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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這湯太好喝了,再給我來盛點."
唐墨吧唧吧唧嘴巴,把空碗往金大師面前一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口冒著熱氣的瓦煲.小江什麼都沒說,但她那炙熱的眼神已經把她的內心出賣了.
師傅哈哈大笑,伸手在唐墨光潔的額頭上屈指一彈,說道:"你這小猴子,果真是嘴饞,別急,更好吃的還在後頭呢."
"不給就不給嘛,還打人家,等我長到跟您一樣高,我就用我的無敵湯勺敲您腦袋,哼!"
唐墨左手揉著額頭,右手抄起湯勺揮舞起來,可惜自身海拔太低,完全夠不著師傅的額頭.
"師傅,這是什麼?"
唐墨見師傅拿來一菜籃子,里頭擺放著一小堆白白的,嫩嫩的,尖尖的的東西.
"嚯嚯,這可是好寶貝啊,所以為師才說你有口福.你剛才問那些雞為什麼沒有舌頭,諾,都在這里了."
"啊?這個好吃嗎?"
果真是個小吃貨啊,不關心雞可不可憐,直入主題問好不好吃了.
"這雞舌頭啊,因為長期啄食谷物,石頭,野草等東西,本來是比較硬的質地,所以我們今晚要做的,就是要把它們放進這個湯里燉上一個小時,到時候,你就知道它的美味嘍……"
金大師故意把尾音拉得老長.唐墨光聽師傅的描述,已經感覺到口腔里唾沫在奔騰狂湧了.
"金大師,這是已經飛過水的嗎?"極少說話的保姆小江怯生生地問道,生怕被拒絕.她深知她此行的任務只是照顧小少爺的生活起居,至于學藝,可不是她夠資格的.
"小丫頭,你很聰明,沒錯,新鮮的雞舌是帶著一股子雞特有的腥味的,所以要在褪掉硬皮之後,用料酒稍微醃制,再用滾燙的沸水焯過,這樣才不會破壞了這個高湯總體的味道."
金大師對保姆小江點了點頭,又看向唐墨,問道:"小猴子,記住了嗎?"
"師傅!我記住了."
說是記住了,賊亮賊亮的眼睛卻從沒離開過那鍋湯,天知道他是隨口答應還是真的記住了.
"張越!"金大師對著空曠的門口喊了一聲.
片刻之後,一個約莫30歲出頭的男人從門口踏光而來.不高不壯,樣貌也是平淡無奇,皮膚倒是黝黑,典型的南方山里農夫的模樣,憨憨地對唐墨和小江打了個招呼.
"這是我們養雞場的管理員,也兼職我的生活助理.你們喊他張叔就好."金大師把張越喊到跟前來,說道:"張越,兩個小家伙剛來,你安排一下他們的洗澡和住宿."
待金大師交代完,唐墨和保姆小江都齊齊地喊了一聲張叔,唐墨是出于母親教給他的禮儀教養,小江是因為自己是保姆身份,對一切安排向來都是言聽計從,不敢稍有忤逆怠慢.
面色黝黑的張越,在逆著夕陽的映襯下就黑地更加深沉,咧開嘴對著兩人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與他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白晃晃地宛若黑夜明燈.
"歡迎你們來這里玩,走,我帶你們去看看洗漱和住宿的地方,我跟你們說,我們這里好玩的地方可多著呢."
張越拿起他們的行李,轉身就往外走去.小江也跟著逆光而行,這大叔也沒看起來那麼憨厚嘛.
小江伸出手拉唐墨,卻發現拉不動,跟木頭似的杵在原地,于是一臉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仙風道骨的金大師,不知道怎麼辦.
"師傅,我不走行不行啊?我等喝完湯再走行不行啊?"
唐墨看看砂煲,又看看門口,就是不願意挪動一步.
哎喲,這個小吃貨啊,你的眼里除了吃還能不能裝點別的事兒?
"放心吧,保證等你,我可告訴你,不洗好澡不給喝湯吃飯.快去吧."
即使得了師傅的保證,唐墨依舊不願離去.小江干脆上前一個橫抱,在他強行抱他帶走了.
這還不算完,唐墨擰過身來,揮舞著湯勺,對著師傅大叫到:"師傅,一定要給我留湯啊,一定要啊.哎喲,奶媽,不許揍我屁股."
在美食的誘惑下,僅僅是半個小時過後,唐墨就已經拽著小江再次來到廚房.讓我在房間里干等半個小時?天啊,那簡直是天理不容啦!雖然五歲多的唐墨並不知道天理不容到底是幾個意思.
又在滿是香味的空氣里度過半個小時的煎熬,唐墨終于坐在餐桌前,喝上一口他連洗澡都在念叨的湯.
經過一個小時的文火燉煮,在加入雞舌和白胡椒粉,精鹽的調味之後,這個湯又和第一次喝的湯有非常大的差別.
如果說第一次喝的三吊高湯,以骨香為主旋律,以回味略有甘甜為主要特點;那麼現在入口的湯,有了胡椒粉的加入之後,就像是一個謀士,把原來豬骨的香與雞骨的香調和起來,又綜合了雞舌的特色之後,激發出了愈發純正的鮮味與香味.
香味在口腔里旋轉,在喉嚨里滑落,在每一次呼吸間,仿佛噴出的熱氣都帶著湯的鮮香.
真是一種暢快到無法形容的快感.
"好喝,太好喝了!"
唐墨不由自主地贊歎一聲.
"再嘗嘗這個雞舌."金大師捋著胡子,微笑地說道.
唐墨不說話, 只是重重地點點頭,用他碗里的調羹輕輕地勺起一塊雞舌,稍微吹涼之後,慢慢地送到嘴里.
嘴巴閉合,舌頭往上顎輕輕一頂,夾在中間的雞舌就瞬間化開,化為一汪汁水,混合著勺進嘴里的湯汁流轉著,翻滾著,攜帶著幼滑的口感和鮮香的滋味,在口腔里不停地跳著芭蕾.
要不是唐墨只有五歲,所學到的成語有限,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想到那個成語:入口即化.
汁濃肉香,回味無窮,傳說中的美味,大抵也就如此了吧?
"師傅,我們每天都能喝到這麼好喝的雞舌湯嗎?"
喝完一碗湯之後,唐墨總算得到了幾分滿足,把白嫩嫩中帶著紅潤的臉蛋從湯碗里抬出來,一臉渴望地看向師傅.
"喲,小猴子,你當我這湯是快餐店免費無限續碗的豬雜湯啊,還天天喝呢.你可知道,這鍋湯里放了多少雞舌頭?"
"才一小碗啊,很多嗎?"唐墨看師傅放的時候才那麼一點點,想必不會有多少,他老人家不是養雞嗎?還不得天天賣雞天天有雞舌頭嗎?
"就那麼丁點兒?這可是一百多個雞舌頭,而且還不是什麼雞的舌頭都能用,必須是沒下過蛋的小母雞才行.這樣的雞舌頭才夠嫩,做出來的湯才足夠鮮美."
金大師一臉悵然,曾幾何時,多少物種在生物鏈中繁榮鼎盛,僅僅是因為味道鮮美這一項"不浪漫罪名",生生被人類給吃成了瀕危物種,直到徹底滅絕.如引發非典的穿山甲,如白令海的史德拉海牛,有"天上人參"之稱的黃胸鹀[wú]等等,數不勝數.
"師傅,這個菜是您發明的嗎?"
在唐墨眼里,師傅已經成了無所不能的偉人--至少在吃的方面是這樣.
金大師收起悵然的思緒,跟換電視台似的,變成了一副追憶回味的模樣,說道:"這麼經典的美食,哪是師傅發明的,關于這道湯,可是有個很有名的曆史故事."
"師傅快說,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唐墨一聽要講故事,倒是非常干脆地放下湯碗,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
小江也對美食的曆史故事非常感興趣,可惜受農村出身和文化程度的局限,所知道的非常有限.自己買書?且不說能不能買到,就算能買,還不如省下幾十塊錢給兒子買件衣服呢.
天下母親大抵如此,一切以孩子為導向,不惜放棄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大師吸了一口湯,讓湯水在口舌間流轉三圈之後,咽下肚去,這才開始為兩個聽眾講述這個美食傳說.
呂蒙正,字聖功,北宋洛陽人,是北宋宋太宗,宋真宗時的三任宰相,位高權重自不必說,他最大的特點,就是以大膽敢說著稱于世.
呂蒙正雖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但是一直以來勤儉節約,不貪圖財物,生活向來是很儉樸的.只是年紀大了以後,不論宰相還是販夫走卒都不可避免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牙床松動牙齒掉落,很多堅硬些的菜就沒辦法咀嚼下咽,因此,他喜歡上了吃雞舌湯.
一天黃昏,他來到自家花園散步,忽然看見牆角邊堆有一物,還以為是個小山丘,就問跟隨他的仆從,這是誰在築在這里的.
仆從也不敢欺瞞,就說道:"宰相大人,那不是小山丘,那是宰相您每天喝雞舌湯,所丟棄的雞骨壘在一起形成的."
呂蒙正宰相聽了之後大吃一驚:"我每餐只喝一碗雞舌湯,哪會吃掉這麼多雞?"
仆從連忙跪倒在地,卻屈指給他算了一筆賬:"宰相操心國家大事,而遠庖廚,自然不知道.每只雞只有一個舌頭,您每喝一碗湯羹該用多少雞舌?一年呢?幾年呢?"
原來,單是一碗湯羹就要用數十只雞舌,取下一條舌頭,整只雞就扔了,天長日久,棄雞便堆積如山了.呂蒙正聽了仆從這席話,心里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回想起自己還小的時候,與母親被逐出家門,每日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如今位極人臣,生活逐漸奢侈起來.宰相府的廚師為了迎合他的口味,更是用盡辦法用昂貴奢侈的食材為他烹飪美食.只是他不進廚房,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這麼奢侈.
聽到仆從的一番話,宰相頓時明悟,發誓從此以後再不食用雞舌湯.
雖然雞舌湯不是呂蒙正所發明,卻因他流傳于世.至于做法,經過曆代老饕餮分傳承改進,至今也並未失傳.有高檔飯店甚至以海參鮑魚煨湯打底,只是金大師速來推崇食材的原汁原味,不喜歡過于繁複的食材入湯.
聽完故事,唐墨若有所思道:"師傅,那我喝這個雞舌湯,是不是也和宰相一樣奢侈啊?以後我還要不要喝啊?可是我又好喜歡喝,怎麼辦呢?"
"哈哈,你倒是想兩全其美."金大師照著他的額頭就是一個爆栗,彈得唐墨嗷嗷直叫.
"剛才故事里講了,呂宰相之所以奢侈,是因為只用雞舌,丟了雞肉.而我們這個時代,雞爪,雞翅,雞胸肉,雞胗,雞腸,雞脖子等等各有用途,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自然也就沒有奢侈這麼個說法了.只是大多數人絕不會想到,毫不起眼的雞舌頭,經過恰當的烹飪,會變成神仙都羨慕的美味."
不知為何,當聽到"神仙都羨慕的美味"這句話時,唐墨小小的身體,沒由來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聽師傅說得頭頭是道,也沒有了"奢侈"的愧疚感,但是對小小年紀的唐墨來說,卻也是令他驚訝萬分.兩個工人挑了4籮筐的雞,剪出來的雞舌頭,只夠做這一砂煲的湯而已.更不用說十幾個小時的熬制,其中所用的心思,又豈是一個普通階層的人能夠制作和享用的?
就算他生在大富貴之家,百分之九十九的東西都可以花錢買到,也沒喝過這麼耗時這麼珍貴的湯.
人世間的美食,究竟哪里才是窮盡?