憬的時機從而刮起的一陣順風。既然我必須避免與芙蕾雅大人接觸,那麼現在無疑是一個好機會。

我轉過身背對著拉斯克先生他們,假裝看向窗外,開始思考。

聽說阿爾弗利克先生他們,阿倫先生,以及優秀的第二級冒險者梵先生們都去做冒險者委托了,如今並不在這『戰斗荒野』之中。雖然戰力差距依然令人絕望,但和平時比起來,確實是少了一半……!


該行動了。快下定決心。突破這兩位至今一直在幫我的恩人,動起來。

我閉上眼睛,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然後用力睜開雙眼。

接著,在我打算回過頭並立刻跑過去的同一時刻,兩人倒了下去。

「什!?」

看到拉斯克先生他們晃了一下,然後倒在地上,我愣了一瞬。

發生了什麼!?

困惑與警戒的感情互相摻雜,這時只聽吱嘎一聲,不知不覺間,房間的門已經被人打開。

我凝視著半開的門,注意著周圍,同時下定決心,走出了房間。

看向左右兩側,但走廊上空無一人。

(——不對)

長長的走廊深處,有一個幻影般的人影在晃動,仿佛在邀請著我。

我不再迷茫,朝那個影子追過去。

宛如城堡內部的走廊中,魔石燈沒有亮起,這里布滿了蒼藍色的黑暗。我被亡靈一般模糊不清的背影引導著,沒有遭到任何人的責備,順利地前行。

沒過多久,我來到了根據地西側,上層的一角。

令戰士們集中精神而建造的,『冥想室』。

「這里是……」

高高的天花板上方,天窗由彩繪玻璃構成,這個房間簡直像是一個祭壇。

這細長的大廳或許應該叫做小小的聖堂。地板由黑色大理石鋪就,一把椅子都沒有。越往里面走,地面就越高,仿佛是進行加冕儀式的舞台。在牆邊,如同雕像一般擺在那里的並不是女神的神像,而是大劍、長槍、戰斧等

各種各樣的武器,武器的狀態講述著它們都曾被主人奮力揮舞過無數次。

這些一定是如今已不在人世的那些強韌勇士們的分身。

我踏入這戰士之間,里面十分靜謐,飄蕩著一股略顯神聖的氣氛。

走到大致位于冥想室中心的位置時——敞開的大門突然關上。

「!」

我轉頭看向背後。

成為密室、被薄暗所包圍的大廳里,只有月光從頭頂的天窗照下。這光芒或是深藍、或是淡紫、有時也會變為悲傷的銀色,渲染了整個視野,就在這時,從入口附近的陰影中走出來的是……一名少女。

「海倫小姐……」

灰色的長發,有如魔女弟子一般的黑色衣服。

這是第二次見到她。

和女神祭之前,將信交給我那時候一樣,她的右半邊臉被前發擋住。

「……」

當、當,靴子的聲音響起,同時海倫小姐默默地朝我走來。

我有些事情必須要問她。不可思議的事情多如小山。

將我帶到這里來的是你?那麼目的為何?意圖呢?

至今為止,我已經去了不知道多少次芙蕾雅大人的神室,卻從未見過『女神侍從』的她,甚至有些不自然,這是為何?

最重要的,我真的只和她見過兩次面嗎?

總覺得和她見過很多次,感覺她一直都在我的身邊……這份『違和感』是怎麼回事?

眾多疑問在腦海中浮現又消失,但這些都沒有變成話語。

沒有別名的『無名的女神使者Nameless』。

簡直如同作為神明的代行者,下達審判一般,我被唯獨凝視著我的那雙眼睛吸引,甚至忘了發出聲音。

「……」

「……」

她停下了腳步。

我們看著彼此。

在大廳的正中央,隔著一段距離。

房間外的喧囂聽起來好遠。

騷動大概是在東側發生的吧,沒有任何人接近這個冥想室。

無論這里即將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人前來攪局。

視線相交的時間持續著,最終,她開口問道:

「你了解到什麼程度了?」

我理解了她的問題。

不應該回答。理性在如此訴說,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她:

「我不是【芙蕾雅眷族】。我是,【赫斯緹雅眷族】的貝爾·克朗尼。」

總覺得,面對這雙眼睛的時候,我絕不能說謊。

我將真話坦白之後,她表情未變,繼續問道:

「那麼,你察覺到了什麼程度?」

「……誒?」

然而,我沒能理解這第二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聽起來,不像是在問……如今的歐拉麗的異變與矛盾。

似乎是在確認另一個,更加關鍵的,更加重要的『核心』……

「請、請問這是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

不清楚海倫小姐的意圖。我露出明顯的狼狽神色。

看到我這個樣子,她那如同深夜的湖面般靜謐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可怕。

其中一只小小的手掌緊緊地握成拳頭。

然後,長長的灰色頭發垂下,緊接著,

「………………………………………人渣。」

她如此低喃。

「嘿?」

「……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

下一瞬間,就見她抬起頭,徹底爆發。

我先是擺出了一副蠢臉,而下一瞬間就被嚇得身體後仰,雙眼大睜。

「已經超越了天生的笨蛋簡直就是超級人渣!!蠱惑著那位大人!折磨著那位大人!現在跟我說你什麼都不明白!?開什麼玩笑!給我適可而止!!」

「誒,誒,誒!?」

「你這個人,到底要愚鈍到什麼程度才會滿足啊!!」

長發胡亂飛舞,手臂揮舞著,仿佛要掃清障礙,朝我灑下斥責之雨,這個樣子跟剛才判若兩人。

不如說好可怕。可怕到我的生存本能都感到了危險!?

突然間勃然大怒的海倫小姐令我忘記了現狀,差點癱坐在地上。

「裝作人畜無害的淫獸!!毫無自覺的罪犯!!所有女性的敵人!!人類的髒汙!!錯以為遲鈍就是誠實的怪物!!要說神明哪里失敗了那就是誕生了你這樣的怪物!只知道誘惑年長女性的原罪害蟲,竟然連崇高的女神都要勾引,你要不要臉!!」

「說真的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什麼『想被男性冒險者叫《大姐姐!》』第七名啊!!開什麼玩笑!!」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個排名!?」

殘酷的侮辱如同速射炮一般襲來,令我只得發出悲鳴一般的聲音。

而哪怕是這段時間,海倫小姐那猛烈的憤怒也沒有平息,她拔出腰間的匕首——呃,誒誒誒誒誒誒!?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不可饒恕!!你的一切都令我無法饒恕!!無論是那張蠢臉,還是丟人的聲音,或者是折磨著女神的那份溫柔!果然那時候就應該把你給殺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就因為你這種人,出現在了女神面前!」

轉瞬之間,刀舞于此上演。

我發出正如她所說的丟人聲音,躲避著逼近的匕首。

大廳中央,兩個影子沐浴著從彩繪玻璃處落下的光芒,翩翩起舞。

咻的一聲,尖銳的破風之聲響起。耳朵旁邊數次感受到威脅。絕對不能大意。雖說Lv比我要低,但她毫無疑問是一名上級冒險者。

我因出乎意料的展開而愈發混亂,同時拼命地動著身體,避免被她砍到,數次交換雙方的位置,接著從反手拿著的匕首下方穿過。

「在你面前,那位大人無論遇到多麼不起眼的事情都會開心!會傷心!會受傷!」

「誒……!?」

「明明擁有英雄的資格,為什麼不好美色!?不管有多少份愛意,全部接納不就好了嗎!?明明要是這樣,那位大人也能稍微得到些回報的!這之後,你到底還要傷害多少個我們女人!?」

吐露出內心感情的海倫小姐沒有停下。

她抬起手臂,代替無法盡數吐露的激烈感情,帶著痛切的叫喊毆打著我的臉頰。

我察覺到她代指的神物是芙蕾雅大人,正打算接下自己的動搖,以及話語的意義,就在這時,

「什麼一心啊!你個憧憬的奴隸!!」

「——!!」

憧憬遭到侮辱,這令我膽怯的手腳燃起反抗的意志。

我眉毛倒豎,正打算抓住對方揚起的匕首。

「就因為你,那位大人!——我!!」

然而。

「————」

看到一粒水滴從她眼中掉落,我的手臂僵在原地。

下一瞬間,她帶著沖撞的勢頭將我壓倒在地。

「唔!?」

後背撞上了硬質的地板。

柔軟的身體坐在我的身上,匕首被扔到我的臉旁。

高亢得似乎要震破耳膜的聲音在耳邊回響,這時海倫小姐用雙手掐住我的脖子。

「啊啊,我好恨!我好恨你!真想把你殺掉!」

我連抵抗都忘記,雙手無力地攤在地板上,雙眼大睜。

並不是被她憤怒的樣子嚇得無法動彈。

「明明如此——我又仿佛要發狂!你竟然會如此惹人憐愛!!」

感受到她那隨時都會揭下虛張聲勢的面具,展露出來的感情,我的時間停滯了。

顫抖的手指沒有沒入我的脖頸,力道弱得甚至有些可憐。

她明明想著干脆掐斷我的呼吸,卻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愛憎』,這個詞語的意義。

雖然只是碎片,僅僅是流于表面……但我第一次有所理解。

「要是我先與你相遇!」

她叫喊出聲。

「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的未來!」

她滿腔怒火。

「在你遇見女神之前,我就能把你這家伙…………把你,緊緊抱住了啊……」

她,正在顫抖。

「只要……我能…………先遇見你……!」

——女神就不會痛苦,我就能作為『我』喜歡上你了啊。

微弱的低喃化作虛幻之物,消失在呼吸之中。

她背對著彩繪玻璃的光芒,如同坦白罪孽的罪人一般,袒露出浮現在內心深處的話語。

「不行的……」

「誒……?」

「用我的做法……是不行的……」

聲音微弱得似乎隨時會消失。

喉嚨正在顫抖。

面具掉下,在那深處,思緒滿溢而出。

「我希望那位大人,一直是一位崇高的女神……不希望她變成我這樣的,區區一名『小姑娘』……!所以我想把你殺掉,想要阻止那位大人的

『期望』……但是,明明如此……即便這樣……!」

搭在我臉上的長長的前發晃了晃。

被擋住的右眼顯露出來。

和她那仿佛被黑暗塗滿一樣的純黑色左眼不同,右邊的瞳孔既像是『銀色』,也像是『淡灰色』。

那只眼睛,如今正在哭泣。

「『期望』沒能實現,那位大人明明已經埋葬了女孩的心意!本以為若是被你拒絕,那位大人就會從噩夢中醒來!!——但我一直都聽得到!聽見抽泣的聲音!那種聲音,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聽過!」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臉頰。

距離呆愣的我極近距離內,她正如同小孩子一樣哭泣。

「她正在難過!正在痛苦!已經快要壞掉了,可她自身卻沒有發現!這樣下去,那位大人永遠都不會得到拯救!這可不行,這是不對的!我所希望的,並不是這種事情……!」

一直在『愛』與『 』之間擺動,如今即將迎來崩壞。

羅列的語言不得要領。無法完全理解她的真意。

但我的目光依然被她自身啜泣著傳達而出的,無可抑制的感情所吸引。

「……快點察覺!快給我注意到!不是你自己察覺到,就沒有意義!」

海倫小姐流著淚,對我吼道。

「即使依靠我這『贗品』的話語而知曉了真實,也沒有任何意義!!」

臉龐哭得不成樣子,訴說著, 讓我伸出手來。

「所以,拜托了……!」

深切的懇求之聲響起。

「快注意到……貝爾先生——」

而聽到這聲音的瞬間。

至今為止,存在腦海中的那些龐大的記憶與情報以猛烈的勢頭開始重現。

「————————」

話語。語調。回響。悲傷。淚水。心意。

類似點。共同點。酷似。近似。太多了。

在眼前哭泣的她。在豐饒的酒館工作的那個人。還有愛著萬物的崇高的女神。

本應不會交彙的三個點。

但是,三個人的面貌重合在了一起。

——女神侍從。

——無名的女神使者Nameless。

——『這眷族孩子不會成為其他任何人』這一女神的發言。

不會成為其他任何人——反過來說,能夠成為的事物已被定下?

那麼,那會是,難道說——是女神的化身?

遇見她的時候,感受到的『違和感』。

總覺得和她見過很多次,感覺她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似乎早就相識。

明明容貌與聲音完全不同,但她們實在是太過相似。

簡直像蕩漾的水面。每當水面泛起波紋,水之鏡就會倒映出不同的容貌。

剛才她說自己是『贗品』。

還說『那時候就應該把你給殺了』。

女神祭那天,想要將我殺掉,與那個人容貌相像的某個人。

當時心中懷有的假設。記憶,或是視野的『共享』。

如果這是無限接近真實的推測,那就可以將她和那個人關聯起來。

以及,

『——啊啊,好喜歡啊。』

『——啊啊,果然好喜歡。』

那個人,與女神說出的話語。

我確實從女神身上,見到了那個人的笑容。

將我包裹的溫暖。銀色與淡灰色的境界線。

至今為止,我一直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個人與都市最大派閥的關系。護衛與尊稱。唯一無二。沒有什麼可以代替。

這個遭到扭曲的世界中,那個人消失不見,換成女神出現在我的面前。

難道說,難道說,難道說。

我的手伸向那荒唐無稽,難以置信,本來決不會想到的『難道說』。

『無名的女神使者』成為最後的碎片,令我察覺到了『真實』。

記憶與情報不再重現的瞬間,我張開了嘴。

「你是……希爾小姐?」

叫出她的『真名』。

「芙蕾雅大人……也是希爾小姐?」

然後,又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

流著眼淚的少女,那副相貌,緩緩地。

描繪出美麗的笑容。

掐住脖子的手指松開,輕輕地撫摸著臉頰。

海倫小姐俯視著呆愣著一動不動的我,眯起眼睛,緩緩站了起來。

她撿起滾落地板的匕首,我也仿佛效仿她一樣站起身體。

「……給你這個。」

「誒……這、這是《神之匕首》!?」

看到她遞來的匕首,我大吃一驚。

剛才海倫小姐一直揮舞的匕首,竟然就是赫斯緹雅大人為了我作出來的《神之匕首》。雖說室內十分昏暗,但我還是為沒能發現這件事而感到丟人。而且總覺得匕首本身也在鬧別扭。

與此同時,我也想起一件事。

神大人,還有莉莉都說過。沒有赫斯緹雅大人的『恩惠』之人無法發揮這把匕首的力量,正可謂整個刀身都失去了生命。在這種狀態下,無論如何劈砍,都無法給上級冒險者我造成致命傷。

海倫小姐已經不打算殺我了。

「……難道說,從一開始就……」

……打算幫我一把?

她雙手伸來,令我緊緊地握住遞來的匕首。

刻在《神之匕首》上面的【神聖文字】立刻帶上深紫色光輝,恢複了活力。

見證了整個過程後,海倫小姐微微笑了一下。

「嗯,我沒打算殺掉你——從一開始,就是打算這麼做的。」

說著,她簡直如同獻身一般。

瞄准幫我握住的匕首,自己撲了上去。

「什!?」

刀刃貫穿肌肉的感觸傳來。鮮紅的溫暖之物噴出。

轉瞬之間,她的衣服和我的手都被鮮血染紅。

海倫小姐失去力氣,向下倒去,我慌忙將她抱緊。

「你這是……你這是在干什麼!?」

我跪在地上,雙手支撐著她纖細的身體,大吃一驚地喊道。

剛才匕首即將紮入左胸,我在千鈞一發之際偏移了一下。我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刀刃刺穿了胸部稍微往下一點的位置,如今也正從皮膚和肌肉的深處帶出鮮血,奪去她的生命。

我拔出匕首,拼命地進行止血處理,就在這時,臉龐無力地靠在我胸口的海倫小姐歪了一下嘴唇。

「我,為女神著想……又背叛了,女神……。這也,已經……是第二次了……」

她浮現在嘴角的笑容,是憐憫之笑。

是對愚蠢的自己所袒露出的,輕蔑與同情。

「最重要的是……我喜歡上了你……」

——這不是他人的感情東西,而是以我自己的意志。

我張大的瞳孔中,倒映出那虛幻的、懺悔的微笑。

「所以,便用死亡……來償還,那位大人……」

看到海倫小姐失去鮮血,臉色蒼白得嚇人,我按住她胸口的那只手加大了力氣。

「這就給你治療!還來得及!只要去海依德小姐那里——!!」

為什麼非要自作主張。為什麼她想要去死!

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曾在我懷里消散過一次的龍女貝妮,咬緊牙關,正要把她搬出去。

「等,一下……」

然而剛要起身,卻發現纖細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胸口,將我攔住。

「我要,使用『魔法』……將我,和那位大人連接在一起的,『奇跡』……」

「連、連接……!?」

「用了,這個之後……那位大人……就會知曉一切……你的事情,也都會被她發現。」

海倫小姐嘴唇翕動,對一臉困惑的我說道。

呼吸依然很淺,她痛苦地喘息著,擠出身體里僅剩的一絲力量。

「但即使如此…………也要將只有我明白的,那位大人的心情…………傳達給你……」

她聚集著僅剩的——身體中的所有精神力,獻上祈禱。

「……【未至之階,禁忌之門……此時此刻,我將背離天之法典——】」

魔法陣以我們為中心展開。

顏色是,還算不上銀色的灰色。

「【虛幻之魂,膚淺之渴望……】」

並沒有多大的起伏。席卷四周的『魔力』也僅有少許。

光粒反射著彩繪玻璃的光輝,發出炫目的光芒,升上天空。

這聽起來,也像是一段空虛的,尋求著救濟的旋律。

這是一段短文詠唱,和賢者的相差甚遠。

但這也是展開了同樣的『禁忌領域』,只屬于她的【秘法】。

「【以互換之真名為引……降臨吧,眾神之女——】」

接著,顫抖的嘴唇宣告其名:

「【華納·塞德】」

魔法陣碎裂。

光芒粉碎,光之碎片由灰色變為寶石般美麗的銀色,融入海倫小姐的身體。

「!?」

她被我緊緊抱住的身體如同月之碎片般放出光輝,全身變得熾熱。

在大吃一驚的我懷中,伴隨著過于怪異的魔力激流,光芒逐漸淡去,一切都安靜下來後,出現在這里的——

「——……希爾,小姐……?」

是一名淡灰色頭發的少女。

茫然的聲音落下。

聲音落到眼瞼之上,令睫毛微微顫抖。

淡灰色的瞳孔緩緩抬起,仰望著我。

「……我好痛苦。」

「誒……?」

「這種心情,我不想體會……我無法忍受……我本來,應該舍棄了『我希爾』才對……明明如此,卻依然這麼痛苦。」

希爾小姐的聲音。希爾小姐的眼神。希爾小姐的氣息。

這不是海倫小姐的話語。

只有與女神連結在一起的海倫小姐才會知道的,『真正的她』那真實的心情。

「本以為,我只要有你就夠了……但在傷害了許多人,傷害了重要的事物之後……內心卻如此冰冷,仿佛就要凍僵。明明『我希爾』全部都是『謊言』,如今卻已經快要發狂!」

彩繪玻璃灑下藍紫色的光芒,形成一個神聖的空間。

真是不可思議,這冥想之間簡直就像我和『她』一起參觀過的『精靈大殿』。

響徹四周的悲痛之聲是女神的殘渣?

本以為已經舍棄。

本以為已經埋葬。

卻依然留在『她』無法察覺的地方?

「我最想要的事物……不是這個。我希望得到的,『期望之物』是——」

這是尋求『 』的聲音。

我屏住呼吸。

淡灰色的瞳孔中湧出大顆淚水,順著臉頰淌下。

「求求你了,阻止我!我再也不想為『愛』發狂!」

接著。

『她』說出了女神無法道出的話語。

「救救我……貝爾先生……!」

「!!」

支撐著那纖細肩膀的手指加大了力氣。

心跳引發火焰。意志變為沖動。

感情的激流催促著胸口與內心,在身上刻下僅僅一個誓言。

「我來拯救你。」

所以,我以明確的答案作為回應。

「哪怕你再次傷害了什麼!哪怕這是最惡劣的『自我』!我都會拯救你,拯救你們!!」

我大聲喊了出來,為了將這一切都傳達給『她』空虛的內心。

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是,有件事毫無疑問。

無論遭到何種責罵,無論被人如何蔑視,說這只是丑陋的自我滿足——天生的大笨蛋貝爾·克朗尼都不會放著『她』不管。

為了保護自己,揮開尋求幫助的手,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淚水掉下,打濕了沾滿血液的衣服。『她』注視著大聲回答她的我,然後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在雙眼合上的前一瞬間……我似乎看到她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她』如同哭累了的孩子一般,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個傷口……?」

閉上眼睛,陷入沉眠的『她』——不對,是海倫小姐胸口的傷消失了。

『魔法』的副作用?

傷口被堵上了?

不對,是她的肉體被替換成了『神之女孩』的?

不清楚是什麼原理。但是,她確實因此保住了性命。

但仍然不能大意。

還在生效的【唯一秘法魔法】一旦解除,海倫小姐的致命傷口就會回來,然後瞬間死去。

「絕對不行……!」

我抱著她站了起來。

我不想失去任何人。不會讓任何人消失。

哪怕這只是豪言壯語,只是癡心妄想,只是白日做夢,無論多麼丟人,多麼厚臉皮,多麼愚蠢——也要將其說出口,一定要說,快給我說!!

說你要拯救所有人!!

「我要拯救你們!」

我抱著她的身體,跑了起來。

沖出冥想室,跑向宅邸深處。

沖破所有障礙,跑向有一柱女神正等著我的,最高的樓層。

他就要來了。

少年正朝這里趕來。

與釋放了魔法的『神之女孩海倫』共享五感,看到這一景象的芙蕾雅她——明顯地皺起眉頭。

「奧塔。」

「是。」

「把海倫救活。我可不允許她就這麼回去天界,在我面前消失。」

她坐在椅子上,對身後的隨從下達命令。

「沒錯,我決不允許。竟然做出這種事情……我一定要親手懲罰她。所以,一定要把她救活。」

「但是,芙蕾雅大人的護衛……」

「沒關系。其他孩子也不需要。讓所有人都退下,去吧。」

「……遵命。」

聽到主人如此斷言,奧塔離開了房間。

接著,護衛和侍從的氣息也離房間越來越遠。

安靜下來的神室中,只剩下一柱神明。

他即將來到這只有自己的地方。

「貝爾……」

奔跑。奔跑。奔跑。

我抱著她的身體快速地奔跑著,她閉著眼睛,無力垂下的手臂不停搖擺。

後背與肩膀感覺得到,東側不斷傳來激烈的劍戟之聲與吶喊。我跑到冥想室所在的會館西側上層,利用從那里延伸出去的連通走廊,繞著中庭轉了一圈,奔向北側的別館。

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這很奇怪。我清楚。

對方有意趕走了其他人。果然已經看穿了這邊的動向。在邀請我過去。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停下。

僅于現在丟掉恐怖與不安,向前。

「!」

距離目的地已經很近。

當我跑上最近已經走習慣的,通往最上層的樓梯之時,只見那個人站在前方,仿佛要堵住我的去路。

擁有強烈壓迫感的巨軀,以及鐵鏽色頭發的豬人。

「把女孩交給我。」

「……!」

只用一擊就將我制伏的都市最強的冒險者,奧塔先生俯視著我說道。

強者那壓倒性的壓力令我屏住呼吸,但我依然再次抱起海倫小姐,想要將她護住,緊接著,

「不會殺她。這是女神的意思。」

「誒……?」

「會把那女孩救活。」

武人的話語十分簡短。

然而,他是比任何人都要純正的武人,因此我有種可以相信他的感覺。

我與真摯的鐵鏽色瞳孔視線相交,沉默了一陣,然後下定決心。我不了解這個『魔法』的性質,也不會治愈魔法,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治愈海倫小姐的傷勢。于是我決定相信奧塔先生,走過去,將她托付給了對方。

如同圓木般粗壯的雙臂將少女輕松抱起。

「去吧。女神正在前方等著你。」

奧塔先生僅僅如此告知。

我眺望著與我交錯而過,走下台階的背影,然後轉回前方。

然後爬起剩下的台階。不再奔跑,而是一步一步地踩穩腳下,令我的覺悟愈發堅定。

突然之間。

我想起了英雄譚——『水與光的佛蘭德』。

精靈直到逝去,都一直隱藏著真名。

聖女一直活在歎息與後悔之中。

騎士被自己的罪惡所苦。

那麼,現在呢?

究竟誰是騎士,誰是精靈,誰又是聖女?

沒能達成心願的是誰?

獲得了『愛』的呢?

沒能實現『 』的呢?

最可憐的,到底是哪一邊呢。

我並不是騎士佛蘭德。

但是,就讓我對『聖女』——對『魔女』訴說吧。

向她訴說如今寄宿于我心中的這份心情。

「——你來了啊,貝爾。」

最上層。

我打開對開的大門,來到神室,她正一個人等待著我。

寬闊的房間中央,無論是兩人在那里交談了無數次的躺椅,還是單腳圓桌都被撤走,因此她只是站在那里。

「看來,是不需要問你有什麼事了啊。」

她的語氣,就連周身的氛圍,都和昨天為止的她截然不同。

並不是給予我溫暖的慈愛女神,而是作為冰冷的女王睥睨地看著我。

「明明你要是沒有察覺這一切,接受了我……我就能一直在你身旁,抱緊你,用『愛』將你填滿的。……海倫真是做了件多余的事。」

銀色的目光十分淡然,卻也十分冷漠,嚴厲。

如今的她,宛如一個中意的玩具被人弄壞的孩子,甚至也像是一位傲慢的暴君。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擁有著龐大的超然之感與神性領袖魅力。

正與負的兩面性。

殘酷又奔放,身為絕對存在的『美之女神』。

和記憶之中的酒館里的『她』完全不同的超越存在,面對著她的尊貴之姿——我沒有膽怯,開口說道。

「原來您就是希爾小姐。」

聽聞,她毫不動搖地回答了我。

「沒錯,在酒館和你們玩耍的人,確實是我。」

不止如此,她甚至還百無聊賴地對我說道。

「但是,你誤會了。從一開始就沒有叫做希爾的女孩。」

「……」

「雖然曾經有個女孩擁有同樣的名字……但我從她那里拿到了『希爾』這一真名。你們見到的都是我的演技,只是虛像。」

她坦白的事情本應是震撼人心的內容,我的內心卻十分平靜,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只是在進行角色扮演……只是在玩而已。藏起神威,利用『女孩』的容貌,為了排解無聊,而裝成一名孩子。」

「角色扮演……?」

「沒錯。然後就遇到了琉她們,還有你。一切都是玩耍的延長。」

她眯起了眼睛,眼神十分冷漠,仿佛在講述一些不值一提的事情。

「一切都只是我制造出來的『棋子』。希爾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只是我的心血來潮。」

所以,說要拯救女孩希爾什麼的,這種覺悟真的是天大的誤會。

她如此對我暗示,但我依然呼喚道。

「希爾小姐。」

「……不要用這個名字叫我。」

「我不要。」

「……」

「希爾小姐。」

每當我叫出她的名字,女神的相貌都因厭惡而歪曲。

我注視著她如今染成銀色的瞳孔,詢問道:

「那麼,那個時候您為什麼會哭?」

那一天豐饒之宴。

在隨時都會哭泣的灰色天空下,我傷害了她,而她流下了淚水。

她的眼睛大大睜開。

「為什麼,至今為止一直都在幫助我?」

遭到取笑,跑出酒館的時候。發現憧憬位于遙不可及的高處,深受打擊的時候。異端兒騷動中,身體無可奈何地變得冰冷的時候。她總會出現在我面前,有時展露出笑容,有時為我指出退路,有時還會給予我溫暖。

還一直為我准備午餐,放到我的手中。

我將這眾多的『為什麼』融入簡短的話語之中。

「……用女孩希爾的姿態幫助你,是為了令你成長。我一眼就看上了你的『靈魂』。想著培育那份透明的光輝,等到身心都成長到符合我的喜好之後,就將其收獲。」

「……」

「無論是魔導書,還是戰爭游戲時交給你的首飾,或是其他的一切……都是為了培養你,保護你。」

她說的並沒有錯。

有了她送來的無數幫助,我才得以跨越眾多戰斗,作為一名第二級冒險者站在這里。

並沒有錯。但是,卻也不是真相。

「你看見的所謂眼淚……也只是遵從『街娘』這一角色進行的扮演。那個時候,若是女孩希爾就會落淚。所以我遵循了游戲的規則。」

我立刻加以反駁。

「騙人。」

「!」

「那個時候,你確實受傷了。那眼淚是貨真價實的,真實到足以令我愣在那里。」

加以否定。

無論有多麼難受,無論要多麼殘酷地挖掘她與自己的內心,我都要肯定名為『希爾·弗洛瓦』的女孩子,為了不讓那些淚水變為謊言。

既不是演技,也不是虛像。

「希爾小姐,曾經就在那里。」

寬大的窗戶深處,稀薄的云彩晃動著。

月光照進神室,靜靜地消去了周圍的聲音。

堅信的聲音響起之後,沉默造訪這染成一片蒼白的房間,她則一直皺著臉龐。

接著,似乎是對沒有移開視線,決不改變表情的我感到煩躁,忍無可忍了一般。

她從懷里取出了某件物品。

「……!那個發飾……!」

成對的首飾。不是我拿著的『騎士』,而是『精靈』那一邊。

是我送給希爾小姐的禮物。

「女孩希爾第一次收到的,你的禮物……當時真開心啊。」

點綴著蒼藍色紋樣的銀飾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露出了微笑。

仿佛要直接別在頭發上一般,舉起右手拿著的發飾,

「但是,已經沒有用了。」

然後砸了下去。

在我瞪大雙眼之前,她就用力扔出,摔到地板上,變成無數碎片。

破碎的聲音仿佛要穿透耳膜,簡直像是少女的尖叫。

時間的流速變得緩慢,碎成粉末的蒼藍色碎片淒慘地灑在地板上,奪去了話語。

「玩耍已經結束。沒有必要再陪你說胡話了。」

一個碎片滾到她的腳下。

她毫不留戀地,啪嘰一聲。

「女孩希爾已經不在了。女孩希爾,已經死了。」

一只腳輕輕抬起,將其踩碎。

看到發飾的碎片被踩碎,我的時間停滯,看到了幻覺,那是我與希爾小姐之間的回憶——接著嘩地一下,血液瞬間湧向大腦。

我的內心被得意地偷笑著的神明看穿,內心深處被攪亂,感情被對方操縱。

仿佛在尋開心一般,為平靜的內心點上了一把火。

這里是女神的陷阱。魔女的手掌之上。

管它呢。

我丟掉了這份平靜,喊了出來:

「不對!希爾小姐還活著!希爾小姐,就是你!你剛剛還在說,要我救救你!」

「那是混入了海倫的感情後的結果。用『變神魔法』連在一起時,孩子的願望這種雜質與我的神意混在了一起而已。我從沒想過希望你拯救我,也沒有說過這種話。」

憑借『變神魔法』的效果共享五感,知曉整個過程的她明確地說道。

那是確信自己占據優勢的嫣然一笑。雙目眯起,仿佛在嘲笑情緒激動的傻孩子一般。

「而且,還說要『救我』……你也好意思?說到底,拒絕了女孩希爾的不就是你嗎。」

嘴唇描繪出嘲笑的形狀。

這是最為關鍵的核心,是貝爾·克朗尼這個男人所犯下的,傲慢的事實。

針對她的正論,我所做出的的行動是——全力肯定。

「沒錯!!確實是我拒絕的!!」

「!」

銀色雙眸驚訝地張開,我毫不在意,走了過去。

碎了一地的發飾在附近滾動,然後形成了『一條道路』。

不會踩上回憶的碎片的一條直路,一條筆直的軌跡。

我大步走上這條道路,站到呆愣的她面前。

「你的告白!你的心意!不是被別人,正是被我所傷害了!!」

和曾幾何時一樣,在稍微一動就可觸碰嘴唇的及近距離下,袒露出這份心情。

「我就是對你做了這種事情!所以由我來阻止!」

「……!?」

「所以,由我來拯救你!這份責任,我不會交給其他任何人!!」

在胸中點亮的是意志。寄宿在心中的,是明顯屬于小孩子的倔強的誓言。

她流下的淚水,我無以為報。但是,我能夠阻止她傷害什麼人,阻止她也傷害到自己。

我是原因?沒錯!事情就是因我而起,令她痛苦萬分!

你說這麼差勁的我沒有任何資格?別開玩笑了!

我很清楚,哪怕他人再輕蔑我,哪怕我陷入自我厭惡都不要緊,因為跟這些比起來,什麼都不做、只是咬著手指暗自懊悔才更加丟人,更加沒有意義!

無論是代價還是贖罪,什麼都可以!!

與她一起遍體鱗傷的人,一定要是拒絕了她心意的我才行!!

「……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拒絕了一次的女人,這次又要單方面地將她拯救?明明你都給予不了愛情,也不打算給予任何回應?」

茫然地站在原地的她浮現出明顯的厭惡。

她哼了一聲,鄙視地嘲笑道:

「真是丑陋的『自我』。就連眾神里也沒有你這樣的男人。你可真是個不得了的『偽善者』啊。」

「要這麼說,你所干下的事情也一樣是『自我』!」

「……!」

「為了將我變成自己的東西。將歐拉麗,將大家都卷了進來,加以扭曲!真是過分的『自我』!!」

嘲笑刺穿胸口,鮮血從中流出,但我徹底豁出去,讓她意識到自己做出的事情,也令她流出鮮血。

我很清楚。她將獨占欲展露無疑,而我則口吐詭辯。我們拿來當做武器話語,全都是丑陋又過分的任性。

扔下的骰子早已碎成粉末。無論多麼渴求『愛』,多麼期望著『 』,我們都只能用自我與自我傷害彼此,淌下鮮血與淚滴。

如今,我們已無法回頭。

我的眼睛與她的銀瞳瞪視著彼此。

「……不管你怎麼叫喊,我也依然是進行著游戲。女孩希爾是我的『謊言』——」

「做出那麼熱情的告白,事到如今才來說是什麼『謊言』,我怎麼可能相信!」

「什」

我半帶沖動地喊了回去,這時,銀瞳第一次因為羞恥而晃了一下。

「無論你怎麼堅稱那只是玩耍,我都不會讓希爾小姐消失!你的自尊之類的,我才不管!」

我不會忘記那天發生的事情。

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那時她落下的淚水,還有我自身的糾葛與後悔。

因為無論我們有多麼渴望,多麼希望能夠重來,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絕對不會消失!

「那才不是什麼『謊言』,而是『真相』!我不允許任何人否定這件事情!就連你自己也是如此!!」

我不停地喊著,只見她白皙的肌膚,她的臉頰,僅僅在一瞬之間,帶上了一抹紅色。

而緊接著,她那絕世的美貌就變得歪曲,似乎終于忍無可忍,咚地一下,一只手將我推開。

我穩穩地退了幾步,依然注視著她。

「……真是討厭。沒錯,真是太討厭了。這種心情,我還是第一次體會。」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帶著平靜又劇烈的憤怒對我說道。

女神的怒氣,她的神威令我的皮膚瑟瑟發抖。

我現在在做的,一定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反抗就連神明大人們都畏懼的『美神』,與她針鋒相對。要是赫爾墨斯大人看見這一場面,一定會昏倒過去。

即使如此,寄宿于我後背的聖火,藏于胸中的心情也絕對不會屈服。

「要阻止我,拯救我……說倒是挺能說,然後呢,你要怎麼辦?」

「……」

「你或許察覺到了,貝爾,我的『魅惑』確實只對你無效。但即使如此,歐拉麗仍然是被我扭曲的。只要我發出號令,都市里的所有人立刻就會變成你的敵人。無論是【赫斯緹雅眷族】……還是【劍姬】。」

我只有想法走在前面,她則將現實擺在我的面前。

即使我平靜地訴說,心髒依然在狂跳。她似乎連這一點都看穿,眼角高高吊起,對我說出無法撼動的事實:

「如果我不擇手段,你的內心絕對會屈服。」

她擁有對歐拉麗全土生殺予奪的權力,這句話毫無虛假。

藏不住的一縷冷汗順著後脖頸淌下。

「你來拯救我什麼的——」

正當她說到這里時。

『異變』發生了。

最先察覺到的是我。

「——熱量?」

背後在熊熊燃燒。

仿佛要將經由美神的手更新過的【能力值】——虛假的『恩惠』外表燒盡一般,聖火的『恩惠』放出了咆哮。

「————」

沒過多久,芙蕾雅大人也屏住呼吸,眼神大變。

她猛地轉頭,看向窗外。

外面是布滿了『燈火』的歐拉麗夜景。

「難道是……赫斯緹雅?」

不知不覺間,無數的『爐灶之焰』正在都市中搖曳。

「唔……!?」

『異變』在都市的各處產生。

公會本部地下,『祈禱之間』。

石制的祭壇上,費羅斯膝蓋彎曲,一只手撐在地上。

「身體好熱……!?明明不是火焰,卻仿佛在燃燒……!」

另一只手按住腦袋,發出被火焰炙烤一般的焦急聲音。

感受到魔術師的狀態,閉著眼睛的烏拉諾斯靜靜地低喃。

「『聖火的權能』,發動了。」

「聖火……?什麼意思!?」

或許是直覺領悟到了危險,黑色斗篷深處,銀光如同火花般閃過。

這是芙蕾雅定下的一個規則。觸犯了『會毀掉箱庭的言行』。費羅斯變為『魅惑』的奴仆,抬起右臂,瞄准神座架起了魔炮手。

「沒用的,費羅斯。已經晚了。就算你們變成『魅惑』的傀儡,已經蔓延的火焰也不會熄滅。」

然而烏拉諾斯沒有動搖。

他如同俯視世界的天空一般,悠然地開始『揭曉謎底』。

「被『魅惑』的人會對特定的言行與征兆產生反應,排除危險要素,那麼……只要在其中混有只有我等能理解的意圖就好。」

「什麼……!?」

「也就是一些不值一提的『暗號』,孩子自不用提,哪怕在天界,也只有同鄉才能夠察覺。」

在赫斯緹雅造訪這座祭壇之時,『准備』就已經結束。

在費羅斯的監聽之下,兩柱神正在暗中商談。


所以烏拉諾斯才那麼說。『如今沒有你能做的事情。』

現在還沒有你能做的事情,等到時機成熟再說。

「事先的交談中,我得知赫爾墨斯將一封信托付給了赫斯緹雅。既然手段遭到限制,那麼就只能賭上一把……于是我將『薪柴』交給了赫爾墨斯他們。」

「『薪柴』……!?薪柴又怎麼了!?」

由公會准備,交給【赫爾墨斯眷族】的只是普通的薪柴。本身並沒有特殊的力量。因此被規則束縛的費羅斯也沒有加以戒備。

接著,烏拉諾斯,不對,赫斯緹雅在上面動了點『手腳』。

這一切都多虧了被赫爾墨斯安排好的女神做出了果敢的判斷,准確地察覺到老神的神意,然後決不放棄,持續行動而帶來的結果。

「如今遍布都市各處的薪柴——上面有著赫斯緹雅的『神血』。」

「還真是個……命懸一線的活計啊……」

冷到下雪也毫不奇怪的寒冷天空之下,靠在牆上的赫爾墨斯無力地低喃。

他的視野前方,街道各處都有許多歐拉麗居民抱著腦袋,蹲在那里。

眾神和冒險者也並不例外。或是像赫爾墨斯這樣靠著牆壁,或者是伸手撐著牆壁,露出一副頭痛難忍的表情。

而在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各家窗戶處,漏出了『爐灶』的光芒。

「專心致志的『搭建爐灶』……以我來說算是相當努力了吧……?」

赫爾墨斯從赫斯緹雅那里拿到的信一共有兩封。

第一張寫的是『將歐拉麗變為【爐灶】』,是自己寫下的備忘錄。

另一張紙上面記載的則是『保管著女神赫斯緹雅神血的地點』。

大概是阿斯菲代替被監視著無法行動的赫斯緹雅,將她的血存進容器魔道具之中,然後用『透明』之類的手段帶出來的吧。主神赫爾墨斯十分中意,經常會造訪的那個偏僻的地下酒館中,神血被固定在深處的那張圓桌下方。

【眷族】的成員基本都很了解阿斯菲的魔道具。即使以『透明狀態』入侵保管著薪柴的根據地,被發現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受到『魅惑』的團員們報告此事,那一切都結束了。所以,最後一步是由赫爾墨斯完成的。

他拿到赫斯緹雅的神血,然後一滴一滴地將公會那里運來的薪柴全都滴了一遍。

「即使懷有『違和感』,我依然完全不了解狀況……哪怕遵循團長阿斯菲的筆跡行事,我也根本不會懷疑『箱庭』可能壞掉……!無論是誤認,還是認知修改重置都不會發生……!」

赫爾墨斯臉龐歪曲,汗水直流,嘴角卻有笑容浮現。

他一直在拼命地抑制思考,為了不令『違和感』升級成『疑念』。

在這一階段,不會清除記憶,這一點事先已經確認。

因此,既然他沒有掌握這個『箱庭』的規則以及『黑幕』的存在——故意不去掌握——就不會認為『搭建爐灶』這一行為會是『箱庭崩壞』的原因。

舉個例子好了。

假設有一把能夠毀滅『魔王』的『炎劍』。

但是假如不清楚『魔王』的弱點,甚至連有魔王這件事都不知道,那麼即使有人說『准備一把炎劍』,此人也只會歪起腦袋,詢問『為什麼?』而已。只要無法理解兩者的關聯,『毀滅魔王』與『准備炎劍』就絕不會產生聯系。

赫爾墨斯沒有深究自身懷有的『違和感』,只是默默地遵從『來自外部的方針』。灌入神血,交給露露涅她們,命令她們分配到家之後將火點著。一切都和團長阿斯菲寫在信上的傳話一樣。

分發薪柴是公會的政策,也是每年例行的活動。這一景象並沒有脫離日常的范圍,因此在『魅惑』影響下的歐拉麗居民不會阻止,甚至都不會感到奇怪。

「總之,哪怕是淒慘的敗北將死……之後也還有可以做到的事情啦……」

視野一角,分發完薪柴的露露涅和法爾加他們癱坐在地上,看起來十分難受。

眷族們不知不覺中也扛起了『陰謀』的一端,赫爾墨斯對其感到歉疚的同時,一直在盤外掙紮的他露出了全是汗水的滿足笑容。

「如果芙蕾雅將歐拉麗的居民變成純粹的奴隸,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地下祭壇里,烏拉諾斯的聲音在其中回響。

如果無論人們,冒險者或是神明,全都成為了僅僅聽從命令的忠實人偶,那芙蕾雅的勝利就是不可動搖的。

赫爾墨斯不會懷有『違和感』,甚至連思考都不會有,直接變為女王的手足,被孤立的赫斯緹雅動彈不得,阿斯菲過不了多久也會被抓住。

「但是,芙蕾雅沒有那麼做。准確來說,她不能那麼做。歐拉麗是『英雄之都』,如果這一意義不複存在,那就等于下界滅亡。」

如果將【芙蕾雅眷族】之外的冒險者變為純粹的人偶,還能完成三大冒險者委托——還能討伐『黑龍』嗎?

驅使著只會聽從命令的奴隸,還能攻略地下城嗎?

答案是,不可能。

將一切都變為傀儡,將世界變為徹頭徹尾的『箱庭』,那眾神渴望的『英雄』就不會誕生。芙蕾雅也知道這一點。

她也同樣是愛著下界的一柱神,並不是『邪神』。

也就是說,為了避免世界毀滅,她無法徹底扭曲世界。

「而下界的毀滅……就意味著會失去到手的貝爾·克朗尼。但芙蕾雅反而是想要將那位少年推上『英雄』的寶座,所以她必須維持歐拉麗作為『英雄之都』的機能。」

而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雖然有些限制,但眾人還能自由地生活,如今的這麼一個扭曲的歐拉麗。

而這個『扭曲』本身正是烏拉諾斯他們能夠利用的唯一一個突破口。

「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烏拉諾斯!?」

祭壇之下,費羅斯十分狼狽。身上的『魅惑』之力也一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活了八百年,身藏睿智的原賢者在不得而知的『未知』面前,也是無能為力。如今其無法理解烏拉諾斯的話語,也無法理解他的神意。

抬起的一只手臂正在顫抖,宛如身上的束縛與靈魂產生了沖突。

「這之後,你要做些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老神嚴肅地回答道:

「即將開始的,是某個女神在天界的『神殿』的重現。她將提高神威,覆蓋整個歐拉麗,然後破除邪惡。」

「……!?」

「她名為赫斯緹雅。掌管的權能是『悠久的聖火』,也是『守護之火』——」

——以及獻上火焰的『祭壇』之神。

老神那一直緊閉的眼瞼,緩緩地睜開。

「她會將歐拉麗變為『爐灶』——變為她的『祭壇』。」

與女神約好的『沉默』已經結束。

他宛如蒼穹的神眼顯現,嘴角微微翹起。

「應付你『撒嬌』的時間也結束了,芙蕾雅。」

一無所知,束手無策的黑衣魔術師愣在原地。

只是在愣住的同時,魔術師仰望著神,帶著八百年分量的萬般感慨,輕聲說道:

「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笑啊,烏拉諾斯。」

「好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里是空中。

高度大約有3K。

離地面十分遙遠的空中,赫斯緹雅正遭受強風的猛烈吹拂。

「請不要亂動,神赫斯緹雅!?這種高度,我也沒飛過幾次!」

「雖然你這麼說但冷就是冷啊阿斯菲君!?已經快到冬天,大家都開始用暖爐了!你看,我的牙齒都已經凍得咯咯響了!你看你看—!!」

「那您為什麼還穿平時那件薄衣服裝束啊!?」

「雖說怎樣都好啦—!我和你這個組合還真少見啊—!」

「還真的是怎樣都好啊!?」

阿斯菲抱著赫斯緹雅,兩人正嘰嘰喳喳地從空中落下。

她們之所以來到這甚至能近距離眺望浮云的上空,理由有兩個。

一個是想要萬無一失。

監視對象赫斯緹雅不知不覺間消失不見,監視的團員芙蕾雅眷族們現在恐怕亂成了一團吧。

即使他們沒發現自己逃到空中,經過升華的上級冒險者的視力也是很大的威脅。漆黑頭盔的效果是『令戴著頭盔的對象和身上的裝備變得透明』,而阿斯菲又只帶了給自己用的魔道具,因此她無法令赫斯緹雅也變成『透明狀態』。

因此她們來到上級冒險者的視力也無法捕捉的高度,甚至利用云彩將自己藏了起來。

就因為這個,導致周圍的空氣稀薄,風又很大,女神赫斯緹雅的黑發雙馬尾還總是打到阿斯菲的眼鏡,結果兩個人的情緒都變得奇怪起來。

第二個理由,

「神赫斯緹雅,馬上就到『巴別塔』了!」

則是要跳上屹立在那里的『神之塔』頂端。

阿斯菲將『飛翔靴』上的成對羽翼大大張開,正如她所說,落在『巴別塔』的塔頂。

拼命抓著她的赫斯緹雅先是感受到類似于漂浮感的奇妙感覺,然後睜開了緊閉的眼睛……秋天的夜空在眼前一覽無余。

『巴別塔』的塔頂沒有任何裝飾。

上面鋪著許多大塊石板,但並沒有防止掉落的欄杆。

說到底,建造時就沒考慮過會有人來到這里。

這里只有仿佛觸手可及的星空,還有冰冷的風而已。

「啊~~雖然這個主意是我出的,但能順利到達真是太好啦~」

「【芙蕾雅眷族】……似乎也沒注意到啊。」

赫斯緹雅一直在摩挲著自己的左右上臂,在她旁邊,阿斯菲看向樓梯,那是屋頂上唯一的出入口。

『巴別塔』最上層的房間現在歸屬芙蕾雅所有,【芙蕾雅眷族】在那里常駐。從塔里往上走的話一定會被發現,因此赫斯緹雅提議利用只有阿斯菲能夠選擇的空中路線。

被阿斯菲放下來後,赫斯緹雅向四周環視了一圈。

「真漂亮啊……可惜現在沒時間欣賞了。」

塔的周圍是一片美麗的歐拉麗夜景。

從歐拉麗中最高的地點看過去的這一景象,可以說是都市中最奢侈的景色。到處都能看到魔石燈光,泛濫得簡直像是一個寶箱翻倒,其中的寶物灑了一地,赫斯緹雅眯起眼睛,看著照亮了各家的暖爐之光,解開頭上的發夾。

「神赫斯緹雅。雖然都來這里了才問有些不太好……但我現在仍然不太明白您要做什麼……」

相信著女神的話語,來到了『巴別塔』頂端的阿斯菲小心翼翼地問道。

真的能解開赫爾墨斯他們的束縛嗎?歐拉麗會變成什麼樣子?聲音中難掩一股不安之情。

「嗯—……我所司掌的事物呢,說白了就是『火焰』……好吧,其實挺不起眼的。」

「哈?」

「跟赫菲斯托斯的『鍛造之焰』也不一樣,該說是『爐灶之焰』呢還是什麼……總之,跟阿建的武術,或是蘇摩的『酒』,還有就是芙蕾雅的『美』不同,在這個下界,它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聽她舉出不太好懂的具體例子,阿斯菲臉上愈發困惑。

女神暗中講述著直到少年貝爾入團為止,她都召集不到【眷族】團員的副因,散開的長發垂到腰間。

「但是,如果像這樣准備好了『祭壇』,那我也能做到一些事情。」

就在這時。

赫斯緹雅靜靜地將右臂抬到與胸口齊平,緊接著——都市的各處都升起了細長的緋色光柱。

那是數十,上百根光之柱。

那些都是【赫爾墨斯眷族】發放過『薪柴』的民家,說得再准確點,是從暖爐中升騰而起的火焰氣息。

阿斯菲瞪大了雙眼。

雖然顏色不同,但這光芒她很熟悉。

那是更新【能力值】時,從後背漏出來的些許暖光——是『神之恩惠』的光芒。

「我們在都市中設置了無數『爐灶』,鋪好了法陣。所有『爐灶』中都有女神我的神血。也就是『媒介』。那無數的光芒等同于女神的眷族。這樣一來,就能重現位于天界的灶神赫斯緹雅『神殿』。」

這時,阿斯菲發現一件事情。

赫斯緹雅的聲音里,平時待人親切的她包含的溫暖在逐漸消失。

寄宿其中的,則是更加注重機能,排除人性的『神性』。

神威從她嬌小的身體中升騰而出,阿斯菲下意識地向後退去,產生畏懼之感。

「此身為處女神。無懼魅惑之威,拒其千里之外。情欲為邪,貞潔為正。此時此刻,當祓除此地魅惑之咒縛。此即破邪、淨化之祭焰。」

聲音清晰地編織而出。

聽起來像是處女神的咒語,又像是祝詞。

女神臉上的表情已經消失。

那俯視都市的雙眸已經遠離人界,超脫凡俗,異常神聖。

仿佛在呼應著眼下升騰的無數淡色光柱一般,濃密的緋色光輝,神威的波動灼燒著阿斯菲的視野。

「這、這是……!?」

感受到猛烈的神之威光化為烈風,席卷四周,凡俗之子人類猛地伸出手臂,擋住了臉。

根據赫斯緹雅下達的指示,根據阿斯菲傳達的話語,配置到正確位置上的『薪柴』化為火焰,增強了女神的神威。

若是有人能如同飛鳥一樣俯瞰大地,那個人大概就會發現。

如同篝火一般,在歐拉麗中亮起的暖爐光芒變得更加耀眼,構成了一個宛如魔法陣的『法陣』。

被牆壁圍在其中的巨大圓形都市正可謂化作一個巨大的『爐灶』,火焰的光芒滿溢而出。

「可別說

我們犯規哦,正牌的犯規外掛。這是眾神商量好的事理,是我等暫時背負起的使命,以及責任。」

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害怕在天界引發『侵略』或是『支配』的大神們協商後定下來的,同樣通用于下界的不成文規定。

『處女神』能夠彈開魅惑那壓倒性的威力,因此成為了針對『美神』的反制角色,也是安全裝置。無論天界還是下界,一旦該界面臨危機,她們的權能——並非『神力』,而是自身司掌的『事物』——就被允許發揮全部的力量。

「……你不該為了困住貝爾君就離開『巴別塔』的,芙蕾雅。」

視線朝向都市南方,朝向『戰斗荒野』的赫斯緹雅有一瞬變回了平時的口吻。

「你拱手讓出的這個地方,可是『祭壇的中心』啊。」

這座『巴別塔』正是歐拉麗的中心。

也是離天界最近的『神之塔』。

火焰愈發明亮。

大地靜靜地顫抖。

都市本身仿佛變成了一個『聖火台』。

在大街上,在酒館中,在廣場上,孩子們與眾神或是蹲下身體,或是癱倒在地,此時,女神高聲宣告:

「讓你見識一下吧,這就是連你都不知道的,灶神赫斯緹雅的秘儀。」

天界中也只有同鄉的神明才知道的她的秘儀,也是『底牌』。

不及『神力』,位格頗低的奇跡,也是極致的神秘。

在啞口無言的阿斯菲眼前,女神的右臂安靜地向一旁揮出。

「偽現Dios·灶神聖火殿Aedes·Vestae」

有別于龐大魔力的猛烈『神威』放出了咆哮。

「————————————!!」

在極近距離內見證了力量釋放的阿斯菲身體向後仰去,保持著一個極限的角度。

孕育而出的是破邪之光。

也就是『淨化之焰』。

淪落于『魅惑』之下的所有人都聽到了熊熊燃燒的虛幻之聲,而身體的深處,有著真實的溫暖在其中轟響。

神之威光向外擴散,將整個都市包裹在火焰的光輝之中。

祭焰升騰而起。

祝福之焰唱起聖淨之詩歌。

如同燎原之火一般,蔓延到都市全域,卻沒有燒灼任何人。

這並不是毀滅敵人的猛火,而是拯救懇求之人的『守護之火』。

比人類形成文明與文化還要久遠的,原初與根源之焰。

如同火焰在『爐灶』中溫柔地跳動一般,如同柔和的篝火照亮黑暗一樣,為正遭受痛苦之人帶來溫暖與安堵,給予自己的加護。

那是終結惡夢的火焰之聲。

將種下的咒縛燃燒殆盡的,神焰。

大街上,酒館中,會館里,高塔中。火焰包覆著建築物,走遍眾神與眾人。

使者之神,鍛造之神,醫神,武神,小丑之神。

小人族支援者,青年鍛造師,極東的少女,狐人妖術師。

以及,劍之公主。

倒在地面和地板上,雙眼緊閉的眾神與眷族們都被燃燒的火焰溫柔地吞沒。

酷似『精靈的奇跡』的爐灶之焰毫不停歇,它灑下緋色碎片,升上天空——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都市再次回歸靜謐,仿佛一切都是一場幻覺。

「…………剛才的光輝是?」

赫格尼茫然地低喃。

周圍的【芙蕾雅眷族】團員們也變得驚慌失措。

他抬起頭,視線移向根據地之外,意識飛往上空,仿佛在尋找那剛剛點綴了暗夜的緋焰痕跡。

(……糟了,有什麼不太對勁!)

緊接著,胸中就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焦躁。

火焰被巨大的四壁擋住,沒有入侵『戰斗荒野』。在空中飛舞的無數火粉包圍了全身,但沒有造成什麼異常。然而,如今有一種語言無法說明的急切感覺正在威懾著赫格尼那膽小的內心。

黑妖精握緊一只手提著的黑色長劍,睥睨地看著前方。

一位單膝跪地,滿身瘡痍的同胞正背對著隔開都市與根據地的巨壁。

「……投降吧。不要吵鬧,不要抵抗,放下武器。不然,就逐一砍斷你的四肢。」

「……!!」

被包含赫格尼在內的【芙蕾雅眷族】圍住的,正是琉。

從地下逃出,在館內大鬧的她,在眼前的赫格尼出擊後,她的奮斗也迎來了終結。正如同女神祭的那場戰斗中被對方碾壓一般,她不敵Lv. 6的力量,無奈地陷入劣勢,然後就像現在這樣,離開會館後被逼入原野的一角。

對方形成一個半圓狀的包圍網,將自己圍住。就連一只蟲子都休想通過。

琉握住小太刀的那只拳頭撐在原野上,臉龐歪曲。

「咕……貝爾……」

她眯起眼睛,看著恐怕仍然囚禁著少年的那座山丘上的宅邸,心中甩開‘到此為止了嗎’這種話語。鞭策著自己快要屈服的內心,琉站起身體,架起了小太刀。

看到高潔的同胞即使身處這種狀況,卻仍未失去斗志,赫格尼感到佩服,緊接著,他便不再手下留情。

「既然要選擇尊嚴,那就于此消散吧!」

他無聲地向前踏步,隱去自己的身姿,下一瞬已經出現在琉的眼前,正要揮下那柄漆黑之劍。

然而。

——鏗!!的一聲。

「「!?」」

高亢的金屬音與鮮明的火花飛散,黑妖精的斬擊被人彈開。

「什……!?」

這驚愕之聲,似乎來自瞪大雙眼的赫格尼,又似乎是啞口無言的琉,也說不定是懷疑起自己眼睛的【芙蕾雅眷族】的團員。

他們與她們的眼前,站著一位金發金眼的美麗少女。

「……【劍姬】?」

琉的低喃被艾絲的後背吸收,她揮動銀色細劍,發出聲響。

被金色的雙眸盯著,赫格尼之外的團員們都有些畏縮。

「全都,想起來了。」

少女的聲音平時鮮有起伏,如今其中卻含有明顯的憤怒。

「貝爾才不是什麼【芙蕾雅眷族】。」

艾絲抬起劍,指向驚訝的赫格尼,左手搭在胸口。

「赫斯緹雅大人的『火焰』……也傳到了我的心中。」

心中亮起的是爐灶一般溫暖的火光光芒。

雖然沒有締結契約,主從也各不相同,但身為神明的一位眷族,少女帶著確信宣告:

「將『魅惑』的力量全部燒光,淨化掉了。」

這聲宣言仿佛變成了扳機。

四壁的外側,群眾開始奏響喧鬧之聲。

「誒……這是什麼……?」

「【白兔迅足】是,【芙蕾雅眷族】……!?」

「喂喂,這情報記憶是怎麼回事啊!?」

這些恢複神智的聲音來自于繁華街中,來自東南西北,來自歐拉麗全域,以猛烈的勢頭響起。

這正是『爐灶之神威』打破了『美之神威』的證據。

皮膚感受到嘈雜的喧囂與混亂的氛圍,赫格尼愣在原地,而下一瞬間,又有兩個人影從巨壁對面跳到上方。

「真是的—,搞得我對阿格諾君說了很過分的話啊!!」

「竟然敢蠱惑我們所有人,可真是有種啊。……你們,應該能好好說明一下對吧?」

拿著大雙刃,大聲叫喊的緹歐娜,架起兩把反曲刀,放出殺氣的緹歐涅散發出與相同的怒氣,對【芙蕾雅眷族】怒目而視。

「【洛基眷族】……!!難道說,芙蕾雅大人的『魅惑』真的被……!?」

看到這一景象,就連第一級冒險者赫格尼也終于面露懼色。

從不懷疑主人的絕對地位的【芙蕾雅眷族】陷入了混亂。

在亂了陣腳的他們一旁,琉好不容易恢複了冷靜。

她朝著依然庇護著自己的女戰士的後背開口說道:

「【劍姬】……沒想到,會被你搭救……」

聽到這句話,艾絲慢慢地回過頭。

「那個……貝爾在哪里?」

「什!?為、為什麼你一開口問的就是貝爾的下落!?」

「……?不行嗎?」

「倒、倒不是不行…………不對,果然不行!雖然不知為何但就是不行!!」

「這種時候你們倆吵什麼啊!」

艾絲輕輕歪了下腦袋,令琉閉上了嘴,但結果還是徹底拋棄了冷靜,紅著臉大喊出聲,使得緹歐涅憤怒地對兩人吐槽。

在眼前上演的鬧劇令赫格尼愣了一下,接著雙眉倒豎。

「真偽尚不可知。但這里是女神的領地!不講禮數、大肆破壞的無禮蠻族們,定要將你們砍成碎片!」

「好啊,來打吧!我現在也是超級生氣的哦!!」

大雙刃在頭頂回旋,緹歐娜也同樣發出怒吼。

黑妖精與女戰士的武器瞬間撞在一起,艾絲,緹歐涅,以及琉也轉向前方,開始與齊聲吶喊的【芙蕾雅眷族】進行戰斗。

「——嘁!?」

猛烈的腳踢打中了阿倫的銀槍。

「還真是瞧不起人啊,狗屎貓。……不用解釋了,今天一定要踹死你。」

「……狼人,你丫的。」

看到背對著月夜,渾身放出猙獰殺意的伯特·羅加,阿倫明顯地咂了下舌頭。

這里是都市南部,第五區劃。

正向著根據地撤退的阿倫率領的別動隊眼看就要進入『戰斗荒野』,卻被與自身派閥齊名的『另一個都市最大派閥』攔了下來。

「真是的,伯特這家伙。艾絲她們也根本不聽指揮。……不過,僅限這次,老夫也不打算再觀望下去了。」

一名矮人嘴里發著牢騷,然而,他立刻又眯起雙眼。

「趁著公會還沒來制止,不給你們的臉上狠狠地來一拳,老夫可不會消氣啊。」

「【重傑】……!」

「究竟是怎樣將女神的神意彈開的!」

「剛才那不可思議的火焰就是原因嗎!」

「你個老不死的矮人!」

阿倫他們一旁,加雷斯·蘭德羅克正在與阿爾弗利克他們對峙。

雖然他沒拿武器,可看到矮人揮響那岩石一般的沉重雙拳,小人族四兄弟各自吐出動搖與反感的話語。

在震驚的梵他們面前,也被跟著伯特前來的那群血氣方剛的【洛基眷族】團員們堵住了道路。

自我曾被隨意擺弄這一事實,點燃了身為狼人的凶狼,以及矮人大戰士心中的怒火。

伴隨著激烈的劍戟之聲,第二個戰場就此誕生。

受到沖擊,沒站起身的歐拉麗居民旋即發出悲鳴,眼前的景象簡直像是斗爭已經打響。

「…………騙人的。」

心灰意冷,聲音的碎片滾落地面的是一名小人族少女。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這一定是騙人的!!莉莉,莉莉,傷害了那個人,傷害了貝爾大人…………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莉、莉莉閣下!?」

根據地『灶火之館』中,仿佛要撕破喉嚨的尖叫聲響徹四周。

那是『淨化之焰』顯現,一切咒縛都被驅除的下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對于愛上拯救了自己的少年,發誓再也不背叛他的小人族少女來說,這段時間自己對待他的態度實在是太過分了。記憶逆流,想起所有事情之後,莉莉就癱坐在地板上,發出壞掉的樂器一樣的聲音。

同樣因自己的行為而臉色鐵青的命正想跑去意志消沉的莉莉身邊,然而……只聽咚的一聲。

另一個地方也響起了膝蓋脫力,跪在地板上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我…………為什麼…………。怎麼會…………這種…………太過分了…………」

「春……春姬閣下……」

狐人少女維持正坐的姿勢癱在地上,空虛的瞳孔中不斷有淚水淌下。

與慌亂的莉莉截然不同,她如同雪女一般發出深深的悲歎,墜入自我責備的深淵,這一姿態令人膽寒到足以忘記時間的流動。被夾在兩份無可奈何的絕望之中,命動彈不得,僵在原地。

「…………」

在她們一旁,愕然地站在那里的韋爾夫緊緊握住了拳頭。

不輸給莉莉她們的嘔吐感與自我厭惡同樣向他襲來,但他憑著一股氣焰,強行將內心燒得一干二淨。

莉莉正雙手抱著小小的腦袋,額頭頂在地板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停地道歉,他走了過去,拽起上臂將她拉了起來。

「快起來,莉莉跟班!想挨罵的話之後我來罵到你滿足!」

然後將『那個』打入她流下眼淚的栗色瞳孔。

「現在要是不去救貝爾,他整個人都會被那個『美神』吃掉了啊!!」

「————噫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

下一瞬間,她栗色的瞳孔大睜,甚至超越了極限,然後釋放出和剛才有所不同的高聲波。

這聲音終結了嚴肅的時間,命和春姬的肩膀猛地震了一下。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貝爾大人還是個孩子,怎麼可以用那麼凶殘的凌辱手段將他玷汙!!貝爾大人的貞操就由莉莉來守護————!!」

「那就快走!!」

「啊·啊·啊·啊·啊·啊!貝爾大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韋爾夫這一手妙招不對是對絕望魔法令莉莉發出怪聲,得以重新啟動,一路沖出大廳。接著,韋爾夫又對目瞪口呆的春姬她們大喊出聲。

「你們也快一點!!我們可是家人眷族!去接他咯!!」

「……是!!」

春姬也隨便抹了把眼淚,自己站起身,猛地跑了出去。

回過神的命也慌忙跟在跑起來的韋爾夫身後。

莉莉與春姬率先出來,一步之後,韋爾夫和命也跑出了會館。

極東少女和青年鍛造師並排跑著,對他展現出自己也不知道是感慨至極,還是萬分懊悔的生硬笑容。

然後仿佛無法抑制自身的感情一般,一只手嗙!的一聲拍向韋爾夫的腰部,加快了速度。

笑著回應她的韋爾夫也同樣揮舞著雙臂,大聲喊道:

「等著我們啊,貝爾!!」

「嗚哇……給貝爾添麻煩,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冷清的藥鋪之中。

犬人少女懶散的聲音響起。

「說真的,好想去死……」

「別說傻話了!只能以後把欠他的人情還清才對吧!」

達芙妮拽著對自己失望透頂的娜紮的義手,將她拉到外邊。

兩人朝早已定好的目的地跑去,米赫也跟在了後面。

「就連神明都做出了愚蠢的行徑。所以絕對不要低頭,如今還有該做的事情!」

「嗚哇—果然跟啟示說的一樣~~~~~~~~!明明都看過預知夢了,為什麼沒能成為貝爾先生的同伴啊~~~~~~~~~~~~!」

主神少見地在大聲叫喊,卡珊德拉卻沒去在意,她將長杖抱在胸前跑了起來。

悲劇的預言者因為完全不同的理由哭喊著,【米赫眷族】這時也和【赫斯緹雅眷族】采取了完全相同的行動。

「又把那家伙逼到絕境了……!這之後哪怕是用盾牌保護他,也遠遠不夠了啊!」

「即使如此,我們也要過去!去幫助貝爾先生!」

櫻花與千草正拿著武器,穿過主干道。

【建禦雷眷族】的團員們跟在他們後面。

「真是的,來到下界後,我不知道體會了多少次窩囊的感覺……但哪一次都比不上現在啊!」

盡管身體能力只有常人水准,可武神卻以非比尋常的步法跑在建築物上方,如同忍者一般疾馳而過。

「快、快去制止!不要再讓各【眷族】暴走了啊啊啊!」

職員們恢複神智,一片混亂的『公會本部』中,公會長羅伊曼臉色大變,大聲叫喊著。

「快保護【芙蕾雅眷族】!!發布停戰命令!」

「誒誒誒!?但是公會長,該說【芙蕾雅眷族】干的事情實在是不可原諒還是什麼,或者說要是放著不管感覺又會被操縱,有點可怕……」

「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那些大派閥,尤其是【洛基眷族】和【芙蕾雅眷族】要是產生沖突,歐拉麗就會變成火海了啊!?」

「噫誒誒誒誒誒!?」

聽到這難以置信的指令,接待員蜜西亞插了句嘴,立刻又因回答她的怒吼發出了悲鳴。

羅伊曼自己也中了『魅惑』,當然心里也不舒服,可他比所有人都要冷靜,也比所有人都要焦慮。准確地說,他感受到了自己一直擔心的『洛基對芙蕾雅』的全面戰爭的氣息,嚇得渾身發抖。

他迫切地訴說著如今『魅惑』已經解除,他們被操縱這種過去的事情跟『歐拉麗毀滅』比起來,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拼盡全力試圖阻止巨大炸彈的引信被點燃。察覺到事情嚴重性的公會職員們也都臉色鐵青,行動了起來。

「必須要阻止……!不然的話,我的胃藥又要多了……!?」

羅伊曼一只手抓住凸起的肚子,好幾次差點倒在地上。

作為公會的首腦,他拼命地保持著冷靜。

而在此之上,他也很清楚,這種狀況下『無法無天』的冒險者們才不會停手。

「埃、埃伊娜—!雖然有點複雜,但還是聽公會長的比較好……!」

桃色頭發不住晃動的蜜西亞回頭看向背後,然而,

「啊,不見了……」

同僚兼摯友的半妖精的身姿早就消失不見,她已經沖出了公會本部。

憤怒,恐怖,困惑,混亂。

住在龐大的迷宮都市中的無數人與神明陷入各種各樣的感情旋渦,巧的是,他們如

今正處于【芙蕾雅眷族】也經曆過的『狀態』。

也就是中了『魅惑』之後又被解除,從而共享了輸入的偽裝情報,無需交流就已經掌握了狀況。

「能做到這種事情的,一定是神芙蕾雅!就在女神祭那天給我們下了『魅惑』……!!」

中了『魅惑』前後的一段時間內,記憶很模糊。但和眾神以及其他聰明人一樣,埃伊娜也立刻確定了能夠實行這種『侵略』的唯一嫌疑人。

她穿過吵嚷的夜晚的主干道,將沒能徹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的街道居民拋在身後,大口喘著氣,喊了出來。

「決不饒恕!讓我做出那種事情的女神神明!還有對貝爾君做出那種事情的我自己!!」

深綠色的瞳孔中有水滴溢出,化作閃耀的光輝,自眼角飛散。

「一定要殺了那群混蛋!!」

「等、等下,阿伊莎!?你冷靜一點!」

「求求你了別去招惹【芙蕾雅眷族】啊啊啊!」

「吵死了我才不管!!那幫家伙,我絕對不會輕饒他們——!!」

法爾加和露露涅拼命地制止瞳孔充血,異常憤怒的女戰士。

阿伊莎不止自己遭人隨意擺弄,就連自己當妹妹看待的狐人都在眼前受傷,這令她甩開他們的手,一路向前。

半妖精與亞馬遜跑過不同的地方,卻有相同的目的地。

「『戰斗荒野』!」

埃伊娜和阿伊莎,以及艾絲等冒險者們的行動十分迅速。

被強烈的感情推動,或是為了守護『與某位少年的牽絆』,他們開始朝坐鎮都市南方的最大派閥的巨大領域處彙聚。

『旗幟』被風吹動,在風中搖擺。

如今,無數【眷族】的『團旗』將『戰斗荒野』包圍。

「沒問題嗎,主神大人?這可是派閥全體出動,占住了【芙蕾雅眷族】的據點門口啊。」

「當然沒問題。畢竟大義名分在我們這邊,理由足夠了。」

聽到最高級鍛造師,椿·科布蘭德出生詢問,赫菲斯托斯氣憤地答道。

她率領著【赫菲斯托斯眷族】幾乎所有團員,連足以匹敵上級冒險者的高級鍛造師都帶了過來,如今站著的這個地方,乃是將壯闊的原野包圍起來的四面牆壁之上。

赫菲斯托斯怒視著建在原野中心的小山之上的那座宅邸,正是要占領這根據地。

「這種事情,根本不合規矩。今天可不止是來幫赫斯緹雅的……我一定要跟你好好算一算帳,芙蕾雅。」

看到沒戴眼罩的左眼眯起的主神那怒發沖冠的姿態——『在天界不知道弄哭了多少女神』這一鍛造神的怒火——椿顯得有些膽怯,然後聳了聳肩。

「芙蕾雅你活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叫你得意忘形,這下可慘咯,你去直接吃上一發超究極爆風,給咱毀滅吧,你這個花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冷靜點,洛基……」

在自南向西展開包圍的【赫菲斯托斯眷族】對面,【洛基眷族】將兵力部署在了自北向東的位置。看到主神在牆壁上氣得瞪大雙眼,然後放聲嘲笑,芬恩用小小的手掌按住額頭。

「為—啥咱非得說什麼『芙蕾雅大淫~一切都聽您的~』,眼睛還是心形的啊,狗屎!在天界的時候咱不是都警告了你那麼多次不許用魅惑那個,你個二貨!!」

說白了就是對淪落于『魅惑』之下的自己感到屈辱,因此異常氣憤,芬恩瞥了眼主神,用槍柄敲了敲肩膀,歎了口氣。

「里維莉亞和蕾菲亞她們一起去了地下城,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要是知道王族被人操縱,那不止是都市,整個世界的妖精都不會置之不理。」

他邊想象著那恐怖場面,同時環視四周。

除了【洛基眷族】與【赫菲斯托斯眷族】,還有米赫以及建禦雷這些與【赫斯緹雅眷族】關系尤為密切的派閥陸續加入了對『戰斗荒野』的包圍網,眼前的景象正像是一場示威運動。

「喂、喂,摩爾德。混進這種地方,真的不要緊嗎……!」

「怕,怕個毛!還有【洛基眷族】在呢,就算是【芙蕾雅眷族】,跟我們這麼多人打起來,也是要吃個大虧的!到那時候,我們就趁亂溜進去偷點錢出來……!」

其中也有些惡毒的冒險者想要渾水摸魚,但他們並不會對都市最大派閥被包圍的現狀產生什麼影響。

摩爾德大聲訓斥同伴,眼睛瞪著宅邸。

「嘿,再不把那小鬼還來,我們可要打進去咯!」

「團長!?」

宅邸的一個房間中。

正在治療海倫的海依德發出動搖的聲音。

「難道說……」

看到窗外的景象,站在她身側的奧塔瞪大了鐵鏽色的雙眼。

「把芙蕾雅大人的『魅惑』,解除了……?」

山丘之上。

仿佛守護著宅邸一般背對著宅邸的赫定眼里,也同樣寄宿著貨真價實的驚訝。

團員們都在狼狽地看著負責指揮的他。

不止是正門,就連四壁都被冒險者們控制,將這里緊緊盯住,他們的數量毫無疑問超過了【芙蕾雅眷族】的全部兵力。

「……雖然想罵他們一句愚民,但那就太滑稽了。為了實現女神的神意,是我先侮辱了她的尊嚴。」

然而赫定毫不驚慌,他推了下眼鏡,長柄刀的刀尾重重地杵向地面。

「即使如此,該做之事仍未改變。此身為女神之矛,女神之盾。只需抵擋惡意,擊潰敵人!」

白妖精知性的側臉釋放出濃厚的戰意,感染了其他團員。

他們依然是『強韌勇士』。

視野深處,赫格尼仍然在與艾絲她們激烈交戰,他們的士氣一絲不亂,如今依然是一觸即發的對峙場面。

以及。

「「阿妮婭!!」」

豐饒的酒館中,也有聲音響起。

「怎麼回事喵!?本以為美臀少年是【芙蕾雅眷族】所以沒法出手正心癢難耐,卻發現這其實是精神洗腦而少年果然是酒館常客而且是【赫斯緹雅眷族】!那少年的屁股到底該屬于誰喵!?」

「你給我閉嘴!明明被【芙蕾雅眷族】放倒,卻全都給忘了,真是難以置信……!可惡!!」

「庫洛艾,露諾亞……你們,都想起來了……?」

看到庫洛艾與露諾亞闖進自己位于別館的房間,面容極度憔悴的阿妮婭雙眼睜得溜圓。庫洛艾她們靠了過來,臉上帶著混亂與憤怒,到最後卻轉為不安與困惑的表情問道:

「希爾呢……希爾她怎麼樣了?」

『美神』植入都市的『設定』之中,不存在淡灰色頭發的少女。

聽到露諾亞的問題,阿妮婭眼角漸漸有淚水浮現。

只見她臉龐皺成一團,撲進露諾亞的懷里。

「喂、喂!怎麼了嘛!?」

「……阿妮婭?」

她將臉埋進露諾亞的胸口,漏出嗚咽之聲。

驚慌的露諾亞極其為難地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中,然後輕輕地摩挲起她顫抖的後背。

庫洛艾也一臉認真地靠了過去,像是一只年長的貓咪在舔舐小貓。

阿妮婭壓低聲音,淚水不住流淌。

「……」

在大門敞開的走廊之中。

房間光亮照不到的房門後面,一直靠在昏暗的牆壁上,抱其雙臂,閉著雙眼的蜜雅此時朝窗外看去。

「可真是個……蠢女神女人啊。」

這句話語與眼神飛向了女神的城堡。

冒險者們的熱氣,激烈的交戰聲響甚至傳到了最上層的神室。

貝爾與芙蕾雅都大吃一驚,兩人看向覆蓋一整面牆的巨大窗戶,愣在原地。

「我的『魅惑』,被打破了……?……要說有誰能做到這種事——」

女神先是一臉茫然,然後反感地皺起了眉頭。

貝爾依然沒能理解現狀,芙蕾雅則已經快要所有察覺,而就在這一瞬間——巨大的窗戶被人打碎。

「呃,誒誒誒誒誒!?」

貝爾嘴里發出震驚之聲,破碎聲響同時響起。

破碎的玻璃化為無數雨點落下,這時,一齊抬起手擋住臉龐的芙蕾雅與貝爾看見了那個。

那是從空中高速射出,打碎了玻璃,上面刻有螺紋的飛針。

接著,

「——貝爾君~~~~~~~~~~~~~~~~~~~~~~~~~~~~~~~~~~~~~!!」

「神、神大——噗啊啊!?」

幼女神隨著翱翔在夜空的四只羽翼一同闖了進來。

這是赫斯緹雅強行擺脫操縱飛翔靴的阿斯菲,投身而下後放出的飛身頭錘。

條件反射地接下來後,貝爾因那股威力在房間中翻滾,翻滾,然後又是翻滾。

因幼女神擅自跳下而驚慌失措,同時從頭頂穿過的阿斯菲,啞口無言的芙蕾雅,最後是將那具嬌小的身體緊緊抱住的貝爾。

在地板上正好滾了十圈,終于停下了勢頭後,貝爾晃晃悠悠地直起了身

體。

「……神,大人?」

「——對不起啊啊啊啊啊啊,貝爾君~~~~~~~~~~~~~~~~~~~~~!我不該對你那麼冷淡的!我根本不是個合格的主神啊啊啊啊啊啊啊!!原諒無能為力的我吧—!!」

赫斯緹雅啪!!地抬起頭,蓋過了貝爾那顫抖的聲音。

涕泗橫流的幼女神雙手繞過貝爾的脖頸,將他緊緊抱住。和神威解放時的巨大差別令阿斯菲臉龐抽搐,赫斯緹雅則如小孩子一般開始大聲哭泣。

這時,貝爾已經理解了一切。

將施加在都市上的『魅惑』解除的是赫斯緹雅,她一直都試圖將自己救出來。

感受著溫暖的擁抱,他的眼睛轉眼間變得濕潤,鼻子不停抽動。

貝爾雙手搭上赫斯緹雅的肩膀,窺視著對方的表情,他和主神一樣臉龐皺成一團,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非常感謝您,神大人!……最喜歡您了!」

「……啊啊,我也是啊!」

女神與眷族都流下淚水,也分享著喜悅。

兩人再次抱住對方,然後一起站了起來。

他們的視線前方,是一柱表情險惡的美神。

「事情就是這樣,芙蕾雅!我·的!貝爾君就由我帶走了!不是你的,而是我·的!!最喜歡的,兩情相悅的,兩人之間的牽絆比誰都要深的貝爾君!!」

「神、神大人……」

看到赫斯緹雅趁機挑撥對方,主張自己絕對優勢的地位,貝爾流著冷汗看向前方。

遭到羞辱的女王臉上浮現出明顯的不快之色。

雖然不至于氣得直咬指甲,但只見她手指一圈一圈地卷起臉旁的頭發,緊緊盯著貝爾與赫斯緹雅牽起的手掌。

「將神威完全釋放……以神血與火焰作為觸媒,召喚天界的『神殿』……不對,是模擬重現。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殺手锏啊,赫斯緹雅。」

芙蕾雅迅速分析著情報,她既沒有憎恨破壞了自己『箱庭』的當事人赫斯緹雅,甚至沒有憎恨導致如今這種事態的眷族。

她的失望與憤怒指向了女神芙蕾雅自身。

指向了被少年那不值一提的言行動搖了內心,過于關心內側,從而注意力散漫的自己。如果她和平時一樣,那一定會察覺到赫斯緹雅的動作,以及赫爾墨斯的掙紮,然後將其擊潰才對。

「啊啊,只有同鄉奧林匹斯的神才會知道,是我全力出手的加護!平時一點都派不上用場,我也不會用就是了!!對什麼都能辦到的你來說,簡直再合適不過啦!」

赫斯緹雅堂堂正正地接下了芙蕾雅那可怕的目光。

「這都是多虧了沒將我送還的你那不上不下的天真,不對,還是叫溫柔吧!但我可不會感謝你!!」

或許果然還是很生氣,只見赫斯緹雅一反常態地說話帶刺,諷刺起芙蕾雅。

看到女神之間的修羅場,被徹底排除在外的貝爾舉止變得怪異。或者說他正在害怕。被赫斯緹雅跪下懇求將自己送到這里的阿斯菲也說著「哈、哈哈哈……非法入侵【芙蕾雅眷族】根據地……甚至還打碎了神室的窗戶……這下完了……」,發出了干笑。

她精神已經不太正常,如今正想著‘算了,愛怎樣怎樣吧’,和主神赫爾墨斯一樣陷入了自暴自棄的境地。

「好了……你要怎麼辦,芙蕾雅?怎麼看都是你輸了哦?歐拉麗再也不會被你蠱惑,貝爾君也不會成為你的東西!」

既然『魅惑』對貝爾無效,那麼篡改世界就是只能生效一次的粗暴手段。

哪怕人們再次被芙蕾雅操縱,將他拒絕,貝爾也不會再迷失自己,說到底赫斯緹雅這位處女神就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盤面被壓倒性地顛覆,輪到芙蕾雅被對方將軍,她臉上的表情消失,宛如能面。

她的雙臂,無力地垂下。

「你覺得妥協點會在哪里,洛基?」

形似宮殿的宅邸外,四面牆的上方。

阿倫他們與伯特等人在背後打得有來有回,赫格尼他們與艾絲等人正在眼下激烈交鋒,而芬恩則是看著前方問道。

站在他一旁的洛基用余光看著被艾絲他們所激勵,隨時會湧入『戰斗荒野』的摩爾德他們,作出回應。

「雖然咱超級來氣,但是……公會肯定不會允許會破壞歐拉麗平衡的『戰爭』。這之後再怎麼大鬧,最後肯定也沒法盡興咯。」

在後方,公會職員們終于來到南大街,可以依稀聽見他們在拼命地下達停戰命令。

「但是,冒險者們不可能將這些無處發泄的憤懣一直憋在心里。」

聽到主神的回答,芬恩身不關己一般說道。

他緊緊盯著仍被包圍的宅邸最上層,似乎是【萬能者】和幼女神的影子侵入進去的女神神室。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辦法啦。」

洛基也眺望著眷族看過去的方向,其中一只朱紅色的眼睛微微睜開。

「『戰爭游戲』咯。」

「赫斯緹雅——來打『戰爭游戲』吧。」

「「!!」」

聽到對方說出的話語,赫斯緹雅與貝爾雙眼大睜。

就連茫然的阿斯菲都回過神來,抬起了頭,這時芙蕾雅淡淡地說道:

「如果我輸了,隨便你怎麼辦。遣返天界我也可以接受。……然後,如果我贏了,貝爾就要歸我。」

「……別開玩笑了,芙蕾雅。現在這種狀況下,你以為我會接受?你已經輸了,等著你的可是審判。」

赫斯緹雅眉毛吊起,壓低聲音回應,然而這位『美神』無論何時,都是桀驁不馴的女王。

「我們是會被公會狠狠地罰一筆。但也就這樣了。」

「什……!」

「歐拉麗必須要完成『三大冒險者委托』,所以既不能解散都市最大派閥我們,也不會放我們肆意妄為。你若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賭。等事情差不多平息的時候……我說不定就會手一滑,又做出什麼『惡作劇』哦。」

「……!!」

你真的能徹底放心?她如此問道。

雖然被逼入絕境,但芙蕾雅也同樣切斷了對方的退路,這令本應處于優勢的赫斯緹雅心生動搖。一旁的貝爾也是如此。

阿斯菲一言不發,表明芙蕾雅所說的都是事實。

流動的空氣隨著時間一起停滯。

然而赫斯緹雅她們並沒有仔細思考的時間。

樓下突然吵鬧起來,美神的眷族們察覺到有人入侵,正在逐漸逼近。

「這就是我的【眷族】的實力。這就是至今為止,我構築起來的地位。」

這種說法,簡直是傲慢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然而,

「我要將這些,都作為賭注押上去。」

無論是財富還是名譽或是榮光,就連自己都搭在了這場戰斗之上,美神如此斷言。

赫斯緹雅她們再次大吃一驚。

獻上自己擁有的全部,要求展開『戰爭游戲』。

如果輸掉,芙蕾雅就會淪落為貨真價實的裸體女王,失去一切。

「隨便你們怎麼聯手。找外面的【眷族】幫忙也沒問題。而我則只靠我們的【眷族】迎擊。」

芙蕾雅甚至給出了不利條件讓步,展現出她的覺悟。

女神將女王的冠冕扔到腳下,僅僅注視、尋求著一個存在。

「一決勝負吧,赫斯緹雅……還有,貝爾。」

沉默降臨。

三道視線交錯,互相交纏。

阿斯菲站在旁觀的位置,緊張地注視著局面走勢,這時,赫斯緹雅率先開口。

「芙蕾雅……我很討厭你。我終于搞明白了。我無法贊同你的做法,也不會給予同情。」

「……」

「連支援者君她們的性命都被你當做要挾,還傷害了貝爾君……我十分恨你,永遠都會看不起你。」

「……」

「……但是,你為什麼對貝爾君這麼執著?」

如她所說,吊起眼角釋放出敵意與輕蔑的赫斯緹雅這時如此問道。

「因為你是愛之女神?真的只是看中了貝爾?到底是什麼令你如此不顧一切?」

再次發出詢問。那澄澈的目光,已經與輕蔑截然不同。

赫斯緹雅拋棄了自身的立場與權能,僅僅作為一名女神,詢問對方。

「芙蕾雅……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得到的答案,是空白。

冷風從破碎的窗外吹來,與蒼藍色的月光一起撫摸著她的側臉,銀發的美神稍微,真的只是稍微垂下視線,看向地板。

在貝爾眼中,她的身姿就像是一名迷路的孩子,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赫斯緹雅領悟到這沉默永遠不會被打破,她靜靜地吸了口氣,握緊牽著的那只手,仰頭看向自身身旁。

「貝爾君……你想怎麼做?」

女神將選項交給了他,這位事件的最大受害人,身為當事者的少年。

她的眼神在說,你是最應該決定這件事的人。

他深紅色的瞳孔張大,緊緊閉

上了嘴。

最終,貝爾慢慢放開牽著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如果我們贏了,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好啊。你有什麼願望?」

在女神冷漠地反問後,少年如此宣告:

「請讓我再見希爾小姐一面——不,」

他搖了搖頭,說出了願望:

「請告訴我『真正的您』。」

「————」

芙蕾雅銀瞳大睜,失去話語,最終垂下了眼簾。

晃動的前發一瞬間隱去了表情,緊接著,芙蕾雅回以睥睨的目光。

「隨你便。雖然我是不知道你尋求的『真正』是什麼東西。」

彼此都表示接受。

這所有的條件。

見證人為【萬能者】。

在奉調解人赫爾墨斯為主的她的證言之下,這一天的決定成為了都市的總體意見。

「芙蕾雅大人!」

與此同時,從樓下爬上來的【芙蕾雅眷族】團員們也打開了大門。

芙蕾雅釋放出安靜的神威。

女神的威光如風一般撼動空間,正要湧進來的團員們瞬間停下動作,放下了武器,在外面展開戰斗的赫格尼他們也身體一震,仰頭看向會館頂層。

歐拉麗生出空白,一切戰爭都得以停止。

睜大瞳孔的艾絲,呆立原地的琉,【赫斯緹雅眷族】,【洛基眷族】,所有人都看向女神們所在的神室。

「知道了……一決勝負吧,芙蕾雅。」

少年貝爾的意志。

以及女神芙蕾雅的覺悟。

赫斯緹雅將這兩者都接下,然後用眾人都聽得見的音量,高聲宣告:

「來打『戰爭游戲』吧!」

叫喊響徹天空。

宣言于此達成。

必將來臨的,是歐拉麗史上『最大的戰爭游戲』。

後世稱之為『派閥大戰』的戰斗之鍾,開始靜靜地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